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6-18 来源:废文 分类:古代 作者:山亭燕 主角:方星阑 沈阙云
沈阙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更深露重,木窗半敞,森冷月色照入屋内,窗旁桌上的烛台早已熄灭,冷飕飕的风吹过,沈阙云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的薄衫被汗浸湿,面色惨白,好似从梦魇中惊醒。
“我还活着?”
环顾四周,眼前景象是那样熟悉,居住多年的屋舍,早就在三个月前被烧毁了。
现下,屋内一切摆放有序,格局雅致。堂中悬挂着佩剑,桌上搁置一摞书籍,被风吹得哗哗翻动。
屋被烧,剑被毁。如今一切又重新出现在沈阙云面前,他感到又熟悉又陌生。
这一切都太不真实,好像一场梦。
他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痛感格外清晰。
忽然,沈阙云想起了什么,连忙扯开衣服,胸口平整完好,没有伤痕。
沈阙云难以置信。
就在上一刻,明晃晃的剑刺穿他的胸膛。
紫霄殿内灯火通明。
殿内铺着厚厚的绒毯,人踩在上面如雪落无声,两旁长明灯烛火摇动,映着地上那个身形消瘦的男子。
他那靛蓝外袍染上点点血迹,像白雪中盛放的梅。青丝覆过脸颊,看不清他的脸,露出的颈脖白净细长。
他蜷曲着身体,双手被用细细的金丝捆在一起,勒得太深渗出了血。
就算是睡梦中,也定是极其痛苦的。
这些天来,过往种种一遍又一遍在他梦中重现,很多时候,沈阙云已经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
当他醒来看见端坐在宝座上的方星阑时,神色并没有变化,血依旧是冷的。
方星阑支着头,姿态慵懒,碧色眼瞳冷如潭水,其中掺杂着怜悯。他嘴唇微动,慢条斯理地对沈阙云说:“师尊,可惜不能陪你玩下去了。师兄为了救你,日夜兼程赶来,只是连你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他拿起倚在一旁的剑,剑锋拖在地上发出尖锐叫声。
沈阙云忽然抬起没在阴影中的脸,两眉拧在一块,他咬牙切齿道:“方星阑,你、你真是好得很!”
“师尊,你知道吗?”方星阑站在他面前,头颅低垂,像极了从前的乖巧模样,“你是天上神仙,是空中明月,如果一切都没发生,那我这一辈子就只能仰望你。”
“而你现在,只是我脚底的一抹尘埃。”
剑刺入身体的时候,沈阙云没有躲,却忍不住颤抖。滚烫的血越涌越多,坠落在绒毯上,染出妖异的红。
沈阙云嘴唇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方星阑身体前倾,附耳去听。
“当初……”
“什么?”
“当年在仙道盟,我就不该遇见你……”
这句话耗费他全身力气,沈阙云身形不稳,向后倒去。他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景物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沉。
方星阑静在原地,什么也没有说。最后,沈阙云看见方星阑站起来,越过他向殿外走去。
“师兄,多日不见,甚是思念。”
沈阙云浑身僵硬,缓缓将头倚在床旁,然后闭上眼,看上去十分疲惫。
“笃笃!”
四周静悄悄的,屋外天空露出鱼肚白。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那人见屋内没有回应,又敲了两下,并开口询问。
“掌门,您醒了吗?今日长使大人来访,邱师叔嘱我来请您。”
长使?沈阙云脑内飞快思考着,好不容易才从记忆的角落里翻出这么个人,长使到访,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他思忖片刻,清了清嗓子,“我知道了,一会就到。”
说罢翻身下床,他有一个惊人的想法,需要去证实。
沈阙云走到铜镜旁,模糊镜子里映出面如冠玉,眼眸上挑,眉目间自生多情。论谁一看,都会觉得是个俊美风流的公子哥,谁又能想到,会是仙家名门的掌门呢?
