何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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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暮色四合,日薄西山。

展柏自触动机关的一霎,铁链便瞬时延长,未作任何保护措施的齐霁忽而从高处坠落,啪地一声坠地。

青石地板狠狠地敲击着脆弱的膝盖,脑袋瞬间泛着空白,腹部受到强烈的坠击,他慌张之余仍记手托腹底,急急喘息的呼吸声沉重,像是湮灭在风中的叹息。

腿间涌出的鲜血蜿蜒成绵延的山路,流淌至展柏洁净的鞋底,他绕过背手而立,铁质的面具在日光下泛起阴寒,他闭上眼睛半举起手,陶醉地哼唱几句儿时的歌谣,指尖似是在谱奏欢畅的乐曲,唇角扬起迷惑的笑意。

齐霁额上的血滑过眼睑,蒙上厮杀的血雾,可此时的展柏未沾染杀意,哼到最后竟带着些许哽咽,他猛地睁开眼,铁质面具下的眼神复杂,既仇恨又不忍,鞭笞地将他千刀万剐,他轻轻地问,“你怎么舍得?怎么舍得!他待你如亲兄!”

齐霁听着破碎脆弱的质问,是他亲眼见着沈清嘉将他一箭穿心,他只能撇过头,挣扎着闭了闭眼,漠然道,“可我别无选择。”

展柏抚过他躁动的腹部,在他腹上轻轻地感受着,如儿时照顾彼此伤重的身体般温柔,指腹擦干他脸上的血污,露出消瘦绝望却又隐忍的面容,声音却轻得阴寒无比,他轻轻道,“暗楼的伎俩我通通清楚,为求活路不惜谎话连篇,你想拖延时间?我便应了你。”

他抬手指着薄弱的晚霞,冷冷道,“明日此时,若他不来,无论你生不生得下来,你都得死。”

齐霁在他转身即将走出门口之时,朝他的背影望去,指尖微微运力,将怀里收藏许久的平安符向他扔去,展柏却以为是暗器袭击,迅速地回转过身挥出三根银针。

展柏目光凛冽,银针赫然正中齐霁微微起伏的胸口,刺痛得喘不过气,他低头闷哼了几声,浑身上下无一处洁净的衣襟顿时添了几分深色的血污。

齐霁嘴角含着凄然血滴,他努力地扯出一抹微笑,抑制住哆嗦的嘴唇,淡然道,“这是多年前为你们求的。杀了我,你便走吧,人是我杀的,与他无关。你……斗不过他。”

手中的物什有些陈旧,暗黄的锦布磨损了边,齐霁运力过后身上无力,脱落的手边是几层沾染血污的布帛,而在展柏手心里的平安符干干净净。

他隐忍着怒气,捏紧了小小的平安符,一掌拍落了破落的门扉,斥责道,“他没有心,你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何必?!”

齐霁短暂地陷入黑暗之中,反反复复地想着他的话语。

无心,他是无心,天生冷情,薄情寡义。

在沈清嘉遇到谢瑜之前,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他心甘情愿地日复一年,伤痕累累归来之时,只要沈清嘉亲自替他疗伤,或是赐一碗汤药,他坐在床边的时候,齐霁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笑意。

他像个讨要功劳的小孩,在拼尽全力完成任务后,只想得到沈清嘉的肯定,只有在完美地结束任务,不留任何纠缠的尾巴,沈清嘉才会出现在他面前,拍拍手掌说他做得不错,他将这种赞赏放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藏着。

可他的要求越来越高,他得到的赞赏越来越少,他看不到他内心的笑。

孩子在肚腹里头冲撞着,齐霁的皮肉是他的玩物,他努力地踢着踹着,齐霁面目惨白,哆嗦地安抚着,握紧了拳头,安抚道,“别怕,你别怕,爹定为你寻一条活路。”

他摘下藏在耳后的药丸,往手中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溶化的药液沾染发丝,发丝便坚硬得如银针一般,借着外头的微弱光亮,颤颤巍巍地往孔中探去。

