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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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季野跟在江望舒身后,手心有些出汗。

长坡县公安局要比镇上的那个派出所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门庭是严肃冷峻的深蓝,红蓝相映的警徽悬在六层玻璃高楼上,正对着落日熠熠生辉地俯视着街道下来来往往每一个奔忙的身影。

威严而持重,似是不会错漏任何一个命运所受的不公。

江望舒没有回头,却把胳膊伸向了身后,一把攥住了季野湿热的掌心。

他捏了捏指骨突兀的那只大掌,似是安抚一般,拇指的指尖轻擦过了季野的手背。

季野就这样被他牵着,走进了他那年之后再也不敢踏入的地方。

警局的院子不大,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值班民警的窗口前有一位正伏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什么的年轻警察,穿着板正的深色警服,看起来浑身充满了正气。

季野想起了小时候把自己送回家的那个民警,也是穿着这样的一份深蓝,和蔼可亲地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帮他拍干净了身上的泥土,用很温和的嗓音告诉他只是“家庭矛盾”,叫他不要害怕。

值班室里走出来一对小夫妻,拿着一个钱包对着身后的小警察千恩万谢地走了出去。

女人抱着肚子,男人小心翼翼地扶着女人,两人的头极亲密地靠在一起,和季野江望舒擦肩而过。

季野又想起了那个姐姐赤着身体膨大着肚子努力缩进炕角的样子,还想起了林耀南家那个女人高高地隆着肚子神情呆滞地站在房院台阶上的样子,胃里没来由的一阵痉挛抽搐。

一股令人作呕的感觉瞬间涌上了季野的喉口。

他弯下腰去,舌头抵着上颚疯狂地咳嗽出了声。

江望舒回头,看到猛然弯下腰的呕出了声的季野,吓了一跳,赶忙绕到他面前帮他轻轻抚着后背,拍着他紧张地问:“怎么会想吐?刚刚坐车晕车了吗?”

季野压着内心的恶心,摇了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没事吧?”一双手及时地托住了季野的胳膊肘,语气友好地给他的手边递上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

季野寻声抬头,看到刚刚在值班窗口处安静写字的那个小警察正极为关心地看着他。

“小同志,喝口水压一压,有什么事进来说!”那个小民警把水杯塞进季野的手心里,帮着江望舒把他扶进了值班室里的长凳上。

“谢谢你呀警察同志!”江望舒又帮季野顺了顺背,接过了季野喝了两口水的水杯,骨节修长的两双手交叠着握在了手心里。

“应该的应该的,”小警察正了正警帽,摆了摆掌心,皱眉问道:“二位是来……”

“报警。”江望舒一脸正色,严肃地回道。

江望舒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尽量平稳下来,才慢慢开口道:“我叫江望舒,是十里坡江月小学的临时校长,我要实名举报十里坡村民许荣和林大福人口买卖,拿妇女做金钱交易,村民林大福强|奸妇女。”

一听到这几个词,小警察立马条件反射地抬起了头。

他迅速从桌子上抄起了一本记录册,很快在纸上写下了江望舒的身份信息。

江望舒细细回忆着那天的细节和林耀南说给自己的话,又把村口老太太们议论的那些话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讲给了小警察听。

一边讲,江望舒一边用余光瞟,暗暗记住了这个警察左胸口偏上位置的警号。

他不动声色地在心底默背了一遍。

小警察听完,手里的笔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咯嘣”声,他微微攥起的拳头拳锋突兀,把手中的笔捏了个粉碎。

值班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每个人的脸上都酝酿着一场风暴,心底的惊涛骇浪猛掀着波澜,室内却一派死寂。

过了半晌,小警察才稳住了心神,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确实很严重,但刑事立案需要时间调查,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吧。我们一定会受理并查清楚的,绝不会让那种人逃脱法律的制裁!”

江望舒临走的时候拿了一份受案回执单,面色凝重地和季野走出了公安局。

“江老师,他们……真的会管吗?”季野抿着唇,脸上疑虑重重。

江望舒拍了拍季野的肩,舒展开唇角安抚道:“别担心,三天后如果他们不回复,我会来找他们要立案通知书的。”

见季野还是紧锁着眉头不展,他咧唇一笑,把脸凑到季野的面前,一双如水一般清澈的眼睛眨了又眨,鼻尖干净白皙,弯着眼睛笑眯眯地玩笑道:“好啦,如果他们办事不力,我就找我上头的关系,把他们都撤下来!”然后又皱着眉头佯装思考的样子,拱了拱鼻子,小声说:“还不够的话,连带着长坡县的县长都给他换下来,我当!”

