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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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队长,你和陆少将最近怎么样?你在他家住了也有半个月了。”傍晚,过来探望的刘远洲陪着穆雪松走在石子路上,透一透溽热散去后的凉风。

“就那样吧,能怎么样呢?”穆雪松反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觉得他适不适合过日子嘛。”

“你不当兵,要改行说媒了?”穆雪松挑了下眉毛,“闲得你。”

“哎呦我的队长。”刘远洲叫起屈来,“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你不知道外头因为你的事儿都吵成了什么样,不光是军方高层,还有婚姻署,检察院,都掺了一脚进来。要不是陆少将在那杵着,还不知怎么收场呢。我是真心实意为你考量啊,你要是能和陆少将看对眼,两全其美,那就是最好了。”

穆雪松淡淡道:“我不用他护着。哪怕来日法庭判决对我不利,我受着就是了。不然,欠他这么多人情,叫我拿什么去还?”

“你们若真成了夫妻,何必还计较这些?”刘远洲说着,又叹口气,“但你若实在不愿意,那也是勉强不来的。”

那个清晨盖在身上的薄被,客厅里传来的米饭香,忽然不合时宜地闯进他脑海中来。穆雪松别过头去,沉默了片刻才道:“陆清这个人,很好。但是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不管你承不承认,你们俩,在法律和道义上都已经算是结婚了。况且,我看陆清早把你当成媳妇了。”刘远洲笑着朝刚刚路过的门岗一扬下巴,“你没听见人家方才叫你什么,陆夫人?”

穆雪松头疼地掐了下鼻梁,“闭嘴吧你。”

刘远洲撇过脸去偷笑。

说曹操曹操到,正走着,穆雪松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正是陆清打来的。

刚被人叫了声陆夫人,雪松此刻便不大乐意搭理他,又怕误了要紧事,犹豫了一会儿,才不情愿地接起来,道了声:“喂。”

电话那头陆清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你在家吗?”

“不,我出来走走。”穆雪松看看时间,“你什么时候到家?我去食堂打包些饭菜等你回来。”

“我现在在研究所,忘了带钥匙,你过来一趟吧。”陆清说:“我让小李开车去接你。”

穆雪松撂了电话,盯着屏幕皱眉,“又闹什么幺蛾子?”

——————

三零一研究所坐落在A城外十里的山坳内,外表看着不过是几栋平平无奇的灰白色建筑,只有那高耸的围墙和细密的电网泄露出此地的不寻常。

陆清的警卫小李开着军车,一路验了三次指纹,方进得建筑内部。陆清早等在门口,一见他便笑了,“坐了这么久的车,累不累?”

穆雪松翻了他一眼,“我有那么脆弱?”

陆清便自然地牵起他手腕,拉着他往里走,“来吧,我有要紧事跟你说。”

这姿势过于亲密,穆雪松想起方才刘远洲的话来,心中便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挣了挣。陆清只作不知,毫不撒手,雪松无奈,只得由着他去了。

他身体好了七七八八,面上却犹带病容,加之伤后就未曾用过抑制剂,走得近了就能闻到他身上omega信息素的味道,一路走来,难免招惹了许多侧目。

穆雪松厌恶这些打量的目光,将领子竖了竖,加快了脚步。

陆清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低声劝道:“大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而已。”

穆雪松冷冷道:“当然,omega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应该好奇的。”

陆清屈指弹了他一个脑瓜崩,“说什么傻话,他们看你不是因为你是o,是因为你是个生面孔。”

穆雪松不防他来这一手,吃痛受惊,捂着额头愕然地睁大眼看他。

陆清一笑,推开二楼的小会议室的门,低声道:“陈将军,雪松来了。”

只见小会议室里拉着薄薄的白纱帘,软背扶手椅上正端坐着一位身穿军装面容和善的中年人,年岁不过四十上下,头发却已经花白。他板直脊背上下打量了雪松半晌,方微笑道:“宋队长,久仰。”

穆雪松虽未曾见过他,但听陆清叫他一声陈将军,又度其年龄相貌,心中便已有猜测。陆清向他点了下头,介绍道:“这是陈青山陈中将,绿舟项目的第一负责人。”

陈青山和蔼地扬了扬下巴示意,“坐吧。我早听说过游隼的宋柏队长,年轻有为,没想到居然是你。”

“二十年前我也曾参与过绿舟首期计划,我认识你父母,还喝过他们的喜酒。你父亲季明棠博士是位非常英勇的战士,英年早逝,实在可惜,留下你母亲一个人,穆博士如今还好吗?”

已经整整十六年,穆雪松没有再从别人口中听过父亲的名字,就好像季明棠这个人从未存在过,那只是他幼年的一场清梦,一个幻影。他眼眶不禁发酸,紧紧咬住牙关,半晌才道:“不…他不太好。”

陆清愕然,“你在说谁?穆伯父不是你父亲吗?”

穆雪松没有回答,他直视着对面端坐的陈青山中将,虽然竭力控制但嗓音仍是隐隐发颤,“陈将军,你见过我爸爸?”

