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4-19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扇葵 主角:宋延铭 冯临越
“孤坟?那不是孤坟。”
年纪过百的老人摇了摇扇子,那双历经风霜、阅尽百年山河变换的眼睛里,映着遍开山岗的白色野蒜花。
他目光悠远,耐心的为这群惊扰了此地的年轻人们解释:“这里葬了两个人,躺下的时候很年轻。”
一个小姑娘问:“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
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爱人,是在监狱里。
那会儿他一身长衫被血染透,丢了半条命,被关进了大牢,很巧,和他的爱人住进了同一个牢房。
那时候他的爱人虚岁才14。
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西装,脸上沾着灰的男孩子坐在角落里。
他长了双标志性的笑眼,眼神清澈灵动,夹杂着好奇的瞧他,干净的像是从未经过风雨。
牢里就他们两个人,他见自己趴在地上动不了,小心翼翼的凑了过来,蹲在他脑袋边上小声叫他:“大哥,你要死了吗?”
他疼的厉害,不想和他说话,趴在冬天冰冷的地上闭目养神,这么一闭眼,意识就开始往深渊里坠,连着几天的滴水未进和严刑拷打,让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了尽头。
他知道这么闭起眼睛,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可是闭都闭了,他想睁开也变得不现实,寒冷、饥饿、疼痛、疲惫,最后全都归于麻木,他僵硬的趴着,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那些人抓了他,就没想让他活着,大约他能做的,只能到这了。
可是他死也死的不消停,他感觉自己翻了个身,凉水顺着脸往脖领子里灌,他冷的哆嗦,痛感渐渐的又回来了,他张开唇,疼的叫出声,然后水顺着唇,流进了嗓子里,他缺水太严重了,忍不住大口的喝,他听到耳边一个尚且稚幼,带着奶气的声音说:“慢点慢点,你慢点,一会儿该呛死了。”
他听进了耳朵,尽力克制着本能,慢了下来。
高热让他身体发冷,冷的牙齿都在颤,身体里却像是有火,灼地五脏六腑都在疼,凉水喝完,内外的煎熬暂且达到了统一,他冷的更厉害,身体开始控制不住的抽搐。
他终于失去了意识,再醒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少年,他俩铺着草席,身上盖着少年的衣服,他轻轻动了一下,少年醒了,第一时间去摸了他的额头,随后爬了起来。
他纤瘦稚嫩的身上沾了自己的血,瞧着他也不怎么在意,利落的把衣服穿上了,蹲在他旁边瞧他,一双眼睛未语先笑:“你昨天喊冷,我没办法,只能这么抱着你。”
他张了张嘴,勉强的说:“谢谢。”
他的嗓子太疼了,发出的声音难听的不行,想着全了救命的礼数,却连动一下都困难。
他轻轻抽了口气,说:“劳烦你,帮我翻个身。”
少年没动,他瞧着自己说:“你前边的伤太重了,还是躺着吧。”
他闭了闭眼睛,又道了句谢。
有人过来送饭了,随手扔在大牢的栅栏外,馊了的饭洒了一半,对面牢房里几个人跪在地上,用手抓着和了土的饭抢着往嘴里塞。
他们这里分到的饭都不够一个人吃,他闭上了眼睛,想着还是算了,即使他已经饿得要死了,他也不想和一个孩子抢饭吃。
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少年端着碗回来了,他小声叫他:“你还活着吗?”
他半睁开眼睛,说:“嗯。”
少年说:“那你快吃饭,要不一会儿该死了。”
他怔了怔,看着碗里足够救自己命的饭,又去看他,轻声问:“你不吃吗?”
少年弯着眼睛,指了指大牢门口,说:“我就要死了,少吃一顿没什么的,而且那里还有。”
他说自己要死了,就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一样坦然,他第一次认真的瞧这个脸上脏兮兮的男孩儿,虽然在这种地方,也能看出来他的家教很好,脊背挺得很直,身上的西装也不是平常人家能穿的,看着很贵气,举手投足都像个小公子。
他舔了舔唇,声音嘶哑的问:“昨天你哪里弄来的水?”
这牢里,不该有水。
少年把碗放在他旁边,走到牢房门口,蹲着去抓地上散落的饭,他把粘着土的饭塞进嘴里,瞧着一点也没有介意的意思,他悄悄看了眼牢房外,小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每天都偷偷留小半碗。”
话说完,他想起了什么,说:“忘了说,我叫冯临越,你叫什么?”
