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流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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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译天的伤寒好了之后,皇上在西苑修仙炼丹,召见他过去。

非常不巧的是,晋王也来了,和晋王打了个照面,译天坐在轮椅上,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他立马意识到,皇上是故意的。

隔了多年没见,晋王不知为何晒黑了很多,身子壮硕,脸黑脖子粗的庄稼汉模样,他却不觉尴尬,主动走上前招呼译天。

“我说你得多走走,别总让人伺候你,平常都不吃东西吗,脸色那么差还瘦……”

皇上没有传唤,他在旁边一张嘴便叭叭说个不停,译天早就嫌他多嘴多舌烦了,反唇相讥:

“你是不是去种庄稼了?黑成这样,可以出去找块地插秧做工了。”

“皇上召见。”韩卢忽然推开门出来,跟着冒出几缕药草烟味。

曾经那个养马人,摇身一变成了晋王,韩卢没对译天提起过此事。他拦在晋王面前,将译天推了进去。

时隔几日,译天又见到了韩卢,他站在皇帝阶前护卫,殿内白色烟气缭绕,正中间摆放着金制龙纹炼丹炉,下方火焰正熊熊燃烧,两个身着灰衣道服的道人拿着蒲扇不住扇火。

而皇上盘腿打坐在殿前,见他们进来参拜,让人赐座后,对晋王说:“慎思,你不该称朕皇叔,既然入朕这一脉,该称父皇了。”

“臣明规矩,一切都得等正式册立后,才可该称呼,如今便改了,倒显得臣不孝了。”

“孝心得用对地方。”皇上话锋一转,“听说你住在宁园,日日饮酒与戏子作乐,刚到应天府,到底应该多结交正经朋友。”

晋王似乎没听懂他的话,接着说:“皇叔,臣爱听戏和小曲儿,不爱与人结交,最近臣听一戏子可谓天籁,若是皇叔感兴趣,臣献给皇叔如何?”

“糊涂,声色犬马,非修仙练道之所为,以后不必再提。”

“臣知错,谨遵皇叔教诲。”

皇上从鼻子中轻蔑地“哼”了一声,语气冷淡,“现在倒是知错,小时候可是个混世小魔王,在宫中踢球,砸得你叔父满脸血,可从不认错呢。”

晋王见他忽然生气了,连忙从座椅上起身,跪在香炉旁认错:“皇叔,臣儿时混账好动,如今早已沉下性子,每日为皇叔祈福,谨遵教诲,求皇叔原谅。”

“以前仗着是太子的好大儿,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不认朕为父,从不来祭拜,是打心底里看不起朕!看不起朕只是个贵人的儿子!”

皇上忽然便大发雷霆,拿着手杖重重敲脚步的地板,一点又一点数落着晋王的种种不是。

过了一会,他似是骂累了,大太监给他上了茶。他啜了一口茶,对译天说:“清远,你和晋王自小认识,你认为呢?”

译天缓缓说:“晋王对皇上无礼,然而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今皇上修仙悟道,不该大发雷霆,扰了天人感应之径。”

听了他一番话,皇上点了点头,放下了手杖。译天也不是空手来的,他拿来了一首青词词赋,见皇上神色安然,令太监献给皇帝。

“臣日思夜想,做了一篇《瑞雪赋》,上达天上仙人,臣译天忝列圣上阶下,为圣上颂德陈事,请圣上过目。”

接过太监呈上来的青藤纸,皇上一字一句看着上头用朱笔作的词赋,脸上逐渐有了笑意,开始从中间念了起来:“……昭瑞雪以明德兮,凝烟光以生色。既芳菲而澄蔚兮,亦蘅悦而灵聚。感天人之洪庞博物,彰荣光于万年。商霖议百礼而备明堂,旌帝诚之睿泽。歌曰:‘天行景云舒雅翔鸾兮,渺渺清风赐雪四塞而吟。仙人感嘉圣安孝兮,圣德耀中国如日。四方来贺,万寿无疆。’”

念完后,他还依依不舍地拿着青藤纸,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大肆夸赞道:“好!好啊!清远才学深厚,不仅成都第一才子,更乃巴蜀第一才子,甚慰朕心,有此词赋,何不愁仙人不福泽于朕呢?”

说罢,他又开玩笑问韩卢:“韩卢,你觉得此赋如何?”

