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获金丝雀的错误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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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机场出站口人来人往。

纷繁复杂的声音和各种古怪气味如同严密织就的蛛网,轰然笼罩在裴彦身上。

他前脚在飞机上摆脱了一个难缠的中年偷窥狂,刚下飞机气都没喘匀,转头裤兜里的手机就跟个报警器似的嗡嗡作响。

裴彦一手扯弄着过紧的蓝色斜纹领带,阔步穿过嘈杂的人流,拿起手机没好气地说了声“喂?”

只听那头粗声粗气地说:“彦哥,你落地没?加林之夜卡座都订好了,兄弟几个还等着给你接风洗尘呢。”

他微微皱眉,啧声说:“不去不去。我说景尧森,你他妈拿老子当禽兽啊,刚下飞机困都困死了,没那精力瞎蹦跶。”

“...”景尧森卒。

江庭从景尧森手中抢过手机,大脑飞速运转:“彦哥,那要不咱换个地儿?改去汉宫捏脚呗,正好还能放松放松。”

裴彦不经意地耸耸肩膀,跟坐牢一样在飞机上待了将近一整天,倒真是浑身硬邦邦的,哪儿哪儿都不大舒服。

他沉默片刻道:“定位发我手机。”

那头两人传来清脆的击掌声,欢庆之余,他们不忘同裴彦打趣。

“得嘞,保准给你点个最辣的技师!”

“对对对,必须得是肤白貌美大长腿。”

裴彦冷笑了声,随即掐断电话。

裴彦,男,27岁,身高186cm,未婚未育,爱好不详,双亲健在,是君诚制药集团的唯一接班人。

公认的黄金单身汉。

刚刚电话里的那两位,是他的发小兼同学。

一个叫‘景尧森’,家里是开律所的,另一个叫‘江庭’,家里是搞娱乐公司的,他们仨从小就认识。

凑巧同年出生,几人里数裴彦月份最大,脾气也跟月份一样,不遑多让。

但为人倒是仗义疏财,所以他俩都尊称裴彦一声‘彦哥’。

“叮——”

一条微信消息适时送达。

他点开消息界面,伸手指给司机看,懒洋洋地说:“就去这。”

***

汉宫足浴会所。

“世京,今天第一天上钟紧张吗?”贺宁贴心问道。

这人是乔经理亲自塞到他手里的,说是要格外关照。

贺宁心中不免好奇,这个梁世京和乔经理究竟是什么关系。

要不是之前见过他的入职资料,年龄那栏填的是30岁,贺宁真以为这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人长得嫩不说,样貌也十分拔尖,肤如羊脂软玉,头身比例更是完美得无可挑剔,两条腿又直又细又长。

唇红齿白,眉目清秀,屁股还贼特么翘,简直太犯规了!

即使把他放在花团锦簇的女人堆里,也丝毫不会逊色。

梁世京笑容局促,泛白的指尖攥紧蓝色工装下摆,艰难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还行。”

贺宁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你也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刚入这行的新人,十个里有八个都像梁世京似的,生涩又别扭。

贺宁几乎每个月都会看到这种“小媳妇出嫁——头一遭”的场面,熟悉得就跟吃饭刷牙一样,早就心如止水了。

“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做多了就自然而然放开了。你想想看,我们服务的可都是VIP客户,赚得不比那些什么白领蓝领的要少。都是靠本事吃饭,不丢人!”

贺宁友善地递过一支烟,“抽两口就放松了。”

梁世京忽然想起员工守则,僵硬地摇摇头。

“谢谢,我快要开工了,身上有烟味会被客人投诉。”

贺宁似笑非笑地收回烟。

这人真有这么纯?装的吧。

“去吧,别让客人等急了。”他语气谦和,进退得当,完完全全是个精英负责人的模样。

人还没走两步,贺宁又温声喊住了他。

“世京呐!无论如何记住这句话,‘顾客就是上帝,别和上帝过不去!’”

梁世京刹住脚步,久久才回了一声“好。”

人群里,不知是谁在那碎碎念。

“今天又是哪个大老板吃错药,跑到咱这洗脚城挥金如土,居然一口气摇了十几个技师。”

领班符跃的耳朵跟装了自动定位的雷达似的,从队前一路追踪到队尾,一下就揪出了技师里的‘害群之马’。

“苏小安,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狭小的电梯里,众人如破壳后抱团取暖的小鸡仔似的,肉挨着肉,贴在一起,无比默契地给这个‘毒舌’的领班腾出方寸之地。

不为别的,单纯是嫌他身上喷的脂粉味香水太过刺鼻。

可他浑然不觉,反手扭了一把苏小安的屁股,杀鸡儆猴道:“你们都给我放机灵点,这局可是橙星娱乐的江大公子攒的,谁要是搞砸了,就给我麻溜的卷铺盖走人!”