他叫什么……
他不能说自己叫什么。
他费力的撑着胳膊,微微侧身,说:“你之前叫了我声大哥,就叫大哥吧。”
顿了顿,他看着那碗饭,说:“谢谢了,假如有一天……我一定报答你。”
他记得那时候,少年特别随意的摆了摆手,说:“不用,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真的快死了。”
他陷入了高热。
每天昏昏沉沉,醒醒睡睡,吃不进去饭。
外边那些人似乎把他给忘了,放他在牢里自生自灭。
他总是想喝水,能说话就要水,有人喂给他水,那水有时是凉的,有时是热的。
他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子,终于清醒的时候,他还在牢里。
他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个不大的西装外套,牢房的角落里,缩着那个小孩儿。
他想叫他,却说不出话,舔了舔嘴唇,舔到了一片腥甜,他最初以为是唇干裂出的血,垂眸时却突然瞧见衣襟上沾染的暗红。
他眼睛干涩的厉害,慢慢的涌出了泪,他看着血液延伸的方向,一直到角落里,少年的右手,紧紧捂着左手手腕,低着头,睡着。
牢里无日夜,昏黄的灯光模糊着里边人的时间观念,又有人来送饭,不耐烦的辱骂着犯人们,声音很大,少年动了动,醒了。
他揉着眼睛,摇摇晃晃的起来,脚步虚浮的走到牢房门口,拿起水往回走,走到他身边,蹲下时才发现他醒了。
那双漂亮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刚刚的萎顿消失不见,他弯着眼睛,特别惊喜的瞧他,说:“你活了,你真的活了!”
他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在他身上拍拍摸摸,然后如梦初醒似的,把水凑到他唇边,说:“快喝了。”
他看着他,没说话,也没张嘴。
少年以为他动不了,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膝上,然后把碗凑到了他的唇边。
离得近了,他可以清晰的看见,少年的手腕上狰狞的伤痕,划开的一道一道,交错的伤痕,触目惊心。
他垂下眸子,喝了一小口水,觉得勉强能开口说话了,他嘶哑的问:“多久了?”
少年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低着头居高临下的瞧他,高高兴兴的说:“三天,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死了。”
三天,这么多的伤口,自己到底要了多少次水……
他躺在少年膝上,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为什么救我?”
多年后,他的爱人当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依然记得清楚。
他说:“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你看着还想活,就顺手救救你。”
说出那话那会儿,他才十四,什么都不懂,用自己的命,随意的去换另一个人的生。
他慢慢好了起来,大概因为天太冷了,他身上的伤口没感染。
他能说话了,开始叫少年的名字:临越。
他问他:“你被判了刑期吗?”
冯临越的手腕开始愈合,又疼又痒,想挠一下,但是被他阻止了,他只好一下一下的舔,勉强的止痒,他舔完伤口,随口说:“判了,还有一个月吧,也快了。”
他靠在墙上看他,问:“你为什么被抓来?”
冯临越用手背蹭了蹭脸,一向干净的眸子看起来有些难过,他垂下了眼睛,说:“刚从国外回来,家里就出事了。”
他问:“什么事?”
冯临越又蹭了下脸,声音很低,说:“拿枪把我父亲打死那个人,说我们家的纺织厂贪了他们的钱,母亲为了救我,给了那人一大笔钱,我没当场死,回来还是被判了刑。”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那你的母亲呢?”
冯临越“啊”了声,抬头看他,轻声说:“死了啊,家里人都死了,当着我的面死的,就在这个牢里。”
……
他不说话了,因为男孩儿眼睛里开始落泪,大颗大颗的,一点声音都没有,纯真的眸子盯着虚空一点,声音很平静:“所以我想着,她想让我活着,我就活着,活到活不了那天,自然就死了,死在这,和她死在一个地方。”
他听的难受,向他招手,说:“你过来。”
冯临越从墙边走过来,坐在了他身边,把下巴搁在蜷起的膝上,侧头瞧他。
他抬手,轻轻擦着他的泪,说:“能活着,就别死。”
冯临越尚且带着奶味儿的声音说:“哥,我活不了了。”
他揽着少年的肩,低声说:“我能活,你就能活。”
他搂过他瘦弱的肩膀,把他揽在怀里,抬起了他的左手,凑到眼前看,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冯临越点了点头,带着可怜的鼻音,乖乖的说:“很疼。”
他心里疼了一下,又问他:“冷不冷?”
冯临越点头,小声说:“冷。”
他把下巴抵在孩子的头上,把他抱得紧了些,在昏暗的牢里,寒冷的冬夜里,暖着他的身体,哄着他说:“冷就挨着我睡,睡吧。”
气温越来越低了,有一天他看见来送饭的人进来,脚下沾了雪,夜里凉气顺着地皮往上窜,小孩儿身上起了冻疮,每天凑在他身边不肯起来。
时间过去了二十来天,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小孩儿突然说:“哥,明天我就到日子了,以后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
他勾唇笑了笑,拉着他的手,问:“要是能出去,你想干什么?”