韩卢说:“臣是粗人,不过牛嚼牡丹,就觉得好。”

皇上拍手大笑起来,命太监妥善收好。看样子他是真的转变了心情,暂时将晋王的事抛之脑后,一摆手便让他起身。随后,皇上走下大厅,亲热地拉住了译天的手。

与此同时,韩卢端上一顶香叶青纱方冠,中饰乾坤八卦图,两侧飘下两根流苏般的青色丝带,皇上亲手将香叶冠戴在了译天头上。

“这是朕亲手设计制作,以青竹绿纱为帽,八卦图悬于头顶,兼以仙人丝帛飘逸之美,朕本想亲自佩戴,今日尽兴,这第一顶,就赏赐给你了,你戴此帽,可比谪仙风流。”

韩卢面具后的目光一路都没有离开译天,如皇上所言,译天戴着这顶青纱香叶冠,更加衬托得清瘦白皙,确实如画中仙人一般,有一股出尘不染之态。

身前的皇上在兴头上没下来,恰好香炉的丹药烧好了,道士制出两粒丹药,皇上服下一粒,另一粒分给了译天。

“谢主隆恩。”

译天没有推诿,而是爽快吞下了那粒红丸。皇上拉着他的手不放,问译天是否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尽可讨赏。

“皇上待臣福禄深厚,臣无所求,只是……”译天欲言又止,摇头叹气垂下了双眸。

“但说无妨。”

译天以左手食指勾着青色丝带与长发,半垂双眸似有泪光,微微低着头,说道:“臣这几日做了个梦,梦到母亲,她挂念臣,却不与臣亲近,她说臣的兄弟姐妹都在吃苦,而只有臣享福,令她很失望……”

提到伤心处,译天忍不住掉下几行泪水,闭着双眼抽泣了起来。

“朕明白了,嘉柔姊姊一向仁慈爱人,看不得孩子们受苦,既然钟公已故,朕便将你那些兄弟姐妹都召回来,改日我们去祭拜姊姊,告慰姊姊在天之灵,可好?”

“臣谢皇上。”

译天更是感激涕零,眼泪沾湿了整张脸。说到早逝的公主,皇上也感到有些伤感,拿手帕给译天擦着眼泪,自己也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命韩卢送译天回去。

回到房间后,韩卢的手指在他胃部一点,译天将丹药呕吐在了痰盂中。

他捂着胸口,眉间痛苦微蹙,眼睛却是笑着的,另一只手拉着韩卢的胳膊摇晃,“你瞧,皇上一高兴,万事都有转机。我的文章写得怎么样?”

韩卢十分坦白,“要是说实话的话,听都听不懂是什么玩意,根本就比不上你那些所谓‘下流小说’。”

译天搂上了他的腰,笑出了眼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吃饭时随便写的。”

笑过一轮后,译天这才认真地说:“我不怕他,让我来保护你。”

“你这么说得好像我很没用,别再这样了,会伤身子的。”韩卢看上去并不领情,他抬起面具,在译天略微干枯发黄的长发上留下一吻,“我真的在为你想了办法了,你放心。”

“我如何放得下心,你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韩卢反问:“我应该问你,译天,你在想什么?”

“等时机成熟,我自然同你说……”

“那我的回答也是如此,我得去皇上那儿复命了,保重身体。”

韩卢走了,又是不欢而散,译天拿出纸笔想写点东西,可他空空落下眼泪,泪水浸湿了纸,他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公子,我听人说最近圣上罢黜了东阁的唐成大学士,宫里都传疯了。”

午间,钟译天在起居室的榻上看书写字,和往常一样,小宁子一边给他捶腿,一边说道起了外面的故事。

“这是为何?”

小宁子“嘿嘿”笑着,眉飞色舞,“公子,上次皇上不是赏赐您一顶香叶冠吗?皇上后来又做了几顶,不仅自己戴,还赏赐给朝中大学士,有次上朝,大学士忘记戴了,皇上龙颜大怒,当下就要他告老还乡,您说奇不奇怪?”

译天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指责他乱说。

“怎么可能因为一顶帽子?一定是他犯了什么事,皇上随便找个借口撵他罢了。”

花奴给香炉加好香料,将香炉放在他桌上,“公子又猜到了,您还记得上个月督主亲自去抄检的宁波府金家吗?”

“是千户告诉你的吧。我明白了,金知府与江浙巨富官商勾结,知府原是大学士的门生,大学士本人说不定都与江浙西湖一党之人有联系,皇上自然是要撵他。”

“没想到皇上平常修仙不理朝政,到了关键时候又不含糊,皇上真是厉害。”花奴说。

“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皇上有厂卫督主这双耳目,不仅大权在握,下面人一举一动也逃不过,他只需稳坐钓鱼台便高枕无忧。说起来,晋王也是那样,表面上是皇上记仇晋王踢球伤了他,实际晋王进京打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平衡之局,他才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译天手拿书卷,在上面写着字说话,写完最后一个字,译天笑道:“成了,该去见皇上了。”

皇上仍然在西苑修仙炼丹,与那日的光景一样,他盘腿坐在殿上,韩卢佩着双剑站立在台阶下。

与韩卢目光一对视,译天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只顾着与皇上说话,他感到韩卢炙热的目光如钉子一般,钉死了在自己身上。

伺候的太监将译天新写的诗文呈上去,皇上喜笑颜开,让人妥善保管誊抄一份,译天的亲笔原卷则让道士在祭坛上祭拜焚烧,以达天听。

“清远,才三日便做出五首诗词,两篇辞赋,朕心甚慰。”

说罢,皇上又让道长拿出丹药,赏赐给译天服用。

韩卢眼睁睁地看着译天再度吃下皇上的丹药,握着剑的手更加使力,沁出了汗水。那些丹药,皇上服用当时几天精神万分,过段时间更加神思疲倦,韩卢根本不相信那是使人长生不老的药,说不定还有其他害处,但是无一人敢劝说皇帝。

最令他担心的是,他时常不在皇帝身边服侍,不知译天是否记得把吃下去的药吐出来了。

一个小太监拿着折子上前,和韩卢耳语了几句,韩卢打发他下去,被皇上察觉。

“何事?”