镣铐未松懈半分,反而将他的血肉愈发箍紧,皮开肉绽,手腕上的伤口更深了几分,他抑制住腹中和手腕的双重痛意,终于明白展柏为何安心留他一人在此,专门为其而设的乌金铁链不是说说而已。

腹中的孩子转动着,仿佛要将他的胯骨踢碎,肚腹忽而变得坚硬,五脏六腑皆在焚烧,麻木地享受着他的活力,他抚摸着肚腹,满面歉意。

对不住,我出不去。

他满怀愧疚地安抚着微微的隆起,他低低地笑吟。这个孩子陪着自己过着一路逃亡的日子,一直以来都乖巧得很,从不轻易扰人。刚在他的肚腹驻扎时,沈清嘉和谢瑜正建立起不易的深情厚谊,齐霁几次话到嘴边,看着两人情意正浓,只默然转身,擦干净不知何时滴下的落红。

后来,肚腹顶出的弧度大了一些,他惆怅着该如何解释时,沈清嘉眼中无他,与谢瑜日日形影不离,他便单枪匹马,为他闯出一片天地。

在肚腹中的孩子,尚未得到爱护,便已尝试过被人追杀的滋味,他那时正遇强敌,右手受了重伤,被刀砍中的部位深可见骨,只好在潮湿的洞中躲藏整整半月,饮着滴落石崖边上的露水,吃下墙角处深绿的杂草,紧了又紧鲜血浸湿的行止剑,时刻警惕着洞边的动静。

他以为一辈子再也不能持剑,等他找了根树枝撑着回去时,沈清嘉的身旁是不染纤尘的谢瑜,他望着自己鲜血沾染的白衣,对比鲜明。

沈清嘉挡在谢瑜身前,不让他看见这等污秽的场景。

空洞的眼神抽干了气力,行至剑滚落在地上,挣扎着发出剑鸣。

目光暗淡些许,他想了想,下定了决心,咬破藏在指甲缝里的幽澜。

幽澜是近两年暗楼新制秘药,如他咬破幽澜,便有寻蝶引路——这是向沈清嘉求救的信号,可他从未用过。

一场期待,终成空。

天渐渐地添了一层薄雾,眼前又暗了几片。

恐惧早已在刺客的生命中剔除,他从未惧怕过什么,从未。

刀尖剑下,血污满地,伤痕累累,锋利的刃边刺破他的身体,毒药穿喉而过溢出血滴,却磨不破沈清嘉在他面前的身影,只要沈清嘉还在,他便无所畏惧。

他从前说过,等你这次任务完成,我便带你去摘星楼看月色无边,缀满的星星恍如满天琉璃。

他说要带他到海涯林,看林木植根于水,沉甸甸的柿子挂在海面,他说那里海天一线,筑屋海边,浅蓝海莉,清香扑鼻。

可他没等到摘星楼的琉璃星光,也没等到海涯林的海天一线,如谪仙般的谢瑜出现在沈清嘉的世界,从此他的眼中再无齐霁。

沈清嘉不会让脱于凡世的谢瑜冲在面前,不会让他的白衣沾染污点,舍不得让他留下一点伤痛的痕迹。

有时沈清嘉醉酒后寻他消遣,贯穿着他的身心,齐霁忍着毫不怜惜的驰骋,斗胆问了一句,“谢小公子,可有我伺候得舒服?”

沈清嘉只是咬着他的耳垂,更加用力。

“你用着我,却又去找他,你与他亲密之时,会不会叫错我的名字?”

沈清嘉俯下身,目光清明,“不会。”

“你们不同。”

齐霁冷笑一声,继续承受他的不含怜惜。

不同,当然不同。

他是纯白无暇的天边月,我是污秽不堪的地下泥。

从金陵营踩着尸体活着出来的人,没有光明。

夜风习习,烟雨濛濛。

连月色也渐渐暗去,大风刮过,竹叶林中飒飒作响,雨点敲打着屋檐,坠成雨帘,密密地砸在屋外的青石板,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腹部的疼痛愈来愈密集,齐霁的安抚没有任何作用,孩子是个急性子,一刻也等不住,迫不及待地要出来。