冯临越眨了眨眼睛,说:“我不知道,没想过。”
少年缩着手脚,靠在他的怀里,奶气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茫然,他说:“哥,你说枪毙是不是会立刻就死啊,我看着母亲死的时候,觉得特别快,我怕我死的慢了,疼。”
不怕死,倒是怕疼。
他揉了揉少年的头发,轻声说:“别怕,不会死。”
冯临越显然不信任他,他今晚的话特别多,他问他:“看你穿长衫,你是学生吗?”
他答:“这些明天告诉你。”
冯临越:“你老家是哪里的?家里有兄弟吗?”
他说:“以后带你回去看看。”
冯临越:“哥,其实我有点怕死了以后不好看,听说他们把死人拉去喂狼,那些人死了都开膛破肚的在乱葬岗堆着,我要是那样,你哪天想起来,去给我收尸的话,一定会吓着。”
他叹了口气,轻声说:“你什么样我都不会怕。”
冯临越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窝在他怀里,说:“你那么爱干净,还是不要去乱葬岗了。”
这晚上是大年夜,半夜里牢房起了火,烟灌了进来,冯临越被呛醒,他浸湿的破布捂住了男孩儿的口鼻,不多时,有个穿着狱警衣服的人给他们开了牢门。
大年初一,他脱困,带出了一个瘦弱的孩子,那年他的爱人刚满14岁。
他们躲进了一个秘密的据点里,冯临越脸色苍白,机械的跟着他跑,进了屋就晕了过去。
他找了个熟识的大夫过来看,大夫说,这孩子是营养不良,加上心力交瘁,忧思过度,一下子没抗住,晕了。
他面上表现的再冷静,也依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邻近刑期,不怕才是不正常的。
他洗了个澡,换上整洁的衣服,打了热水,给小孩儿擦身子。
洗去了灰,露出少年本来模样的时候,他连呼吸都变轻了。
他长的真的好看极了,白皙的皮肤,五官稚嫩精致,左边脸颊一颗小痣,眼线很长,闭着眼睛看不出什么来,但是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眼睛月牙儿一样的弯着,总像是在笑。
只是太瘦了些,皮包骨头似的。
他给少年换上了新衣服,涂了冻疮的药膏,出去了。
第二天,全城戒严,到处都是搜人的官兵,他换了装束,从外边进了当铺,走侧门进了院子,刚走出两步,怀里就扑进来一个人。
冯临越紧紧抱着他的腰,抬头看他,问:“咱俩一起死了吗?”
他笑了声,把人从地上捞起来,抱着进了屋。
他给他擦了脚上沾的雪,穿上袜子,温声说:“咱们没死,明天就出城。”
冯临越目不转睛的盯着他,那双眸子里空荡荡,他突然说:“没死,没死我可怎么办啊?”
没死可怎么办啊?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没有任何希望和目标的活。
他把买来的糕点放在他手边,站起身,说:“不知道怎么办就先吃饱。”
那时正值山河动荡,风雨飘摇,有人忙着救国,有人忙着自救,他也只来得及给他买点吃的,安抚几句,就去对接接下来的任务了,等他晚上回来,冯临越已经变回了那个家教良好的小公子。
他站在长廊的灯下对他笑,穿着自己给他买的白色长袍,那双弯弯的眼睛,看着有种无忧无虑的干净。
他走到他面前,问他:“饿了吗?我给你买了吃的,红烧肉。”
冯临越拉住了他空着的左手,弯着眼睛说:“饿了,看不到你,想你了。”
这才一天没见就想了?
