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畜生周生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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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赵建明没想到礼拜六晚上九点的医院急诊能有这么多人。

“真不好意思大夫……”

他出了一脑门的汗,腋下的衬衫布料都已经湿透了。

“我这边一个学生,手伤着了,挺严重的,孩子家长也联系不上,您看这能不能快点……身份证?啊,这个……”

赵建明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好像犯了低血糖似的。

他岁数不大,婚也没结,脑袋顶上的头发却先背叛革命离他而去了,只剩下片光秃秃的头皮。

北中虽然是民办学校,但教师待遇还是不错的,哪怕比不上实验和N大附这群牛逼哄哄的重点,至少比隔壁三中还是要强得多——三中这两年太寒掺了,一直走下坡路,前几年北区人还都笑话北中是脏乱差一锅炖,现在的三中恐怕还比不上北中呢。

要说北中多有钱,那其实不至于,真大富大贵的小混蛋们都去念澳国际了,北中的大部分孩子顶多是中产家庭出身,也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无法无天。

可赵建明带班的时候还是挺累的。

学校一气儿把俩问题少年全塞到了他班上,搞得他血压一天到晚就没个稳定的时候。

一个是周生郝,十八岁还在念高一,档案上说是因病休学,但具体是什么病也没说清楚。他见到真人前,脑补的是个走路呼哧带喘的病秧子,当时还挺担心,这小孩要是身体太差,体育课可怎么办。结果刚在心里嘀咕两句,一个长发飘飘满身香味的小混蛋就哼着歌推门进来了,他打眼儿一看,五秒钟之内愣是没瞧出来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那时周生郝的头发长得直垂到腰上,烫了小卷儿,染了个紫毛,像个玩地下摇滚的,当时要是塞给他把吉他,估计他就能原地solo一曲了。

赵建明一瞅见周生郝的脸,就忍不住倒吸两口凉气,感觉鼻子和嘴都疼得不行。

周生郝在鼻梁的山根那块打了一对银鼻钉,一左一右;嘴上不但戴着个不知道是蛇还是剪刀形状的唇钉,下嘴唇还穿了枚在半空甩来甩去的银环。赵建明寻思这嘴就算了,山根那两边要是安了钉子该怎么做眼睛保健操?他记得那个啥,第二节‘按压睛明穴’好像就是按这来着……

后来在他苦口婆心地劝导下,才勉强劝得这小孩把脸上的钉子摘了,把头发剪了,把紫毛染回黑毛去。

周生郝也不是一点都不配合的样子,他那时看起来挺乖巧的,也不说话,就是单纯地冲人特别无辜地笑,那笑杀伤力实在太大了,让人莫名其妙地心就软了,觉得好像要求他做什么都是挺过分的事。

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长发是真的好看,那头发被打理得像件艺术品,稍微动一剪刀都给人一种在糟蹋东西的错觉。

所以后来赵建明看周生郝把染回黑色的头发剪得半长不短像个叛逆女学生似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没再计较了,也没真逼着他剃成规章手册上的那种圆平头,再后来他头发又长了,长得快到肩膀开始扎小辫的时候,人们已经看习惯了,居然觉得没什么违和感。

大抵太过完美的事物,总是显得不真实,反而会招来人们的怀疑,人们是不会相信世上存在无暇的白璧,人们只会拿着放大镜去寻找漏洞。

人们更愿意去信任那些,优秀但也不乏存在一些小缺点小问题的东西。

周生郝就是这样的瑕疵品。

在北中这样的二三流学校,抱着‘不用太勉强只要有个学上就行’的念头混日子的学生是占大多数的,那些踏踏实实认真念书的孩子,远没有虽然成绩马马虎虎,但会玩会闹的孩子在校园里吃得开的。

比起学习来,大部分学生更在乎游戏和恋爱,更在乎吃穿打扮。至于大学——有二本读二本,有三本读三本,实在没得上就出国好了。他们对未来毫无忧虑,父母为他们准备了房车和工作,扫清了前路的障碍,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连思考都好像是多余。

周生郝显然很懂这点,他活泼开朗,热情洋溢,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很快就和身边的同龄人打成一片。他成绩不好也不坏,总在中上游徘徊,给人感觉既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也不是那种念起书来一窍不通的木头脑袋。

