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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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李渝开始享受为数不多的最后的几天假期。

待在房间里也是听隔壁黄思敏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家里气氛不好,李渝换了双运动鞋,对着门厅喊了句,我去学校拿几本书,就出了门。

李渝确实有几本无关既要的专业书落在宿舍——尽管这只是他偷跑出来的借口,学校离他家不远,今天天气秋高气爽的,阳光正好,李渝没坐地铁,琢磨着从家慢悠悠溜达到学校。

中间穿过几个公园,他看见有大爷在遛鸟,也有练剑,练长鞭的。

远处绰绰飘来票友吊嗓子的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李渝脚步顿了顿,这段《空城计》他小时候总听楼上老爷子大清早练嗓子,此时无意识跟着哼起来。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七老八十了似的,平生事了,什么书生意气年少轻狂都抛在身后,只抱着台收音机在健身器材旁随便哼哼荒腔走板的唱段,等到日暮西山,把保温杯里的热茶一饮而尽,然后拍屁股走人。

多么潇洒又自在。

他有一瞬间这么想,要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就好了,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顾虑。

李渝纠结了一秒,既然保研结束,那么专业书也不是那么重要了,环顾四周,在附近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看了眼表,才上午九点。

说起来很神奇,他打从记事起好像都不停奔波在路上,从早到晚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好像不比国家主席还要宵衣旰食就是他的失职似的。

他从没在这个时间段出现在这个陌生的环境。

李渝总是太匆忙。

而今突然置身于这份安逸闲适中,反倒有些不知所措,李渝像放错了位置的灵魂,束手束脚的,双脚交叠,双手交叉,老老实实地坐着。

他的脊背不再高高挺直,颓败地瑟缩在略显宽大的卫衣里,有些单薄,有些塌。

不远处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透过矮竹林遥遥映进他的眼帘,时间骤然摁下暂停键,不同的侧脸一帧帧闪过,像定格动画。

李渝漫无目的地想,他本该依然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

但他放弃了。

或者说他没觉得自己应该放弃或者不放弃。

他就是突然而然的,不受控制的,迷失了,又或者说,软弱了。

坦白讲李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而如今阳光正好,早晨不算浓烈的秋阳合着微凉的风。

李渝望着这些人,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我将来想做什么?

像他们一样吗?做金融?虽然半年前的李渝还将此作为自己追求的颠扑不破的真理。

但他现在反悔了,李渝对自己说。

那他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应该出现在小学课本上,而且当时的回答也很标准。

我要当老师。

我要当医生。

我要当科学家。

……

实际上心里嘀咕着我要赚大钱成为一个成功的人——反正李渝是这么想的。

黄思敏也是这样想的,李亚民也一样,周围的所有人都这么想。

但是抛开这些呢?如果他谁也不是,如果他什么也没成就,如果他只是他自己,那么他想做什么?

他觉得做什么是有意义的?

李渝平生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他在晚上七点半接到了程嘉桐的电话。

“哪呢渝哥?三里屯走起呗。”

程嘉桐是比他低一届的学弟,读经济的,算是李渝本科稍微能聊到一个圈子的朋友,大概是因为聪明又爱玩,长得也好,干什么都是副漫不经心的精明相,活脱脱一个翻版的小李渝,又不显得傲,忒招人喜欢。

李渝这才反应过来他在长椅坐了一天,把前二十年的鸡零狗碎翻来覆去的数了好几遍,仍然没理出什么头绪。

他略一动腿,发现脚麻了。

“不去,忙着呢。”

“你忙什么啊?”程嘉桐在电话那旁怪叫起来,“不都保研了嘛大哥,出来玩出来玩,麻利儿的,就我们常来的这家。”

李渝顿了一顿:“……我忙着思考人生意义。”

“人生有个屁意义!”程嘉桐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嘻嘻哈哈乐了半天,“哥你是不是老当第一当傻了,听我的,人生就没有意义,来跟我们一块喝酒呗!”

说着把电话挂了。

李渝:“……”

合着他好不容易稍微打开心扉想聊一点深层次的、涉及人生观价值观的东西,还没人信他?

他做人有这么失败吗?

