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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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日落前,借着一缕金色的余晖,温泠打好了最后一束花。

那是一束暗红的达拉斯玫瑰,像一颗心沉浸在葡萄酒中,迷醉的无法自拔。

订花的男孩说,未婚妻喜欢雪。温泠就用乳白的雪梨纸做内衬,外面裹上雪白的蜡纸,想了想,又在两层之间衬了一层蜜色薄纱,直到那束玫瑰化作身披嫁衣的新娘,温泠才满意地在手握处绑上了一条淡蓝的丝带,放进了印着“春风花艺”的手提袋中,锁门,下楼。

温泠住在白马西街7号——一座七十年前盖起的红砖小楼。

房子是奶奶留给他的,上三间,下两间,楼上是温泠的住处,楼下租给了一家理发店和一家纹身店,两家小店中间是通往二楼的弧形梯,颇为优美气派,改造装点一番后,楼梯间就成了温泠的花店。

“泠泠哥,亲自送花去呀!”

麻杆儿身材的理发师二宝蹲在店门口,像个折叠的三节棍,一口豆角焖面配一口北冰洋,见温泠准备出门,甩了甩宝石蓝的中分长发,亲热地打了声招呼。

“我说Tony,换个招牌赶紧地你,人家现在都是‘发型沙龙’,‘发型艺术设计’,你瞧你这‘二宝理发’,跟你当邻居都嫌寒碜。”

说话的是隔壁纹身师大熊,身高一米九一,光头花臂,大金链子,一脸凶悍相,浑身腱子肉,曾因给要求纹唐老鸭的顾客纹了米老鼠而震惊青城纹身界,人送外号Miki哥。

“太和殿不寒碜,你搬过去呗。”二宝把饭盒里最后一块肉挑进嘴里,嬉皮笑脸地学着港台腔,“米老鼠和唐老鸭分清了吗?Miki哥?”

“欠教育。”

大熊一端膀子,一使劲,两块胸大肌砰砰跳了两下。

啪!一束蓝色桔梗混着小雏菊拍在那对示威的胸肌上。

“今天剩下的。”温泠看也不看整天鸡吵鹅斗的两个人,又往二宝的电瓶车筐里扔了一束向日葵,“一人一束。”

落日收敛了最后的光,没入群山,只留下了天边一抹玫瑰紫。

青城很小,白马街更小,收花的地址就在白马东街中段,很快便送到了。收花的是个娇小漂亮的姑娘,她又惊又喜,双手捂住嘴,红了眼眶,半晌才接过那束玫瑰,连连道了几声“谢谢”。

“不客气,祝你幸福。”

温泠喜欢送花,喜欢看客人幸福的样子,他把自己当成了克洛丽斯的使者,代她送出那些五颜六色、沁人心脾的自然馈赠,送给那些被阿芙洛狄特眷顾的人。

返回时,华灯初上。

虽说白马东街与白马西街只隔了一个交通灯,却是两个世界。

东街是天堂,美术馆,图书馆,画廊,还有青城唯一的大学——青城美术学院。

西街是人间,杂货铺,棋牌室,早点摊子,大排档,最高雅的就属温泠的花店了。

东街的人是神仙,潇洒的美院学生,儒雅的大学教授,偶尔还能见到身着燕尾服的演奏家与歌唱家优雅地迈下大剧院的石阶。

西街呢,人均二宝和大熊的气质,一看就是需要吃喝拉撒的凡人。

忙完了一天的事,温泠双手插兜,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看路灯,看行人,看星星和月亮,脚下的每一块砖石都让他觉得踏实。

一阵甜香扑鼻而来,温泠中了魔法似的,顺着香气就拐过了一个拱形玻璃门,门边挂着一块彩灯闪烁的招牌——云果烘培。烘培店里的灯总是暖色调的,音乐也总是温柔的,此刻正播放着舒曼的《梦幻曲》。

“老三样?”

“嗯。”

一个蜜梨黄油蛋糕,一袋玫瑰奶油泡芙,一块现烤的苹果派。

老板是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动作缓慢却利落,备好餐点,装进牛皮纸袋中,递给了温泠。

“谢谢。”

“慢走,再来。”

温泠喜欢一切香又漂亮的东西,比如鲜花和水果,他觉得花和水果是两种奇妙的存在——五颜六色且香气宜人。

刚出甜品店,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划破夜空,不等雷声从天边赶来,豆大的雨点就扑嗒扑嗒往下掉。海边小城的夏天,暴雨说来就来,淋成落汤鸡也是常有的事。

温泠快走三步,进了最近一家店铺——翡冷翠画廊。

哐啷!