梁世京此刻被围堵在逼仄的角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氧的缘故,胸口起伏地厉害,右眼皮突突直跳。

“叮——”

屏幕上的红字跳到‘8’,戛然停止。

电梯门缓缓打开,一帮人鱼贯而出,梁世京才得以缓过气来。

符跃面露笑容,躬身敲了敲豪华包间的门。

过了半晌,只听见不高不低的一声:“进来。”

得到里头的指令,符悦欣然推开豪包的门,十几个技师井然有序地排着队,径直往宽敞的包间里走。

原本以为出手这么阔绰的大佬肯定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少说也得四五十岁。

进来一看,居然是两个英俊的公子哥和一个背着身,但看上去年龄和他们相仿的男人,年轻的技师们心中不免泛起涟漪。

梁世京是新人,自然被挤到了最不起眼的窗边,他没觉得受委屈,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江庭和景尧森互相对了眼色,凭借多年同穿一条裤衩的经验,景尧森秒懂了。

他踩着一次性拖鞋趿拉地走去,抢过裴彦手里的色子和骰盅,利索地搁到一边。

“彦哥,快点来选人了,你是大哥你先选!一屋子水灵灵的男孩子,可别让江庭那瘪犊子捷足先登。”

裴彦失笑,不过是按个摩捏个脚罢了,技师多得是,挑谁不是挑。

“无所谓,就让他...”先呗。

他刚转过身,游隼般的深瞳就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许久不见的‘老熟人’,未说完的话又顺着突起的喉结咽回到肚子里,没人清楚此刻他在思考着什么。

梁世京陡然失色,本就挂不住几两肉的脸蛋上,更是浮起一层化不开的阴翳,不安和惶恐瞬时尘埃落定,彻彻底底地给他宣判了无期徒刑。

身后是钢筋水泥塑起的高墙,门口又站着符悦,就算侥幸逃脱,那些打手会轻易饶得了自己吗?

他觑了眼窗户,才记起原来这是八楼,哪里都是死路,退无可退。

梁世京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刺猬,本能地握紧拳头防御。

但他不清楚,他越是像这样抗拒排斥,越能勾起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并且是一击即中。

由于马上要按摩的缘故,裴彦全身上下只套了件灰色法兰绒浴袍,腰间的系带堪堪系着,一大片蜜色的肌肤暴露在绯色的空气中,惹人遐想。

裴彦从小到大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不光多金,还拥有一副旁人羡慕不来的好皮相,眼睛深邃迷人,棕色的瞳仁如宝石般镶嵌在其中,哪怕是无意的一瞥都会被当作是在放电,鼻梁高而挺,薄薄的唇瓣抿起时,总会给人一种威严凌厉的感觉。

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是全场议论的焦点。

裴彦噙着一抹笑,不紧不慢地走向梁世京,亲昵地掸去对方肩膀上蹭到的灰尘。

他微低下头,明知故问道:“梁医生,你年纪一大把还学人家改行啊?”

梁世京往后稍退一小步,有意和他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

裴彦是在故意找茬,这点他心知肚明。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份工作是好不容易托他同门师弟介绍的,况且梁诺这个月的医药费还没凑齐,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执拗任性。

他只好抿着嘴偏过头去,默不作声。

裴彦不再是当初那个少不更事,跟在他屁股后面摆尾卖乖的大男孩,哪里还会再看着梁世京的眼色行事,更懒于同他玩些过家家似地小孩把戏,干脆利落地攫住梁世京瘦削的下颌。

“我说梁教授啊,没想到你也这么小家子气,拍拍屁股换身行头就翻脸不认人了?”

冰冷的口气如飞沙落石,劈头盖脸地砸在梁世京的脸上。

他眼圈发红,一字一顿道:“我应该认识你吗?”

景尧森眉毛皱成毛毛虫状,八卦地用唇语和江庭疯狂交流:卧槽!这俩是不是有情况啊?!