他只当他嘴甜,牵着他的手进了屋,打开了饭盒。
去洗手的功夫,店里的老掌柜站在廊上,把烟枪磕了磕,说:“那孩子身份查明了,其实也不用特意查,他家那事儿半个上海滩的人都知道,他自你走就站在那儿等你,叫都叫不回去。”
他愣了愣,擦干净手,回了屋。
男孩儿的腰板笔直,规矩的坐在桌前,正等着他。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坐在桌边,拿起筷子,说:“吃吧。”
冯临越这才开始吃东西。
他看着小孩儿,说:“你没想好以后做什么之前,就跟着我吧。”
冯临越眼里落下一滴泪,很小声的说:“嗯。”
他说:“之前是不方便告诉你,现在可以说了,我叫宋延铭……你愿意的话,继续叫我哥就行。”
冯临越点头,鼻尖有些泛红,他说:“你叫我什么都行,我以后这条命都是你的。”
那会儿的什么最不值钱,人命最不值钱,但是冯临越只剩下这条命,他把他的命给了自己,是重于泰山的交托。
第二天,他们混在流民里出城,有人配合着给他们打掩护,一路顺顺利利。
他来上海的时候是一个人,回北平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孩子。
冯临越一身月白长袍,好看的脸上总是带着笑,眸目干净灵动,看世界的眼睛都是单纯的,还特别容易满足。
他坐在火车上,凑在他胳膊边和他一起看书,手里拿着个干饼子在咬,脸贴着他的衣服,但凡他翻的快了点儿,他就用他嫩嫩的嗓音哼一声,让自己等他。
他识文断字,会德语,接受过的教育都是西方思维的,说话又浪漫又直接,和那时候大部分的含蓄的国人不一样。
从上海出来的越久,他的状态越好,人也渐渐胖了起来,颊上多了肉,才发现他奶膘还没褪。
他能为吃上一顿肉包子开心一整天,抓着包子大口的咬,鼓着腮帮子嚼,吃的特别香,一点不像牢里就吃那么两口,说自己饭量小的样子。
他挺喜欢这孩子的,想着到了北平,让他和自己一起念书,住自己家里,当亲弟弟一样照顾。
可是中间出了点事,在路上耽搁了几个月。
再次启程的时候,他们没能回的去北平,转道去了东北。
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件爆发,并瞬间传遍了全国。
他给北平发了电报,决定只身去一趟东北,为获得更多的情报工作。
他给冯临越留了信,给他留了钱,还有一封给老师的信,让他帮着照顾他。
然后半夜,趁着火车中途停靠,下了车。
他背着包袱,看着回北平的火车缓缓开动,刚想转身,火车窗里突然掉下了一个人,因着火车的动力,那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没爬起来。
昏暗的月台上,那身自己亲自买的月白长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眼睛发热,快步跑了过去,小孩儿左手拽着自己留下的包袱,右手抓着信,那双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很快蓄满了泪。
他看着自己,怔怔地说:“你不要我了?”
他看不得他这样,避开了他的视线,他怕他摔坏了,把人打横抱起来,往车站外边走。
冯临越靠在他的怀里,抬手给自己擦眼泪,目光始终盯着他,奶气的声音问:“是不是我太没用了,只会吃,所以你不要我了?”
他被那双眼睛盯得吃不消,不得不止了步,他低头看着那孩子,问:“留给你的信看了没?”
冯临越摇头。
他叹了口气,安抚着孩子惊惶的心:“没不要你,我要去办一件很危险的事,让你去北平等我,我很快就回去找你了。”
冯临越抓着他的衣襟,很认真的问:“你还能回来吗?”
他愣了愣,没说出话来。
他也不知道,仔细算算,算出了个九死一生。
冯临越说:“宋延铭,你带着我吧,我不拖累你,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就是想,活着死了都跟着你。”
那会儿他才知道,冯临越对他依赖到了什么程度。
他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他把男孩儿放在月台的长椅上,半蹲下,撩开他的裤腿看他磨坏的膝盖,上边渗了血。
他看的心疼,轻声问他:“疼不疼?”
冯临越小声的“嗯”了声,肯定是疼的,小孩儿的皮肉伤,几乎都是为了自己受的,无论是腕上的伤口,还是现在膝上的伤。
他心里难受,看着那伤,慢慢俯身,唇在他膝上的伤口处贴了贴,反应过来的时候,瞬觉唐突,想要起来,冯临越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轻声说:“亲一下就突然不疼了,好厉害。”
他觉得好笑,抬头看他。
他的唇上沾了血,冯临越的指腹落在上面,轻轻蹭掉。
然后,捧着他的脸,俯身,吻住了他的额头。
他对他爱人的情,始于那个吻。
从那个吻以后,他窥见了自己的心思,他心里乱糟糟,表面上倒是看不出来,他抱着小孩儿,走出了车站,敲开了家药店买药,坐在空旷的街头,给冯临越做了包扎。
那晚上,他俩在九月的街头,相互依靠着过完了一夜。
他们辗转进了东北。
冯临越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做事稳重,在他身边帮着他,从来没出过纰漏。
往昔富饶的黑土地上,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三千万同胞,惶惶无终日,日军所过地,尸横遍野。
两个人躲藏在一户空了的民家,透过门缝看街上倒下的同胞,大雨降临东三省,一地鲜血浮城,大颗的雨砸在血水里,溅起的血花触目惊心,而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家门口被凌辱,被杀,最终浮在雨水里,滋养了黑色的土地上荒芜的野花。
……
老人看着地上雪白的野蒜花,混浊的目光里涌现出一股子强烈的恨,他苍老干瘦的手指紧紧握着扇面,说:“我进过一次九一八历史博物馆……”
他说:“几年前,我还能走上几步路的时候,也曾去过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卢沟桥历史博物馆,如果你们也去过的话,可以看到上边相片上,当时的中国的样子,人头被砍下来,穿成串,挂在木栅栏上,妇女裸露着身体,开肠破肚的躺在路中央,刚生下来的娃娃被拦腰斩断,睁着眼睛看天,万人坑里,挣扎着的,都是我们的同胞。”
老人说:“那只是当时的几个缩影,更多的惨烈,是没被记录下来的。”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一个男生好奇的问他:“那你说的那两个人,当时死了吗?”
