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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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七月,烈日当空。

周崇燃右手提了两盒学校食堂八元一份的炒粉,肩上背着画具包,用膝盖顶开了唱片行的玻璃门。

门上的风铃叮当响了一阵,空调的凉风扑面,将人身上的燥热瞬间带走十之八九。

“小舅,吃饭。”周崇燃将其中一份炒粉放在桌上,淡淡瞥了眼缩在款台后面沉迷看剧的陈升乙。

“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升乙正看得津津有味,一手拿起刚倒进玻璃杯里的菠萝啤,喝了一嘴的沫,“先放这儿吧,不饿。”

周崇燃早习惯了他这位吊儿郎当的小舅对于古早宫斗剧的痴迷,回给对方一个“爱吃不吃”的冷漠白眼,刚准备上楼,又被喊住了脚步。

“诶,你小子,暑假不准备回家了?”

周崇燃只好将刚迈上台阶的腿又撤了回来,捏着一次性筷子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了片刻,“崇煜升高中了,住校。家里就我爸,我跟他说了我在宿舍住。”

“他还是那副德行?”

周崇燃没说话。

陈升乙立马换了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态,边咂巴着嘴边唠叨,“成了,你住这儿的事,还有楼下你那帮搞乐队的朋友,别让他知道。”

“嗯。”周崇燃点了下头。

刚要往楼上走,他又想起来了什么,转身向陈升乙问:“对了,之前我有个很宽的画架,见过没有?”

陈升乙头也不抬,“好像是被我收进地下室了。”

周崇燃“哦”了一声,扭身换了个方向,准备去楼下找找看。

通往地下室的门藏在一排老高的架子后面,木质的门框略有些变形。门上挂着一张巨幅的海报,上面是The Beatles乐队走在斑马线上的经典专辑封面。

寻常时候,这里除了被陈升乙用来存放一些卖不出去的旧唱片,没什么别的用处。

直到一个月前,周崇燃从小玩到大的好哥们儿成倦忽然联系到他,说是最近和朋友一块组了个乐队,问他能不能帮忙找到隔音又便宜的排练室。

于是周崇燃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和陈升乙一商量,将唱片行的地下室低价出租给了他们,既能帮到朋友,又能给陈升乙带来一笔零星的收入。

“他们好像还没走,那会儿我听见里面有动静。”陈升乙的声音从妃嫔们热闹的台词中间飘了过来。

“……不碍事。”周崇燃顿了顿,顺着门后的楼梯走了下去。

底下光线很暗,并没有开着灯,只有一束阳光从头顶细长的窗户漏进来,刚好够人看清周围的环境。

周崇燃本以为会有乐队的一大群人在下面,结果环视一圈,最后只在架子鼓后面发现了那么一个人。

眉眼紧闭,呼吸均匀。

明明是棱角分明的骨相,五官却很柔和。

男人上身半裸,整个身体呈一个“大”字,四仰八叉睡在木板上。风扇轻轻地转,吹散了他额前微鬈的碎发。

他叫薄雨铭,成倦他们总喊他阿薄。

周崇燃第一次听见这绰号的时候差点笑了出来,心想这人明明是个长相优越、就算脸上抹三层灰都会好看的混血儿,却总被一帮损友“阿伯阿伯”地叫,实在是不相匹配。

不过很快周崇燃就发现,这叫法是有些玄学和依据在的。

一到夏天,地下室闷热又不通风。薄雨铭总是乐队几个人中间最不修边幅的那个,经常顶着乱糟糟的鸡窝头,随便穿一身背心短裤姗姗来迟,就算按时到了也总像还没睡醒的样子,光着膀子四处乱晃。

按成倦的话来讲,他这是有颜任性。

周崇燃立在一旁多瞧了他一会儿,眼看对方还没有醒过来的架势,决定暂时先不去叫醒他。

结果刚要转头,地上的人就像中了邪似的,身体四肢开始不停地抽搐,面部表情扭曲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口吐白沫。

周崇燃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很快反应过来,狠狠给了他一脚。

眼看着自己的恶作剧得逞,薄雨铭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连睫毛都在跟着一起颤,“吓到你了?”