自古以来,各派掌门无不端正守矩。以清冷者为佳,最好是冷得像块冰,以此满足世人对于身处云端的神仙的猜测。
沈阙云是个例外,他的行事作风让无数修仙门派大为震惊。据说,人间曾流传一本《修真门派指导手册》,其中不乏对各门派掌门进行评价,更将他写成“放浪形骸榜第一”。
沈阙云抹了把脸,镜中人是他无误。
他真的回到过去了吗?
随之涌来的,是一股不真实感。这一切如梦如幻,他明明死在殿上,却回到了多年前,还未收徒的时候。
在日后的夜深人静时,他将记忆细细咀嚼,总能想起与方星阑初见的这一天。
每每想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悔不当初。
哪能想到,这狼崽子不仅图他的位,还要他的命!
沈阙云冷笑了一声,从前就是对他太好了,不知这般狼心狗肺。一切重头再来,他决不能重蹈覆辙,一切要从根源断绝!
于是,他穿戴齐整,打开房门,大步迈出,要去见一见久别重逢的故人。
归一门开宗立派距今已有百年,开山祖师玄一道人乃修真界飞升第一人,历代掌门皆是人中翘楚,如此才使归一门从无名小派逐渐辉煌,成为修真界当下数一数二的门派。
紫霄大殿外,身着蓝白校服的弟子分列两旁,腰悬佩剑,气势昂扬。
旌旗猎猎作响,火伞高张。
沈阙云一踏上台阶,就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你们归一门就是这般待客之道吗?!”
沈阙云心道不好,连忙走进去。
“如果你看不惯,可以走。”站在一旁的青年忽然开口,语气冷硬。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马尾高束,风姿飒爽。此刻神色淡漠,满脸写着“无所谓”。
他一扭头,看到位于殿口的沈阙云。立即端正了站姿,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师兄,你来了。”
剑拔弩张之际,沈阙云的到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沈阙云神色复杂,无论过了多少年,师弟的脾气都一如既往啊。
不过,他入殿后,所有注意都被长使那一身不同寻常的打扮吸引了,实在是……奇异。
长使浑身狼狈,面色铁青。素白外袍不知怎被弄得灰蒙蒙,发髻松散,面颊还被划出一道细长伤痕,正往外渗着血珠。
仙盟中人最注重仪态,这副装扮极不寻常。
见他一脸疑惑,谢玉溪淡淡解释道:“今晨有人破了阵法,闯进山门。等我过去一看,才发现是长使大人。”
沈阙云感到诧异,作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模样,颇为关切地问:“大人可还好吗?出了什么事了,究竟是何人敢将大人伤成这样?!”
“哼,”长使冷哼一声,见沈阙云如此关切,装腔作势说道:“我奉盟主之命携公子至此,这才刚到山脚,竟被妖物袭击!我受伤倒没什么…如今公子丢了!我看你们如何向仙道盟交差!”
他抖抖衣袖,往身旁椅子里一坐,端着茶喝了口,然后“噗”地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茶该是这个颜色吗?”
只见茶碗里液体颜色通红,如鲜血一般。
谢玉溪探头一看,立刻了然,“哦,师姐又在琢磨药膳了,怕是端错了,吃不死。”
“你,你你!”长使涨红了脸,手指颤抖指了半天也没说出下一句话,“好得很,你们私藏妖兽,意图不轨,等着仙道盟降罪吧!”
他甩开衣袖,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临近殿门,又想到什么,折了回来。
“既然公子是在归一门丢的,那他以后就是归一门的人了。要是找不到,可小心着点儿——!”
沈阙云本要劝拦他,听了这话后整个人被雷劈在原地,还能这样?
你家公子是什么人,我可不敢留啊!
不过这什么妖兽,什么人丢了。上辈子他从未经历过,难道是现在与曾经的世界不大相同吗?还是有人同他一般,也是重生呢?
