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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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程真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厌学。

整整一学期过去,他都没从抵触情绪中解脱。

他就读的是所颇有名气的私立中学,各种条件都好过大部分公立学校,每年的招生名额都很紧俏。常青费了许多周折,花了不小一笔择校费才把他弄进去,程真却没有回报一个让她安心的成绩。

老师、同学、教材、环境,所有方面都排除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分数垫底的原因,只得到处打听补课班。

真正的原因程真很清楚——他根本不想来这个地方。

整个幻梦般的暑假里,他都在期待,开学后进入那所小学的对口中学。他也想骑着自行车,沿着夏宇走过的路上下学,如果可能,他还想坐在他读过书的教室里,听教过他的老师讲同样的课……

他没法向母亲解释这一切,只能顺从她的好意,每天走到相反方向,让拥挤的校车把他带到那陌生的学校。

几次摸底考试之后,班级里自然划分了几个阶级,每个阶层又根据性格和来处,细分出更多小团体。程真总是无视他们抛来的橄榄枝,固执地延续小学的孤独。

理智不止一次告诉他,这样不对,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却无力冲出封闭自己的那层透明的膜。很快,他成了所谓的“被帮助对象”,每个人都拿出十足的热情,帮他融入集体,可没有人成功,程真把自己缩得更紧,又在那颗闭锁的心外面,加上更多屏障。

他又想到夏宇,如果那扇把他囚禁在黑暗中的门外,没有他的口琴声,他早就给自己砌起更厚的墙。除了他,还有谁能看穿他欢快背后的孤独,谁又会在他哭泣的时候,进入他的痛苦,却不要求任何回报?

那些热情的面孔上,写着各种动机,好奇、试探、征服,唯独没有他最渴望的,单纯的陪伴。

程真用周末的时间,跑遍了全市音像店,想找到那盘苏联歌曲磁带。卖磁带的地方越来越少,这种过时的音乐更是早已绝版,店主再三向他推荐最新偶像的光盘,程真半秒也没有停留,直接奔向下一家。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不是音乐。

可希望也在寻找的过程中渐渐下沉,到最后,程真不得不面对现实,他再也找不到旧日的记忆了。

夏宇考进最好的省重点高中,校区位于市郊,夏思危索性让他住校,自己家反而成了研究生们的小课堂。

程真经常能看见那几个年轻人,却一次也没碰到过夏宇。他们坦然出入那扇程真望而却步的门,他却不敢敲门去问一声,夏宇什么时候回家,就连他住校的消息,都是他“不经意”地从母亲口中得知。

他本能地告诉自己,不能过问太多,却不知自己在惧怕什么,一切都是模糊的,就像他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依赖夏宇的陪伴。

直到寒假前夕,他才终于碰到夏宇。

程真刚放学,正在掏钥匙开门,听到脚步声就回过头去,刚好看见他想念的那个人。

一层薄雪落在他头顶和肩上,程真不假思索地走过去,抬手拂去雪花:“先去我家。”他看了一眼走廊另一头,“我妈今晚有会诊,一时回不来。”

夏宇会意地勾起嘴角,跟着程真拐进他家。

程真的心跳莫名加快,也不知道是拐来夏宇的心虚,还是某种说不出的原因。然而心跳平缓之后,他又感到巨大的欣喜,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想抓住夏宇的双臂,又觉得这不是男生的表达方式。

正在犹豫间,夏宇摸了摸他的头:“长高了。”

程真抬起头,依旧要仰视他的脸,他们的身高差似乎也没缩小多少。

夏宇把他揽过来,下巴刚好卡在程真头上,他指着自己脖颈:“暑假时你只到我这儿。”

那点变化程真完全没看出来,只觉得自己的心慌得更厉害了,忙把书包卸下,和他拉开距离。他脱下外套,露出校服。同样是运动服,私立中学校服的款式要合身得多,不像大部分学校那样臃肿,配色也摆脱了俗气的红白蓝,而是银灰色的光滑布料,后背印着学校的英文。

夏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感慨道:“比我们那会儿的校服像样多了。”

程真一下子想起那时他常穿的那套,白色上衣,深蓝色长裤,挂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像几只布口袋。

夏宇也脱下了外套,他没穿校服,深色的薄毛衣贴在他身体上,显得整个人更加瘦长。

程真本来有许多问题要问他,住校是什么感觉?高中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还要参加那些上不完的补课班吗?多久才能见上一面……

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我到处去找那盘磁带,买不到。”

夏宇不解:“磁带?”

程真突然有些后悔,仿佛戳破了夏宇想隐藏的秘密,可话已经说了一半,想吞回去也来不及,只好艰难地继续道:“我想买那盘,在你家听过的,苏联歌……”

夏宇的表情凝固了。

程真后悔不迭,此时他已不是不懂人事的小孩,知道那些异国语言对他来说,意味着创伤的记忆。

“对不起……”

夏宇又在他头上揉了一把,眼中带着浅淡的笑意:“没关系,都过去了。如果你喜欢,我就送给你。”

程真猛地抬起头,那只手顺着他的侧脸滑下去,落在他肩头。

“那是她从国外带来的,你当然买不到。”

“那——”程真鼓起勇气,“你还会吹口琴吗?”