“我见过他。”陈青山颔首道:“一位优秀的军人,同时具备很高的科学素养,他和穆博士都是首期计划的骨干人员。绿洲二期计划启动时,我还曾经向穆博士发出过邀请,可惜接触过几次,都被他婉拒了。”

“他身体一直不太好。”穆雪松低下头,“已经不能胜任科研工作了。”

“太可惜了。”陈青山喟叹,“穆博士是非常出色的生物学家,曾经为人工叶绿素的研发做出过卓越的贡献。”

“您不应该为此松口气吗?”穆雪松微笑说:“他帮不了你,同样也帮不了穆怀志了。”

“科学无界限。”陈青山正色说:“在这样一个凋敝的时代,任何人才的陨落都是全社会的损失。”

穆雪松抬眼,“即便这个研究成果是赫格尼之剑,也在所不惜吗?”

“刀柄握在人的手里。”陈中将沉声道:“它可以披荆斩棘,亦可以杀人放火。绿洲首期计划,或者说人种改良计划,它和二期的区别从来不在于研究成果,而在于意识形态。”

“或许吧。”穆雪松不置可否,“但他已经不可能为你们做什么了。”

陈青山微笑了,“穆博士虽然不能,你可以。宋队长,我在此代表绿洲计划向你发出邀请,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穆雪松沉默。他转头望向陆清,目光里带着探询。

“你瞧他做什么,还怕小陆不同意吗?”陈中将失笑,“这原本就是小陆提出的建议。你若还有顾虑,我把会议室让出来,你们小两口好好商量商量。”

陆清起身为他打开门,笑说:“长官慢走,我再和他说说。”

二人错身而过时,陈青山微不可察地向后递了个眼神,陆清点点头,关好门返身坐了回来。“怎么?你不愿意?”

穆雪松坐着没动,“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加入绿洲。你要知道,你再回到游隼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了。加入绿洲计划,这不仅是发挥你的能力,也能顺理成章由军方对你进行庇护。”

“绿洲这样的绝密计划,参与者都需要经过几重政治审查。随随便便放我这样一个不清白的人进来,长官,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陆清无奈地笑,“非要这样针锋相对,就不能让话题进展得和平一点吗?”他清了清嗓子,端正了神色,“还记得你对我说,你曾经交给郑如实少将一份人工叶绿素的样本,这一点,我们目前已经得到了佐证。大概十年之前,郑少将的确向军方秘密提交了一份样本和相关数据,这份东西成功帮我们度过了瓶颈期,将二期计划的研究推进到了第三阶段,为此郑少将被授予一次个人二等功。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这份样本的来龙去脉,他却只字未提。”

“那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他。”穆雪松答道:“当时我只对他说,那些东西是我爸爸留下的遗物。”

“为什么不对他说呢?”陆清轻声问:“你应该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穆怀志的实验明明十年前就可以终止的。”

“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岁,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并不很懂。与其说我为了什么高尚的理由,倒不如说,我只是在泄私愤罢了。我用这份样本换取一个自由自在的未来,不想再横生枝节,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就足以支撑你熬过穆怀志的严刑逼供吗?”

穆雪松闻言,轻声笑了,“两位今天叫我过来,邀约是假,审问才是真吧。转交样本的郑少将可以获封二等功,冒死偷出样本的却要在这里自证清白。这个道理,我不太明白。”说着他转向陆清,玩味地一挑眉头,“你也是这么想的?”

静悄悄的,室内的空气冷了下来。

陆清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 “宋队长,宋上校,这绝不是审问。你在军中十年,功勋无数,没有人有资格质疑你的忠诚。恰恰相反,我想知道,你和穆博士是否需要帮助?”

穆雪松重复了一遍,“帮助。”他冷笑说:“陆清,你以为你是救世主吗?”

“我没能力救世。”陆清摇摇头,轻轻地抓起他两只手腕握在手里,“如果有可能,我只想救你。”

穆雪松没有挣扎,任由陆清握着他,全身冰凉。

“我已经向军方提供了我所知的一切。”他低声说:“你还想知道什么呢?”

陆清摩挲着他的手掌,忽而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身上信息素的味道淡了,临时标记失效了吧,一时半会我还有些不习惯。”他抬头笑了下,“雪松,你可以相信我。”

穆雪松注视着他,脸色白得像雪,嘴角却噙了一丝笑,“陆清,你现在这样关照我,不过是因为那次阴差阳错的发情期,你把我当成了你的omega。可是,你了解我什么?你知道,我是个杀人犯吗?”

陆清一惊,下意识松开了手指。

穆雪松低低地笑了一声。

“如你所闻,穆怀礼其实不是我父亲,而是我母亲。我爸爸名叫季明棠,曾是一名优秀的Alpha特种兵,服役期间考进了军校,后来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认识了我母亲。我母亲那个人你见过,从小在穆怀志的高压下长大,生性懦弱,以beta的身份和我爸爸结婚并且生下了我,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件勇敢的事情了。”

“但是穆怀志…他那种极端性别主义者,不能容忍弟弟不娶反嫁,我的存在更是被他视为家门耻辱。所以,爸爸去世之后,母亲带我回到穆家,我就不再被允许叫妈妈了。十六年过去,不光是外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他是谁。”

陆清没有说话。他心中震惊,实不能理解至亲骨肉之间因何会发生这种荒谬绝伦的事情。

“但是在我十一岁之前,我们的日子还没那么难过。我的身体素质从小就很好,他们都以为我会分化成alpha。那时候我母亲也不是这副神经兮兮的样子,他还能主导人种改良计划的研究。这一切,从我分化成omega那天开始,就全都变了。”

“先是穆怀志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我们的生活雪上加霜,与此同时,我母亲的计划进展到第四期,穆怀志开始强迫他,利用beta囚犯进行活体实验。”

“四年。四年的时间里,实验室里前前后后,牺牲了五十三个beta。这其中有些是死在实验当场,有些是实验失败后半死不活被秘密处理掉。这些人,在穆怀志的实验档案里只是一串编码,五十三号实验体。我母亲,他就是在这段时间开始精神失常的。”

不需多么细致的描述,只这轻描淡写几句话,就足以窥见当年的惨烈。陆清缓缓地沉下一口气,说:“实验有进展,是吗?”