谢玉溪走到沈阙云身旁,看着长使离去的方向,冷声道:“什么公子,他们仙道盟收拾不了的烂摊子,便丢给我们,真不愧是万宗之首。”
他们口中的“公子”,正是方星阑。方星阑原是盟主与一妖女所育之子,当初盟主被妖人蒙蔽,生下一子。盟主一生高风亮节,唯有此子乃永世耻辱。
盟主清醒后手刃妖女,将子带回仙道盟,自此禁足盟内。他因血脉使父亲厌弃,盟内弟子也从未将他当少主看待,传来传去,成了修真界的笑话。
沈阙云想起方星阑,也不能真丢了,遂对谢玉溪说:“师弟,仙道盟的公子,劳你留心帮着寻,总不能真在我门出了事。”
“一收到消息便派人去寻,师兄不必担心。只要是在结界内,总能找出来。”
谢玉溪犹豫地看着他,踌躇半天,似有难言之隐。
沈阙云:“?”
良久,谢玉溪认真说道:“师兄日夜操劳,实在辛苦。师姐炖了补汤,请师兄去尝尝。”
沈阙云笑容僵在嘴角,立即摆手推辞,“我忽觉头疼,怕是要回去躺躺,就不去了。”
谢玉溪又说,“师姐说,如果你不去,她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服那种药。”
“不过,那种药是什么药?”谢玉溪疑惑不解。
归一门中的医仙,脾气很古怪,世人皆知。
邱辞自幼学医,又因天赋过人,少年扬名。
当年时局不稳,人人慕武崇道,医修极少,故而上山求药之人甚多。
邱辞开诊的第三个月,在药庐外挂了个牌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了四个大字。
“没钱不医。”
邱辞推开桌旁雕花木窗,窗外云雾缭绕,微雨山河。药庐坐落在纵望峰顶,向前是层峦山峰,向下是万丈深渊。此刻屋内的桌上燃着一炉香,香烟袅袅飘向窗外,并入烟尘。
她听见门扉响动,头也不抬,直接了当道:“你有何疾?”
“三言两语可解释不清,”沈阙云掀开珠帘,见邱辞白衣胜雪,三千青丝被木簪挽起,身姿窈窕。
她手中端着个掉了漆的算盘,纤纤玉指快速拨动,算珠发出“嗒嗒”响声。
这位冷艳仙子终于放下手中算盘,抬起头静静看着沈阙云,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正准备差人去请你。”
她自顾自地走到药柜旁,拉开柜门翻翻找找,“不过,师兄你还要继续吃增高药吗?”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将沈阙云整个人怔愣在原地,脸唰地一下变白。
什么……药……增高?
事实上,沈阙云压根不记得自己十几年前吃过什么药,这也太悠远了。
“开个玩笑,你不是说右手最近又开始抖得厉害吗,给你配了点药。”
沈阙云深吸一口气,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其中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缕淡淡的血腥气,若有若无。
有人受伤了?
他正困惑,忽然听见邱辞说,“今天找你来,还有一件事。”
沈阙云油然而生一种不详预感。
“我今天去采药,在山上捡了个人回来。看起来有些面生,不像我门弟子,你去认一认。”
她伸手一指院中的耳房。
沈阙云脑内尚未反应过来,脚先一步迈出去。
遥遥听见邱辞温馨提醒道:“记得给钱——!”
几步的路程,他走得胆战心惊,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耳房房门微掩,轻轻一推房门大敞。屋中弥漫着浓郁药味,桌上放着个盛水铜盆,水色泛红。
沈阙云心脏“咚咚”直跳,他走到床旁,石青色床帏遮得密不透风,给他余留一线思考的机会。
如果真是方星阑,又该怎么办,要杀了他吗?
现在不将一切遏制的话……
沈阙云紧紧攥住床帏,指节泛白,额上浮现薄汗,眼神不决。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中探出,缓缓将帐幕掀起。
“这是……哪儿?”