李渝心中有些不爽,心想丫怎么屁事没有呢,该吃吃该玩玩,没心没肺的。

不过临走前还真得跟他们聚一次,李渝叫了辆出租,直奔三里屯后街。

程嘉桐一行人没点包厢,就坐在大厅一个偏僻的角落,灯光流转,鼓点暧昧,浓郁的香薰萦绕在鼻尖,勾出人心底若隐若现的欲望。

李渝擦着无数热舞的人溜了过去,觉得这地的拥挤程度怎么着也得和去年的奥运会有的一拼了。

刚在沙发上坐定,他边揉了揉程嘉桐的一头卷毛边笑骂:

“胆子够大的,敢支使我……”

话说了一半,李渝卡住了,轻松的神情凝固在脸上,过了半晌稳了稳心跳,看向对面,冷静戒备地问。

“……你怎么来了?”

楼尚阳但笑不语,程嘉桐替他答了:“啊,我都忘了,渝哥你认识楼会长吧,你们俩好像都是金融的?”

“不是。”

“当然。”

程嘉桐震惊:“你俩和我上的是一个学校吗?”

李渝无语:“……你们协会聚餐,叫我来干嘛?”

程嘉桐勾肩搭背地往他身上一靠,嬉皮笑脸的:“反正大家都认识,大毛,华子,还有钱三他们,原来都一起玩过嘛,还有楼会长,你们俩肯定熟,他是我们协会大功臣,前几天辩论赛拿了金奖,全靠我们二辩楼老师呢!”

说着说着他的眼神往对面飘:“不是听说哥你最近过得不太顺,想找你出来散散心嘛。”

……谁、他、妈、说、自、己、过、得、不、太、顺。

也就楼尚阳那多管闲事的傻逼了。

李渝气得半死,还是嘴欠地多问了一句。

“你听谁说的?”

程嘉桐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了:“所以我才说你们俩感情好嘛,这不,刚聊到你,会长就迫不及待地让我给你打电话,怕你心情不好,”他偏了偏头,侧身低声在李渝耳边说,“我觉得他对你有点意思,反正你不是喜欢男的吗?处处呗,处不来再说,这么个帅哥,你又不吃亏。”

李渝呛了一下,不知道是被程嘉桐的离谱发言惊的还是气的:“……你这话我没法接。”

他妈的,那是关心我吗?

那是变着法的找机会损我呢。

程嘉桐你是个清醒的人啊,不是傻子啊,怎么也被楼尚阳这种人模狗样的衣冠禽兽欺骗了呢?

李渝眼中被骗了还替人数钱的傻子嘿嘿一笑:“我说的多有道理啊,你反驳不了才没法接。”

这下李渝彻底不想听程嘉桐扯淡了,视线转移,被在闪烁的微暗灯光下看见楼尚阳似笑非笑的脸,目光灼灼,盯着他,像势在必得的猎手,他想起刚才的话,心里有点不舒服。

李渝心里一不舒服,就懒得有闲情逸致假装和周围人把酒言欢——这一票人又不是他妈,他老师,他老板,他废得着尽心尽力地伺候吗?

他冷着脸看手机,十六七个未接来电,都是黄思敏打的,最后一通是十分钟前。

……回家还不知道怎么交代。

李渝烦得要死,抓起玻璃杯一饮而尽,开始绞尽脑汁地给他妈编借口——一身酒气肯定是回不去了:“妈,我碰见实习的老板Edward,和他吃饭去了,回去有点晚,住学校,不用等我了。”

黄思敏果然没有生气,只是回复他:“行,顺便再争取下留用。”

李渝有点得意——因为他知道黄思敏的弱点是在乎他的学习和工作,并再一次成功地利用了它,但是得意完了他觉得很无聊。

和家人相处到这个份上,有什么意思呢?

都是谎言和欺骗。

他又看了会儿短信,像欣赏自己的战利品,眼神冷漠空洞。

李渝很快删掉了短信。

再抬起头时,程嘉桐和钱三他们都跑到舞池中央去了,估计刚才叫他的时候没听见。

沙发空荡荡的,李渝罕见地叹了口气——在这个没人的空当,他的脸上流落出一点疲态。

之前空腹喝了一大杯酒,上头的李渝不管其他了,他觉得烦的要命,好像前面顺利人生突然在这段时间有了报应,连撩人的音乐声都让他暴躁,他搔搔头发,抓起手机就准备走。

“走什么?”

一个巧劲把李渝摔到墙壁上,楼尚阳大概是从卫生间刚出来,衣服上沾了些水珠,甩到李渝的脸上。

李渝脑回路慢了很多,不太清醒地看着楼尚阳越靠越近:“关你屁事。”

“对我好凶啊,”楼尚阳还是笑着的,语气像发狠又像撒娇,鼻尖几乎快抵到李渝的,气音暧昧,“听说你是gay?真的假的?”

