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本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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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小雪过后,山中愈发寒凉,百越之地不比京城,冬季不常见雪,倒是雨多,湿意混杂于寒气之间,每每刺透袄子棉衣,直入骨髓的冷。

顾莫怀双手冰凉,自集上撑了伞回来,途经村口,不由扭头望去。

那户院门紧闭,其上沉沉落了锁,显是主人并不在家。

十月廿八,距上回同陆仲殊相见已有月余。

当时他一番剖白真心实意,于听者却如惊雷乍破。

顾莫怀未做他想,猛然甩开他,起身向后退去,动作慌乱,险些叫矮凳绊个跟头。

他抬手扶住床沿,避过陆仲殊伸来的手,满目茫然。

那四字太重,沉沉落在心口,压得他难以呼吸。

陆仲殊,他可知晓自己所言何意?

一时间,万般心绪争相涌上心头,惊愕、犹疑、不解……甚而一丝无法忽视的动容。

曾求而不得的爱,与爱之不得的人,如今终于触手可及,他字字恳切,句句戳心,顾莫怀几乎就此松口——

可陆仲殊当真非他不可么?

“同榻而眠”、“再不分离”,他当年不正是为此等甜言蜜语所惑,才被玩弄于股掌么。

这世上情话如许,一句“非你不可”,又算得了什么。

斯人一派脉脉深情,顾莫怀眼底却渐渐冷了。

他暗暗吸一口气,开口道:“你既伤了手,便回去好生休养。”

陆仲殊观他颜色,难辨喜怒,脱口问他:“你不信我?”

顾莫怀不答,径自往桌前收拾碗筷,饭菜俱是新鲜出炉,尚带着热气,他端在手中犹豫片刻,终究无法违背本心,轻叹一声,一一放入竹篮,在篮上覆好棉布,向他一推。

陆仲殊本能接过,忽觉不对,忙将竹篮递回去,强笑道:“我如何吃得下这样多,不若与你一道——”

“不必。”顾莫怀稍顿,“……我不饿。”

“阿凝……”

“你走罢。”

“……”

他态度坚决,好在并不十分激动,陆仲殊自知拗不过他,稍作思索,点点头,“如此,我便明日再来。”他将食盒搁下,“天凉,午膳你趁热吃。”

顾莫怀垂眸不语,只听陆仲殊站了半晌,仿佛叹了一声,举步向门外去了。

他不知为何,竟暗自松了口气。

门口却又传来一声阿凝。

但见陆仲殊立于那处,与他四目相对,一双薄唇开了又合,犹豫再三,方才开口,“你……”

他声音微颤,唇齿间难掩忐忑,“你如何才肯……相信我?”

指上一痛,顾莫怀方才回神。

锅中水早已沸腾,他慌忙抓起两把面下锅。

陆仲殊说“明日再来”,离去后却再未露面。

他几番经过那道院门,所见唯有四面院墙,与门上一道严丝合缝的锁。

原先日日上赶着献殷勤,却原来仅是江山易改,碰过几次壁,到底失了兴趣,这便落锁回京,继续做他的小王爷了。

顾莫怀心中哂笑,所幸自己这回长了记性,不曾对他抱以希冀。

他如是想,举箸于锅中搅弄,眼看面条白生生在锅底铺开一层,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放了二人食的份量。

他蓦地怔住,一时不知该作何颜色。

车声辘辘,缓缓行至山脚,厢中传出一道男声:“停车。”

车夫勒紧缰绳,下马恭敬道:“世子。”

布帘之后,陆仲殊由侍童为他裹紧大氅,掀帘下了车。

外头寒风凛冽,前几日的落雪尚在,衬得山野之间一片素净,犹披银装。

他向前几步,挥退紧随其后的随从,道:“你们在此处落脚,不必跟着。”

随从闻声纷纷抬头,似有异议,相觑片刻,其中一位年长者开口道:“世子大病初愈,不宜见风,还请世子三思。”

陆仲殊蹙眉道:“本王有命,尔等直需领受。”

“老王爷有命,”长者弯腰揖首,“此行万事,须以世子贵体为重。”

“本王的身子,本王心里有数。”

“世子……”

“袁侍医,本王不宜见风,此时当是速速进山为上,侍医当真要累本王在此经寒受冻么?”

“……”那袁济之是医者仁心,实在见不得有人如此作践自己,无奈一咬牙,道:“下官自请随侍世子左右,以保世子无恙。”

陆仲殊本欲拒绝,忽而却念起楚玉凝来,阿凝身子时常不好,若有太医诊治调理,许是大有裨益。

他于是点了头,复又点了个侍童,与袁济之一道随他进山。

新雪初霁,着实令人心情大好,顾莫怀袖手立于院中,竟觉出一丝融融暖意。

雪落三日不辍,在他院中积出一方素白天地来,他只身一人,不常走动,乃至今早招娣推门而入,当先便是一声惊叫。

“阿怀哥哥!阿怀哥哥快来!”

她身着粉色袄裙,袖口裙摆与前襟俱轧了羊裘滚边,看去活泼灵动,十分讨人喜爱。

顾莫怀心中一软,带笑向她步去,口中道:“可吃过饭了?”

“吃过啦。”招娣一双小手按在雪面上,激动得两颊通红:“我要用雪做个阿怀哥哥!”

“你的手可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招娣眨眨眼,狡黠道:“阿怀哥哥才是受不住。”

顾莫怀佯作为她所激,顺势道:“不过是做个雪人,有何受不住的。”

“那阿怀哥哥团一个招娣!”