老人顿了顿,说:“没有,他们很幸运。”
……
他们两个差一点就被发现了,多亏了那场雨,日本人没放火烧村庄。
他俩躲的那个老乡家里被翻的一片狼藉,半小时之前,日军还没来的时候,他们进去讨水喝,听到人的惨叫声,他们被那对中年夫妻推进了地窖里,刚把他们刚足月的孩子递下去,还没等躲进去,房门已经被砸了。
慌乱中,女人把地窖关上,上边铺上柴火。
俩人靠着对方,紧紧的捂着婴儿的嘴,听到他们头顶的惨叫声,血顺着缝隙流下,灼热的血滴在了婴儿的脸颊,他什么也不懂,不懂那是至亲的血,不懂他们已经离世,他睁着澄澈的大眼睛,看着上边透出的光,被人捂着口,哭也哭不出声。
他们还没来得及问这家人的姓氏,也不知道婴儿的名,冯临越给婴儿起名字,叫花明。
取自柳暗花明。
他们在东北待了两年的时间,构建起了初步的情报网,等有人过来接手,他们暂时撤出东北,回了趟北平。
九一八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的开端,全国的爱国志士群起,他们回到北平,在北大见到了宋延铭的老师,一个学识渊博的老教授,他看着自己的学生,当场洒了泪。
他让夫人去做了桌好菜,让两个人吃,冯临越很饿,手已经伸出去了,想拿筷子,被宋延铭扫了一眼,又老老实实的坐直。
教授忙说:“饿了就吃,看你们瘦的。”
冯临越看了眼宋延铭,见他点头,恭敬的道谢,这才拿起筷子。
他吃饭的时候特别香,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像某类小动物,安安静静,眼睛弯弯的,看着吃什么都特别满足,特别香,看的老师的夫人喜欢的不行。
她给他添了饭,笑着问宋延铭:“他多大了?”
冯临越咽下嘴里的饭,伶俐的答:“我16了,比我哥小五岁。”
宋延铭给他夹了块儿红烧肉,笑着说:“捡到他的时候才14,这会儿个子长高了不少,可就是胖不起来。”
老师叹了口气,说:“那种环境,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宋延铭看了眼冯临越,弯了弯唇,说:“打算带他给您看看,以后有什么事,托您照应。”
冯临越不吃饭了,瞪大眼睛看他。
宋延铭跟他说:“临越,你留在北平,跟着老师学习,我有自己的事,不能带着你了。”
那晚上,他躺在床上辗转,想着冯临越当时听完这话呆住的样子,想着他乖乖巧巧的点了头,不哭不闹,然后起身给老师行了礼。
他的小孩儿跟着他的两年,学会了审时度势,学会了深明大义,也学会了忍着委屈,不让他有任何的顾虑。
可是冯临越不知道,自己离开他,本身就是一件凌驾于任何疼痛之上的事情,他爱冯临越,爱到离开他本身就是一件抽筋剜心的事。
后半夜的时候,他的门被推开了。
他始终没睡,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那人关上门,轻手轻脚的走过来,爬上了他的床,然后趴在了他的胸膛,轻声说:“知道你没睡,也不是过来和你吵架的。”
宋延铭没睁眼,也没吭声。
冯临越掀开他的被子,被北平冬天冻的手脚冰凉,不客气的把脚放在他的小腿上暖,小声说:“你想上前线,我一直都知道,就是有点烦你不提前和我说,你想去就去吧,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你想让我读书,我就在这读书,等着你。”
宋延铭轻轻抽了口气,翻了个身,把小孩儿抱进了怀里,轻声说:“我家里没人了,但是院子还在,你就住在那,我明天带你去看。”
冯临越应了声,说:“那你去了前线得给我写信,一个月一封,哪天我收不着了,我就去找你。”
宋延铭眼角滑下一滴泪,黑夜里,他摸着小孩儿的脸,靠近,吻住了他的唇。
那不是一种关于肉体欲望的触碰,是早该如此,在这世上找到契合体的满足,冯临越搂着他的腰,主动而生涩的回吻着他,在老师家的客房里,他们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沉默而亲密的触碰着彼此。
那夜过得太快了,第二天两人去了宋延铭的家,位于崇文门前边一个老胡同里,一个小院儿,地方不大,倒是非常雅致,宋延铭领着他去给父母上了香,扣了头,没多说什么,但是冯临越明白,这是让他入了门。
宋延铭还有三天就走了,他俩第一天把这个年久没人住过的地方清扫修缮,晚上的时候买了许多他们挨饿的时候,画饼充饥时说过的菜。
冯临越不会喝酒,吃着东西瞧着宋延铭喝,偶尔喂他吃点东西。
在他拿着块儿鸭肉喂宋延铭的时候,他的手指被咬住了,然后被人抱进怀里,吻了下去。
那晚朗月当空,院里修竹影投落门前石阶,夜凉如水。
男孩儿抱着宋延铭的脖子,乖乖的被亲吻。
