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映鸿错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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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五月夏至,月上中天。

光如银瓶泻浆,循着夜间微凉的风蜿蜒蛇行,山涧水鸣清越,似佩环铃响,岸径两旁翠叶如织,岩上青苔受碾,排开一片浓郁水汽。

此山名为回雁峰,其间洞府为一映秋水堂历代堂主闭关之所,不过这洞府内只住过两任人,上一位是尚未易名为一映秋水堂的七杀门门主罗胤,而如今这一位,便是现任堂主白秋行。

一映秋水堂这名字听着清新雅致,旁人听了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倘若这不是名门正派,那就是仙家书院,实则不然,这一映秋水堂是实打实的魔修第一门,正道修士对其真可谓是郎中咬牙,恨人不死。

但俗话都说祸害遗千年,三十年前这位臭名昭著的白堂主元气大伤,身上带了一堆伤和说不清名字的毒,跟血葫芦似的爬了回来,眼下闭关养精蓄锐一番后,又要完胳膊完脑地出来为祸四方了。

从洞府里走出来的男子黑袍曳地,稍有凌乱的乌发披散,鬓角左长右短,修长的眉下缀着双温隽含情的桃花眼,鼻梁纤细秀挺,旁人看了都要称道一番温良俊美的面容下却掩着一张色泽略显猩红的嘴唇,这唇色太晱艳,抹去了那原本就叫人不易察觉的薄情寡义,平白给他添了几分妖异。

有人站在玉兰树的阴影里,恭恭敬敬地鞠下身,一拱手道:“白堂主。”

来者一袭灰色旧袍,颜色因常年水洗,被浸泡揉搓得微微泛白,他半张脸都隐在树荫里,月光勾勒出小半段下颚的弧度,凌厉如一抹开刃的刀光。

“几十年不见,江坛主如今倒是跟我端得一副斯抬斯敬的好架子了,”白秋行瞥他一眼,随手一绾发,找了张石凳坐下,振袖拂去石桌上的积灰落叶,“客气什么,坐。”

江遥声本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之人,此刻也懒得同他客气,大喇喇一撩袍,一屁股挨上石凳,随后摆出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方才毕恭毕敬的模样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神情哀怨得就差当个拿块手帕放在嘴里边哭边咬的小媳妇了,成心卖惨道:“堂主,你闭关的这些年头,我可是日日都夹着尾巴做人的……”

他一开腔白秋行就知道这人又要狗嘴吐不出象牙,果不其然,江遥声矫揉造作地一抹干巴巴的眼角,接着说:“左右护法素来交恶,前些日子他们二人在演武台大打出手,我修为低下,也拦不住人,到了最后还得我那些个药童首当其冲……可是他俩也是打魔怔了,敌我不分的,五个人分明是跑上去,结果却是爬着下来的,我心里有苦不敢说,敢怒也不敢言,堂主,我蒙了这么久的屈,你可得替我做个主呀……”

白秋行听他这小妾叫屈诉苦似的语调脑袋发嗡,恨不得再把自己关回去,“你有完没有?”

江遥声见好就收,收敛起那副做作的神态,问道:“左护法被打断了三根肋骨,这几日寸步难行,你真不打算管管?”

不过按右护法趁你病要你命的性子,没趁乱把左护法一掌拍死也算是桩稀罕事儿。

白秋行淡淡道:“罗胤没管吗?他们改了吗?”

“不过他伤势倒是不轻…你可诊过了?”白秋行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没撩一下,语气里一点悔改羞愧之意都没有,模样里也看不出要去探望他这位断了三根肋骨的下属的意思。

魔教毕竟与玄门不同,若是万众一心那才有鬼。

“没什么大碍,但容护法此回可是下了番狠手的,倘若那一击再偏一寸,下场可就不是三根肋骨那么简单的了,”江遥声抬袖擦了把汗,自我安慰道,“不过也好,至少能过上几阵安生日子了。”

他们二人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会皮,江遥声才将话题转到正轨,开口为了句他如今的修为。

“……不得寸进,”白秋行垂下眼,漆黑的瞳孔叫羽睫笼了半边,右耳上的长坠子随着他俯头的动作晃了晃,“既然瓶颈至今不得突破,我又何不想开些呢?”

后者听他此番一言,沉默片晌,喉头滚动一阵:“你的意思是……”

白秋行抬眼看他:“还望江坛主向堂内传达一声,出关后不日我将下山,离堂期间,个中事务全权交由右护法处理。”

他又说:“闭关期间我想了很多……有些心烦意乱,想下山走走。”

江遥声白担心一场,嘴角一抽,袖子跟着一块抖了三抖:“交给她你放心吗?只怕容护法会把整个一映秋水堂都翻过来,然后大摇大摆地聚财敛资,好给她那只鸟建个鸟笼。”

“你大可放心,她不敢造次,”白秋行反而一笑,拍拍江遥声的肩,拢袖直起身,话中带刺,“容护法生性多疑,她接下此任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揣摩我的用意,只不过这其中原因,她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想到了也会一口否决。”

白秋行草草拟了一封堂主亲令拍进对方怀里,毫不留情地将烫手山芋一甩,微笑道:“至于举止措辞……还得麻烦江坛主仔细考量了,我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只怕词不达意,恐叫他人误解。”

江遥声听见这句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瞅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中大叹一声,正欲抬脚就走,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折了回来,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一阵白秋行,迟疑道:“你以这副模样下去,确定不会叫人识破吗?”