他止不住愈淌愈欢快的鲜红,亦止不住愈来愈彻骨的寒意,只是窗外的雨滴淅淅沥沥,让人忍不住侧眸望去,堪堪一眼,便心神往之。

于是他恍若忘了脚腕上的枷锁,捧着下坠成水滴状的肚腹,咽了咽喉中的腥甜,颤颤巍巍地举起行止剑,一步一步走到窗边,泥土的芳香让人流连。

他扔了剑,闭上眼。

细密的雨丝随风扬起,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眉眼,如初遇时的细雨绵绵。

那时他不过九岁,父亲被奸人所害失了性命,母亲为留住清白自刎,留下孤苦伶仃的他守灵。亲戚唯恐此事惹祸上身,哄骗着将他送上一辆马车,马夫在荒山野岭中扔下他,于是被丢弃时急促的马蹄声响彻他往后的岁月。

他只是追着马车,跑呀跑,直到摔倒在地,磨破了膝盖,他趴在地上望着愈来愈远的马车,狠狠地拍了拍地上的沙砾,眼神狠戾,却不曾哭泣。

至少要回去拾得父母的尸骨,在每年的祭日中给他们上香,他依照记忆一路走着,食下别人丢弃的包子,偷喝茶楼别人剩余的茶滴,待走到他儿时的家里,离去时的衣裳裹不住拔高的身躯,散发的腐臭使得无人靠近。

瘦骨嶙峋,却眉眼坚毅。

他随身携带着父母的骨灰盒,挨过每一个寒冷饥饿的日夜。直到那年立春的和风细雨,却像冬日里的滂沱雨滴,狠狠地砸在他心神俱震的身体。

庙里三个年龄较大的乞丐傲睨得志地望着他,而骨灰盒已撒出一大半在外面,他连滚带爬地扑在上面,跪在地上快速收好。而后他抬首怒视,戾气涨红着眼眶,握紧了拳头向前挥去,一脚将最高的那个人踢到地上,那个人痛呼一声,抓住他的脚腕往下摔去。

其余两个人抓住他的四肢,按着他的头往地上敲击,额头磕出血迹,他像癫狂的野兽,四肢狼狈地抓着,双手虚空,他发出怒吼,迅即地像旁边滚去,跳起身双拳攻击,拳拳用力,将其中一名乞丐攻进墙柱的角落。

被袭击的背后全然感受不到痛意,面前那人鼻青脸肿,已是失去了意识,他回转过身,狠戾得如同暴怒的野兽,向不知何时聚齐起来的人群步步紧逼。

“谁还来!”

他的发髻凌乱,鸦发飘洒眼前,水滴沿青丝坠落,眉眼狠戾,嘴角的血滴是不倔,略过身前的每一个人。

他们先是被吓得连连后退,手上的棍子却怎么也挥不出去,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怕他什么,我们这么多人!

于是数十人一哄而上,他的拳头渐渐染上血腥,身上都是混乱的棍伤,而后被人架着出去被迫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剩余的骨灰,一点一点地融化在雨中。

他在雨中膝行向着剩余的灰烬而去,双手抓着杂灰的雨水,却怎么也捏不住一点灰烬,他敲击着地板,激起的雨水荡起水花,他低低地笑着,突然放弃了挣扎,向后仰躺在骨灰撒去的雨水里,睁着眼,望着四方的天空,忽然看见了许久不见的爹娘。

可他们绝不善罢甘休,拳头、棍子都在齐霁的身上留下痕迹。

大门敞开着,一身玄色衣裳提着剑迈入,气宇轩昂地拔出剑指前方,二话不说直冲向前,迅疾如鹰,雨丝落在身后,三两下便将最前方的衣裳刺出几个窟窿。

有几个练家子同时出击,他眼底满是嘲讽,将躺在地上的孩童拎起,扔到一旁的角落里,踢了块门板将他护住,而后脚步踩着雨滴急凑,几声剑风过后,细密的雨里声音轻柔,却夹杂着冰寒。

“滚。”

如鸟散兽,仓皇而逃。

踏实的脚步不轻不重地向他走去,而后门板被掀开,他缓缓向上望去,面前的男子身形颀长,下颔是刻薄的曲线,明明一身玄色衣裳,却恍如泛着救赎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

且看他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剑尖,漫不经心地望着瑟瑟发抖的孩童,轻声问道,“你怕?”