江庭无奈摊摊手: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呐。

“彦...彦哥,别杵着光叙旧啊,咱不是来消遣的吗?”景尧森舌头打结,不太确信地反问:“是...是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裴彦还是拿后脑勺对着景尧森,快速扫了眼梁世京胸口别的工作牌。

“就这位008号技师,其余人统统给我撤掉。”

他捉住梁世京冰冰凉的手,力道大得出奇。

掌心传来的钝痛让梁世京浑身寒战。

景尧森眼巴巴看着这些小美人,一副遣散三宫六院的架势,朝他们摆摆手,无情驱赶道:“走吧,都走吧...”

但这还不算完。

裴彦看向两脸无辜的江庭和景尧森,指着门外道:“包括你们。”

他俩嗅着这满屋子浓烈的火药味,火速抓起随身衣物,头也不回地撤离战场。

随着一干人的离开,门再次被合上。

偌大的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气氛静谧到针落有声的程度。

梁世京羞愤地甩开他的手,深埋的痛恨如附骨之疽侵袭上心头,“裴彦,你别太过分了!”

裴彦手里落了空,不是滋味地将人抵在墙上,戏谑道:“这不是能记起来么!”

梁世京脊背阴凉,不由地叹了口气。

他每天一睁眼就要为养活一大家子人犯愁,不仅得起早贪黑地打工存钱,每月还要固定往医院账户缴一大笔治疗费。

日复一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这样的生活,居然已经过去整整三年了吗?

三年时光,他从受人尊敬的大学特邀讲师,出色的外科主刀医生沦为全业界的笑柄。

他唯一的妹妹梁诺也是在三年前确诊,患上了和母亲一样的遗传病,先天性失光溶血综合征(简称:NZ综合征)。

三年来,大学城的百年榕树移栽到了城西的四季广场,思明路的路边摊经过城管的整改早就消失不见了。

一切都在改变,瞬息万变。

唯独眼前的这个人,依旧跟条疯狗似的,就连生气不爽的表情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今天第一天上钟就碰见裴彦,梁世京自认倒霉,可他不想再和这人继续这样无止境地纠缠不清。

“我最后和你说一遍,我的公开课你当初可以不选,但是选了你就得负责,自己的学分修不够就想着投机取巧,还怂恿其他人和你一起作弊。那时你延毕不光是教导处的建议,也是你父亲亲口授意的。”

他尽量压低音量,不想那么歇斯底里地丢掉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这些事情本应该烂在肚子里、随着时间一点点腐败、然后消失。

思绪如杂草蔓延开去,梁世京像是又摸到了当初那些光辉灿烂的旧影,浓密的眼睫染上了晶莹的水珠。

如果没有眼前的这个人,自己应该也可以过得很骄傲明媚。

每日西装笔挺,能够为了喜欢的事业努力打拼,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谈笑风生。

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既然说到这份上,他也不怕什么报复作弄,继续打开沉甸甸的话匣。  梁世京抹了把脸,迅速调整好状态,从置物架上拿起一瓶按摩精油,浅黄色的液体缓缓从瓶口的小眼流淌到他的掌心。

通常来说,医学生的手大多数是骨骼分明,修长有力的。

梁世京从前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他的手不光比一般人要灵活许多,指尖粉润,而且每一个指甲上都有奶白色的月牙,看上去是件精美的艺术品。

他轻轻搓揉手掌,期间不乏有掌心和精油互相摩擦的水渍声从耳畔略过。

此刻裴彦正紧闭着眼睛,静躺在自己的面前。

在印象中,这应该是裴彦为数不多的温顺时刻。

但哪怕如此,裴彦在梁世京的心中依旧是一条环伺狡诈的饿狼。自己稍不警惕,就会被对方啃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这应该就是人们常说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随着不停地搓揉,掌心的温度在逐渐升高,梁世京屏气凝神,将手掌徐徐贴近裴彦的脸。

柔软的指腹落在裴彦饱满的额头,点揉反转,再一一向外推开,拓展,梳理到峻挺的眉骨、太阳穴...