“首辅颜霞飞大人求见。”

韩卢弯着腰将折子双手奉上,皇上不看,笑着的脸上冷了大半。

“首辅找朕,无非是因大学士之位空缺,缺了个位置,意味着原本局面打破,得有人顶上,否则都盯着这块肥肉。说起来,唐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皇帝看着译天今日特意戴的香叶冠,忽然笑了起来,说:“清远,除了才学,你的行书也是一绝,可比朝中那些惹朕生气的文武百官强多了。这个大学士,让你来做,如何?”

此话一出,屋内顿时安静了许多,来来往往的道士包括侍从皆诧异,连炼丹炉下的金黄火焰忽然都微弱了几分。

译天推辞道:“这……恐怕译天难当重任。”

皇上把玩着一黑一白两颗石子,似是笑着,但又显虚假,“天下之政皆出于朕,大学士无决断之权,说到底不过是朕之文学侍从。大学士大多出自翰林院,以前你也是翰林学士,自然能入内阁。一群牙尖嘴利的糟老头子朕早都烦死了,每天看到你,朕高兴。”

“译天资历尚浅,各位阁老和大臣难免颇有微词。”

“这还不好办?明天便让厂公带你先去内阁转转,韩卢,看谁不服气,让他面圣。”

皇上的命令下得很快,很快便拟了一道任命圣旨,交给了韩卢明日传旨。

译天先走了一步,韩卢伺候好皇帝过去,在门口就听到屋里热热闹闹的。

花奴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公子……您、您真要去内阁?一下子官,当那么大官?”

“别那么激动,不过是挂个职务,给皇上抄写文书票拟而已,什么都得听首辅的。”

“什么嘛!谁不知道首辅相当于丞相,那公子便是副相!我去让御膳房给你做好吃的,庆祝一下!”

韩卢站在门口,忽然胸口被不看路的花奴撞了一下,她抓着他的胳膊兴奋地说:“大哥!公子要当阁老了!”

“这件事我已知晓了,你们都去准备吧。”

支走他们俩,韩卢坐在译天腿边,单刀直入问道:“为何皇上会突然让你做大学士?”

“唔……因为我青词写得好,他一高兴就让我做了。”

译天习惯般地嬉皮笑脸黏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子,又是掀开那张令人生惧的鬼面面具,用脑袋蹭着他的脸庞,似是撒娇一般。

“不,要是其他官职便就罢了,可大学士一职事关重大,你来得也巧。”韩卢的手绕过他的耳边,摸着他白皙的脸庞,沉香佛珠滑过下颚,带来一股甜丝丝的蜜味。

“译天,告诉我,为何你要做这个内阁大学士?”

但是韩卢神情严肃,脸上一丝笑意都无,而译天依然在插科打诨,想把这件事绕过去。

“皇上定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韩卢的声音变得激动,“不,你知道,当了内阁大学士,你便能帮晋王了。”

译天的表情冷了下来,瞪着他说:“你在说什么?”

“我已听到风声,朝臣中有站队的倾向。那日,你便和晋王在外有说有笑……”

没等他说完,译天一下松开了搂着他脖子的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诧异得微微张开嘴唇,露出两颗小小的白牙。

“够了,我告诉你,韩卢,我并不是为了晋王,也不是为了自己,更不是为了皇上,而是为了你,你这个死太监。”

“我不过是个阉人罢了……”

韩卢起身想离去,身后忽然传来译天悲伤的呜咽声,像是寒风吹落树叶的声音,他不忍心地停住了脚步。

“你瞧瞧,那些大太监,玩弄权势都风光一时,几个有好下场?特别是你,为皇上杀了许多人,我看到你房中的棺材……连你自己都知道自己不能善终,可我不想,我想让你活得久一些,只要有能力在晋王面前说上话,你便能活着……”译天哽咽着,说着说着便落下眼泪。

即便他经常哭泣,但每次看到他的眼泪,韩卢心中都心疼紧张,转过身给他擦了擦眼泪。

“我讨厌晋王。”

韩卢只说了这一句话。

译天抓住了他的手,提高声调,“你为什么一定听皇帝的话?皇上迟早会死的!”

“如果是别人如此大逆不道,现在已身首异处了,皇上对我有恩,我不能背叛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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