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06-15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余酲 主角:傅宣燎 时濛
今年枫城的冬天来得匆忙,跑几场会议、签几份文件的功夫,第一场雪就从天而降。
天气的突变给交通增添压力,主城区的路上,车里的傅宣燎正为前方大排长龙的车队烦躁,接电话的语气便不怎么好:“有事说没事滚。”
高乐成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贱嗖嗖道:“堵车了?唉,让你考个飞机驾照……”
“你从城南到城西开飞机?”
“城西?怎么不去城东老时家报道了?”
“时濛又临时改了地方。”
“上回也这样……哦,我知道了,约会。”
傅宣燎皱眉:“闭上你的嘴。”
高乐成非但不闭,还笑得开怀:“你家冰美人变聪明了,不再一味蛮攻,知道用技巧了,我们傅总的心怕是要守不住咯。”
“我又不是你,见一个爱一个。”
说起最近在追的人,高乐成很是苦闷:“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喜欢花也不喜欢手写情书的女人……是不是你们家冰美人的朋友都不太正常?”
傅宣燎无语:“那你还上赶着追?”
“新鲜嘛,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女人对我这么凶。”高乐成兴奋道。
傅宣燎皮笑肉不笑:“那你怕是个抖M。”
打电话来自然是有事,高乐成切入正题:“傅总周末有空不?”
前面的车纹丝不动,傅宣燎双手松开方向盘,仰靠在座椅上休息:“明天我爸妈回国。”
“那算了,接叔叔阿姨更重要。下周末呢?”
“应该有空。”
“就是那什么,我们家在城郊新开了个度假村。”
“请我去玩?”
“嗯嘛,顺便把你家冰美人……”
“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哈哈哈你知道就好,如果能顺便把他的经纪人一块儿叫来……”
“这我没法打包票。”傅宣燎说,“你也知道,是我受制于他,不是他受制于我。”
“可别这么说,明眼人都得看出来是他被你牵着鼻子走。”高乐成先恭维再扔糖衣炮弹,“其实我这儿有件有趣的事,不如咱们做笔交易,我告诉你,你帮我约人。”
“关于什么的?”
“你家冰……”
“那还是别说了。”
“真不想听?这事只有我知道,错过可没下家了。”
高乐成深谙吊胃口之道,原本没兴趣也给他弄出兴趣了。
犹豫片刻,傅宣燎说:“要是没帮你约上……”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没约上我自认倒霉咯。”高乐成豁达道。
“那行。”傅宣燎商人头脑,怎么算这笔买卖都不亏,“你说吧,我倒要听听怎么个有趣法。”
来到时濛发来的地址,傅宣燎发现是家购物中心。
对于在初雪之日穿越大半个枫城跑来一家普通的商场这件事,换谁都很难没有怨气,加上周末人多,停个车都费了好大功夫,乘电梯上去的时候,傅宣燎看到窗户里倒映的面孔黑如锅底,仿佛不是去逛街,而是去砸店。
这份怒火在接到时濛的电话之后飙升至顶峰。
“什么?你在南门?”傅宣燎在商场里四处张望,“南门是哪个门?”
“商场外面有指示牌。”时濛说,“我在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店铺前。”
傅宣燎傻眼:“你让我出去找你?”