无法避免的,裴彦灼热的鼻息偶尔能打在他的手腕内侧。

梁世京的身后时刻都像是吊着根弦,两条腿悬空在地上。

他只想顺顺利利的走完按摩流程,拿到自己应有的报酬。

可是梁世京还来不及多做几秒钟美梦,裴彦就霍地一下从床上起身。

裴彦迅疾抓住梁世京的手腕,动作流畅地像是电视剧里缉拿罪犯的模样,反手就将梁世京的手硬生生折在背后,强迫地将他整个人压在垫子上。

他的左脸紧贴着床垫,手臂又是以极不舒适的姿态被裴彦扣在后背,说不清屈辱和疼痛哪一个率先抵达心窝。

裴彦很小的时候被父亲的竞争对手拿枪抵过脖子,他父亲因此还‘割地赔款’性的让了好大一笔单子才将人赎回来。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被家里安排练习自由搏击,请的都是最好的私人教练,国内外的赛事奖杯更是捧到手软。

刚刚梁世京触摸到他脖子的时候,那凉飕飕的触感,一下子让裴彦回忆起了废弃工厂那暗无天日的三天。

几乎是本能反应,他的肌肉记忆就将梁世京压倒性地制服。

裴彦根本不给他反抗的余地,死死摁着梁世京,“你找死?”

不论是体格还是技巧方面,梁世京都不是裴彦的对手,他只得皱着眉头低声呜咽。

所有的按摩流程都是按照专业规范进行,指法力道也是再三斟酌,梁世京根本不清楚哪里招惹到他。

身为一个比他年长几岁的成年男人,还要像这样,被小辈如囚徒一样对待,梁世京悲哀地紧咬嘴唇,收拢拳头,“你究竟想干什么?”

看着梁世京扭动身子但又徒劳无功的模样,裴彦恶劣地敛起嘴角嘲笑。

舒坦之余,裴彦的眼神不由地注视到梁世京挺翘浑圆的臀部,阴骘的脸上划过一丝促狭的笑容。

在国外这些年,裴彦玩得很开,不同国家的狐朋狗友招招手就能叫来一大片。

像性这种事情对这些人而言,无疑是最简单日常,最低成本的娱乐活动。

出海的豪华游艇、蓝天沙滩、私人飞机、空荡的教室死角...基本上能想到的所有地方,都可以成为这些人开荤的场地。

裴彦自然是其中的常客,奈何他本人有严重的洁癖,每回受邀只能冷眼旁观的看着,就当做是看了一场现场直播。

但以往男男女女的香艳画面,远不及梁世京带给他的视觉冲击强烈。

裴彦不以为意,权当自己在国外苦行僧做久了,才会对男人产生兴趣。

不过受过开放思想的熏陶,对方是男是女他都不在意。

只要足够干净,即可。

要是这人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梁世京,试想一下那妙不可言的场景,裴彦便更加地血脉贲张。

梁世京不知道裴彦存的龌龊心思,只清楚自己长久得不到裴彦的回应,手臂已经开始隐隐发麻。

“裴彦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他的脸被床垫蹭红了好大一块。

梁世京忍住疼痛,继续说道:“你快把我放开!”

裴彦手上施加的力道分毫不减,口气还是那么欠扁:“是么,可我现在对梁医生可是很感兴趣呢!”

接着,他趁梁世京发蒙的空档,轻佻地拂过梁世京的屁股。

“是雏吗?”

梁世京瞳孔放大,裴彦这种行为比直接打骂他更为耻辱,他的神色无比愤怒,挞伐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能让一向以冷静斯文著称的梁世京屡次三番地炸毛,裴彦那点见不得光的私欲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随便问问罢了,两个大男人之间你害什么臊。”裴彦猛地松开了他的手腕,梁世京因为突然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前倾倒,一头栽倒在地上。

看到这一幕,他非但没有生出丁点愧疚,反倒是抱着双臂立在原地。

裴彦的语气冷漠到冰点,周围的空气都仿佛被凝结成霜冻,他揶揄道:“还是说,你来这儿当技师的目的本来就不纯粹呢?”

因为愤怒的缘故,梁世京额头的青筋蜿蜒凸起,他愣了数秒才从冷硬的地板上爬起来,目不斜视地看向裴彦。

裴彦无畏地耸耸肩膀,垂下眼眸瞥视到他蓄势待发的拳头,“想揍我?”