哪知对方只是板起脸来,半个字也没说就走向了一旁的柜子。

“……你怎么下来了?”薄雨铭见他不高兴,只得稍微收敛了些,主动问。

“找东西。”周崇燃踩着凳子,从柜子顶上抱下来一只积满尘土的纸箱,“怎么就你自己,其他人呢?”

“约好九点集合,我迟到了快一个小时。”薄雨铭大言不惭,丝毫不像有任何愧疚的样子,打了个哈欠道,“所以他们练完就先走啦,让我留下接着练。”

周崇燃懒得理人,一门心思开始寻找那只半人高的画架。

薄雨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了一阵,随后抓起手边的吉他,将背带挎在肩上,走到电扇跟前,尝试让风将自己身上的汗吹干。

琴弦被他的手指来回拨按,奏出一段舒缓的前奏。

“琴不错,泛音可以再滑慢点。”

对方的评价远远传来,在空荡的墙板间荡起一阵回声,在薄雨铭听来还算中肯。

“要不要试试?”他走到周崇燃跟前,捏着琴颈递了过去。

“我不弹吉他。”对方看了他一眼,很快垂眸,

这回答令薄雨铭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弹并不意味着不会弹,从刚刚的评价来看,周崇燃分明是个对吉他有些见解的能手,除了对自己有成见,薄雨铭想不出他还会有什么理由这样说。

“你这是要画画?”

想着缓和一下气氛,薄雨铭打量着刚被对方从纸箱里挑拣出来的几盒油彩,随意问道。

“期末作业,下来找点称手的工具。”周崇燃皱紧眉头,仔细在墙角囤的一堆破烂儿里翻了一遍,就是找不见那一副记忆中的画架,心里直冒火。

“诶,那你会不会画这个?”薄雨铭忽然掏出手机,点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

周崇燃愣着溜了一眼,上面是类似于纹身一类的图案,最中间是只眼神犀利的山猫。

“可以画,怎么了?”

“我一直想去纹身来着,可惜我妈不让,还说什么等过几年一定后悔。”

薄雨铭琥珀色的眼睛笑得弯了起来,“今天晚上有场小演出,摇滚嘛,不脱衣服怎么行,你帮我画在身上,我试试看效果。”

“我凭什么帮你画?”周崇燃叉着腰。

薄雨铭先是一怔,很快拿起脚边装满易拉罐的塑料袋,嘴角咧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就凭……画完请你喝冰镇菠萝啤。”

这话令周崇燃哑口无言。

这一袋子菠萝啤明显是陈升乙买得太多喝不完,于是才分给了他们。拿他家的东西贿赂他本人,也亏薄雨铭能想出这么稳赚不亏的套路。

“你……”周崇燃瞪着人干眨眼,最后也没想出来要怎么骂他,只得指了指他刚刚躺过的地方,弱声道,“坐这儿吧。”

薄雨铭欣然答应,一屁股坐下,两条长长的腿彼此分开,为他留足了地方。

周崇燃也不磨蹭,直接从箱子里翻出一堆画笔和调色板,兑好颜料,开始在他身上起形。

照着样子画对周崇燃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真正困难的是,要在薄雨铭总乱动的前提下,尽量不去被他那副白皙紧实的身体所影响。

但事实上,要做到这一点几乎不可能。

匀称的肌肉线条看起来饱实又流畅,从锁骨、前胸,一直过渡到腰腹,那具身躯仿佛起伏不定的山峦,而作画的人则成了造物者,赋予其新的生机。

半天坐着累了,薄雨铭又平躺了下来。

周崇燃干脆坐上他的腿,用细长的毛笔刷划过他胸前的每一寸皮肤,覆盖上五彩斑斓的颜色——

就像在一幅名画上作出另一幅画,周崇燃忽然这样想到。

“这儿也要。”等胸前的一大片油彩晾干,薄雨铭又指着右胳膊,满是虔诚地请求道。

周崇燃涮了涮笔,“画什么?”

