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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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夜里十一点四十三分,时慕白走出灯火通明的大楼,站在马路边上吹了会儿风。

头疼得要命,右眉梢跳了一天,连续十来宿睡不着的后果就是看字儿都带重影,每时每刻头重脚轻。无停歇的尖锐耳鸣,心脏那块的皮肉仿佛变得很薄,跳动时突突突地要从心口蹦出来。

早上纪元看到他如丧考妣时吓了一跳,当着卫哥的面,一脸悲观地嚷嚷着,咱这破乐队真要完了,主心骨跑没影儿,队长也废了。

孙一町正在给他拌凉皮,闻言连忙夹了一筷子堵住他的乌鸦嘴。

主心骨背后代表的名字众人心知肚明,不能提。

多事之秋,谁提谁遭殃。

一屋子人静了静,一道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那目光没什么别的意思,但时慕白愣是从中品出了点儿怜悯,太阳穴更加胀痛,只好面无表情地扯了扯嘴角。

腾出来开会的屋子原先是间练舞室,正对着的是一整面墙的镜子,时慕白从里面看到自己,笑得比哭还难看,像一只丧家之犬。

可不是吗,他的家都要没了。

霓虹灯璀璨,这座城市和他一样,没有夜晚,没有好眠。

时慕白缓了良久,等那阵濒临猝死般的心慌过去了,这才到停车场取车,慢慢腾腾地开上了马路。

第一个路口就是红灯,他烦躁得很,等待显得格外漫长,于是下意识去拿烟,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戒。

所以半个月前,柏水杨兴高采烈地收缴了他全部的存货,像小时候无聊时揪着片废纸撕着玩似的,一点点撕碎,全给他冲进马桶里了。

那一整晚,时慕白吻他的时候总错觉能尝到烟草味道。

现在别说烟草,车子里连柏水杨一丝一毫的气息都寻不见。

早上出门前,时慕白特地翻出了那瓶香水——柏水杨最爱的那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带走——他偷用了一点,往车厢里喷了个遍,呛得打了一路喷嚏,现在那股凛冽的雪松味道快散光了,只余下一抹松针燃烧殆尽时,气息奄奄的灰烬味儿。

绿灯,龟壳似的车流又慢慢蠕动起来,时慕白跟得不算近,断断续续地走神,也因此那通电话打来时,剧烈心悸下的急刹车没能引起什么事故。

他安全地停在路边,大脑一片空白,颤着手点了绿色的接听键。

“嗯?哪位?”

那边的声音沙哑,像是遭受了好大的罪,有气无力的,开场白是他一贯的风格,明明是他打来的电话,却总要问对方是谁。

“……哥。”时慕白也哑着嗓子,喊他,手指紧得褪了血色。

“慕白啊。”那边乱糟糟的,应了一声后话筒突然离远了些,能听到他在和旁人对话。

窸窸窣窣的背景音,什么好点没?别乱动,多吸会儿。

听得时慕白直皱眉。

他将手机举到眼前确认了一遍,是柏水杨没错,又拧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做梦。

“柏水杨,你在哪?”他没忍住打断了那边絮絮叨叨的谈话,语气沉甸甸的。

“哦,还通着呢。”

他哥慢吞吞的,一句话把他气了个半死。

从小到大一直如此,柏水杨好像是他的克星,他的劫难,永远都轻飘飘的,兵不见刃便将他刺得体无完肤。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你在哪?”时慕白捂着眼,又问了一遍。

电话里静了几秒,柏水杨似乎在思考。时慕白轻易想象出了他的样子,懒洋洋地靠着某个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从食指捏到小拇指,又百无聊赖地挨个捏回来,眼神散在了虚空中。

“我在哪儿有什么重要的?”柏水杨想了半天就想出这么个回答,一如既往的不着调,但下一句话却很正经,“我给你打电话是要告诉你,我有两张银行卡,一张在你那里,另一张可能在卧室飘窗的毯子下,要么就是阳台的那盆海棠花里,你挖挖看?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密码都一样,130831。”

这番话他说得很慢,听上去悠长平静,像是将一切前尘往事都置之度外,超脱得像个世外高人。但落在时慕白耳朵里,却很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滋味。

这简直像是在交代后事……千万别说是心血来潮的分手费。

时慕白从接起电话就一直嗡嗡乱响的脑子瞬间炸了,眼中的红血丝更深了些,堪称是咬牙切齿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知道你的密码做什么?告诉我你在哪,你、你还好吗……哥。”

在彻夜失眠的那几个晚上,时慕白设想过联系上柏水杨后,要怎样从多角度出发,论证一言不合谈不拢就玩消失,是多么不负责任不成熟的行为,并且自己坚决不同意分手,要想分手,除非他时慕白死了。

可是当真的接到电话,脱口而出的原来只有一句。

你还好吗?