光凭梁世京这点弱鸡的战斗力根本不够看的,还好意思在他面前张牙舞爪,裴彦轻蔑地冷哼了一声:“自不量力。”

他忽然记起什么,阔步走到衣架旁,从西装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烫金的名片,像是飞扑克牌一样,两指轻轻一拨,名片就准确无误地弹到了梁世京的胸口。

“想通了主动约我!”裴彦勾唇笑道。

没想到这么走运,刚一回国就找到了新的乐子,他当然舍不得这么快就把人玩过劲了。

虽然不清楚梁世京为什么会缺钱到这种地步,按照之前在安雅医院的薪酬,这人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不过这样也好,要不然他还得绞尽脑汁地去思考怎么抛出像样的鱼饵给梁世京。

现在倒是简单多了,不就是想要钱么,自己多得是。

“我有谈过对象,而且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梁世京疾声辩解。

“是么?”裴彦眼珠子狡黠地转动了一圈,挑眉道:“是不是雏,我会找人查的。不过糊弄我的下场一般都不会太好。”

梁世京像是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素净的脸上火辣辣地抽痛,连裴彦何时离开的他都没有注意。

回到家里,夜色已经很深了。

梁国栋正窝在沙发上眯着眼打瞌睡,电视机里播放的是《新老娘舅》,一档家长里短的调解类节目。

尽管梁世京已经将进门的声音压到最低,可还是吵到了睡眠质量不大好的梁国栋,他扭过头,浑浊发黄的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温度,“回来了?”

梁世京本来就筋疲力尽,又坐了好久的地铁,困意正浓,勉强打起精神冲沙发上的人点了点头。

这两年的噩耗很多,先是梁世京的失业,没多久梁诺又确诊了遗传病,给他们原本幸福的小家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梁国栋从前有多看中这个儿子,此刻就有多闹心。

一想到自己苦心栽培起来的好苗子,走到了要去帮人捏脚的地步,别提有多郁闷。

偏偏每次和儿子提起关于他被医院开除的这件事,梁世京总是沉默不语。

他们父子间的关系也因此急转直下。

“爸,已经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房间睡觉?”

梁国栋下意识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多少有点责怪的口气,“你妹妹这个月的医药费还没凑齐,你叫我怎么睡得踏实!”

梁世京笑容苦涩,但无比认真地保证道:“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你的办法就是去替人捏脚?”

梁国栋气不打一处来,三句话就将梁世京问得哑口无言。

也许是知道自己太过咄咄逼人,梁国栋态度稍稍缓和了些,他微微咳嗽两声,换了个话题。

“你今天第一天上班怎么样,同事客人都好相处吗?”

尽管知道父亲只是随口一问,梁世京心中还是涌起了一阵暖意,他不想梁国栋再为自己费心,头一次对着父亲撒谎:“都挺好的。”

梁国栋没再多说什么,转头拔掉电视机的插座,背身说:“明天周末我们工地不放假,鸡汤我都熬好了,你到时候放到保温盒里带给诺诺喝。”

“嗯。”梁世京应声说道。

梁国栋恨铁不成钢地望了眼梁世京,抬手指着桌子上摆着的小碗,“不小心多煮了点,保温盒装不下,便宜你了。”

话罢,他就关上房门睡觉了。

梁世京看着桌上那碗还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鸡汤,鼻子不禁发酸。

喝完鸡汤,洗好澡后,梁世京才疲惫地瘫倒在床上,两眼直直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怎么才能赚快钱呢?!

又有哪家医院愿意收留一个‘劣迹’医生,并且愿意和君诚集团公然唱反调的呢?

他突然想起自己上衣口袋里的那张名片,来不及穿鞋就跑到卫生间里,从衣篓里翻出名片,生怕被梁国栋发现端倪。

裴彦。

赫然的两个大字映入眼帘。

梁世京像是捏着个烫手山芋一样,拿着那张刺眼的名片。

他习惯性地打开小台灯,只穿了件单薄的天蓝色睡衣坐在案桌前。

那串熟悉又陌生的电话号码仿佛印刻在他的眼睛里、脑海中,难以磨灭。

今夜的星星很多,星光顺着窗户流淌进来,柔和的光束打在水晶花瓶上。

瓶子里插着的百合花已经枯焦,香气也消耗殆尽,但梁世京舍不得将它们丢进垃圾桶里,因为这是他妈妈生前最喜欢的花。

缱绻的凉风灌进梁世京宽松的睡衣领口。

他定睛注视着手里的名片,不由地被自己那可怕的念头吓了一跳。

裴彦发疯,自己怎么也跟着犯病了?!