季野呆住,瞪圆了眼睛惊奇地“啊”了一声。

江望舒“噗呲”一声笑了出来,在季野脑门上轻拍了一巴掌。

“啊什么啊,这话糊鬼鬼都不会信,真是好骗地要死!”江望舒压着唇角,强忍着笑意去看季野红得发涨的脸。

季野脸红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去你的!”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愣了愣。

和江望舒什么时候已经这么熟了?他自己都没想过。

在季野心里,江望舒从来都像山岭上高高悬挂的那轮凉月,是不可触碰的。他只能于夜间无人之时坐在院里吹着夜风遥遥地去看它,想象着要是那轮明月能悬在自己那件漆黑冰冷的屋里,该会是什么样子的。

可也只能想想,毕竟自己身处泥潭,又怎能弄脏月亮?

可现在,那轮皎皎明月正站在自己身侧,会笑会闹,会关心他会心疼他,会因为他的故事而柔肠百转千回。

季野抬眼,看到江望舒直达眼底的笑意。

他弯起唇,轻声回道:“江老师,我相信你,也相信他们。”

等骑着自行车把季野送回了家之后,江望舒已经累得快散了架。

季小才搬着小板凳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抱着饥饿的肚子傻乎乎地等着哥哥。

季野走进去,一把穿过季小才的下腋将他举起来揽在了怀里,双手托着小才的大腿,用额头贴了贴小才被风吹得冰凉的小红脸蛋,又捏了捏他圆圆小小的鼻尖,笑着问道:“饿了吧?”

季小才乖乖地趴在季野的肩头,小声又委屈巴巴地说:“哥哥,我饿啦。”

江望舒过来揉了揉季小才光溜溜的脑袋,瘪着嘴软着声调说:“我们小才饿了呀!叫哥哥去给你做饭饭吃好不好?”

季小才乖巧地点了点头。

“小野,我就不进去啦,你给小才赶紧弄点吃的去,别管我了。”江望舒指尖划过季小才的脸蛋,轻轻戳了戳,这才收回了手。

“江……江老师,”季野抱着季小才,急急地叫住了江望舒。

“嗯?”

“下次教我骑车吧……我,我以后捎你!”季野的脸皮发烫,蹭着季小才冰冰凉凉的奶膘,这才缓和了许多。

江望舒弯着饱满的两片卧蚕笑得灿烂:“没问题呀,下次一定教你!”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住了季野,“小野,下次别叫我江老师了,我也没教你,挺别扭的。”

季野愣了半晌才道:“那叫你什么?”

江望舒眨眨眼,“叫我哥哥吧,哥哥多好,也更亲些!”

“哥……哥哥?”

江望舒心满意足地“诶”了一声,身心通畅地拧过身子迈步离去。

回到江月小学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打开兜里塞的一个小小的紫外线手电筒,借着微弱的光摸回了校门。

一到学校,他才发现校门前两盏路灯全都亮着,门也开得大大的,看起来像是在专门为他开着的样子。

江望舒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子走到了校门口,这才看清门口的花坛边还坐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人。

“杨老师?”江望舒极不确定的叫了一声,毕竟那身影瘦弱纤细,看着着实不像杨坤那个三大五粗的样子。

“小舒哥!”晚春里夜间的风还渗着些凉意,带着四周淡淡的麦香,扑在江望舒脸上。

手电筒照过去的时候,他这才看到孙文茵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衫,抱着臂红着鼻头看着他站了起来。

“文茵?你什么时候来的?”他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打了车撑,赶忙跑到了孙文茵身边。

孙文茵抬起了头,在耳边散开的发丝顺风贴着脸,眼尾也被风吹的通红,一张嘴就是一句娇娇滴滴的抱怨:“小舒哥,你今天干嘛去了?我打你电话也不接!”

江望舒帮她把发丝捋到了耳朵后面,无奈地拉着她纤细的胳膊往校门里推了一把:“走走走,先进去,外边多冷啊,来了还傻站在门口等我,冻坏了吧?”

他返过身推起了车子,急急忙忙追上了孙文茵,气喘吁吁地边跑边问:“师母知不知道你来这边了呀?”