李渝不喜欢这个被威胁似的姿势,手上用了点劲,推搡楼尚阳快压上来的胸膛,还是那句话:“管你屁事。”

“还真关我的事。”

“少他妈扯淡。”李渝开始不耐烦,无奈楼尚阳擒住了他的双腕固定在墙上,他用力挣脱,无果,李渝恼了,“松手。”

“李渝,你真的挺有个性的。”

“谢谢您夸奖。”

“这么有个性的人,不知道操起来是什么感觉?”

李渝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酒意也醒了三分:“你说什么?”

楼尚阳笑着俯身亲他嘴角:“我说,你和我,做不做?”

李渝听到这句,酒意全无,猛得一挣,把楼尚阳推了个趔趄。

“我草,你他妈有病吧!”

楼尚阳就势扶住墙沿,他的脸浸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意外给人种阴沉的意味。

李渝气得管不了什么三分薄面七分人情的世故了,往楼尚阳的膝盖处狠踢了一脚:“我草你真有神经病啊!”

转身要走,被后面的人眼疾手快拎住了衣服的后领,他迈的步伐大,差点滑倒在地。

李渝晃了一晃,稳住身形,缓缓转身,眯起眼睛看向楼尚阳。

“我说,松开。”

语气生硬,他是真的生气了。

“还真是不给面子。”楼尚阳垂下头轻笑,不以为意地说,“诶,我说李渝,你真是gay吧,巧了嘛,我也是,方便的话咱们俩凑合凑合谈个恋爱呗。”

李渝说:“……”

谁跟你巧了?

谁跟你方便?

谁跟你凑活?

他彻底搞不懂楼尚阳脖子上头那颗玩意里装的什么狗屁东西了。

这是正常人的脑回路吗?

且不说就这么直愣愣地指名道姓点人上床谈恋爱。

楼尚阳楼主席楼会长,他李渝和你不是一向不和吗?

他俩不是竞争关系,打的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吗?

怎么突然要谈恋爱改相爱相杀了?

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这么演的啊!

李渝透过镜片,眯起的眼睛向上挑了三分,高深莫测地盯着楼尚阳看了半天,好像要琢磨出来这个高他一头的男生有什么深谋远虑的惊天秘密似的。

这个表情显得他严肃而认真,微薄的唇角抿起,细致的眼皮不紧不慢地舒展开,流露出聪明的、狡黠的、探视的目光。

楼尚阳笑眼看着他,好似郑重地在等他的回答。

李渝想了想,觉得做人还是得委婉点,谨慎地问。

“楼尚阳?”

“嗯?”

“我们俩有仇吗?”

“……为什么这么说?”

“你能不能诚实地正面这个问题?”

“唔……没有吧,我觉得没有,你觉得呢?”楼尚阳一脸理直气壮。

没有你妈,李渝在心里骂爹骂娘,没有仇你能针对我三四年?天天冷嘲热讽阴阳怪气?

他清了清嗓,正色说:

“是这样的,我个人认为我们的关系一直不算太好。”

“唔……所以呢?”

“所以你今天搞这么一出,不还是想羞辱我吗?说实在话真没必要,出成绩后这几个月的时间也够了吧,天天这个损我那个损我的,我怎么招你惹你了?比你名次高一名至于这么搞我吗?放心,以后我们未必在一个赛道上,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俩谁也挨不着谁,你何必玩这阴招呢?我还算行得正坐得直的人,无论从哪听来的我是gay的消息,也轮不着你借题发挥,想开点,做人别太小肚鸡肠,你的大好前途在前面等着呢,楼会长。”

李渝自认为发表了一番苦口婆心的长篇大论。

尤其是对于一见就心烦的楼尚阳,凭自己日常态度,李渝觉得他能点破那点小心思,且宽宏大量地表示自己不计较,没给他几个耳刮子,已经是仁至义尽。

还得庆幸他自己的事情没处理清楚,懒得跟这个脑子有坑的人计较,否则放到从前,对于这种无论是莫名其妙凑到面前求爱告白的,或者是心怀不轨冲他大放厥词出言挑衅的,都没有什么求仁得仁的下场。