梁世京慌忙将那张罪恶的名片丢进抽屉的最深处,拿密码锁把抽屉牢牢地锁死,又喝了好几口凉水才得以冷静。

隔天,梁世京为了赶最早的那班公交,六点多就爬起来煨鸡汤,一个人抱着保温盒,中途倒了两班车才抵达南城最大的医院,南城第一医院住院部。

他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见梁诺正穿着素色的病号服,病恹恹地趴伏在阳台上。

“诺诺,一个人在想什么呢?”梁世京微笑着走去,随手将保温盒搁到床头柜上,手掌轻轻揉了揉梁诺的脑袋。

梁诺的脸上黯淡无光,眼圈外围绕了一层青黑,纤细的臂腕上还残留着好些深浅不一的针孔痕迹,与原本那个阳光开朗的她,判若两人。

听见哥哥的声音,她慢慢直起身子,没精打采地挪过脸。

“哥,他们说要停了我的药。”梁诺的语气无比平静,像是看淡了生离死别一般。

可她今年才刚过完二十三岁的生日,按照正常的人生轨迹,她不应该蜗居在满是消毒水味的病房,而是会像大多数人一样,朝气蓬勃地出入大学校园,无忧无虑地浸泡在知识和恋爱的蜜罐里。

梁诺憔悴地看了眼隔壁的空床,被褥叠的整整齐齐,俨然没有半点温度。

就在几天前,邻床的小女孩因为不堪忍受治疗的副作用,割腕离世了。

“我会死吧?”她又问,语气比起先前稍稍有了一丝起伏。

梁世京坚定地摇头,牵起梁诺的手,温柔地说道:“哥不会让你有事的!钱的事情我都准备好了,诺诺你不要担心这些,好吗?”

哥哥的承诺无疑给梁诺打了一针强心剂,她顿时心安不少,吸吸鼻子咧开了久违的笑容。

“爸爸给你熬了鸡汤,哥盛给你喝。”梁世京熟稔地将鸡汤倒在碗里面,体贴地递到梁诺手边。

鸡汤上面漂浮着深黄色的油层,梁诺捂着嘴巴,嫌弃地说:“又是鸡汤,爸熬鸡汤老是不去油。我好想吃妈妈做的饭。”

话一说完,病房内,两个人都沉默了。

宋佳楠早在十多年前就因为NZ遗传病逝世,‘妈妈’这个词在梁家一直以来都是个不成文的禁忌。

梁世京知道梁诺是无心的,他假装没听见,转身从柜子里又拿出另一只干净的碗,“哥帮你把油撇干净,你好歹卖个面子,把它统统喝完怎么样?”

他其实不太擅长哄人,之前谈对象的时候,他和女朋友都是事业狂,双方都不会在感情方面做过多的输出,更不会因此而产生所谓的情感纠纷。

与其说这两人是在谈恋爱,不如说是科研伙伴更为确切。

梁诺因为刚刚的心直口快而自责,急于找机会来弥补,笑说道:“我一定喝得连渣都不剩!”

...

梁世京收拾完碗筷,陪梁诺一直待到日薄西山。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拍打着梁诺的肩膀,轻声哼唱着甬城老家的童谣哄她睡下,才敢放心地提起保温盒离开。

廊道里,梁世京在静静地等待下行电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称呼声。

“梁医生!”

几个护士围在车祸的伤患面前,表情凝重。

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心中那汪死水再次沸腾,想要给予热烈以及强烈的回应。

护士们紧急推着转运床,所有心思全在伤者身上,眼神都没往他身上瞥,就无情地撞开了‘挡道’的梁世京。

“不好意思,麻烦让让!”其中的一个小护士习惯性地表达了歉意,而后也是行色匆匆地赶赴手术台。

护士长对着小跑过来的那名中年医生讲解了一下伤者大概的情况,“梁医生,这个病人他...”

多余的声音已经被梁世京拦在耳廓外,他不合时宜地淡笑着,弯起的嘴角轻轻牵动眉梢。

原来只是同姓而已。

是啊,这里不是安雅医院,而自己也早就不是昔日的那个梁医生。

蓦地,梁世京眼中的光瞬时又沉了下去。此刻电梯门正好打开,他失望地箍紧保温盒,朝里走去。

转眼就快到约定缴款日,这几天梁世京上钟上得特别勤快,恨不得一头扎在足浴城里。

足浴城的VIP客人给的小费很足,但即使如此,仅凭正规的捏脚按摩赚来的辛苦费,用于支付梁诺的医药费依旧是杯水车薪。

下了夜班的技师更衣室里,充斥着各种豪门八卦。

梁世京进屋之际,就听见关于自己和裴彦的绯色消息从门缝里传出来,还伴随着尖利的耻笑声。

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技师们人均花容失色,假装无事发生。

蓝色的工装纽扣一颗一颗地解开,他从自己的衣柜里拿起私服,当着众人的面,毫不避讳地剥光了自己。

洁白的后背暴露在技师们的眼中,他们什么也没说,三两个结伴离开了更衣室。

梁世京平静地换好衣服,伸手从柜子里拿包的时候,连带着医院寄过来的挂号信被翻落在地。

彼时,贺宁走了进来,儒雅地弯腰够起信封,但又一字不落地将寄件人的信息收入眼底。

他把挂号信妥帖地摆到梁世京的手掌上,“物归原主。”