他身子抖如筛糠,却轻轻地摇摇头。

玄色俯下身,面容清冷,声线清寒,“你记好了。无所失,便无所惧。”

方才骨灰撒去的地界浑浊,眼中藏了过多的情绪,他呢喃道,“我不怕。”

洋洋洒洒的雨丝中,玄色衣裳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于雨中朝他伸出手,指尖是不容抗拒的决心。

雨水冲刷后洁净的面容显露,他朝上望着,澄澈的眼睛褪去狠戾,干净的眸子洁白如玉,嘴角渐渐扬起,无悲无喜,直至飞扬的眼中下起了春雨,才在雨中伸出伤痕累累的双手,触及许久不曾碰触的暖意。

披在身上的玄色外衣,盖住他狼狈的伤口,若有若无的芳香,如儿时父亲种植的海棠,强势又倔强地掩住其他芬芳,他轻呼一口气,下定决心轻轻一抖,外衣上的水珠随风滚落。

“你可有姓名?”

他决心要与过去斩断,抿紧了唇瓣,长睫犹豫地扑扇着,他低着头捏着衣角,最终看见眼前坠落发丝的雨滴摇晃着,“我姓齐。”

春雨落尽,从雨齐声。

“如此,你便唤霁。”玄色的指腹炽热,抹去脸上剩余的肮脏,似也抹去孩童此前的委屈无助,孩童怔愣看他指着天,他眸中的光如捉不住的清风,笑道,“雨后初晴,恰似你。”

雨后初晴,恰似你。

而这七字,在往后的年岁中伴着他,在穷途末路中一点点褪尽。

为了沉浸片刻的温柔,他跟着玄色穿过大街小巷,直到玄色停下,侧脸如刀锋利,他问,“为何跟着我?”

“我想变强。”

玄色脚步顿住,朝他扔出一把剑,“此剑重七斤三两,若你能携它紧跟我十里,你便可跟着我,剑也归你。”

沉重的剑身中,赫然刻着“行止”二字。

他双手握住剑柄,怒喝一声,用尽全力向天挥出一剑,砍破呼啸的风声,斩断懦弱的过去,咬紧破损的嘴唇,微睁疲惫的眼眸,坚定不移地朝他看去。

两尺的距离,玄色驻足许久,随即笑如银铃,连声说好。

从此,沈清嘉便在命中镌刻成信仰。

明知无情偏生情,明知末路偏前往。

日暮途穷,向死而生,便是他的宿命。

他朝空中伸出许久,却未等来初始指尖暖意,冰凉的雨水略过他的指尖,冲洗了枷锁箍出皮肉的血迹,伤痕周围泛起一层浮起的死皮。

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痛意让他清醒,春雨已在他手中汇聚,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解渴,比血甘甜。

他一手撑在方寸之窗上,另一手抚摸着下坠的肚腹,胎水不知何时混着鲜血流淌,他紧皱着平眉,抑制住孩子冲撞胯骨的痛意,喉咙干涩得喊不出声,五指揪紧了腹下的衣物,脖颈青筋暴起,努力让自己呼吸平缓。

雨停了。

修长的双腿交叉而立,恍若这里并不是封闭的牢笼,自己也不是四肢被束的阶下囚,悠闲得望着窗外的骤雨初歇,似是在期待着雨后美景。

他失神地望着远方,偶尔陷入暗黑的眼睛里,终于盼来暗夜中绽放出的火树银花,在如墨空中绚丽多彩地盛开,一簇又一簇的花团艳丽。

他在窗边撑着脑袋,欣赏着盛天美景,苍白的面容慢慢浮现笑意,扯痛了破损的嘴角,也扯乱了跳动的心。

谢瑜的生辰,沈清嘉的厚礼。

好看,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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