楼尚阳闻言一顿,李渝借机发力,从他手中扯过衣领,飞速溜出了门。

临走前还是不解气,不忘往楼尚阳裆部猛踹一脚。

这下李渝才解了气。

楼尚阳轻巧地避开李渝知名的一踢,扶着下巴沉默地咂摸半晌,缓缓笑了。

“还真以为是比我名次高一名的事吗?真的是……”

他站在无人的拐角,在暗中悄无声息地叹出几个字,似嘲讽,也像遗憾。

“……不解风情啊。”

家是回不去了,想和程嘉桐这帮认识的人告个别也被楼尚阳彻底搅和了。

李渝没心情再和程嘉桐他们交代,他想了想,思绪飞到十万八千里,觉得话说回来,自个去哪估计也没人在意,就这么空茫茫消失了也挺酷炫的,说不定他们还以为自己搞到某重大金融机密被国安局的人抓走了。

他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将就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先去了学校走完最后的手续。

然后回家,黄思敏倒是没唠叨他。

他妈就是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剧,在李渝进门的瞬间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常态了。

李渝握住专业书的手紧了紧,酸涩像藤蔓般一点点爬上心脏,李渝撇了撇头,把不存在的泪水甩出窗外。

刚刚失落的夏天,他无数次地被黄思敏和李亚民气得夺门而出,满大街顺着胡同,像无脑苍蝇似的瞎逛。

在最热烈的日光下,蝉鸣聒噪,光影浮动,他热到极点,也冷到极点。

李渝在树荫下对着自己的影子发誓。

他这辈子再也不会哭。

过了两天,李渝拖着两个行李箱,从北京站出发。

李亚民和黄思敏原本说要来送他的,李渝看了看他妈预备掉几顿眼泪的状态,连忙挥挥手表示算了。

又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大概是“不要松懈,虽然在给学生上课还是要”“不如找份远程实习”之类的,李渝放任自流,看上去满口答应,实际随它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末了,黄思敏还是红了眼眶:“我知道你心里恨我……”

李渝比他妈高出许多,此刻无奈地低头:“没有,你想多了,妈。”

“但你将来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说将来你有出息我能落得着什么,我的财产都是你的,李渝,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能更好地生活。”

这是黄思敏的专长,打一闷棍再给颗糖吃。

李渝不知道说些什么,别扭地转头,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不苟言笑的李亚民。

和他妈绝对互补,李亚民作为国际关系学院的老教师,虽然比黄思敏忙上许多,但闲暇时间最擅长心平气和地给别人讲道理,唐僧似的把李渝念得服服帖帖。

想起包里还装着他爸给他写的数千字的材料——预备给他这半年揣摩写心得用的,李渝不着痕迹地把头重新扭回黄思敏那。

“……妈,爸,不用送了,我自己坐地铁走。”

李渝原本以为和学长学姐一起走,结果韩薇告诉他上一届的七八月份就去了。

他想去支教学校,得自己摸过去。

李渝在站台掏出一张皱巴的纸条,上面写了“宋庄友谊希望小学”,下面写有具体地址是河北宋县宋家庄,附带一个歪歪扭扭的地图,画得跟夏威夷群岛似的。

李渝:“……”

行吧,这地图就是生怕他找到学校。

他按图索骥,先火车,再转大巴,石家庄去宋县。

不像他想象中的平原,这里的山路出奇的多,李渝觉得他绕了可能有半辈子那么远吧,加上土路颠簸,他在大巴上稀里哗啦吐了几个塑料袋。

等最终到了宋县,李渝拎着三个吐满的塑料袋,灰头土脸地从汽油味的车厢里爬下来。

汽车站台挤了一票人,用明显的河北口音问。

“石家庄去不去?廊坊去不去?”

李渝说:“……”

他甚至没有精力再去吐槽,从前实习出差,都是头等舱五星级酒店伺候,来去随意叫出租,反正费用公司报销——总而言之,就是没吃过一点风餐露宿的苦,只当出外勤是旅游。

李渝从口袋里摸出那张被汗水浸透的纸,字迹全花了,他愣了一会儿,把纸条团成团扔到一边,去了稍远一点的地方,找了辆拉三轮的师傅问路。

师傅正在嘬最后一口饭后烟,闻言喷了李渝满脸烟雾:“你去哪?”

“宋家庄,宋县下的一个村。”

“那太偏了,我不拉,你坐那个去吧,去宋庄的人只坐那个。”师傅一指东边大槐树下。

“什么?”李渝扭头看。

“牛车。”

李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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