少年眨巴着漂亮的碧蓝眼瞳,仰头问他。
那一瞬间,沈阙云觉得喉咙被无形地扼住,呼吸一滞。
方星阑左手撑着缠绕绷带的额头,疼痛使他眉头紧蹙。
算起来,方星阑今年刚刚十四岁。他年纪尚小,样貌稚嫩,与日后那冷艳不羁的魔头判若两人。
妖中多出美人,方星阑与母亲更为相像。此时他明眸低垂,拽住沈阙云衣角,怯怯地说:“我,我什么不记得了。”
这副模样楚楚可怜,沈阙云却想狠狠地抽他几个大耳刮子。
沈阙云转念一想,现在他和方星阑素不相识,刚见面就将人暴打一顿,他已经可以预料到……
“归一门掌门人面兽心,竟对幼童下此狠手!”
“九成人都不知道!沈阙云惊天秘闻……”
“掌门癔症,归一门将何去何从?”
不妥,这让他以后还怎么见人!
沈阙云只得忍着厌恶,摆出张勉强的笑脸,边说边把衣袍抽出,“方公子初来乍到便受了惊,实在是归一门招待不周。公子好好养伤,过几日再回仙盟去。”
这话说得淡漠疏离,十分客气。
哪知方星阑是个不讲理的,他眼眶泛红,泫然欲泣道:“父亲此次送我来,是想求沈掌门收我为徒,修习一些护身之法……我可否见一见掌门?”
沈阙云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向来没有抵抗力,但一想到是方星阑,憋到嘴边的“好”字收了回去。
决不能再被他忽悠一次!
“呵呵,公子伤得太重,先好好歇息,其他的都不必想了。”
说完,他逃也似的走了,背影狼狈。
在他走后,方星阑收敛可怜表情,冷冷地望着被推开的房门。
他轻轻叹气,看着床帏上的绦子荡来荡去,阖上眼睛。
方星阑喃喃道:“师尊,你还是一如既往啊。”
皓月当空,月白风清。
沈阙云回到寝居时,已经是深夜。四野万籁俱寂,安宁静谧。
刚从药庐出来,就碰上谢玉溪,又被拉到演武场去比试一番。
沈阙云扭了扭酸痛不已的脖子,走到桌边,给自己沏一杯茶。
茶香四溢,沈阙云没有喝,而是静静等它凉透,最后一缕热气散走。
一闭上眼,脑中立即浮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师尊在上,受弟子一拜。”
方星阑跪在地上,向沈阙云行三叩首之礼。再抬起头时,他脸上洋溢着属于少年的,如暖阳般的笑容。
沈阙云连忙伸手去扶,“哎…快起来。”
拜师礼成,左右宾客皆来贺他,恭贺他得一良徒。觥筹交错,紫霄殿内热热闹闹,沈阙云一回头,却发现新收的小徒弟并不在殿中。
他以不胜酒力为由,离开紫霄殿。沈阙云往外走了几步,只见远处桥头隐隐约约蹲着一个人。
果然是方星阑。
清冷的月光流泻到他身上,形单只影,好不孤单。
沈阙云走近些,发现方星阑盯着平静的水面,很是专注。他什么也没有说,走过去坐在方星阑身旁。
“师尊!”方星阑大吃一惊,眼神慌乱,“您不是在紫霄殿内吗?”
“我出来醒醒酒,也来找一找你。”沈阙云心想,主要是来找你。
“我,紫霄殿内人太多了,我在也什么都帮不了,就在这里呆着……”
方星阑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服,低着头不敢看人。
正值盛夏,树木间蝉虫鸣叫,萤火虫若隐若现,湖中荷花开得正盛,十分娇艳,蛙声不绝。
沈阙云先是愣住,然后笑着说道:“嗨呀,什么帮不帮的,开心就好了。”
沈阙云道:“不过,你要是不喜欢人多,也不必勉强。”
方星阑呼吸不稳,勉强答道:“是、是……”
忽然,他看到了伸向自己的一只手。
下一刻,方星阑听见沈阙云轻快的声音,“你既拜了师,那么我就要对你负责了。今夜为师先教教你,赏一赏这夜色。”
沈阙云说这话时带着醉意,露出放荡不羁的本性,格外不端庄。这样的话,若是旁人听见了,定会翻个大白眼。
树木沙沙作响,是风动。
方星阑眼睛酸涩,头脑发热,他抹了把眼睛,也站起来,声音颤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