“谢谢。”梁世京毫不犹豫地将信封塞进包里,想着绕过贺宁离开。

贺宁步态从容,一屁股坐在换衣凳上,“世京,靠脱光衣服自证清白的想法很愚蠢!”

梁世京闻言顿住脚步,一桩羞于启齿的心事就这样被贺宁无情戳破。

“别误会,我没恶意。”

贺宁点燃一支烟,温和地说:“最近你和裴少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我想不知道也难。我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一样,可是在这里打拼的绝大多数人都掉进过泥潭,染了色。所以,他们也只愿意去相信那些不美好的‘真相’。”

“你想表达什么?”梁世京五指紧捏着提包带,想到自己都已经三十岁还要丢这种人,多少有些无地自容。

贺宁畅意地吐了口烟圈,口气晦暗地说道:“世京,和钱比起来,尊严和肉体有的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

“尤其是在这里!”贺宁轻抬腿,拿锃亮的皮鞋尖点了点地面,转眼又对着沉默的梁世京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开个玩笑,不过看你的反应,我的玩笑好像失败了。时间不早了,那么明天见咯。”

回家挤地铁的路上,贺宁那番话一直盘旋在梁世京的脑海中。

如果把裴彦比作万丈高空下的海底深渊,那么流言蜚语和残忍的现实亦是绝情的幕后推手。

他连反抗都会被视作异类,唯一的出路,就是选择狼狈地坠入深海。

洗完澡已经快半夜十二点了,梁世京做贼心虚地将房门反锁起来,咬牙拨通手机。

接连打了两个电话,对方都处于忙音状态。

梁世京快被磨平了耐心,他暗暗发誓,再打最后一次!

“嘟——嘟——嘟——”手机那头仍然是未接状态。

他自嘲地将那张名片撕成了几瓣,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打算起身去睡觉。

“喂?”裴彦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里幽幽透过来。

而除了裴彦的问话声外,听筒里还掺杂着重金属的敲击声,以及一些男男女女的欢笑声。

梁世京不利索地握着手机,整个人像是被点了穴似的,话在嘴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裴公子可不可以赏脸喝杯酒?”

“你谁啊你,裴少明明说的要喝我亲手倒的酒,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

他听着裴彦那头热闹非凡,知道这人多半泡在酒吧或是会所里。

梁世京用指尖碾着发胀的太阳穴,放空良久才低声问询道:“裴彦,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嘈杂的电声音浪翻涌而来,只听裴彦随口说了句,“听不见,信号不好。”

尽管清楚裴彦当时给自己这张名片的时候,多半是在讽刺自己,可是这种凑上脸去自取其辱的滋味,让梁世京如吃糠咽菜般反胃。

他没再给裴彦侮辱自己的机会,先行一步掐断了电话。

加林之夜是南城最繁华高档的酒吧,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

裴彦盯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界面,胸口的火苗窜升,阴沉着脸把围在自己身边搔首弄姿的人都给赶走了。

江庭留意到朋友的反常,彦哥这手机已经响好两回了,眼珠子都快秃噜到酒杯里,但偏偏干耗着。好不容易看他按下接听键,裴彦刚一张嘴,就是满满的套路。

彦哥可以啊,居然还会拿腔作调地念叨着‘听不见’,看样子这几年留学生涯应该挺滋润的。

他好心帮裴彦倒了杯威士忌,顺带着提了一嘴:“彦哥你钓鱼呢?现在的小姑娘可精了,你得小心,别让到嘴的鱼跑了。”

裴彦的拇指轻轻转动着尾戒,眼神冷厉。

稍待片刻,果真像江庭所说,好不容易咬钩的鱼居然毫无征兆地松口了。

裴彦不信邪,以为是手机没电了,拿起来按下电源键,电量还剩69%,于是黑着脸看向乌鸦嘴的江庭。

江庭摸摸鼻子,小声对着正左拥右抱的景尧森嘀咕:“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景尧森笑不露声道:“你也没说错什么,你就是多余长了张嘴而已。”

***

夜里,梁世京睡得很不踏实,两只脚跟踩在棉花地似的,噩梦一个一个地交织着,细密的汗水将他的后背完全浸湿。

直到被一阵吵闹的手机铃声惊醒,梁世京才胸口起伏地睁开双眼。

他刚一接起手机,迷迷糊糊地没来得及看清来电者,就听见对方开始先发制人地说:“我醉了,来接我!”