穆雪松点了点头,“最后一次活体实验,五十四号实验体存活下来了,在不接受补给的情况下,生存了六十七天。”

“六十七天。”陆清欠过身子,“那不就是成功了吗?”

“不。”穆雪松苦笑说:“他虽然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人工叶绿素并没有磨灭他作为一个人进食的本能,饥饿和肠胃绞痛每天每夜都在折磨他。期间他三次试图自杀,最后他们不得不用约束带把他绑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

“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吗?”

穆雪松摇了摇头,他的神情看起来有些苍凉,又透着一种古怪的解脱感,“他死了。”

“是我杀了他。婚礼的前五天,逃出穆家的那一晚,我一枪,打穿了他的太阳穴。”

那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带着偷来的手枪溜进实验室,那个人躺在床上,昏暗的夜灯照着他改造后隐隐青绿的皮肤。他艰难地笑了下,说:“小朋友,你要走了吗?”

十五岁的穆雪松蹲在他旁边,把带来的橘子剥开来,一瓣瓣送进他嘴里。“我不想结婚,我要走了。”

五十四号已经太久没有进食,他吃得那样着急,几次差点咬到了雪松的手指。“小朋友,咱们是好朋友。”最后一瓣橘子吃完,五十四号舔了舔嘴唇,“这世道O活着不容易,出去以后,你要当心呀。”

雪松趴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将手枪抵在了他太阳穴上。

五十四号仍然在微笑,他的眼神那样温柔,于是雪松的手开始忍不住发抖。“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你叫什么呢?”

“就叫我五十四号吧,这不是挺好吗?”

雪松的眼泪便一滴滴地掉了下来,“可你给我讲的故事还没有说完呢。”

“下辈子吧,”五十四号微笑着说:“下辈子如果再遇见,小朋友,我希望我们是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有野花,有月亮,我拉着小提琴…你知道吗?我很会拉琴……”

少年雪松泪流满面,他哭着,勾下了扳机。

“砰——”

子弹穿透颅骨的声音,划过这漫漫十年的长夜,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穆雪松的耳畔。他闭上眼,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也终于退尽了。

“也是在那一晚,穆烽发现了逃走的我,争斗中,我用枪打碎了他右腿的膝盖骨。”

陆清隐隐约约地已有预料,但是听到穆雪松亲口说出这样的话,仍是惊心动魄难以言表。

“为什么这些事情你不早说?活体实验,这简直……穆怀志逼问你的其实是这份数据的下落,对不对?你毁了他的实验样本,炸掉实验舱,你母亲又神智失常,使得他的研究这些年来难以寸进,所以他拷问你的,其实是那份被你拿走隐匿起来的活体实验数据,是不是?”

“因为我不敢说。”穆雪松淡淡地笑了下,“你要知道,当年的人种改良计划不是穆怀志一个人的痴心妄想,事实上许多社会名流都对此表示赞成。我怎么能分清谁是敌谁是友呢?我曾亲眼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出入穆怀志的府邸,那其中甚至也包括你父亲。”

陆清下意识便道:“不可能!”

穆雪松反问:“那你以为,为什么两家长辈会让我们两个联姻呢?”

“我爸爸和穆怀志曾经共事过,他们有私交这不假,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观念一致。我爸的政治立场一向温和,况且,我妈妈也是个omega。爸爸去世前,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他根本不是个性别主义者!”

穆雪松不再坚持,“不重要了。”他叹口气,微笑着说:“长官,你爸爸把你保护得这样好,他一定很爱你。”

陆清皮笑肉不笑地弯了下嘴角,“你是在说我幼稚。”

“不,不。”穆雪松苦笑着摇头,“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知道的多有什么可骄傲的?”

他叹口气,把面孔埋在双手里,“我之所以隐瞒,还有一个原因。”

陆清了然,“是因为你母亲。”

穆雪松点点头,只觉太阳穴上的血管在皮肉下突突地蹦跳。

“如果穆怀志倒了,这样丧尽天良的活体实验,作为研究的总负责人他难辞其咎。如果穆怀志没倒,他会遭遇什么,我更不敢想。”

“穆怀志已经走了。”陆清沉声道:“三天前他和穆烽已经出境,我们赶过去的时候,那儿只留下你母亲一个人,好像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的精神更加不好了。我们只能推测,他已经从你的讯问里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你母亲对他,不再有任何价值了。”

“你再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

穆雪松脸色苍白,半晌才慢慢地开口:“我当年带出来的东西,的确都交给了军方。穆怀志那天刑讯了我什么,我实在记不清,想来想去,唯一有不妥的地方,可能就是那束头发,54号的头发。”

“54号?就是那个几乎成功的实验体?”

穆雪松点点头,“他接受实验之前,生死未卜,曾央求我剪下他一束头发,寄给他的爱人。直到我逃出去之后,才找到机会将头发附在信封里寄了出去,此后石沉大海,再无音信。现在想来,实验舱被炸毁,那束头发,大概就是54号留下的唯一DNA样本了。”

话音才落,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了惊疑。他们都知道,如果穆怀志真的拿走了54号的头发,那么,那位素未谋面的遗孀多半已经遇害了。

“天哪……”穆雪松霍然起身,“倘若她真有不测,岂不是我害了她?”