“嗯。”
这家商场占地面积极大,如果不幸傅宣燎所在的位置正好是北门,那么去南门可能要绕行一大圈。
外面还下着雪。
“你就不能进来吗?”傅宣燎试图挣扎。
“不能。”时濛斩钉截铁,“你过来。”
受制于人的傅宣燎只好咬牙冲出去,看到指示牌上的“北门”二字,气冲冲地顶风向南走。
商场前有一片很大的广场,周围的树和栏杆上挂满彩灯。
初雪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是浪漫,不少情侣在这里牵手相拥或者拍照留念,穿梭其中的傅宣燎显得格格不入,人高马大,黑衣黑裤,这会儿更像来寻仇的了。
快到的时候,路前面有几个年轻人占道跳街舞,一帮路人围着看,傅宣燎几次想从人堆里挤过去,都被突如其来的鼓掌喝彩以及人群骚动挡了回来。
糖炒栗子店的招牌近在眼前,傅宣燎彻底没了耐心,站在人群中掏出手机拨电话。
接得很快,时濛显然也在外面,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
“时濛。”这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傅宣燎咬牙切齿地命令,“你转头。”
于是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的人转过身来。
眼前摇晃模糊的线条迅速聚拢,仿佛失灵许久的视线对焦程序被修复,方才路过的的风景统统没在脑海中留下印记,眼前的一幕却出离清晰——
时濛穿着一件对他的体型来说过分宽大的白色羽绒服,整个人被包裹在黑白色的世界里,有雪花飘落在他剪短的黑色发梢,嘴唇和鼻头冻出来的一点红是这幅画上唯一不同的色彩。
不对,还有他看见自己后亮起来的眼睛。
傅宣燎看见那个不习惯出现在人多场合的家伙,抬起胳膊冲自己挥了挥手,生怕自己看不见似的,又左右摆了两下。
几乎窜升到头顶的火气瞬间被浇熄,傅宣燎甚至不受控制地挥手回应,等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脸色又黑了几分。
两人进到室内,从时濛手中接过热乎乎的纸袋,傅宣燎才知道他守在外面是为了买这包糖炒栗子,刚才那家店门口排队的人不少。
“还是热的。”时濛说。
意思是趁热赶紧吃。
上周约在汽车影院,也是时濛提前准备了小吃,当时傅宣燎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儿看见周围也有买了栗子的情侣,都是男友在给女友剥,才领会到了什么。
说不定时濛真把这当成了约会,所以竭尽“绅士”地照顾他。
这个认知令傅宣燎浑身不自在,两人进到餐厅坐下后,他把手里已经剥开的栗子放到对面的时濛面前:“你先尝尝。”
他的本意是找回主动权,没想时濛捏起那颗黄澄澄的栗子肉,好比托着颗价值连城的宝石,送到嘴边之前看了又看,差点没舍得吃。
比上回在游乐园那支冰淇淋还要宝贝。
给都给了,为了表现出无所谓,傅宣燎硬着头皮问:“好吃吗?”
“好吃。”时濛难得反应敏捷,回答迅速,“很好吃。”
傅宣燎警惕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像培养皿中蠢蠢欲动的微生物。
他开始把这种变化归咎于场景的改变——毕竟在公共场合,时濛会收敛脾气,自己也不好随便发作,就像在时家餐桌上,众目睽睽之下只能保持微笑,权当修身养性。
反正关起门来,打得天翻地覆也没人知道。
这么想便舒服多了,吃过晚餐,两人到楼上的茶吧小坐,闲着无聊的傅宣燎还故作轻松地同时濛搭话:“你这衣服新买的?”
时濛正拿着本巴掌大的硬皮本涂涂画画,闻言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是的。”再抬头看傅宣燎,“好看吗?”