行尸走肉的十几天,他最想知道的,也就这一件事。

时慕白屏住了呼吸,听见柏水杨顿了顿,真诚地叹了口气:“不太好,所以才告诉你密码啊。”

分手第十二天,哦,不对,已经是第十三天的凌晨了。

他终于得知了失踪人口的位置。

时慕白下了高速,紧赶慢赶冲回了家,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和一些必需品,断了水电,出门前没忘记带上那瓶香水,又急匆匆离开。

前后不到一小时。

他急得额上冒了汗,但脸色看上去竟然好了许多,来去如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航班是早上八点,最近的一趟,其实足够在家里修整一会儿,但时慕白一秒钟都等不得,愣是在空荡荡的VIP室里枯坐了几小时,熬着眼数时间。

柏水杨大概是睡了,发的微信都没回。

他刚被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只要看不到那个红色感叹号,一个人单机碎碎念也十分愉快。

他说你身体怎么样还难不难受,说我马上就来了等一等我,说你的银行卡回来自己找,也说,我好想你。

打完这句话,时慕白被熟悉的,铺天盖地的想念扎了一下,在帝都三月的夜晚,感到一阵足以溺毙的疼痛。

但其实这里是没有三月的。

机场、地铁站,类似这样的地方柏水杨都不喜欢。他说这里不分昼夜,不分季节,无论何时来都是没有分毫偏差的冷灯光,时间没有节点,人群没有样貌,只是一个个行色匆匆的影子,人的大脑便很容易迷糊,造成无可避免的麻木与倦怠。

他不喜欢。

他总有这些奇奇怪怪的喜恶,喜欢草莓但不吃草莓味的东西,抽纸要买带印花的,用香水但是不用带香味的日用品,下雨天不爱出门,要哄上很久。

甚至包括单数日期绝对不可能同意上床。

时慕白轻轻攒出一个笑来,即使这样不舒坦的时候,想起柏水杨,还是能让他觉得自己在软化,在了无尽头的爱着。

落地西南省会是十点半,他戴好了口罩帽子,马不停蹄地上了联系好的车,一路向西。

中途在某个不知名小镇子上吃了碗粉,稍作休息,时慕白是不想吃的,嫌耽误时间,但司机二话不说地停了车,他总不能也不让人家吃饭。

这里的人烟已经稀少起来,街上的建筑和布局或多或少带着民族特色,天空蓝得纯粹透亮,是灯红酒绿的都市里见不到的蓝。

他没心情观光,催着师傅重新上路,路上又被卫哥几个人夺命连环call,简短地解释两句,没透露具体地址,最后烦不胜烦地全部拉黑。

世界清静。

乐队成立五年,也算是在娱乐圈的浑水里趟着,似亲似友的绑在一起这么久,但时慕白却还是五年前的样子,好像永远游离在群体之外。他压根没什么集体感,更没有多少热爱,说走就走毫无心理负担。

何况是去找柏水杨。

找他和世界的交点。

师傅开得很熟,经常走这条路,但时慕白还是觉得慢,慢得像蜗牛爬。

柏水杨回消息不积极,说自己不舒服,不要看手机。

他就只好不发了。

一路的山水只在眼前晃过,他路过海拔七千多米的云海金山,在苍蓝的幕布之下,那样的圣洁高远,仿佛将三三两两的愁苦心事尽数包容起来,熨帖成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他终于知道柏水杨为什么是那样的语气了,在这里待着,情绪确实会被荡涤干净,心境也不由自主变得平和。

但时慕白揣着酸楚杂乱的一颗心,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单调无趣的背景板,他看了几眼便收回了目光,一张照片也没拍,还被司机惊讶地问了问,得到真的不用停车拍照的回复后,才一脸不解地继续赶路了。

下午六点过,时慕白紧赶慢赶地抵达了星空营地。车子在营地入口停下,他迅速提着行李箱下车,踏进去时才骤然一缓,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近乡情怯。

此刻正值落日,视野开阔,营地里帐篷寥寥,眼前是连绵不绝的雪山,披着余晖金灿灿的霞光,半边天空都是橙粉相间,显出一种声势浩大而温柔的浪漫。

三月是旅游淡季,营地里没多少游客,场地又大,时慕白一个个找过去。

他转过一个弯,毫无防备地见到了在帐篷前看夕阳的柏水杨。

他裹着条毯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藏红色,有着特色的民族花纹,缩在一张看上去挺舒服的木头靠椅里。

脸色不算好,尽管被逐渐渲染成粉紫的漫天温柔照着,也依旧能看出苍白,嘴唇颜色很淡,有些干裂,但眼睛很亮,瞳仁映着浅浅的、流金状的晚霞,目光一眨不眨地定着,神情专注到近乎天真。

他安安静静地坐着,像是生来就属于这里,是天地万物空茫茫的自由,野蛮而匠心独运地造出这么个人来。

时慕白晃神一瞬,怔怔地看着几米外的人。

高原气温极低,他其实很冷,衣服也没穿够,冻得直哆嗦,呼出的白气几乎要坠到地上。氧气稀薄,他又心急如焚,心跳便更加剧烈,重度失眠带来的头痛被无限放大,呼吸都成为一种折磨。

可这一切都在柏水杨面前化成泡影,看到他的那一刻,几千公里不重要了,耿耿于怀的争吵不重要了。

他痛得发抖,但又快乐得要疯掉。

没有出声,舍不得,他错失了十三天的恋人,只能贪婪地,一寸寸描着柏水杨的轮廓,要把每一处都镌刻在心尖上。

夕阳渐渐西沉,柏水杨没有回头。他总算看够了,动了动水雾弥漫的眼,还依依不舍地望着远方。

他一贯这样,对什么都有耗不完的热情,喜欢这喜欢那,想一出是一出,唯独在人际关系上,处理得一塌糊涂。

时慕白在心里默默想,第一句一定是,你来了,并且说完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可能一味装傻。

在他默念完这句话后,耳边果然响起了刻骨铭心的那道声音。

柏水杨还哑着,声音有些虚弱,他没有朝这边看,只是轻声道:“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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