“地址给我。”陆清顺手撕过一张纸,将穆雪松报出来的地址匆匆一记,起身道:“我马上派人去这个地址查。你……”

他沉吟了一下,才道:“你母亲住在安定医院,现在我送你过去看他。我今天同你说的话,你仔细考虑一下。”

穆雪松神情疲倦,慢慢地走向门口,“不用考虑了。我不愿意加入你们的计划。一期也好,二期也罢,从小到大,它带给我的只有颠沛和磨难,如果有可能,我只想远远地避开,不再与它有任何瓜葛。”

陆清微笑了一下,“你不必着急答复我,你还有五天的时间。五天后军事法庭开庭,会对你隐瞒身份的行为作出最终判决,你要仔细思量。”

穆雪松没有说话。他知道陆清的意思,加入绿洲计划,自有人替他出头庇护军事法庭的审判。可他不愿意。他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被某种黏液满满当当地堵住了,一丝缝也不留。从暴露身份的那一天起,一切都向着失控的方向狂奔,他突然就被剥夺了选择和自主的权利,被迫仰人鼻息,接受他愿或不愿的安排。这一切,仅仅因为他是个omega。

好像他兜兜转转出生入死这十年皆是枉然。穆雪松满心疲倦,隐隐地更生出些灰心和绝望。

汽车驶到安定医院,陆清陪着他走上三楼,停在一间特护病房外,低声道:“他就在里面,一直恍恍惚惚的,不知道穆怀志走之前又对他做了什么。你去看看他吧。”

隔着门上小小一块玻璃,穆怀礼抱着膝盖蜷坐在床头,呆呆地望着窗外,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穆雪松看着他的身影,心中升起一股混杂着愤怒和失望的痛心来。他推开门走到床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臂。

穆怀礼猛打了一个激灵,恍惚的目光对着他打量了半晌,才终于找回了几丝神智,“孩子,我的孩子,”他抖着手在雪松头脸上胡乱摩挲,“你终于肯见我了,爸爸好想你……”

这“爸爸”两个字陡然让穆雪松心中生出一股烦躁,他拂开母亲的手,冷冷道:“这里没有别人,你骗人骗久了,骗得连自己都信了吗?”

穆怀礼讪讪地垂下手,小心翼翼地揪着被角问:“我惹你生气了吗?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我想看看你的伤,我给医院打电话,他们说你动了手术,刀口在哪里?长好了吗?让爸…让我看看行吗?”他觑着雪松的神色,试探着去解他的衬衫。雪松向后避了一避,他的手就落了个空。

“不用看了。”穆雪松淡淡道:“我这一身伤,都是你和穆怀志联手的杰作。”

“我没有办法!”穆怀礼抓住他的手急切道:“你大伯逼我,他骗我说你回来他不会怪你,我们也可以团聚了。我十年都没见到你,我只是太想你!”

穆雪松看他这幅样子,又是难过,又是厌烦,甩手道:“你永远都是没办法的。老实说,你落到今天这个弃子的下场,我半点也不觉得奇怪,穆怀志怎么折磨你,都是你活该。像你这样软弱可欺毫无主见的人,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下场呢?”

穆怀礼呆呆地看着他,手还停在空中保持着抓握的姿势,“你怪我?”他喃喃地说:“你怎么…怎么能这样说我?”

穆雪松别过头不再看他,“你还指望我能说出什么好听的吗?”

“你不能这样说我!”穆怀礼蓦然激动起来,这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恍惚了,反倒有些神经质的暴躁,“你是我生的孩子,我只有你一个孩子,这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爱你!你明明知道我为你付出了什么,你明明知道!”他忽地拉起自己的袖子,将布满了累累刀痕的胳膊举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些伤口,你疼的时候我也在陪你一起,你怎么还能怪我!”

他惨白枯瘦的手臂上新伤叠旧伤,陈年的疤痕掩在新鲜的血口子底下,触目惊心。穆雪松只觉脑子嗡的一声,猝然起身,忍无可忍地喝道:“你给我看这恶心的东西干什么?你能不能不要再折磨我?”

穆怀礼如遭雷击,慢慢地垂下双手,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你向来如此,惯会用这种自残自虐的方式博我怜悯。”穆雪松居高临下俯视他,多年心酸和怨恨都在胸中激荡,一时间难以自抑,字字句句脱出唇舌,锋利如刀,“我不同情你。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你是个母亲,我是你的孩子。你尽过母亲的责任吗?你保护过我吗?他们不许我叫妈妈,你也不许我叫。穆怀志虐打我的时候,穆烽猥亵我的时候,你除了唯唯诺诺哭哭啼啼还会干什么?”

这些他们一直心照不宣避讳不谈的事情,忽而被扯掉遮羞布血淋淋暴露在天光下,穆怀礼张口结舌不能言语,双手痉挛地攥紧了被子。

“你不过是一朵菟丝花,离开了依仗就不能活。”穆雪松冷笑道:“爸爸活着的时候,你依附着他过活,爸爸死了,你就回来依附着你哥哥。你精神匮乏,人格软弱,从来就没有想过独立自主地活下去,哪怕是为了我。你自己要陷在这个泥潭里,我拉你脱身你不肯,还要把我一起拽下去!”