总的来讲,他实际上对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没有一丝兴趣,他只是在顺应环境,竭尽全力地扮演一个不完美但受欢迎的角色。

他只要受欢迎就够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独立的人格,他只是个漂亮的空壳。

这个空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要许多许多的爱,许多许多的关注,他故意犯错误,故意示弱,哗众取宠的同时挖空心思地把感情算成一笔账,像在做生意,一分一毫都要计较,不把所有好的事物攥在手里那颗心就不踏实。

这是个在成长过程中,没有得到足够安全感的孩子。

赵建明把周生郝的座位安排到了讲台底下,确保他时刻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且平均每周都找周生郝谈一次心,然而效果甚微。

周生郝是真的油盐不进,不论说什么都只是笑着摆出一副在聆听的样子,但光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压根就没把灌进耳朵里的话往心里装过。

至于学生家长——这都已经两个学期过去了,赵建明愣是从没见过人影,打电话也根本联系不上。就好像孩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跟父母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赵建明几乎都快要放弃了。很多人在干这行之前都心存幻想,以为自己能做个传授真理的苏格拉底,到后来才发现他们不过是神话里那个可悲的西西弗斯。

他感觉自己每个礼拜都像在往山顶推石头,好不容易推上去了,喘口气的功夫石头又滚下来了。

真不是他多管闲事,而是他十年前刚参加工作的时候碰见过一个类似的学生。那时他在外省的公立学校教书,年轻又没什么经验,整天光忙着抓成绩就够焦头烂额的了,还真没把学生的心理问题当回事过,结果高三临毕业的时候,那学生浇汽油自焚了,一时间全省震惊,电视新闻频道连着十多天都在报道这件事。

那之后他就长教训了。像周生郝这种小孩,就是定时炸弹,哪怕平时看着越正常,也越不能够掉以轻心,得时时刻刻观察注意着,要不然指不定哪天他就冷不丁地给你、给学校搞个大新闻出来。

赵建明有时真的感觉撑不下去。

教书这些年他见过太多活例子了。他总觉得能拽住一个是一个,可干得越久他越发现,人的力量有时太渺小了,你拼尽全力想要把一棵长歪了的小树往正里扳,最后才意识到,那树早在十多年前就生在一块有毒的土壤上了,怎么治都没有用。

“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在父母的爱和期待下出生的。”秦璐总是温柔地将他的头按在她的胸前,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也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将孩子看做礼物。所以说,你已经尽力了……”

她总是能够理解他,宽慰他,给予他信心和动力。

直到那一天,大火带走了所有人的幸福,也包括他和她的那一份。

赵建明开始惧怕和医院有关的一切。

“喂,喂——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呀?”X光室的小护士凶巴巴地冲坐在走廊椅子上的男人嚷着,“都喊你三遍过来取片儿了,没听见么?这么大一人,耳朵是白长的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没听见……”

“真是的,都什么毛病。”小护士将文件袋塞给他,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嘟囔着,“爱要不要……”

赵建明尴尬地挠挠头,被呛得没啥话可说。他旁边靠着墙打盹的兆平泽刚醒过来,闻声皱着眉睁开眼睛。

兆平泽不光眼睛大,黑眼珠看起来也比白眼珠多一些,用迷信点的话讲,这是副天生聪明富贵的好面相。

只是那眼神太阴郁了,让人觉得不舒服,甚至有时会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

兆平泽盯着那小护士,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然后便松开眉毛,没了兴趣。

他嘴巴动了动,刚摆出‘傻子’这个口型,便被人轻拍了下脑袋。

“咳,别这么说话,不、不好。”

“……”

赵建明被盯得心里有点发憷,顿感前一秒的自己真是手贱加嘴贱,还是硬着头皮用教导小学生的语气讲道。

“老师知道的,这个…这个别人不礼貌,的确是别人的不对,但咱们自己不能够不讲文明是不是?这这就好比……狗咬你一口,你不能咬回去对、对吧……”

不,好像不对,一般人被狗咬应该不会咬回去,但兆平泽可还真不好说。

如果说赵建明眼中问题少年之一的周生郝是颗定时炸弹,那问题少年之二的兆平泽就是个……行走的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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