跟时濛相处久了的都知道,从这家伙口中说出的话出除了祈使句几乎就剩下肯定否定句,因此傅宣燎被他连贯自然的反将一军弄得措手不及。
黝黑的瞳仁看似冰冷,被盯着却又有一种实质般的炽热。
逃避行不通,傅宣燎只好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让声音闷在杯子里:“嗯。”
事实上确实好看,傅宣燎并不擅长说谎。
落在白色里的时濛像一支插在瓷瓶里的花,花茎纤细,花瓣是另一种白,仿佛内里是透明的,才能够白得如此纯净。
时濛画画的时候很专注,削得只剩五六公分长的铅笔侧捏在手心,修长手指在纸上刷刷地涂画,间或抬头看一眼在临摹的吧台上的摆件,眼睛微微眯起,每一处光影都看得仔细。
大概没有人会舍得掐断这株充满生机的鲜花。
这么想着,傅宣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它曾几度残忍地掐住这株美丽花儿的命门,企图将它毁灭。
对于自己下意识用了“残忍”这个词,傅宣燎回过神来便觉讽刺。
若按过分程度分级,偷窃别人的心血之作,还有不惜一切手段弄来想要的东西留在身边,全然不顾旁人的自尊和意愿,分明才是碾压一切的残忍。
我是疯了才会觉得他可怜。
傅宣燎负气般地收回目光,撑着下巴看穿户外的路人,看木纹墙壁,看杯子里漂浮的茶叶。
就是不看这朵看似纯净实则掰开全是心眼的黑心莲。
时濛自是不知同行者丰富的内心活动,进门时他就注意到门口的中式壁龛灯,觉得很美,当即便掏出纸笔临摹。
换做别人,第一时间必会选择掏出手机拍下,可是时濛习惯了用画笔记录所见,一旦投入便沉浸其中,画到收尾部分才想起对面还坐着个人。
傅宣燎从来不是耐心充足的人,以往这种情况早该坐不住了,今天如此安静……
时濛放下笔和本子,小心地凑过去观察,然后得出结论——是因为睡着了。
托着下颚的手变成平放于桌面,上头压着一张睡着了都皱着眉的脸。时濛稍稍歪头,将视线方向摆到与傅宣燎平齐,看着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山丘般挺立的鼻梁,以及闭上才能发现很浓密的睫,近乎贪婪地一遍又一遍。
只有这个时候,傅宣燎才是温柔的。他不会说让人难受的话,不会用近乎怨恨的眼神看自己。
时濛想让他不要恨了,可是怎么能不恨呢?光线的错位尚能让同一处景象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好比由于角度不同被掩盖的事实,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看到的冰山一角。
所以连安静的时光都珍贵得像是偷来的。
时濛伸出手,心想就一秒也好,让我牵牵他的手,不用担心被甩开。
哪怕就一秒。
其实在被触碰之前,傅宣燎就醒了。
他的警惕性向来很高,哪怕工作再累身体再疲倦,在公共场合也不至陷入深睡眠。不过这段小憩虽然短暂,竟也让他做了个梦。
蝉鸣的午后,飘着浮尘的教室,他的视线只有细窄的一条缝,眼皮很沉,像是刚睡醒睁不开。
与困意挣扎的间隙,他听见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轻盈的,又有些胆怯,动作很轻地坐在他对面,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掀开了他盖在脑袋上用以隔绝声音的课本。
浅淡却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发顶,越来越近,傅宣燎听到在耳膜鼓动的心跳声。
正当他抬起头,打算把“偷袭者”抓个现行,眼前场景忽然变换,耳朵里也涌入许多嘈杂的声音。
梦境与现实无缝交接,傅宣燎在瞬息之间擒住伸过来的手,捏着对方的手腕猛地按在桌面。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时濛受到不小的惊吓,他瞪圆眼睛,条件反射地后撤,被傅宣燎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又心虚似的垂了眼,欲盖弥彰道:“你醒了。”
待傅宣燎搞清楚状况,倒也没多加为难,松了手,含糊地问:“我睡了多久?”
时濛抽回手,把本子盖好往口袋里塞:“二十分钟。”
晚饭吃过了,茶也喝了,开车回去的路上,傅宣燎望着出现在前车窗里与来时别无二致的夜景,好像还没从燥热的梦里转换到飘雪的现实,低喃道:“下雪了。”
时濛是打车来的,此刻坐在副驾,也望向窗外。
傅宣燎似乎听到时濛“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他想起去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正在办公室审批材料,听见外面女员工惊喜的欢呼,望向窗外只觉茫然。
前年、大前年也一样,为了将债台高筑濒临倒闭的公司重新扶起,傅家上下倾尽全力,傅宣燎作为独子自是不能袖手旁观。从国外归来后他便下工厂、旁听会议、到处跑业务、参与商务谈判……到逐渐接手公司成为决策人,高速旋转带来的成长足够显著,错过的风景也数不胜数。
许多曾经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模糊,不经意回想起的某些片段甚至会让他怀疑是否错记。
比如不久前重现于梦中的场景,虽然当时没有抬头,但是在傅宣燎已经存在的记忆中,在教室“偷袭”他的是时沐。然而方才抓住时濛、与那双清澈眼眸对视的刹那,他没理由地动摇了,不那么确定了。
顺着初雪的轨迹逐年往前倒推回忆,傅宣燎猝然抓到一个重要节点。
“八年前……”他迫不及待地向身旁的人验证,“八年前的圣诞节,你在哪里?”