穆怀礼听着听着,眼泪就簌簌地流了满脸,“你像你爸爸。”他喃喃地说:“可我不像他那么坚强,就是我的罪过吗?雪松,雪松。”他恳求地向他伸出手,“你别恨我,妈妈真的…真的已经为你做了能做到的一切,如果连你也恨我,你叫妈妈怎么活?”

穆雪松注视着他,抬手慢慢地解开自己的衬衫,“妈妈。”他讽刺地低笑,“你不是想看我的伤吗?你看吧。”他敞开衣襟,将伤痕斑驳的胸膛暴露在穆怀礼眼前,“这是我的手术刀口,是被穆烽踹断了两根肋骨,断骨刺破了胸膜;这里这块黑黑的印子,是高压电棍打出来的;还有这些,都是藤鞭抽出来的伤口,已经长得差不多了。”

他笑着,向着穆怀礼俯下身子,一字字地说:“妈妈,你还敢说爱我吗?你还要提起爸爸吗?爸爸是怎么死的?如果不是你的懦弱和愚蠢,他会死吗?”

穆怀礼惊恐万分地睁大了眼,好似见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东西,他竭力抻直脖子倒气,脸皮却绷得很紧,双手用力抓挠着自己的手臂,将未结痂的伤口都抓出一片淋淋的血迹来。这可怖的状态足足持续了半分钟,而后在穆雪松忧虑的目光中,他骤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整个人就像虾米一样躬了起来——

闻声赶来的医生护士慌乱地涌进屋子,急着取约束带和镇静剂,按住他挥动的手脚。穆雪松被挤到墙边,无法上前。他缓缓地向门外退去,听着母亲的惨叫,眼泪倏然间就落了下来。

后来雪松回忆起那一天,他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待人一向宽和的自己,会那样无所不用其极地去伤害自己的母亲。或许无关其他,只因为他是他的妈妈,雪松笃信,他会包容自己所有的轻狂暴躁,永远不会怪他。

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傍晚,他躺在阳台上昏昏欲睡,忽而闻到隔壁传来的饭菜香,那许许多多埋在记忆深处的瞬间雷轰电掣地被牵到眼前来。雪松掩住眼睛,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失声痛哭。

穆雪松走出病房,一眼就见到陆清倚着墙壁站在不远处,面色沉静地向他望来。

穆雪松下意识拭了下眼角的泪痕,低声道:“走吧。”

陆清回头望了一眼,穆怀礼的声音依然凄厉,穿透病房的门窗,在走廊里四下回荡。他忍不住说:“别再刺激你妈妈了,他经受不起。”

“我们两个的事情,你不要管。”穆雪松冷冷地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主持不了正义。”

二人一先一后走出医院大楼,乘上汽车。陆清见雪松呆坐在副驾上,精神恍惚,暗暗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把安全带系上了。

“我能冒昧地问你个问题吗?”他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道:“你爸爸,季明棠博士,是怎么去世的?”

“官方留下的记录,是说他死于实验事故,化学物质泄露导致的连环爆炸,造成五十八人罹难。就是在那之后,官方中断了人种改良计划。但是在内网的加密档案里……”陆清顿了一下,“却写明着那场事故是一次自煞式袭击。”

穆雪松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那场事故的主要负责人,与我父亲母亲甚至穆怀志都毫不相干。”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人种改良计划,即使在研究所内部也存在很大争议吗?当然,最初他们招徕研究员时,是把愿景构建得很美好的,但是随着实验深入,大家都渐渐意识到不对劲来……爸爸不同意,他表示要退出研究,他把转岗手续都办好了。可是妈妈太害怕穆怀志了,又不敢说出真相,所以拖拖拉拉一直不肯走,为此他们吵了很多架,直到那天夜里……”

雪松深吸了一口气,“一位德高望重的beta教授愤而引爆了实验室。那晚爸妈吵架吵得很厉害,妈妈赌气出门没有回来……爆炸发生以后,爸把我抱到空地上,他以为我妈还在实验室里,他疯了一样冲进去找他…再也没能出来。”

陆清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那你母亲……”

“他不在里面,他去后山散心了。”穆雪松面无表情地勾了勾嘴角,“等着我爸像往常一样哄他回来吧。”

他按下车窗,让灌进来的风吹一吹混沌的脑子,一边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算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些事了好吗?实在不怎么愉快。”

陆清笑了下,迁就地说:“好吧,不说这些用了,我们现在去做点高兴的事情怎么样?”

穆雪松兴致缺缺,“比如?”

陆清向后腰里一摸,将一把漆黑铮亮的手枪丢在他膝盖上,“比如这个。”

雪松的眼睛瞬间亮了。

半小时后,他们并肩走进靶场。此时已是夜里九点,靶场里空空荡荡,陆清熟练地打开锁柜,陈列出里面琳琅满目的枪支。

“你想要哪一支?95还是……?”

“打靶用手枪就好,就要你这把。”穆雪松举着手枪遥遥地瞄着靶心,回头冲他一笑:“我刚入伍的时候,摸的第一把手枪是一把很老的54式,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后来有次出任务的时候不小心掉到海里去了,可惜了好久。”

“后来我升职了,那年正好部队更换了制式配枪,M739,善良之枪,你肯定知道。”

陆清笑起来,“我知道,我也有一把来着,除了颜值,一无是处。还有个笑话你听过没有,那年有个新兵蛋子偷了他们团长的手枪在手里把玩,不小心跳弹飞在旁边执勤的哨兵身上,把大家吓得要死,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哨兵摸摸肩膀回头,一脸懵逼地问,谁拍我?”