他们在家里过了三天的好日子,清扫院子,变着样儿的吃好吃的,还有会客,宋延铭把自己的好友请到家里,把冯临越介绍给他们,意思很清楚,给他铺路。
他用这几天的时间,紧锣密鼓的布置着冯临越以后的生活,让他过得舒坦,冯临越看得出来,他是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临行前的那夜里,宋延铭喂小孩儿喝了酒,三盏酒下去,小孩儿就晕乎乎了,他把小孩儿抱进屋里,盖上了被子,在他醉眼朦胧的时候,和他说:“冯临越,你别成家,别娶妻,这辈子我如若不能回来赴约,下辈子一定来找你。”
他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男孩儿的额头,转身,出了门。
拿起行李,出了院子。
屋里,冯临越没睁开眼,静静的听到院门没了动静,一滴泪滑落枕畔,然后湿了一片。
他每个月都会收到宋延铭的信,有时会迟些,但是每个月宋延铭都会写。
他说识得了许多的人,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苦,还说,想他。
他认真的回信,按着宋延铭希望的那样,每天学习,认识了许多北平的朋友,都是饱学之士,爱国志士,两年时间,宋延铭的家书没停过,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一封,每封的落款都是想你。
1932年12月31日,他十八岁生日,收到了他的第24封家书,他抱着信跑回家里,锁上大门,高高兴兴打开,里边宋延铭熟悉的字迹,在最开端写着:“临越,生日快乐。”
末尾,宋延铭把每月的“想你”变成了“我爱你。”
他咬着唇笑,拿起笔写信,却半天落不下去,他总是看着那句“我爱你”,心绪久久的扬着,庭前修竹晃动,隔壁柿子树上一颗大柿子落在了他家屋顶的瓦上,然后咕噜噜的掉落在了他的窗前,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张纸,凑在唇边,吻了一下。
他现在是芝兰玉树,翩翩公子,学识、容貌每样都出类拔萃,身边有一群厉害的朋友,得到了许多青睐,可从未多看过哪个姑娘。
他走上了曾经宋延铭的路,他在宋延铭的桌上看见了那行铭刻的字: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于是他按着那行字,循着他的思想,走着他的路。
1933年一月,他没收到宋延铭的信,他以为是战事耽搁了,跑去问老师,老师也不清楚,当时日军攻陷山海关的消息传遍了全国,他心里开始发慌,他瞒着老师,踏上了火车,独自往前线跑。
他看见了燃烧山河的战火,看见了尸横遍野,和破碎的旌旗,想着宋延铭在这样的环境下给自己写信,想着想着,就模糊了眼睛。
战后的情况很乱,谁活下来了,谁死了,都不知道。
他去找那里的领导,但是被告知他们已经全部牺牲。
他脑袋“嗡”的一声,抓着那人的衣服,问他:“你认识宋延铭吗?”
那人被烟熏的漆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一片木然,他抽过自己失去了胳膊的衣袖,说了句:“他那个连,死没了。”
说完就走了。
一片雪花打着旋儿落在了他的脸上,山海关里掀起狂风,大雪跟着压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被刺骨的寒风钉在原地,冻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动作,他擦去了脸上冻成冰的泪,沉默的走向残破的部队,他没死心,那个刚刚说过爱他的男人,不可能死。
他心里觉得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可是他没找到他。
找了好久,都没找到他。
二月份,他回了家。
北平早春的花已经开了,他跪在院子里刻排位,左边写着宋延铭,右边写着冯临越,手边,是一把枪。
院门被敲响的时候,他抱着排位,拿着枪,正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在扣动扳机去找宋延铭和开门之间犹豫了两秒,听到外边有人喊:“宋延铭找到了。”
他的手枪滑落在地,懵了一瞬,心脏开始狂跳,他控制不好自己的肢体,连滚带爬的去开了门。
那人是他的师哥,宋延铭的好友,他急着抓住冯临越的胳膊,说:“快点,在医院。”
路上,师哥说:“早上接了一批伤员回来,我去帮忙,在里边看见了延铭。”
冯临越咬着唇,问:“他怎么样了?”