也许是那个眼神太单纯,又太炽热,夏宇感到自己也被烤得浑身发热,许久才稳住波澜的情绪:“会。你想听?”

程真用力点头。

夏宇的手一直放在他肩头,拇指无意识地磨蹭着他的脸,由于背对着灯光,眼睛呈现出幽深的海蓝色。

他轻轻开口,一种熟悉又陌生的语言从双唇间流淌出来,伴着久违的旋律:

“Белеет ли в поле пороша

пороша пороша

Белеет ли в поле пороша

Иль гулкие ливни шумят

Стоит над горою Алеша

Алеша Алеша

Стоит над горою Алеша

В болгарии русский солдат

……”

程真脱口而出:“Алёша!”

许多年过去,他还清晰地记得发音,那是他唯一会说的俄语单词。

夏宇的目光变得很复杂,那片海蓝色久久地摇曳着。

“在我母亲出生之前,她父亲就参加了卫国战争,45年他去了柏林,再也没回来……这首歌就是那个时代,为牺牲的士兵写的。”他的手指仍在程真脸上摩挲,“他的名字叫Алексей,阿历克谢。为了纪念他,她给我也取了这个名字,Алексей,你也可以叫我Алёша,阿廖沙。”

当时的程真还不理解俄语的复杂,也不明白阿历克谢和阿廖沙,其实是同一个人的大名和小名。但他无比确定地相信,除了自己,夏宇不会把这个名字告诉第二个人。

“Алёша.”

“Да.”夏宇用俄语答应了一声。

“Алёша!”

“Да.”

“Алёша!”

“Да.”

“Алёша!Алёша!Алёша……”

程真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夏宇双臂一收,把他的声音闷在怀里:

“Д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像后来回忆的那样,许多事早在他们还懵懂无知的时候,悄然发生。

程真静静地倚着他,感受那个胸膛的起伏。

“阿廖沙,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程真又问了一遍。

夏宇像被提醒了什么,默然放开他的身体:“我不知道。”

太久没人叫他这个名字了。

程真让他坐在自己床上,又把椅子搬过去骑着,把下巴搁在椅背上盯着他看,那张脸正在褪去青涩的圆润,多了几分棱角,显得有些冷峻。未来某一天,程真希望自己也变成这样,早点摆脱幼稚。

夏宇没有躲避他的目光,程真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会说话的镜子,放映着毫无保留的心思,他轻轻笑了,另启一个话题:“说说,上初中是什么感觉?”

程真这才想起原本的要问的话,只是同样的问题放在自己身上,就有些难以启齿——他实在不好意思承认,第一学期被他荒废着度过。

他心虚地看着旁边:“没什么感觉,还那样。”

“你的初中挺好的,”夏宇笑笑,没有多问,“我们学校,有不少同学是从那儿考进来的。”

程真哦了一声,心想那也不算厉害,像他这样从普通学校考进所省重点,才叫实力,他眼中又带上那种不自知的崇拜和向往。

夏宇把它理解成对未来的期待,说了几句不太擅长的鼓励话。

程真显然听不下去,忙打断他:“你呢?高中有意思吗?”

夏宇摇摇头,淡淡地讲述他的生活。他每天过得都很单调,或者说,学校不允许他们丰富,宿舍、教室、食堂三点一线,除了做不完的题,再没别的消遣。程真听得无聊极了,心中生出深深的同情。

“我以后也得过这种日子吗?”

“都是暂时的。”那个沮丧的表情依然孩子气,夏宇觉得好笑,“三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三年之后,那不是要考大学了?你想上什么大学?”

“医大。”

程真整个上半身都向后仰过去,发出一个长长的二声的“啊”,半天才趴回椅背:“干嘛学这个啊……”

他至今还没摆脱医院的阴影,一想到夏宇也要变成和母亲一样的人,失落溢于言表。

夏宇不理解他的抵触:“怎么这么问?”

程真嘟囔着:“一句两句也说不清,反正我不喜欢。”

“路有很多,不止这一条。你想过未来吗?”

“未来?”

“未来……”夏宇的目光仿佛穿过程真的身体,向很远的地方延伸。程真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正感到疑惑,又听到他说: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

程真懵然愣住,他朦胧地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却没想过自己想要的,对于第二个问题,他更是一头雾水:“什么叫‘去哪里’?你不是想当医生吗?”

夏宇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又是那种看不懂的表情,面前的人突然变得很遥远,他似乎永远也追不上。程真感到胸中烧灼,类似气愤,又不知道愤懑这该指向谁。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夏宇又摸了他的头,像对待一个小孩。

程真彻底恼了,抬手把他挥开。

“怎么了?”夏宇有些惊讶。

看见他的反应,程真又开始后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控制不住情绪,有时连母亲也会被他生硬的语气顶得说不出话。

“没怎么。”程真硬邦邦的,试图掩盖内心的不安。

“是我没说清楚,”夏宇收回僵在半空的手,“我想问的是,你有没有理想,或目标?今后……”

他突然被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打断,厚重的外门打开,涌进一股冷气。

常青在门口跺脚,蹭去鞋底的雪泥,忽然看到玄关多出一双鞋:“程真,谁来了?”