穆雪松大笑起来,“那时候大家都说,真到短兵相接近身攻防的时候,腰里揣根甩棍都比这个有用。”

“现在装备的QSZ08式还是很不错的,射程远,精度高,劲也足。”陆清挑了把同型号的手枪走过来,仔细地压好弹匣,与他并肩而立。

“可惜我的枪被收缴了。”穆雪松怏怏地叹气,“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摸它。”说着他双手持枪,对着前方的靶心——“砰”

十环。

陆清鼓掌喝彩,挑眉问他:“咱俩比一比,怎么样?”

穆雪松压上子弹,兴致勃勃地问:“比什么?”

“静态靶岂不是太看不起我们宋队长了。”陆清笑着说:“咱们玩高速移动靶,每次一个弹匣七发子弹,三局两胜。”

“彩头是什么?”

“输了的人……”陆清眼角里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想说,输的人不许再提离婚,想了想,又改口道: “输的人下一周烧饭洗碗。”

穆雪松闻言就笑起来,“那你还是祈祷我赢了吧。”他笑盈盈望了他一眼,“我做饭会吃死人的。”

陆清不语,一抬手,“砰砰砰砰”一连七枪,轨道上高速滑动的靶子一个接一个,应声而止。片刻之后,冰冷的机械女声报数道:“六十九环。”

穆雪松不甘示弱,推弹上膛,七枪之后,却是个七十环。

陆清点了下头,不急不慌地打出第二轮子弹,七十环。穆雪松再打,六十八环。

他俊秀的眉拢了起来,脸上现出不满的神情。陆清侧头望他,只见他肩背挺拔,躯干的线条流畅优美,头发有些长了,减去几分′利落,却添了一份柔和。许久没用抑制剂,他身上信息素的味道比初见时浓郁很多,和着夜风飘飘荡荡,直往他脑子里钻。

穆雪松轻轻的吐了口气,眼神蓦然一凛,举枪,又打出了一个七十环。陆清屏气凝神,再打,也是个七十环。

“宋队长,你输了一环。”陆清志得意满地把枪一收,笑道:“下周的厨房归你了。”

不大服气的宋队长不肯罢休,于是他们又比了步枪的卧姿立姿和跪姿,打了静态靶和移动靶,消耗了百来发子弹,各有输赢,各擅胜场。到最后他们也记不清谁赢的多些,陆清执着地要让他烧饭,雪松则坚称他赢了五环,所以他们最后只能采取了折衷的方案:一人烧饭一人洗碗,轮着来。

尽兴之后的穆雪松看起来十分愉快,他放下枪,舒展地伸了个懒腰,“你知道吗?”他神情慵懒地笑了笑,“你跟一般的alpha不太一样,你常常…让人觉得很安心。”

风柔柔地拂过靶场,夜晚亦突然变得温柔暧昧。天时地利,气氛正好。陆清缓步向他走去,轻声问:“是吗?”

穆雪松点了下头,看着满地散落的弹壳和击破的标靶,那些蒙在心里的痛楚和纠缠都悄然淡去。“这是我两个月以来最开心的一晚,”他真心实意地说:“陆清,真的谢谢你。”

一双手臂从他身后环绕过来,轻轻地抱住了他。雪松只觉自己的心倏然沉了下去,淹没进起伏的温水中。他侧头望去,陆清的侧脸离他这样近,他几乎能看清他鬓角上细细的绒毛。他们的呼吸交融在一起,那是曾在他身上缠绕了半月有余的味道。

“不要说谢。”陆清低声说:“我希望你快活。”

高窗上透下几缕银色的月光,他的嘴唇覆上来,穆雪松没有挣扎,他闭上眼,安静地接受了这个吻。

“长官,别把我们的婚约当真……”他在他耳边用气声说:“我可以陪你上床,但是不能跟你结婚……”

陆清的嘴唇顺着他脸颊滑下去,停在他柔软的后颈上。穆雪松微微地战栗了一下,却并不反抗。后颈上蓦然一下刺痛,像酥麻的电流滚过全身上下,雪松的身体倏然软了下去,他伏在陆清肩膀上,仰头看着外头被云遮住的月亮。

陆清的信息素闻起来并不霸道,反而暖融融的,总让雪松想起橙黄色透亮晶莹的琥珀。但是当它注入腺体,弥散进血管中的时候,顷刻间就像滚进来一团火,穆雪松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烧了起来。

“可以跟我上床,嗯?”陆清噙着笑咬他的耳垂,“那我们回家好不好?”

穆雪松紧紧地咬着牙,身体软绵绵地垂挂下去。陆清将他拦腰抱起,大步走出靶场。雪松微阖着眼,头顶的路灯,星光,月亮摇曳着晃成一片。

车子在跑,他靠在座椅上,只觉四肢滚烫,头脑清醒又疯狂。他知道这辆车正将他带向一个全新的、未知的地方,他知道今夜过后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他没有未来了。雪松仰着头,伸手握住车顶的扶手,悲凉地想,是的,他不会再有未来了。

他不可能再回到游隼,不可能再拿起枪,不可能再回到他曾经奋战过的地方。他不知道五天后的军事法庭会给他怎样的判决,一个犯下逃婚罪、违反生育法、常年购买违禁药品并且伪造身份从军的omega,或许他会被判处拘禁,五年,十年,十五年,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抛掷在铁窗下。这是他的命运,作为一个omega无法逃脱的命运。

他被陆清抱进主卧,陷进柔软的大床里,头顶的夜灯柔和地照耀着。陆清俯在他身上,扳着他的脸问:“你不在发情期吧?亲爱的?”