师哥沉默了一下,说:“不太好。”
他说不太好。
冯临越没有概念是不太好在哪,等进了病房,看见宋延铭膝下空荡荡的裤子,他呼吸一滞,吐出了一口血。
师哥吓坏了,连忙去扶他,他挥开了他的手,他感觉一切都不真实,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人说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能感觉到有人在哭,可他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是全身止不住的发抖,他发着抖,一步一步的走到昏迷着的宋延铭床边,俯身,轻轻的搂住了他。
宋延铭醒来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孩子。
不,不是孩子了。
他已经满十八,长的清新俊朗,穿着中山装,趴在自己床边,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自己。
双目对视后,冯临越对他灿烂的笑了一下,像以前一样,长了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笑起来眼睛弯弯,干净又好看。
他也弯了弯唇角,轻声说:“吓坏了吧?”
冯临越摇头,他伸出手指,抚摸着他的脸,轻声说:“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样吗?”
宋延铭静静的看着他,启唇说:“没了腿,你就不要我了吗?”
冯临越眼泪一下就绷不住了,他落着泪,挑着唇,说:“要你,我爱你,宋延铭。”
他哥哥回来了,失去了两条腿,再也上不了战场。
他脱下了军装,重新着了长袍,在医院修养的时候,有好多人来探望。
冯临越的哥哥,有一颗很强大的心脏,即使残疾在身,脊梁也从未有过弯曲。
他们从医院出来,回了家。
冯临越自己给他做了一个轮椅,去掉了家里所有的门槛。
竹子冒了嫩叶儿,气温开始变暖,宋延铭伏案读书,他从后边抱着他,下巴垫在他肩上,跟他撒娇。
宋延铭搁下笔,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看见你刻的排位了,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去死?”
冯临越纯真的眸子瞧他:“不行吗?”
宋延铭叹了口气,侧头说:“不行,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不会去死。”
冯临越“哦”了声,很随意的说:“那我努力不死,陪着你。”
他们那天的对话就进行到那里,冯临越从外边买了吹糖人,和宋延铭你一口我一口的吃了,晚上睡前,冯临越没像往常一样出去,他在宋延铭面前脱了长衫,上了他的床。
宋延铭沉了脸,第一次对他凶:“你出去。”
冯临越不为所动,他坐在宋延铭的身边,吻他的唇。
宋延铭往后躲,混乱中,他把坐在床边的冯临越推下了床,室内一片安静,宋延铭没看地上的人,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腿,淡淡的说:“以后别这样了,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成家了。”
冯临越坐在地上,屈着膝,像当年在牢里他常用的那个姿势,抬眸瞧他,他说:“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说。”
宋延铭没说话。
窗外的风摇晃着竹子瑟瑟作响,室内灯光昏暗,冯临越轻声说:“我以为你只是要强,需要自己躲起来适应,可是没想到你连我也不要了。”
宋延铭握着被子的手慢慢收紧,床边影子晃动,冯临越起身,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重新爬上了床,他趴进宋延铭的怀里,像很多年前,牢里那么抱着他取暖的姿势,他闭着眼睛,轻声说:“你别不要我,你知道的,如果你不要我,我会做什么。”
一滴泪落在冯临越的眼尾,宋延铭俯身,抱着曾经那个孩子,抖着声音说:“要你,我只是发了个脾气,说话不作数的。”
宋延铭的病情开始好转,他坐着轮椅,重新回了学校,做了个教书先生。
那会儿学校的人每天都能看见一个好看的少年推着坐在轮椅上那个俊朗的老师,所有人都说他俩是亲兄弟,没人怀疑,因为他们长的都那么好看。
可是生逢乱世,哪有几个年头的好日子过呢。
1937年7月7日,日军在北平附近挑起卢沟桥事变,中日战争全面爆发,战火燃起,驻军奋力抵抗,枪声打在每一个老百姓的头顶,人心惶惶。
那时宋延铭和冯临越没在北平,去了延安开会。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宋延铭手都在抖,他摇着轮椅向外走,说:“我要回北平。”
众人连忙拦住他,他低吼着,声音愤怒且苍白:“那是我家,家我还回不得了吗?”