口气霸道,但听着又有几分楚楚可怜。

梁世京蒙圈地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半,以为是那种奇奇怪怪的骚扰电话就挂断了。

没多久,手机又突突地响起来。

“梁世京,你他妈耳朵聋了?!我说我喝醉了,赶紧来加林之夜接我!”

“裴...”嘴里的‘彦’字还没蹦出口,手机里又是‘嘟嘟嘟’的忙音。

等梁世京想再打回去确认的时候,对方已经关机了。

他无奈地抹了把脸,掀开被子换好衣服。

正常情况下,从他家到加林之夜需要花费一个小时的时间,因为夜间车少的缘故,交通时间缩短到了三十多分钟。

即便如此,梁世京赶到加林之夜门口的时候,裴彦不仅没有理解,反而是脸色铁青地打开车门,身上带着浓郁的酒味,没好气地蹙眉说道:“梁世京你是不是活腻了,你哪来的脸敢让我在车里等你这么久?”

梁世京缓缓垂下眼眸,知道自己上当了。

眼前的裴彦,口齿伶俐,思维敏捷,看起来比自己更加清醒,哪里有一点醉酒的模样。

但他还是选择上了裴彦的车,车门落锁的声音清晰入耳。

裴彦身上的酒味在狭小的空间内挥发地更加厉害,因为酒精的作用,他的语气听着更加地兴奋:“兴盛家园9幢2308,我记得没错吧?能和梁老师去家里作AI,光是听起来就很刺激啊!”

兴盛家园,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自从他被开除以后,早就没有能力再住在那里。

梁世京不想把自己现在搬到筒子楼里的事情也告诉裴彦,以此来博得同情可怜。

他深吸一口气,将多年来信奉的礼义廉耻统统抛掷脑后,抓起裴彦的手腕,央求道:“可不可以不去我家?”

裴彦甩开梁世京的手,俯身朝副驾驶扑了过去,身上接近一半的重量压在他上面,“你是不是还没搞清楚状况?!梁世京,现在我是主人,你是狗,这样说能理解吗?”

狗?

梁世京的心脏猛然被豁开了一道口子。

从小到大被人赞美着长大,大家夸过他学习好,样貌好,有出息,努力上进...

世间所有华丽美好的辞藻他都拥有过,但一切美好都像是一张限时的门票,到点后就被按时回收。

而这个始作俑者,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还是高高在上地过着自己的幸福人生,并且把他形容成一条狗。

裴彦见梁世京浑身颤抖地厉害,眯起眼睛,自诩难得地退了一步:“算了!搞得老子稀罕去一样。今晚去东山墅,你那破房子隔音不好,免得到时候做到一半被哪个不开眼的投诉。”

说罢,裴彦将库里南的车钥匙丢在了梁世京的腿上,“我喝酒了,你来开车。”

梁世京无声接过钥匙,换到了驾驶座,生涩地踩下油门。

不知道为什么,个个路口的红灯都能准确无误地被梁世京碰上。

裴彦掐着手里的表,急躁地催促道:“能不能开快点?你再这么耍花招拖延时间,信不信等会让你屁股开花?”

其实梁世京真不是有意要拖延时间,他自己心里也明白,只要梁诺还在南城治疗一天,他就算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他开得慢,单纯是因为好久没有握方向盘,有些手生而已,但听了裴彦的威胁,梁世京只得紧绷着神经,重重踩下油门。

东山墅是裴彦的房产之一,算不上最昂贵,但好在够私密,他可不想被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扫了兴致,这也是他当初购置时就埋下的心思。

两人抵达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梁世京以为裴彦喝了酒,起码今晚不会乱来。

事实证明,裴彦的确言出必行。

皮带的金属扣清脆地碰撞在一块,拉链滑落。

裴彦坐在蓬松的皮质沙发上,对着梁世京勾手招呼道:“过来,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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