夏宇出去打了声招呼:“常姨好。回来路上碰到程真,跟他聊了聊上初中的事。”

常青短暂地意外,随即露出认同的表情:“这孩子一点也不省心!你有空多可得点一点他。你不知道,夏主任一提你,都快得意坏了……”

夏宇尴尬地笑笑:“一定,应该的。”

“晚上在这边吃吧,常姨给你煮打卤面。”

程真在她背后撇嘴:“这饭还不如我做……”

“你闭嘴。”

“不用,刚好也聊完了,不耽误程真写作业,我这就回去。”夏宇说罢就拎起外套和书包,跨出门去。

程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满腔郁卒。

常青在厨房磕磕碰碰地洗菜,程真的作业摊在桌上,半天也没写下一个字。

他盯着夏宇坐过的地方发呆,脑子里一直转着那句话:“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要去哪里?”

他要去哪?自己又要去哪……

大门又被敲响。

“常姨,别做饭了,带着程真来我们家包饺子吧。”

“嗬,虾仁可真不少!”

“送到外面冻起来!”

“素馅也和好了,谁来尝一下咸淡……”

夏思危家里很是热闹。客厅里支着一张圆形拉桌,几个年轻人围在旁边擀皮包馅,桌上已经有不少饺子。

常青和程真也被这气氛烘得暖洋洋的,换下衣服和夏思危寒暄。他们两家虽然住得近,却不常来往,科室里许多眼睛盯着他们,说话离得近些,也会被传闲话。常青提副高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议论,说她和夏思危的关系非同寻常。

学生们却不以为然,恨不能在年前就把老师的个人问题解决。他们早就看出夏思危那点意思,无奈常青一心和他划清界限,眼下终于找到机会,便撺掇夏宇把她请来。

他们一口一个常老师,拉她一起包饺子,夏思危坐在沙发上看论文,不时和他们聊几句。两个孩子被晾在一边,每人抓上一把瓜子,就钻进旁边的房间。

夏宇跪在床边,把藏在床下的箱子拉出来,落满尘灰的纸箱里,果然装满俄语书和旧物。

那支口琴也在。

夏宇远远吹了吹上面的灰,气流通过簧片,带出尘土味的琴音。

熟悉的声音在程真的耳膜上造成一场骚动,柔软的暖流沿着耳道流进他的身体,那股绷着的劲儿瞬间松弛下来。

程真也在纸箱旁蹲下,看夏宇一样一样翻出那些老物件,看不懂的书、磁带、女性用的镜子和木梳,还有一副相框,里面有张褪色的照片。是个外国女人,浅色的头发和眼睛,鼻梁的形状和夏宇一模一样,她的面容并不年轻,看上去比常青还年长些,有种优雅的风韵。

夏宇用手掌抚去玻璃上的灰,低低地呢喃:“Валентина,Валя……”

“是她的名字吗?”

“嗯。”

程真又在他脸上看到那种落寞,那落寞转瞬即逝,夏宇站起来,也把他拉起来,笑了笑:“口琴是她买的,也是她教我的。”

他来到书桌旁,在抽屉里找了把螺丝刀,拆下口琴两边的螺丝,很快把它分解成零件,用毛笔逐一清掉积灰。

他们依旧分享同一把椅子,每个人只坐了半边身子,另半边紧紧地贴着。程真用一只手支着脸,看夏宇干活,完全不感到挤。他的手指很长,却灵活而稳定,仿佛天生适合做这种精细活。

程真看得有些入迷了。

不知是谁在讲笑话,笑声穿过房门。

常青含嗔带笑的声音压过他们:“我还没帮你们介绍对象,你们倒操起我的心来了!”

夏宇蓦然想起他们的目的,手上一抖,簧板便掉在桌上,砸弯了一条簧片。他轻轻掰着那条细小的铜片,试图把它复原,可年代久远的金属早已氧化,稍一受力,便断成两截。

门外又响起欢快的笑声。

程真眼看着他的脸失去平静,那双稳定的手颤抖起来,连同他的手臂和身体,也抖得像落入冰湖。

夏宇用手撑着额头,把眼睛笼在阴影下,急促地吸气,好像在承受剧烈的疼痛。程真手足无措地碰了碰他的肩膀,夏宇本能地缩回去,和他拉开距离。

程真的心脏也像被咬了一口,尖锐地疼起来。

门外的笑声告一段落,脚步声轻快地靠近,一个学生敲了敲门:

“小朋友们,饺子下锅啦。”

夏宇深吸一口气,带着潮湿的鼻音:“马上就来,谢谢!”

他站起身,背对着程真,一只手按在门把手上:“走吧。”

“等等!”

程真几步跟上去,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反应,紧紧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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