八年前的第一场雪下在圣诞前夜。
枫城老一辈人不爱过洋节,年轻人倒是热衷,平安夜当天,学校告示栏旁竖了棵仿真圣诞树,来往驻足拍照者众,都是初高中部的学生。
女孩子三三两两前来,红着脸把系了彩绳的礼物或烫了火漆的信封往树上挂,必引来一片起哄声。
有闲来无事的学生自发组织保卫队,举着喇叭站在圣诞树前:“实名认领啊实名认领,各位心里都有个谱,要是信打开写的不是你的名,尴尬的可不是我啊。”
远离热闹的另一边,时濛独自站在僻静的角落里,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团团升起又散开。他把兜帽拉高,手缩到袖子里,做好能做的所有保温措施,一副打算常驻的架势。
灯火通明映在眼睛里,再远的喧闹也仿佛与他息息相关。再次确认树顶那个蓝色的盒子暂时无人认领,时濛抬手用袖子搓了搓冻红的鼻子,又呼出一口白色热气。
时濛知道那盒子不是给他的。
昨天放学之后,傅宣燎和时沐不知去哪里玩了,时家晚餐都散席了才回来。
两人有说有笑地上二楼,时沐进套房,傅宣燎进客房。客房就在时濛房间的旁边,这间以前是时思卉的卧室,她去外地念大学,时沐让阿姨把房间收拾了出来,方便傅宣燎偶尔过来时住。
倒是方便了时濛密切关注傅宣燎的动静,今早隔壁的闹钟一响,时濛也跟着起了。
可惜没掐准时间,收拾好东西打算出去的时候想起忘了带颜料,时濛着急忙慌回去拿,收拾完出来刚好撞上隔壁同样推门出来的傅宣燎。
以前这种情况都是时濛先走。他不想引人注意,每次都是先到院外的树丛里等着,看见傅宣燎出门,才蹑手蹑脚地跟上。
这回失策了,两人在距离不到三米的走道里出其不意地打上照面,时濛还没反应过来,傅宣燎先开口:“你也这么早。”手上拿着蓝色的礼物盒,他丝毫没有避讳的意思,“干什么去?”
这些年时濛在时家活得像个隐形人,平时和时家常客傅宣燎并没有什么交集。在学校就更说不上话了,两人年级不同,时濛又是艺术生,大多时候都在画室待着,而画室又分东西两间,时沐常去的是东边那间。
因此经常以背影形式落在视线中的人突然正面相对,时濛当即愣住,随后便后撤一步,讷讷地答不上话。
大约被他的反应无语到,傅宣燎咕哝了句:“我很可怕吗?”