刚推开门,一个希腊琉璃花瓶就直直朝门口招呼过来,在温泠的白色帆布鞋边砸了个稀碎,温泠下意识地闭眼,扬起手肘挡住了脸。

睁开眼时,刚刚扭打作一团的两人都停下了动作,齐齐回望向他。

“欢迎光..嘶!”身着黑西装、挂工作牌的员工习惯性地微笑迎客,结果一张嘴就疼得倒抽一口凉气,他揉了揉肿成了猴屁股的右颧骨,又舔了舔嘴边的血,“欢迎光临。”

站在他旁边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白衬衣,蓝色运动裤,斯文清瘦,个子很高。可能是由于身高悬殊过大,黑西装够不着他的脸,只抓扯了他的上衣领口,在他脖子上留了几道猫挠似的红痕。

年轻人望着温泠出了下神,又回过头看向黑西装,愣头愣脑地说了句:“把画还我。”

“夏扶疏,你一个无名小卒,一年就画两幅画,不饿死就不错了,真的,别讲究了。”黑西装松了松领带,拿出最后的耐性,“我舔着脸追在人家屁股后头推销你那些破画,好不容易收了预付款,你又嫌人家不懂你..”

“预付款我还你,把画还我。”黑西装的好言相劝被年轻人打断。

说来说去还是这四个字——把画还我。

“我操,你真是..”黑西装气笑了,他一拢额前的散发,重新启动了崩溃模式,“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吧!合同都签了,你想毁约,赔偿三倍预付款,你他妈赔得起吗?”

“我赔。”

“你赔个屁!你把自己论斤卖了还不如猪肉贵。”黑西装把鼻孔里堵鼻血的纸巾拔出来,又扶正金丝眼镜,郑重其事,“夏先生,我他妈正式通知你,这是你跟画廊的最后一笔生意,”他指指自己的脸颊和鼻孔,又指了指夏扶疏,“你小子等着,出了这门你要能在这白马东街再卖出一幅画,就算我这么多年白混了。”

威胁似乎见效了,年轻人语气软了下来,甚至带了些乞求,又问:“那你们怎么才能把画还给我?

鼻血还在流,黑西装吸了吸,又卷了个新纸巾堵了回去:“这样,我教你个法子。”

年轻人眸光一亮,点点头。

“你藏在客户家门口的垃圾桶后面,就蹲那死等,客户哪天看腻了想扔垃圾桶里,你就赶在垃圾车到来之前把画捡出来。”黑西装冷笑,“对了,还有个办法更好操作,你直接上门跪个三天三夜,跟他讲讲你的艺术理想,他一感动,说不定就他妈把画还给你了。”

年轻人的眸光再次暗淡下来,他转过头,望向温泠身后的一幅油画,说不出的悲伤与留恋,像电影里的情人道一句“Adieu”,死生不复相见。①

那是一幅花卉静物,金色纹路的水晶花瓶中插满了各式花卉,一只淡蓝色的蝴蝶落在一朵郁金香上,另一只淡蓝色的蝴蝶正从远处朝着花束飞来,铃兰,芍药,贝母,郁金香,鸢尾,金钟,香石竹,孔雀草......

温泠的目光在花间游走,默默数着有多少种花。

画中的一切都闪烁着淡金色的光泽,画面被打磨得平滑如镜,侧着看,如同一块古老的水晶玻璃,只不过在墙上挂的太久,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

温泠喜欢画画,小时候甚至动过上美院的念头,他看得出墙上这幅画是用类似十七世纪荷兰静物画的技法画成的,这种古典技法耗时耗力,要一遍遍的提白、罩染,刻画细节,即便画家昼夜不停的画,三五个月的时间也不宽裕,所以每幅画都是画家的一段生命。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画面左下角的一片枯萎的玫瑰叶上,叶子边缘签着画家的名字——夏扶疏。

再次回头看向那个年轻人的时候,年轻人的目光从悲伤化作了绝望,绝望中又陡然生出了决绝,他弯腰捡起温泠脚边最大最锋利的花瓶碎片,起身向那幅画大步走去。

“你干什么?”黑西装大惊失色,却不敢阻拦,闪身躲进了里间。

温泠也吓了一跳,很快,他反应过来那年轻人要毁了自己的画,赶紧两步上前去抓他的腕子,奈何年轻人个头太高,根本够不着,只得抱住他的腰,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后拽,边拽边喊:“我买这幅画!我买了!”

