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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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午后两点,绿皮火车停靠西宁站。

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青藏高原的城市被铺满耀眼白光,但风仍然冷冰冰的。宽阔山脉横亘在天际线上,残雪反射阳光,成为黢黑岩石上覆盖的亮色。

进藏前要换成适应高原气候的供氧列车,西宁站停靠时间长,所有旅客得带着行李下车等候通知。本来没什么人的站台忽然就热闹了起来,小商贩捧着特产酸奶兜售,游客争分夺秒留影,或者满脸兴奋地打量高原第一站的风光。

翟蓝混在旅客中,他双手揣进冲锋衣口袋,对着遥远的雪痕开始发呆。

高原风大,吹得说话声支离破碎,手机刚开始振动时翟蓝甚至没有发现,直到对方锲而不舍地打来第二个电话,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了神。

“你终于肯接了!”男声有点干涩,情绪却显而易见地变得激动。

翟蓝半晌才别扭地“嗯”了声:“非哥。”

李非木那边也有风,呼啦啦的,蛮不讲理,衬得他说话都温柔了不少:“昨晚开始一直挂我电话,还以为你不来了……现在到哪儿了?”

“西宁。”

“那么慢?”李非木警惕,“你坐的是我给买的那趟车吗。”

“昨晚延误了。”

“是吗……”

他话到中途,听筒里传来嘻嘻哈哈的杂乱声响,翟蓝皱了皱眉。

李非木把手机拿远,呵斥了几句诸如“快进教室”,似乎正被其他人纠缠着。

顾不上翟蓝,他不得不提前终结对话:“那行,你明天下午到拉萨是吧?我找个人接你……就这样,去上课了。”

来不及回应就只剩下忙音,翟蓝那句“也不一定要接”提前夭折,憋在喉咙口,结结实实地让他堵了好一会儿——李非木性子急,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翟蓝叹了口气,慢吞吞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

打了个电话的工夫电量掉下20%,而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没带充电器。

不远处,有年轻女孩儿在帮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和列车合影,父女的对话顺着风传来。翟蓝一开始没听清,但随后就由不得他了。

“您往右边靠点儿!哎,对喽……站住啊,1、2、3,行啦老爸!”

“给我看看。”

“嘿嘿,不错吧……”

翟蓝背过身,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他开始没来由的心烦,站台的长椅早就没了空位,干脆就地坐下,也不怕弄脏衣服。冲锋衣内兜有什么硬硬地顶着心口,钝痛持续半年多。

翟蓝伸手拿出一个旧钱包,打开它后,侧边掉出黑白的照片。

男人表情板正,定定望着镜头时眼神略茫然,好像还没聚焦就被按下了快门。

捡起这张一寸照,翟蓝呼吸急促片刻。

比不上最开始两三个星期连看到都会立刻忍不住鼻酸,现在翟蓝已经能够面对那些回忆,学会了控制情绪,尽量遮掩。

但他贴身携带,好像它连同旧钱包成了翟蓝的泪腺开关,让他能在憋屈的时候得以顺畅大哭一场。

老爸执行任务时突然去世已经快一年了。

而翟蓝还走不出来。

他从小就是单亲,老妈和老爸很早就离婚了,现在定居在国外,好像也有了自己的新家庭。老爸的职业是检察官,看着体面,忙起来就不太能顾家,遇上棘手的案子十天半个月回不来是常有的。

父子感情算不上亲密无间,到底也因为相依为命的关系非常亲厚。

去年七月,翟蓝的大学暑假才刚刚开始,老爸答应他忙完手头的案子,就请年休假陪他去西藏找表哥玩。沉浸在许诺的满足中,意外却总是超乎意料。

老爸结束工作回到酒店休息,睡下就没能再醒来。

过劳导致突发心梗,两位老人在得到消息后就伤心病倒了,姑妈分身乏术,翟蓝不得不接过料理后事的重任。

他被一群老爸的同事、朋友簇拥着,选墓地,挑日子下葬,抱着骨灰盒放进那间小盒子,再神情麻木地看着他们用大理石封上。人群下山后,翟蓝在公墓的高处一个人待了很久,眼泪那时才不由自主地流不尽。

到底算因公去世,单位按照标准赔偿了家属丰厚的抚恤金。翟蓝已经成年了,他冷静地把抚恤金分了一半给爷爷奶奶养老,剩下的自己存好。

从那天起,他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

这两个字听着自由,可落到未满20岁的少年身上就成了一块顽石。

经过一个暑假再回到学校后,翟蓝就感觉哪儿都不对。他不在状态也无处诉苦,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多次缺课,成绩堪忧,更加不和同学来往,辅导员发现他的不对劲,长谈后联系了翟蓝姑妈,这才知道内情。

至亲去世的打击让翟蓝无法专心学业,跟不上课程反而会影响更大,届时两边的压力一起叠加,以翟蓝这时状态估计更难承受。

于是辅导员建议他休学一年先调整好状态。

翟蓝没什么感觉,都一样,待在家里并不让他觉得好了一些。痛苦时断时续,间歇出现,有时大哭一场就好了很多,有时整理着房间又浑身无力什么也不想做,只好躺在地板上,任由自己动弹不得,直到恢复知觉。

他知道自己对生活还抱有希望,只是萎靡不振,找不到出口排遣情绪。母亲不在,老人比他更伤心,姑妈一家和他的处境没法完全置换所以安慰苍白无力。

大半年来,每一瞬的快乐都变得极其短暂。翟蓝除了睡就是出门满街走,急于给自己找点事又多数以失败告终。

他似乎无法再次融入正常生活的节奏,也越发孤僻,沟通都成了问题。

最后姑妈看不下去了。

“去西藏找你表哥玩,他那儿孩子多,风景也好。四月份桃花要开了,你换个环境,接触下大自然,总比憋在家里好吧?”