时濛想说不是的,稍慢了一拍,就被着急走的傅宣燎抢了先。
“我先走了,方便的话帮我跟伯父伯母说一声,他们应该还没起。”
说着,单肩背包的傅宣燎大步越过时濛,往楼梯口去。
一脚踩下台阶,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住,扭头往走道方向看过来,吓得时濛差点又战术后退。
傅宣燎一手插兜,一手举高扬了扬蓝色的礼物盒。
“如果你哥问起来,就说我去晨跑了。”他笑着说,像是料准时濛会答应,“记得帮我保密啊小朋友。”
就在上个月,时濛刚过完十六岁生日,虽然他个子不高,但是很不喜欢被看作小朋友。
因此今天他跟是照样跟,却故意把距离拉远了几米,边走边踢石子,在心里提醒自己不要总盯着那个背影瞧。
可是他的笑让时濛想起那次自己躲在阁楼的桌子底下,他故意支开旁人伸出手叫自己出来的样子。时濛喜欢他那样笑,总是忍不住要看。
到学校门口时间刚过七点,隔着条马路看着一棵绿油油的圣诞树被校工从车上扛下来,再竖到布告栏旁,时濛还有点迷糊。又看见傅宣燎趁四下无人,把书包扔在地上,蹭蹭两步攀爬上栏杆,扭身将蓝色的礼物盒挂在圣诞树顶端,用绳子系牢。
时濛这才明白了他这么早出门的目的。
艺术生也要上文化课,上午语数外三节课,时濛都没仔细听,人在教室,恨不得把眼睛留在布告栏旁守着。
中午去食堂用餐,还特地绕了远路在校门口转了一圈,确定那盒子还在,时濛才定下心来继续下午的课程。
下午三点转移到综合楼的画室,时濛难得没有缩在墙角,选了靠窗的位置,方便仰起脖子就能看见校门口的情况。
今天学生少,东画室没开,美术老师孙雁风带着常驻东边的得意弟子们进门的时候,时濛正撑着下巴望着窗外,听到那个名字,才怔然回神。
“时沐,让我看看你的画!”
学校画室每周拟定一个主题,让学生围绕主题展开绘画,时沐的起笔总是会受到所有人的关注。
五六个同学将时沐和他的画架围了个严实,七嘴八舌地问他构图、色调方面的问题,最后是孙雁风嫌他们吵,挥着教鞭勒令他们回自己的座位,画室才重归安静。
上课时间,校门口没什么人,时濛便也铺开画纸拿起炭笔开始勾线。
耳边唯余笔头摩擦画纸的沙沙声,偶尔插几句交头接耳的低语。将画板调整了个迎着光的位置,余光瞥见孙老师正躬身指导时沐作画,时濛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收回视线又盯窗外发了几分钟呆。
他不喜欢待在人多的地方,思维受阻效率降低,一个半小时只勾了个大致轮廓,压根没用上带来的颜料。
收拾画材的时候时濛动作很慢,显得有些疲惫,后座的同学自走道经过他身边时,无意的一句“你这张和时沐那张的构图好像”给他原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再度蒙上一层阴影。
这个年纪的少年,没有谁喜欢总是被迫和另一个同龄人比较。
可被拿来和时沐比较,已经成为时濛是自八岁以来逃不开的命运。
从长相到身高到学习成绩,再到两人都喜欢的绘画,时濛已经习惯被放在做参照对比的低等位置,他比时沐矮五公分,他和时沐同龄却比时沐低两级,他和时沐画风相似却总是被认为是他在模仿……还有很多很多。
时濛觉得,如果这一切皆因他是私生子而起,那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毕竟这几个要素之间毫无联系。
然而这个世界没空解答他的疑惑,也不会采纳他的一面之词。
人们按自己的标准制定尊卑次序,又酷爱跟风抱团,他们觉得有关联那就是有,“真理”永远掌握在大部分人手中。
走到门口的时濛被老师孙雁风叫住:“我看看你的画。”
时濛着急走,推说:“还没开始画。”
“刚才课上看见你画了几笔。”
“不满意,擦掉了。”
孙雁风背着手看向时濛,时濛亦倔强地与他对视。
到底还是没勉强,孙雁风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画风与时沐确有几分相似。”他试探着问,眼中带了一丝熟悉的怜悯,“要不要考虑改变绘画方式?或者……你有其他感兴趣的画种吗?”