几声之后,年轻人才听到,他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向温泠:“你刚才说什么?”

“我是卖花的,喜欢花卉油画,尤其喜欢十七世纪早期的花卉作品,有巴洛克的自由与华丽,又不失文艺复兴的庄重,比如博斯查尔特。”温泠肚子里就这么点存货,再多说一句也没了,他仰头看着年轻人,尽量让自己的目光诚挚可信,“说来也巧,我早就看上这幅画了,今天专门来买画,赔偿预付款的钱我先借给你,你把这幅画卖给我吧。”②

年轻人放下紧握瓷片的手,看了看画板上横七竖八的划痕,又看看温泠,结结巴巴不知该说什么:“可是..可是已经..”

冷汗涔涔的黑西装探个脑袋往外张望,生怕这姓夏的疯子一气之下砸了店,自己也得跟着吃瓜落儿,这么会儿功夫,不但店没被砸,画也卖出去了,还能赚点赔偿款,他惊喜到阵阵眩晕。

“这位先生,您刚才说您要买下这幅画?”馅饼掉得太突然,黑西装不敢相信,他紧了紧领带,恢复了艺术行业从业者的气质。

“对。”温泠点头。

黑西装惊喜之余,依然担心:“可我们店有规定,他得先支付违约金,解除这幅画的合同,才能将这幅画卖给您,您看这..”

“你还有多少钱?”温泠问年轻人。

“预付款我一分没动,除此之外还有..”年轻人慌忙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碎了屏的手机,打开自己的银行账号,心虚地看了温泠一眼,才点开账户余额,随后蚊子似的嗡嗡了一句,“还剩..还剩两块两毛六。”说罢,指头在手机屏上划来划去,不敢抬头。

黑西装翻了个白眼:“夏扶疏,这你都敢砸店,你已经准备好进局子了是吗?”

“这幅画如果我不买,只剩两个结果,一是被他毁掉,你们让警察来抓他,二是你们按他的要求换个买家,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温泠的声音就像他的名字,温和中透着凉意,他拿手抚了抚画上的划痕,“我帮你们店解决了一个麻烦,不对,”温泠凑近了去看黑西装的胸牌,“任前,任先生,我帮你解决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地上这两个花瓶就当是赠品了,行吗?另外,你脸上的伤..”

黑西装嘴角抽了抽,一幅认栽的模样:“行,我自己去医院,您是现金、刷卡还是手机支付?我们这里新进了些文艺复兴风格的画框..”

“不用了,直接把画拿给我就行。”

自从温泠说要买这幅画,年轻人就像个犯了错、抬不起头的孩子,背着自己的双肩包,前后跟着温泠,跟着他交钱,跟着他取画,又跟着他走出了画廊。

“谢谢你们的画廊,让我买到了这么好的画。”临走前,温泠向黑西装道谢,顺便嘱咐道,“你可不要找他麻烦,不然我会作证你侮辱、恐吓在先,画廊工作人员侮辱画家,以后你们可就没法在东街做生意了。”

“我们怎么会侮辱画家呢?”黑西装狡辩,“您真会开玩笑。”

“我有录音。”温泠冲他眨眨眼,晃了晃手机。

雨停了,云缝里露出了星星,不时有海鸥低低地飞过。东街的酒吧亮起了艺术范儿的招牌灯,隔着雨后的水汽,与西街大排档五颜六色的“串”遥遥相望。

“我不是把还钱的账号给你了吗?你有钱打给我就行,我不逼债。”

年轻人一直跟到东西街交界处的红绿灯还不肯走。

“你能不能先把画还我。”

“......”温泠无语,“诶,小子,我交了全款,不但帮你解了围,还救了你的画一命,你别不知好歹。”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把刮掉的地方修补好,再还给你,”年轻人连忙摆手解释,从背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两张卡片,“我是青城美院的学生,这是我的身份证和身学生证,我跑不了。”

他把证件塞到温泠手中,温泠扫了一眼学生证:青城美术学院,2016级美术史系,夏扶疏。

证件照上的少年微扬着下巴,轻抿着唇,一双澄澈的眼睛温柔而坚定,卡片背面深深浅浅刻着四个词:热情,敬畏,服从,恒心。四个词的旁边还有一支箭。③④

“真的,你可以去学校查一查。”夏扶疏有些紧张。

看他傻里傻气的样子,温泠觉得好笑,伸出手道:“你好,温泠。”

夏扶疏愣了一下才将温泠的手握住:“我叫夏扶疏,你好。”

手心相触,一阵冰凉滑腻,温泠缩回手一看,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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