“不,我想不是。”雪松笑说:“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不愿强迫你,即便是在你神智不清醒的时候。”陆清低声道,手指眷眷不舍地勾着他的衬衫领口,“你知道,成结标记终生不可去除,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穆雪松心想,不,去除标记还可以通过手术,或许将来有一天你会用得着。他摸了下他的脸,拖着长声轻笑道:“是的陆长官,我现在要放纵了,你要不要一起?”

“我给过你机会了。”陆清咬牙切齿地说:“现在你没法反悔了。”

“非得这么严肃吗?”穆雪松皱了下眉,抱怨地笑:“你这人好无趣。”

“因为我是认真的,穆雪松。如果我在这时候轻佻,那是玷辱你。”陆清吻下来,尾音亦渐渐融化,“现在你是我的omega了……”

那语气里的郑重压得穆雪松心中蓦然一凛,他下意识道:“不!等等……”

回应他的是嘶啦一声,他身上的衬衫被整个撕开——正如陆清所说,没有什么能让一个红了眼的alpha在这种时候停下来。

这注定是个漫长而疯狂的夜晚。穆雪松浑身的肌肉因未知的紧张而绷紧,陆清的五指插进他的黑发,迫使他仰起头,露出清晰的咽喉线条。床头的夜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光明退去,黑暗缠绵地围拢过来。汗水沿着赤裸的肌肤滑落,这是极度的亲密,信息素凶猛地涌进来,在他身体深处洗髓脱骨般燃烧,这感觉令他恐惧,令他战栗,也令他们疯狂。

一切结束的时候,天色已是将明。陆清趴在雪松脖子上,心满意足地闻着他们标记之后已经彻底交融在一起的味道。

“滚。”穆雪松累得睁不开眼,恹恹地推了他一把,“衣冠禽兽。”

“为什么?”陆清打量着湿了半幅的床单,低声笑:“你看起来明明就很喜欢。”

穆雪松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对着他:“我敢说这件事儿你早就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正人君子陆长官。”

“我承认。”陆清抱着他,懒洋洋地笑:“而且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我是持证上岗。”

穆雪松心想:疯了,真是疯了,不过,既然已是他的末日,为什么不能疯一场呢?他浑身酸软,但陆清这样抱着他,信息素将他包裹着,温暖而舒适,像泡在温泉里一般,他便一动也不想动了。

这真是omega生理上的劣势,半昏半醒间他想,不过,他大可以明早再和本能抗争,现在,现在……

“你下次最好戴着雨伞。”他睡眼朦胧地问:“不过,不在发情期的omega是不会怀孕的,是不是?”

“是的。”陆清咬着他的耳朵说:“亲爱的,你的生理知识真是少得可怜。”

雪松困倦地闭上眼,“我想也是。我常年用抑制剂,医生说我内分泌紊乱,所以,你要做好没孩子的准备。你随时可以因此反悔,长官。”

“会有的”。陆清亲亲他说:“肯定会有的。”

“有什么?”穆雪松蜷缩起来,警惕地说:“不会有的,我不生,决不生。”

陆清没有当真,当下宽纵地哄劝道:“好吧,不生就不生。”

雪松直睡到次日下午,被一阵细碎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惊醒了。他皱起眉头,向被窝深处又缩了缩,含着浓浓的鼻音问:“什么声音……”

“沙尘暴,外头又起风了。”陆清伸手臂进被窝,把他像挖土豆一样挖了出来,揣在怀里亲吻。

穆雪松困意未消,不乐意地踹他,“睡觉,你别闹我……”

穆雪松的踹绝不是一般Omega撒娇似的踢蹬,陆清不防被他踹得生疼,差点从床上翻下去,忙伸手抄住他不老实的脚腕。“你可真是毁气氛的一把能手。”他叹着气躺回来,悲伤的想,别人家的O都是又娇又软,可是他,大概这辈子都没那个温香软玉的福分了。

“不睡了好不好?”陆清一边亲着他的头发一边小声说:“给你看样东西。”

穆雪松被他揉搓得没脾气,从被子边沿露出一双眼。屋子里暗沉沉的,他伸长手臂将窗帘拨开一条缝,只见外头黄焦焦的一片,天昏地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狂风裹着细小的沙砾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爆裂般作响。雪松呼啦一下又把窗帘拉起,温暖的被窝融融的暖光,狭小密闭的空间宛如遗世独立的方舟,登时就显出可亲可爱来。

“什么东西?”他揉揉眼睛问。

陆清搂着他,欠身从床头柜上取过一双鲜红的系着丝带的纸卷来。拉开丝带,展开来是两张描金绘彩的结婚证书,印刷字体是很讲究的手写行楷:陆清,穆雪松,订成佳偶,白首永偕。两枚钢印一左一右敲在上头,落款日期却已经是十年之前了。

“怎么会有结婚证?”穆雪松惊奇地问:“这不是在婚礼现场发的吗?”

陆清敲敲他脑袋,“我们已经登记过了,小朋友。婚礼前夕你不声不响地跑掉,这对结婚证倒是如约送到了我家里。我爸当时就气疯了,和穆怀志吵了好大一架。”他回忆着说,又点点他脑袋:“你干的好事。”

穆雪松笑了一下,偎在他肩膀上问:“那你呢?你生气没有?”