“好。”

顾莫怀蹲身于她面前,埋首团起雪来。

“阿怀哥哥定赶不上我。”

“你如何知道?”

“大哥二哥年年带我团雪人。”招娣得意道:“二哥说,我是熟能生巧。”

“那我着实比不过。”顾莫怀由衷夸赞:“巧姐儿招娣。”

招娣十分受用,正欲开口,忽而停下动作,轻咦一声。

顾莫怀问:“怎么?”

她侧耳片刻,扭头道:“是陆哥哥!”

顾莫怀手中一顿,道:“他已下山去了。”

话音未尽,便听“叩叩”两声。

顾莫怀放下雪块,缓缓起身。

“……谁?”

院墙低矮,若是他愿意,上前几步便可将门后情景看个分明。

他却驻足不前,好似为何物所牵绊。

招娣看不懂他颜色,丢了雪球,迈步奔向门口,口中高喊着“陆哥哥”。

门开了,那人弯身抱起招娣,向他踏雪而来。

“阿凝。”

语气一如往常,仿佛离开只片刻而已。

“我回来了。”

天光与积雪相辉映,刺得顾莫怀眼中酸疼。

他眨了眨眼,缓缓道:“你……”

接续的话语却都凝滞于唇边。

“你为何回来”,“你去了何处”,“你可用过早膳”,千言万语,他要说的究竟是哪一句?

无论哪一句,总归不该由他说出口。

心渐渐落回实处,眼前的光影散尽了,顾莫怀重又听清了自己的声音。

陆仲殊的氅上带着林间枝桠遗落的碎雪,或许是错觉,他的脸色竟与那雪一般苍白。

顾莫怀上前接过招娣,继而鬼使神差一般伸出手,为他拍落了肩头细雪。

雪簌簌飘落,陆仲殊看着那只手,不由轻声道:“阿凝……”

顾莫怀指尖一颤,收回手,一言不发地向房中走去。

陆仲殊快步跟上,脱下大氅将人裹住。

手下那副身躯清瘦单薄,平白叫人心惊。

顾莫怀身子一僵,却并不拒绝,放下招娣后状似自然地拿开大氅,回身问他:“用过饭了?”

他问得快而轻,陆仲殊险些以为是自己错听,直至察觉他的眼神,方道:“啊,尚、尚未。”

顾莫怀点点头,向伙房去了。

早饭他几乎未动,这会儿便热过了一并端来,摆在陆仲殊面前:“吃罢。”

陆仲殊简直受宠若惊:“阿、阿凝,你为我,你为我……”

“今早做多了些,你莫要自作多情。”

“是,是。”陆仲殊甜蜜地应,又问:“你们不吃?”

“吃过了。”顾莫怀答。

招娣不言,只捂嘴窃笑,叫陆仲殊抓个正着,“招娣,你笑甚么?”

“陆哥哥脸好红呀,同我阿姐一般红。“招娣道:“陆哥哥也擦胭脂吗?”

“哎?”陆仲殊微窘道:“我不曾擦胭脂,只是,只是……”

当着顾莫怀的面,若直说是精血上头,恐要被人操起门闩打出去,可除此之外,又实是想不出旁的借口。

陆仲殊支吾半晌,却是无言以对。

顾莫怀暗地里白他一眼,开口道:“招娣,你那雪球似是融了,你可要去看看?”

“啊!雪球!”招娣一跃而起,风也似的奔向院中。

顾莫怀无声一笑,起身跟上去。

陆仲殊见状,忙也搁了筷子上前两步。

顾莫怀站住了,上下打量他:“做甚?”

“我同你一道,去……”

“你不吃了?”

“我……”

陆仲殊语塞:“我……”

“你用早膳罢。”顾莫怀道:“招娣须得有人看顾,我……”

他忽然止住话头。

他用或不用与我何干,又何必同他解释?

不,不止如此。

从他为陆仲殊准备早膳开始,从他拂去陆仲殊肩上的雪开始。

又或是更早之前。

他恍然发觉,自己竟在陆仲殊的温柔攻势下步步后退,几乎卸下了所有武装。

顾莫怀骤然慌乱起来,匆匆交待一句,便落荒而逃。

陆仲殊矮身坐了回去,舀起一匙子粥送入口中,米粒软糯,入口清甜。

他下山数日,对楚玉凝的思念时刻不休,到无可忍受时,便让随行庖人熬一碗白粥,聊解相思之苦。

可那粥许是差了火候,入口总不对味,他勉强吃了几口,便挥手叫人撤下了。

堂堂睦亲王,自小锦衣玉食,却因一口白粥而魂牵梦萦,何其荒谬。

可他偏就栽在了清粥上。

陆仲殊笑了一笑,蓦地一阵气短,转过脸去低咳起来。

一咳便止不住,他放开匙子,一手扶住桌沿弯下/身去,拼命压抑着动静,恨不能咳个天昏地暗。

院中,顾莫怀心不在焉地帮招娣团起一捧雪,目光第四次投向半开的窗扇。

可这回,窗边空无一人,唯有桌上一副碗筷、一只匙子。

他不禁站直了身子。

“阿怀哥哥怎么了?”招娣原是不解,顺着他目光看去,疑惑道:“陆哥哥呢?”

顾莫怀眼神微动,迈出一半的脚不着痕迹地收回,握着雪团坐了回去。

“许是在捡东西。”他答:“雪团你可还要?”

“要的。”这么一打岔,招娣便将“陆哥哥”抛在了脑后,接过雪团欢欢喜喜道:“多谢阿怀哥哥!”

顾莫怀轻轻朝她一笑,眼中浑不见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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