孙文茵嘟起水润润的小嘴,捂着耳朵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不满道:“知道知道!哎呀,你烦死啦,跟我爸以前一个样,真不愧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

江望舒反手就给了孙文茵一个脑瓜崩,“我就说说嘛,你可千万不敢不经过师母同意就一声不吭跑来这深山老林的,师母知道了是要找我兴师问罪的!”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的,江望舒一推门,就看到那几个平日里和自己关系极好的老师们凑在一起瞎聊着什么,其中就数杨坤嗓门最大,“小江老师”这几个字被他高高地喊了出来。语气里三分揶揄七分八卦,看起来和林耀南家门口那一群老太太谈天论地的架势别无二致。

江望舒按着门把手,失笑摇了摇头,把外套脱下来拎在手里走了进去。

“这么高兴呀?说我什么坏话呢?”他把衣服搭在了衣架上,又把自己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忙着给孙文茵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塞进了她的手里。

跟着江望舒进来的孙文茵半点也不认生,接了那杯热水抱在手心里,拉过了一个凳子贴着江望舒的办公桌坐了下来,嘴巴乖巧地对那几位老师分别问了好。

“我们还正聊着呢,这位小孙老师今天下午刚到,我们也没听你说过,来得太突然,一时半会也没找到你人,就先帮着她收拾了宿舍,安顿了下来。”杨坤笑眯眯地又到了一杯热水,递到了江望舒桌上。

江望舒端起水杯瞥了一眼孙文茵,责怪道:“不提前跟我打声招呼就来,越来越大胆了!”

“什么嘛!”孙文茵一咧嘴,“这不是想给你个惊喜嘛!谁知道你都不专心在学校好好教书,大白天不见人影!”她狭促地弯起一双毛茸茸的眼睛,用肩膀用力地撞了撞江望舒的肩膀,险些将他杯子里的水撞洒出来。

“喂,是不是谈女朋友啦?”

“哎哎哎,这我可要给我们小江老师作证,你放心啊!他在我们这里可是连姑娘都没见过几个呢,乖得很!”杨坤带头急急忙忙替江望舒解释,看似好心的眼神里却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味道。

江望舒放眼望去,那几位年纪大的老师都满含慈爱地看着他和孙文茵,看得他心里头一阵发毛。

“您几位都收拾收拾歇息吧就,行行好,别闹我笑话了啊!”江望舒站起了身,无奈地摆了摆手,把手表带了回去,又从桌子上拿了一些教案课本夹在肘弯处,拍了拍孙文茵的肩,“别懒啦,快起来,我去看看你宿舍,给你收拾收拾,明天再看看能不能给你排上课。”

长坡县公安的电话打来江月小学来的时候,距离江望舒报案正好过去了三天。

孙文茵刚到十里坡,还没有来得及习惯这里的生活,所以江望舒还没有给她安排任何课程,只是把自己班级里一些批改不过来的作业留在办公室里让她帮忙解决掉。

接到办公室电话的时候,孙文茵明显愣住了。

对方劈头盖脸的第一句话就是:“您好,是江月小学的江望舒校长是吗?我们是长坡县公安局,给您打电话是想通知您一声,三天前关于您的报案经过调查已经有了进展,”

江望舒抱着一沓教案捂着颈椎进来时,正看到孙文茵捏着笔发呆。

红色的墨水顺着钢笔的笔尖滴落到雪白的作业本上,泅开了一道血红色的圈儿。

“文茵?” 江望舒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在她发着怔散焕无神的双目前晃了晃,随即乐了几声:“改作业呢发什么呆?才来几天就想家了啊?”

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不过却是轻轻浅浅的带着笑,熟悉的几分温柔落入孙文茵的耳朵里,让她稍稍地稳了稳心神。

她极缓地从书桌前抬起了头,指尖轻轻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带着几分担心问道:“小舒哥,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电话里警察说什么涉及刑事案件,需要你今天下午去一趟林家帮助调查。”

江望舒愣了愣,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心。

“和我没关系,只是我举报的罢了。”他低着头,把手中的那一沓教案怼在办公桌上整了整齐,又顿了顿,才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孙文茵的眼睛轻声道:“文茵,这边地方小,人们接受的文化教育程度很低,有些事情,你必须得自己长个心眼,知道吗?”

孙文茵心里一颤,看着江望舒认真的神色,极乖巧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江望舒桌面上的红色的那台座机皱了皱眉头。

她兴奋地跃起来,厚而长的一头波浪甩往肩后,小手用力拍了拍江望舒的肩膀:“小舒哥,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了啊!就在这等我!”