翟蓝那时点了头,没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抵达高原的第一天,翟蓝想着姑妈的话,态度悲观。

“……明天就能到拉萨了。”翟蓝拿着遗照,喃喃着,“其实我真不是很想去,但李非木一直催一直催。我什么都不想做。”

住进照片的男人保持着略显僵硬的神情。

翟蓝突然感觉自讨没趣。

他收起照片,抬头,瞪着微红的眼睛继续眺望远方山脉。

雪好像比刚下车时化了不少,光秃秃的山暴露得更多。

有点奇怪,但那些漆黑一点看久了也不觉得压抑,只觉得山就是山,返璞归真,任何比喻和意象都在这一刻骤然失灵。

……换个环境就会好一点儿吗?

但愿吧。

距离停车近半小时后,高原供氧车厢更换完毕。广播终于姗姗来迟,喊着翟蓝的列车号催促大家上车准备出发。

座位都延续之前的,翟蓝往后走了两步找到6号车厢。

他的行李就一堆换洗衣服,胡乱塞在背包里,除此之外还有本佶屈聱牙的专业书。打发时间用的电子产品一概没带,跟短途旅行似的。

说不上为什么,好像潜意识里仍然抗拒着出游。

答应李非木和姑妈时,翟蓝都没觉得他真的会去西藏。他故意晚一个小时才到火车站,好堂而皇之地用赶丢了火车的理由回绝,哪知昨晚列车晚点,阴差阳错。

翟蓝硬着头皮上了车,现在后悔无比。

人比刚才更多了,重新上车找到座位都变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通道狭窄,仅容一人经过,遇到前面有人安置行李或者照顾小孩儿,本就拥挤的地方立刻堪比早高峰时的成都地铁1号线,翟蓝迈出一条腿,可能要半晌才能落地。

一会儿走,一会儿停下等,背包带勒肩膀,翟蓝把它抱在身前。

车票写的号码在车厢正中间,硬卧,李非木给他买票的时候没考虑太多,也有可能条件好些的软卧已经售罄。翟蓝嫌弃了一路,这会儿看见那个小小的“15”时腾升出一股解脱的快感,他匆忙往前走了几步。

下铺暂时没人他是知道的,但背包脱手而出的前一秒,翟蓝硬生生地抓紧抵抗惯性。

……差点砸到人。

原本空荡荡了一路的下铺已经迎来了属于它的旅客。

男人穿得比整个车厢都要接近春天,牛仔裤,深色夹克里露出T恤的一个边角,正认真地把临过道一侧的被子枕头挪到靠窗的那边。

动作很快完成,他下意识地直起腰。

最显眼的是一脑袋墨绿色。

发尾留长的几缕被阳光照耀着好似水波,先“色”夺人,亮得格格不入,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唯一美中不足在于这头靓丽显然染了已经有些日子了,发旋儿周围已经新长出一撮黑,大剌剌地昭示主人可能并不那么精致。

修长手指撩开挡住视线的碎发,鼻梁挺,单眼皮很薄,半垂着,他懒懒散散地遮着嘴唇打了个哈欠,目光旋即巡视一周。

翟蓝突然跟他对上,两人都是一愣。

但男人大约只好奇他突然出现,转瞬就没了兴趣,径直坐下了。

翟蓝戳在原地,有个名字在心里呼之欲出。

不太确定,更多的是不敢承认。

……他怎么会在这儿?

还这么巧?

前两次见面,要么离得太远灯光太暗,要么连半句话也没说上,对方大概率一点记忆都不剩下了,只有翟蓝,对着几张存进手机的照片反复确认,连睫毛弧度都量得清楚。

真的是他。

无趣生活中为数不多能给予他慰籍的名字。

“Real的数字世界”。

或者说……

游真。

两个字投入意识海,瞬间激起数百层涟漪,缓慢扩散,如同音波荡漾。

翟蓝久违听见自己心跳快了两拍后匆匆恢复正常,意识到自己的位置和他靠得很近。他走过去,想若无其事地把包扔到中铺。

手臂伸到一半,发呆的游真仰起头。

视线相触时,游真眉心很轻地蹙起随后又展开,眼神疑惑,嘴唇张了张。

但最终他只是问:“你……睡这儿?”

翟蓝“嗯”了声。

他了然般地略一颔首表示“知道了”,继续转头与窗外的电线杆深情对视,仿佛刚才的寒暄只是为了确认翟蓝有没有鸠占鹊巢的嫌疑。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后还有涌动的人潮和喧哗。

指尖捻过掌心,发现冰凉不知何时褪去了,现在正热得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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