“就画那种……看起来很厉害的大猫,你随意发挥就行。”

周崇燃挑了个剩下最多的蓝色颜料,寥寥几笔,简单勾勒出个圆头圆脑的形象来,“好了。”

“靠,哆啦A梦啊?”薄雨铭歪着脖子使劲看。

有一说一,还真没跑题。大猫确实是大猫,厉害也是真的厉害。

“不喜欢?那我擦了……”周崇燃拿起块毛巾。

“不用。”薄雨铭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腕,撑起上半身,离面前的人又近了一些,一双狐狸似的眼睛柔和含着笑意。

“还挺帅的。”他最后看了眼右臂的油彩,评价道。

周崇燃的喉结忽然上下滚动了一圈,美好事物一旦靠得太近,会让他总想亲上去。

于是他猛地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吹了口气。

“唔……”薄雨铭闭着眼轻哼了声,很快报复性地在对方腰上轻轻掐了一把。

两人缠斗片刻,不知不觉脸上蹭得全是颜料。

周崇燃身上一软,暂时用双手撑在对方脑袋两侧,摸到木板的瞬间,脸上神情忽然一变。

“怎么了?”薄雨铭不明所以。

只见周崇燃从他身上下来,弯腰将盖在木板上的布料掀开,冷漠道:“你躺的是我的画架。”

薄雨铭空张了张嘴,本想为自己狡辩些什么,却又实在检索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这架子确实是他从那一堆破烂里捡来放在这当床用的,够大够宽,除了有点硌。

“……喝菠萝啤吗?”他举起放在旁边的袋子,讨好地笑了笑。

周崇燃一时咋舌。

他嘴角抽搐了两下,一把接过对方手中挂着水珠的易拉罐,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再次眼睁睁地瞧着画架被人一屁股坐了上去。

“过来躺啊,可舒服了。”薄雨铭指了指身边特意为他留出的空地,懒洋洋地将胳膊垫在脑后,翘起一边二郎腿。

冒着泡的啤酒从他嘴边流了出来,弄湿了脖子,他却不怎么在意,只半眯起眼睛,让卷翘的睫毛在眼尾投下一圈浓密的阴翳。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滞。

周崇燃无奈坐了过去,仰头喝了口菠萝啤。

可那明显不是记忆中应有的味道,有些苦,越喝喉咙就越干涩。

再偏头去看身旁,彼时的人也像是被加上了富有年代感的滤镜,渐渐暗淡褪色,直到消失不见。

一片黑暗中,周崇燃猛地睁开了双眼。

视线正中是透明玻璃组成的穹顶,更远处,撒哈拉的天幕深沉似海,柔和缀着几颗疏冷的银星。

只有数不清的沙粒陪着人一同沉默。

床头桌角的电子挂历上,无声跳跃着「2192.10.01」的字样,让周崇燃的意识缓慢归于清晰——

原来是梦。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

无花无果,循环往复。

他呆坐了片刻,随后在床边弯下腰,从抽屉里拿了本相册出来,慢吞吞地翻开其中的一页。

里面那张过曝的旧照片上,全员朋克造型的乐队正在夜晚的街头演出。

站在最中间的年轻男人一手抱着吉他,浑身画满了油彩,脸上还沾着不知被谁抹上去的颜料,却也不洗掉,咧嘴笑得云淡风轻。

周崇燃至今仍然记得,那晚演出结束后,薄雨铭小心翼翼穿衣服,一边躲开成倦他们时脸上臭屁的表情。

“别瞎碰。”他说,“这可是老子的艺术品。”

周崇燃正看得出神,忽然有张从报纸上裁下来的纸片漏了出来,打着转飘落在地上。他瞥了眼,上面的油墨已经褪色不清——

“当地时间10月13日,受小范围太阳风暴影响,英国K.L公司一艘由利物浦驶往贝尔法斯特的轮船于大西洋爱尔兰海域失事,船上共435人失联,搜救打捞工作正在进行……”

不用回想周崇燃也知道,这份报纸印刷于2022年。

170年的跨度,漫长到足以令他被动接受一个人的死亡,却又还不够将那份回忆完美剔除。

周崇燃静坐了一阵,最后捡起那片纸,妥帖收回了相册里。

扑通一声,他重新栽倒在了床上。

手臂平盖住脸,有微烫的液体缓缓从眼眶淌出来,流进耳朵。

像是一场永不停息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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