不一会儿,孙文茵赤红色的单衣急匆匆地从楼道冲了进来,怀里还抱了一堆方形小盒子,看起来热情的像一团跳动着的火苗。

“小舒哥,来,接着!”她一股脑把怀里的小盒子塞进了江望舒的怀里,喘着气笑眯眯地,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指着盒子歪了歪头道:“打开看看!”

江望舒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他修长的手指灵巧地把盒子翻了个面,拆开了顶端,里面赫然躺着一个灰色小巧的手机。

顶端一节触屏笔高出机身,翻盖底下是四个米粒般大小的按键,它漂漂亮亮地闪着光,比划起来还没有江望舒的手掌心大。

江望舒蓦然抬头,一双大眼睛眨了又眨,眼满是疑惑。

孙文茵一双杏目弯起,笑吟吟着说道:“摩托罗拉a6288,市面上最新款的,怎么样,好看吧!”然后又努了努嘴:“诺,你不是嫌大哥大占地儿一直不乐意买移动机吗?我给你买了个小的,也方便我们联系。”

她拿起手机低着头捣鼓开机,递到江望舒面前,用手机后别着的触屏笔在手机上点点戳戳演示给他看:“看,能触屏控制,高级吧!”

江望舒好奇地凑到她跟前看她玩五子棋,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了一句:“比大哥大还贵吧?”

孙文茵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随口应和道:“还行吧,一万。”

江望舒眼神晦了晦,挪开了脑袋。

“下次别买这么贵的东西了,座机又不是不能用。”他拿过另一只小盒子,紧皱着眉头问:“这个又是什么?”

“相机嘛!你真啰嗦,以前收我礼物也没见你心疼过我的钱。”孙文茵气鼓鼓地把手机抛回江望舒怀里,踩着小高跟“咚咚咚”跑回了办公桌前,大眼珠子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着转。

“我把我的号码和我妈妈的都存进去了,卡也是我给你办的,有空就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她经常念叨你!”

江望舒转过头去,看着孙文茵捧着脸佯装生气的样子,和他记忆里那个伶俐张扬的小妹妹渐渐重合起来,不同的是,她真的长大了很多。

“知道了。”他轻轻舒展开唇角,声音轻柔似风一样,眼角眉梢都软化了开来。

走出办公室后,江望舒不可自控地想起了林耀南。

他走到班级的窗户边,女孩粗长的麻花辫分成两股,温顺地垂在脑后,看起来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小姑娘经过农活摧残的手指黑粗带茧,连指甲缝都沾着黑色的泥垢,她认真地用指甲盖开裂的指尖指着书,跟着老师的讲解慢慢移动着手指。

江望舒看了心底阵阵发疼。

在这一时刻,几乎一种想照顾这个孩子一辈子的想法从江望舒心底强烈地冒了出头,他盯着林耀南单薄却直挺的背脊,心头这把火愈烧愈烈。

江望舒轻垂下头,转身朝外走去。

杨坤那辆破烂大杠自行车俨然已经成了江望舒的专属,还被江望舒专门去配了把锁,钥匙天天揣在自己兜里,下了学骑着满世界乱窜。

对于车子的主人杨坤,江望舒直接送了一个崭新的篮球敷衍了事。

他看了眼手表,估摸了下吃午饭的时间,又跑到学校厨房装了两份米饭,颠着大勺很是努力地往里挖了狠狠一大勺鱼香肉丝,整整装了满满两大碗,挂在了车子的手刹上。

江望舒摇摇晃晃骑进季野家小院时,看到季野正趿着一双烂布鞋在院子里喂鸡。

他只穿了薄薄的一件灰色短袖,宽大的衣摆里面空空荡荡,顺着风紧贴着腰腹部纤薄的一层腹肌,勾勒出他宽阔的肩线和细长的腰身。

虽然已经是泥融燕暖四月春里,但十里坡的风仍是带了些寒意,攀着他的臂卷进了他空阔的短袖里,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江望舒弹了下车铃,一阵轻快的叮叮铃铃震得季野抬起了头。

“江……江哥。”季野端着一盆乱七八糟的鸡食,有些紧张地叫了江望舒一声。

江望舒用脚踢下车撑,绕到自行车前头卸下了装饭的塑料袋,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不冷吗?”江望舒两个指尖捻起季野的袖摆,在空中轻轻晃了一下。

季野讷讷地摇了摇头。

确实有点儿冷,可他没敢说。

十里坡的春不像春,也不像夏,气温经常一阵儿冷一阵儿热,这几天的穿衣着实为难住了衣服本就没几件的季野。

江望舒一把接过季野手中的鸡食盆,又推了季野一把:“给我,我来!进去套件外套!”