陆清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没有,没什么感觉,我本来也不想结婚。不过老实说,有一点点挫败,我到底什么地方不招omega待见了?会把我的未婚妻吓得望风而逃。”

穆雪松拨弄着纸角,嗤嗤地笑起来。“那你为什么要留着这个?”他摸着婚书问:“为什么不撕掉,扔掉,或者单方面解除婚约?”

“啊……”陆清摸了摸鼻子,表情有些尴尬,“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穆雪松看着他。

“因为部队分房。” 陆清终于诚实地开口:“已婚人士可以分三室一厅,单身的只能分一居室。我习惯住大房子。后来这东西就不知道被我丢到哪里去了,前几天才好不容易找出来,好家伙,简直翻了个底朝天。你看,这里还有一点点折痕,不过我已经尽力把它压平了。”

“听听。”穆雪松阴森森地微笑着说,“现在是谁在毁气氛?”

“不要像个omega一样小肚鸡肠好吗,宋队长。”陆清揉搓他说:“现在想来真是奇妙。是我选拔你进了游隼,是我把你引到这条路上,后来常常听人说起的宋柏宋队长,开会的时候我们打过那么多次照面,原来就是你。”

“其实我见过你。”穆雪松仰起头说:“你也许不知道。记得吗,你曾经来过我家,做婚前的拜访。”

“我记得,但你生病了,你没有出来。”

“不是生病。”穆雪松微微苦笑,“是因为我挨打了。因为反抗婚约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理由,总之穆怀志痛打了我一顿,我瘸了腿,脸上挂彩,不能再见人,只好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但是你来的时候,我从窗帘缝里看到了你,穿着军装,又高又瘦,年轻的陆先生。”

他当时在想什么呢?穆雪松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场景,他躲在窗帘后面,偷偷看那个穿军装的少年步伐轻捷地穿过草地,笑容温和,像是拢着一束光。

“那就是你的alpha。”那时他母亲站在他身后,摸着他头发说,“他长得挺好看的,是不是?模样也很斯文。你跟他走了,或许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

那年十五岁,伤痕累累的雪松缩在窗帘后面,注视着陆清一步一步地走进围墙下的暗影,走出他的视线。“他看起来不讨厌。”半晌,雪松终于开口,“可我不想结婚。”

然而命运的齿轮拨转,山长水阔,因缘际会,终究又让他们绝处相逢。

“后来,我妈妈把你带来的礼物送上来,书啊笔啊我记不清了,不过里头有一只金耳朵的小猎犬我倒是记得很清楚,我养了它几个月呢。”

陆清低头吻他:“你喜欢的话我们再养一只。我后悔十年前没有把你带出来。”

穆雪松摸着婚书上暗压的花纹,沉默许久,才低声说:“是啊,如果那时候……或许,今天就是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了。”

陆清把婚书仔细卷好,郑重地交回到他手里,“收好吧,现在这不再是废纸,它们名副其实了。”

穆雪松握着手里的婚书,眼神闪避,掩饰地掀开被子下床,“别闹了。”他笑着说:“你不会受得了我的脾气,像你梦中情人那样,什么温柔体贴又知性的,这辈子都与我无缘了。而且,我绝不生孩子。”他想了想,坐在床沿上垂着头说:“何况,我马上要上法庭了。”

陆清“嘶”了一声,猛地抓住他手腕,“你站住!”

他身手敏捷地从床上翻起,托着雪松大腿把他面对面地抱起来。雪松双腿骑跨在他身体两侧,半是无奈半是羞恼,笑道:“又作甚?”

陆清打量着他,微微眯起眼睛含了冷笑,“你很有做渣男的潜质啊,真有你的穆雪松。我告诉你,你已经没机会反悔了,不许再随随便便提离婚两个字,听到没有?”

好嘛,穆雪松心想,果然天下Alpha一般黑,这话可真是占有欲攻击性十足。“我是怕你会后悔。”他无奈地说:“娶妻娶贤你没听过吗?我已经害你当了十年的单身汉,还要再继续祸害你吗。”

陆清不理会,霸道地凑过来亲他,“打个赌吧亲爱的。”他含混地说:“我赌你会平安无事。如果我赢了,我们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平安无事。如果他能平安无事。穆雪松不敢想象这种可能。

陆清的瞳孔里盛着他的影子,壁橱前的穿衣镜将他的眉眼映得清晰,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穆雪松惊异地发现,自己的眉梢眼角竟然微微泛红,透着潋滟的春色。真是好奇怪啊,他忍不住想,他一个在Alpha堆里打滚了十年的Omega,向来对自己要比对别人更狠,早都磨尽了所有的娇气和自怜,为什么也会有这种神态?也许是信息素的干扰,激素的波动让他头脑不清醒,这种生理劣势常让他深恶痛绝。但是,为什么他现在竟然会觉得,那也挺好?

半晌,穆雪松伸手轻轻地摸了摸陆清的眉毛,低声说:“好。”

“如果我能平安无事的话,我再不提离婚了。”

陆清闻言,抱着他就地转了半圈,大笑着在他下巴上亲了一口,仿佛一只终于求偶成功的雄兽,顷刻间充满了照顾家小的无穷动力。“饿不饿?”他眉飞色舞地问:“先给你泡杯牛奶喝,好不好?”

穆雪松忍不住也笑了。“好。”他说:“我要……”

“要加糖,喝甜的,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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