没人说话。
冯临越推着他,回了屋。
第二天早上,宋延铭醒的时候,冯临越不见了,他给自己留了书。
他看着那封类似请战书的信,趴在桌上,良久没能起来。
信的开端,他写:我爱你,敬你,崇拜你。
信的末尾,他写:生如蝼蚁,当立鸿鹄之志;命如纸薄,应有不屈之心。
这一去,就是数年风雨飘摇,收家书的,变成了他。
他终于知道当年自己上战场时,冯临越等着自己信的感受。
时时刻刻的悬着心,睡也睡不安稳,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
他听着自己的挚友知交一个个在最好的年华里陨落,提心吊胆的守着那封迟了又迟的家书。
那带着硝烟气息的信,字句说爱。
他在延安住的小院里,有一棵苹果树,年年苹果熟了,他都想尽办法留下,留下时间久一点,想着冯临越回来能吃的上。
可是始终没能如愿。
局势日渐混乱,他拖着残破的身子竭尽所能的出一份力,他收到冯临越的信越来越少,炮火硝烟里,流离失所,就此失去音讯是常有的事,所以他一直没离开延安,他就在那个小院里等着。
1941年,听说他打了大胜仗,捷报和家书一起送了回来,他的名字被许多人知晓,受到了领导人的书面褒奖,他拽着送信的人,一遍一遍的问:“那孩子伤了吗?”
那人说:“子弹不长眼,受伤是常有的事,他没什么大事,休养休养就好了。”
他打开信,上边通篇只字未提受伤的事,有的是缠绵的情话,和深深地眷恋。
有人给他介绍姑娘,他不见,催的急了就说已经有了爱人,再多问就什么也不说了。
他把那些信看了又看,意识到这样看会把信看旧,就找了玻璃压在书案上,把信封在底下,时时都能看见。
他离开自己的时候,是1937年,22岁,那年自己27。
1941年,冯临越26岁,他31,自己四年没见他了,不知孩子长成了什么样儿。
然后他这辈子没见过冯临越,记忆里的他始终22岁,一张年轻俊秀的脸,聪明伶俐,唇红齿白的,弯弯的眼睛,总在笑,如他期待的那样,肩上担着清风明月,也担着国家担当。
1945年9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那天,他已经有半年时间没收到冯临越的信了,那天他在院子里,用杆子打下了两颗苹果,费力的弯腰捡起,洗过后,放在了那张铺满了信的桌上。
有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手里捧着个盒子进屋来,交到了他手上,说:“他今年三月份的时候走的,子弹进了心脏,弥留的时候说,你爱干净,就别留着容易腐坏的身体惹你皱眉,一把火烧了,等到抗战结束的时候,他再回来见你。”
他紧紧的抱着盒子,低头看着,平静的问:“他还说什么了没有?”
那个孩子说:“他说,让你这辈子别娶妻,遵守承诺,他死了,你活着。”
他抬头,看那个孩子,出了会儿神,问:“你是哪个?”
那孩子挠了挠头,说:“我叫花明,我不记得你,但我认得你,你这辈子不娶妻的话,我给你养老送终。”
他挑唇,说:“那多谢你了。”
室内恢复了安静,如他等着他这么多年那么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但现在一点也不冷清,他把脸贴在盒子上,抱怨道:“你看看你,变得这么轻。”
安静了几秒后,他又说:“也好,我又能抱动你了。”
他把两颗红彤彤的苹果摆在床头,当做拜堂的喜烛。自己挪着躺了上去,把冯临越抱在了胸口,像是他还小的时候,他常做的那样。
然后,室内响起了一声枪响。
花明没走出多远,闻声迅速跑了回来,小院里安安静静,繁盛的苹果树上硕果累累,那院子里很干净,和自己走的时候一样。
他推门,进了屋,在床上看到了刚刚那人,那个即使坐着轮椅,依然光风霁月,看起来非常不凡的人,此时落在床上的右手上还握着枪,左手紧紧的搂着那个盒子。
他在桌上看到了一封绝笔留书,上边写着:“劳烦你将我烧成灰,开了这个盒子,装进去,我和他挤挤。等到山河无恙,找个安静的去处,帮我们修个坟,他爱白色的花,野蒜花就挺好,随便在坟前撒点种子,他高兴的话,种子自然就能开花。”
花明把那桌子上的信收了起来,旁边是宋延铭留的钱。
他拿着他的钱,按着他说的,找了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把人葬了,随手在坟前撒上了一把种子,第二年,他去扫墓的时候,坟前开了一丛花,第三年,花又多了不少,至此,这山岗上,开满了白色的花。
大概,那个总是弯着眼睛的人,总是高兴的吧。
老人站起身,驱赶这群误入的年轻人,说:“大好的山河你们都能随便看,就别惊扰他们了。”
那个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问身边哄着自己的男孩子:“他们算在一起了吗?”
他们在一起了,融骨入髓,生生世世,留在世上的许是只有历史书上的一行字,或连字都没留下,用红色的鲜血,换了纸张的白。
初夏的风路过山岗,拂过洁白的、纯洁的花海,阳光透过一片白云的空隙洒落,那块碑上无字,相爱的人的在此长眠。
盛世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