半点没有嫌弃鸡食盆子脏的意思,弯着腰泰然自若地喂起了满院子乱跑的鸡。

季野搓了搓手,只好跑进房间去找外套来穿。

他有只有几件外套,还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后城市里的中学生捐过来的衣服,上面全是龙飞凤舞自己看不懂的英文字母,一件紫色的一件粉色的。

季野把衣服拎在手里发了会怔,咬咬牙一鼓作气地套上了那件紫色的,别别扭扭地走了出去。

“江哥,我穿好了,我来吧。”有些出汗的大掌一把攥住了江望舒手中的盆子,江望舒抬头,猛然看见季野那双乌黑漆亮的眼珠子一闪一闪的,高领的外套拉链拉至他的下巴处,紫黑色的外套盖住他高高突起的喉结,侧颊棱骨瘦削分明。

江望舒鬼使神差地摸出兜里的那只小相机,对着季野的侧脸轻轻按下了快门。

一张青春朝气的男孩侧脸,逆着天光出现在屏幕上。

小孩儿低低头,青涩的头皮接连脑后两根突兀的细筋,中间凹下去一道浅浅的小坑。

季野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件女式外套,只是觉得穿上太紧,衣袖太短,但并不影响紫色与他的相衬。

忙活完手中的活,等鸡群挥翅散开,季野手中的盆子随手放到一旁把手背到身后使劲儿搓了搓,疑惑问道:“是林家那事儿有进展了吗?”

江望舒伸出手笑眯眯地在他眼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聪明!”

“奶奶吃饭了没?”他把在塑料袋里捂得热气腾腾满是水蒸气的饭塞进季野的手心里,拍了拍他的脑袋:“趁热给奶奶吃!”

季野抿着唇,默默接过了塑料袋,清了清嗓子,低声说了句:“谢谢江哥!”

江望舒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柔声说道:“慢慢吃,我不着急,吃完我们去一趟林家。”

随后的将近半小时里,江望舒真的就很安静地坐在季小才平时坐的小凳子上,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季野一筷头一筷头地给奶奶喂饭。

季野在江望舒一错不错地注视下,红着脸努力把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筷子上。

他不敢想江望舒此刻看到自己的窘迫心底会想些什么,他只能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不自在。

给奶奶喂饭本就是个日常的活,更不算得上会费大力气,季野却第一次喂了自己一脑门儿的汗。

等季野自己吃完,已经过了一点钟。

两人急冲冲赶过去的时候,远远就看到一群深蓝色警服团团围在林大福家门口,很是用力地拍打着那扇接近腐朽的木门。

领头的是几位看起来年长很多的警官,对着里面用十里坡的方言撕长了嗓子边拍门边喊叫。

“出来喽出来喽,别躲了林大福!我看到院儿里有两小孩儿!快点把门给我打开!”

江望舒和季野互相对视了一眼,当机立断丢了自行车冲了上去, 气喘吁吁地拽住了最后面那个警官的胳膊。

小警官一回头,就看到了前两天来报案的两个年轻人一头汗水地喘着粗气站在自己后面。

“江校长?”

江望舒撒开了手,抬手扶了一把鼻梁上的镜框,冷静道:“他应该不在家的。”

拍着门的那位年长警官回过了头,皱眉道:“这么大点小孩放在家里,他不在谁看着?”

“让我试试。”江望舒疾步走上前去,跟在他身后的季野默默用胳膊替他豁开了一条路。

江望舒对着最前面的警官点了点头,然后极缓地蹲下了身去。

他的眼睛贴上那条门缝,自从上次他和季野来过之后,林大福就把这条本来很宽阔的门缝加固地只剩下了窄窄的一条细缝。

院里两个矮矮小小的小姑娘啃着手指流着满脸的哈喇子看着他,眼神里藏满了好奇,又带着一丝小兽一般被陌生人入侵领地的惊慌,捂着眼睛一下子跳到了院里爬满青苔的水池子后面,露出半个小脑袋来不停地往这边张望,黑漆漆的瞳仁一闪一闪的,像极了林耀南。

江望舒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兜里掏出了早就装好的一把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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