时濛几乎用跑的离开了画室,一鼓作气向楼下狂奔。
北风胡乱地扑在脸上,将头发肆意吹起,他才在操场边停下脚步,两手撑膝拼命喘气。
说不清现在的心情,生气,失落,或是难过,在时家待了八年早习惯了,所以他现在依然很平静。
平静地喘匀呼吸,平静地忘掉刚才发生的事,再平静地走到校门口,找一个不碍事的角落看向布告栏。
冬日的天黑得很早,不过此处视野不错,不仅能看清圣诞树上的蓝盒子,还意外地亲眼目睹了时沐被妈妈接走的场景。
是他的妈妈,不是我的,时濛想,虽然总有人说我和她长得很像。
李碧菡对时沐极好,听家中阿姨说,当年出了点意外,还没到预产期夫人就生下了大少爷,早产儿体质弱,夫人为此很是愧疚,这些年更是加倍补偿,什么都要给他最好的。
最好的生活条件,最好的教育环境,最好的母爱。
高挑优雅的女人把柔软的手轻轻搭在时沐的肩上,身旁的司机打起伞撑在他们头顶,女人将儿子往身边搂,让他完全被伞笼罩。
时濛看见她的侧脸,笑容是他无幸得见的温柔。
直到两人上车,目送车渐渐驶远,时濛才察觉头顶落了几点冰凉,融化的水顺着额角蜿蜒下淌。
下雪了。
守护蓝色的盒子的过程中,由于太无聊,数数都无法填满这段冗长的时间,时濛还想了一些平日里无暇去想的事
比如他那个没住在时家的母亲杨幼兰,今天是怎么过的,下次见面的时候会不会又叮嘱他:“记得让着你哥哥,你应该的。”
比如当年那场“意外”,如果杨幼兰知道撒泼耍闹的结果是李碧菡比她早生,会不会选择收敛一点,或者换一家医院。
比如孙老师那样喜欢杨幼兰,为什么非但不阻止她把孩子生下来,还甘做护花使者,想尽办法帮她把孩子送回时家。
再比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时沐,连傅宣燎也喜欢。
可是时沐已经被接走,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到家了。
他的妈妈那样细心,家里定然开着暖烘烘的壁炉,并为他准备好热乎乎的汤和软绵绵的毛毯。
立在寒风中,头顶落满雪粒的时濛一点也不羡慕,他的房间可以蹭到壁炉的余热,汤哪怕凉透也总会给他剩一碗。
他睁大眼睛望向那棵被挂了漂亮灯串的圣诞树,盯着尖顶使劲看。
时沐走了,所有人都走了,那只蓝色的盒子,就是我的了。
他等啊等啊,看着圣诞树前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远处钟楼的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布告栏橱窗边的雪都堆积成山。
走到圣诞树跟前的时候,自发守树的几名学生已经散了,门口的保安大叔从岗亭里探出脑袋吆喝道:“下着雪呢,快点回家吧。”
时濛点头应下,却没走。等到校园里灯都熄灭,再无人注意这边,他把书包丢在雪地里,学着早上傅宣燎爬上去的轨迹,慢吞吞地往上爬。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栏杆湿滑,也没个落脚点,依赖臂力攀爬上去,腾出一只手抖抖索索够到那盒子,时濛便手脚虚软,彻底没了力气。
加之听到脚步声乱了心神,脚下不慎踩空,还没来得及自救,抱着盒子的时濛仰面朝天栽倒下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身后传来的抽气声令时濛身体僵硬,不会动了似的。
“嘶……好沉。”
接住他的人显然也不好受,时濛从喷薄在脸侧的气息中闻出他喝了酒。
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喝酒?是因为礼物没有被期待的那个人拿走,还是……
没等时濛想明白,一只穿着校服外套的手臂自身侧伸出来,暖热掌心在并不充足的光线下还是准确抓住了时濛抱着礼物的手。
心跳自喧嚣吵闹戛然止息,片刻后再度响起,径直冲向鼎沸。
傅宣燎大口喘气,粗声问:“我生日那天,往我课桌里塞礼物的,是不是你?”
像被警察当街逮捕的小偷,时濛头也不敢回,良久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去年,还有前年,也是你?”
“嗯。”
听到想要的回答,身后的人松了口气。
雪还在下,将贴得很紧的两个人困在原地。
“我就知道……”傅宣燎倾身向前,抱住怀中不住发抖的人,语气恶狠狠却透着股委屈,“我就知道,你也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