白秋行此人没什么架子,私下里也不爱自称本尊,对江遥声这种没大没小的性子一向懒得计较,这会儿嫌他絮叨烦了,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滚蛋:“放心吧,没人认得出来。”

“你确定?当真一个也没有?”

“……”倘若原本的白秋行是十分笃定的,经他这么一问,却忽然有几分动摇了,沉思片刻才拈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出来,“不出意外的话。”

江遥声没说话,心里却隐约有了个底。

这事要解释起来其实不太容易。

在他入道的这些年,平时示人的样貌不过是磕了粒改容丹,随手捏出来的一个还算威风八面的皮囊,普天之下能看出来这皮下真容的人不过凤毛麟角,就连在外被吹捧为“一诊知乾坤,一言定生死”的圣手江遥声,那张皮摸了几百年也没摸出个异样来。

但若要说一眼便能认出他身份为何的人,倒还真有一个——大能摸不出的真容,那人却打眼一瞧就知道。

所幸那人行踪成谜,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他此番下山十分之低调,想要在江湖内不动声色地来一趟浑水摸鱼,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江遥声又不放心,絮叨问:“早知道你要下山我该多备些改容丹的…这玩意儿炼起来费时间,当年我可是把足足一百年的囤货全丢给你了……你那还剩多少?”

白秋行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袖里乾坤,那里头掉出来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却唯独不见改容丹。

“罢了……”江遥声喃喃一句,抬头看他,“你好自为之。”

白秋行叹了口气,想着这张脸没几个人认得,只要自己那身骨头还在,不论换多少张皮在那人面前也是徒劳,索性摆摆手,履叶无痕地走了,连容也懒得易一张。

眼见那人大摇大摆的背影融进这深浓夜色当中后,江遥声兀自摇摇头,低声嘟囔了些什么,抖了抖那张纸就的堂主令,原路返回。

回雁峰和一映秋水堂中间隔不了几里路,唯一的屏障便是阻隔神识的结界,作用无外乎防止闭关时被他人侵扰,江遥声腿长步子急,不出几息间的工夫就已回到了主殿。

殿里烛火摇晃,白玉桩上杵着几颗不知从哪倒腾来的、足足有巴掌大小的夜明珠,一席血红兽毯从门槛一路铺展延伸到堂主椅的阶梯下,江遥声循着血毯将视线移过去,只见一女子卧倒椅中,身着绛紫对襟长裙,月白厚绸掐着不盈一握的腰肢,窄薄的肩上立着一只水蓝的鸟。

江遥声同她对上眼,眼皮一跳,心里想:“这一个个的……”

——白秋行前脚刚走,恐怕回雁峰洞府里石床上的余温还没消退干净,这后脚容青时就亟不可待地坐上堂主椅了,懒散倨傲得就差昭告天下说魔界更朝换代。

不过仔细想来,实际上也没什么区别——白秋行闭关的三十年里,堂内大权悉数掌握于容青时手中,这些个年月众人过得可谓是一个水深火热的日子,饶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江遥声看着旁边大气不敢出的几名下属,也不禁有些怀念半放养似的白秋行了。

“回雁峰那边可是有动静了?”座上的容青时冷不丁出声,微微直起身子,纡尊降贵地分出一缕目光过去瞧他。

经这么一问,江遥声立刻整顿好心底翻涌芜杂的思绪,暗骂了一声狗鼻子,抬起头面无表情道:“是。”

容青时一顿,慢慢道:“都说堂主博爱,可我怎么觉着…这一映秋水堂士卒三千,但堂主唯独宠爱江坛主呢?无论大事小情,江坛主拾的永远是第一手的份儿,可怜我们这些人……只能捡些还热乎的残羹剩饭来吃,要是说得难听些……”

她冷笑道:“也就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罢了。”

“我得堂主亲令,”江遥声自动忽略她这极不恰当的措辞,掏出那张摁了几个手指印的宣纸,面上端得一副风轻云淡,心底却恨不得把白秋行拎出来狂抽一顿,笑面胡诌道,“白堂主向来喜爱诗赋,方才出关见我不禁大喜,叙旧之时同我吟诗作对,却因一句‘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¹忽而来了兴致,所以……”

没骨头似的容青时立马挺直腰板,好像只听见了那句诗的最后三个字,身子往前凑了凑,半带试探地开口:“他……投湖自尽了?”

“……”江遥声嘴角直抽,不知是因为这位语惊四座的右护法还是自己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于是同我言,说要下山游历一番,好赏遍这人间无数风光霁月,而这期间堂内事务,便都交由右护法容青时处理。”

容青时心下觉着这不像白秋行素来的作风,拧紧了眉毛问:“那他怎不亲自上来知会一声?”

难道这么点路还要托个人过来传信吗?

江遥声胸前两点墨水快要挤干了,险些把药理一口气吐出来,藏在广袖中的手指蜷成了一块,胡编乱造道:“古人道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²,如此良时美景自古少得,堂主他不愿错过,自然匆忙动身前去了。”

容青时没再说话,只缄口盯着他看,也不知到底信了没有,江遥声给她看得头皮发麻,恨不得立马圆润地滚蛋,干脆凝气震碎纸令,那位要下山赏景的白堂主的也声音随之飘了出来,传音话语简短,只简明说了自己下山何故,权交何人,和江遥声所言并无多大出入。

容青时和她肩头上的那只鸟面面相觑,没搞明白白秋行这是在玩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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