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3-11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余哈利 主角:舒风廷 白浪
舒风廷最近很烦。
书记员小秦休假了,而今年的八月,检察院像发了工作疯一般不停把案子往法院送,一个星期不到,舒风廷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边摞得整整齐齐的卷宗,一共收了了七个案子。
速裁程序一个,简易程序两个,剩下的全是普通程序。
小秦迫不及待要休假,说是什么异地的老公也要休假,想回去过一个月夫妻生活,于是舒风廷不得不接受了书记员的全部工作,不过一个上午他就上了四次六楼拿打印出来的判决书,然后捏着开庭排期表和隔壁书记员小李争得面红耳赤,又狂肝了两份被告人不认罪认罚的判决书,舒风廷瘫坐在椅子上,开始认真思考小秦休假还没结束自己会不会就已经递交了辞呈。
但那样对贺庭长太残忍了。
贺庭的妻子最近动了手术,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今天早上看见前前后后总来人送案子,把眼镜一摘就要擦眼睛,舒风廷大惊失色,以为庭长顶不住压力八尺男儿就要落泪,没想到贺庭只是长叹一口气:“不想干了。”
庭长,我也不想干了。
刑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舒风廷把电脑敲得啪啪响,抬头一看已经下午三点过五分,贺庭还没上班,舒风廷左移鼠标,精准无误地找到了打印键,看来今天上午的惨状再次打击到了这位老法官,贺庭心态崩的时候总爱说不想干了,然后下午明目张胆地迟到半小时再来上班。
可舒风廷不能摸鱼,他的事情多得要爆炸。
他看了看日程表,今明两天都不用开庭,只有后天上午有庭审,舒风廷想了想,似乎被告人已经认罪认罚了,那庭审笔录又能少写点,美滋滋。
感谢认罪认罚制度,舒风廷想,拯救了多少苦苦挣扎的法院打工人。
“你好。”
随着敲门声响起,一个稍显低沉的男声钻进舒风廷的耳朵里,打断了他的思绪,舒风廷抬头看向门口,皱起眉:“你好,请问找谁?”
陌生人突然找到办公室门口,舒风廷忍不住防备起来,办公室里大多都是公安机关和检察院移送过来的证据卷和文书卷,必须要好好看管,免得被人动了手脚。门口的男人大夏天还穿了身西装,看起来倒是正正经经的,可舒风廷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西装男先打破了僵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舒风廷,薄薄的纸片夹在男人手指间,男人无辜地解释:“你好,我是王平的律师,找法官助理舒风廷,这是我的名片。”
名片上写着白浪两个字,律所的名称也写得清楚,看起来倒不是假的,可名片上的地址是北京,舒风廷又有些怀疑:“你不是本地律所的?”
“这两天才入职,新的名片没来得及做。”
白浪笑着解释,不慌不忙地拉开公文包拉链,抽出一张平整的纸放在舒风廷面前,语气坚定了点:“这是授权委托书。”
律所是尚志,本地很有名气的律所,舒风廷这会信了一大半,把授权委托书收好准备装进卷宗,他松了口气,说话软下来:“白律师,我就是舒风廷,有什么事吗?”
“我来阅卷,”白浪松了松领带,把公文包放在旁边沙发上,“后天就要开庭了,今天想来看看证据卷里证人证言的部分,麻烦舒助理了。”
王平的案子本来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舒风廷情不自禁抿起嘴唇。
前几年市里破获了一起重大组织、强迫卖淫案件,查封了一栋大型酒店,酒店经营的几个人早已被判得七七八八,只剩王平在逃,去年王平被公安抓获直到最近才起诉,按理说同案人都已经定罪量刑,王平也不会例外,他早就签了认罪认罚具结书,眼看后天就要开庭,怎么突然请了律师?
舒风廷慌了,那自己后天要写的庭审笔录又要多不少,还有提前写好的判决书,估计要作废,舒助理这时候哪里顾得上面前突然杀出的律师,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自己即将增加的工作量算得起劲。
“舒助理?舒助理?”
白浪声音里带了点焦躁,连叫了几声舒风廷才回过神来,舒风廷转身一看白浪额头上正不住冒汗,跟被水洗过了似的,白浪又扯了扯领带,这次还解开了西装内衬的第一颗扣子,皱着眉头催促:“舒助理,我现在可以阅卷吗?我之前已经跟贺庭长说过了,你要是还不放心,可以打电话问问贺庭长。”
舒风廷点点头,转身从柜子里把王平案的证据卷搬下来,只是卷宗不少,舒风廷摇摇晃晃的,勉强把卷宗全放在了白浪面前。
“这些都是证据卷,注意不要拍照。”
他抬眼看了看白浪,失去了领带禁锢的衬衫衣领大开,舒风廷看见白浪的喉结上下滚动,喉结的主人似乎焦躁不安,上面还布了层细汗,看起来很热。
舒风廷退了两步,去门口将空调温度调低了几度,想了想,拿一次性纸杯给白浪接了杯水,默不作声地放在桌上。
他刚坐回自己的工位,就听见白浪轻轻笑了一声。
“谢谢舒助理。”
“不用,”舒风廷觉得有点不自在,话锋一转,“王平怎么突然要请律师?”
白浪翻过一页,纸张哗啦啦作响,他转头盯着舒风廷的眼睛,嘴唇不明显地扬起,说出的话听起来真假掺半:“因为,他不打算认罪认罚了。”
舒风廷有些震惊,认罪认罚之后又反悔,这绝不是检察院和法院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反问道:“王平知道这样有什么后果吗?”
“知道,”白浪还是气定神闲地翻看着案卷,“公诉方建议的量刑会加重。”
“那他还反悔?”
白浪停下动作,认真地看着舒风廷:“据我所知,王平的同案人都对中院提了上诉,而且过几天中院会来这里开庭审理,舒助理不知道吗?”
二审要开庭审理,舒风廷心沉下去,看来这次中院足够重视,那二审改判也不一定。
如果同案人改判,王平的案子是不是也会有变化,舒风廷一想就觉得头疼,甚至连带着贺庭长的那份头疼也一并在此刻显现出来,他叹了口气,没再接白浪的话,转头沉默地把之前写好的王平案判决书删了个一干二净,新建了文档,不认罪认罚的话,判决书就要把公诉方的举证全都罗列清楚,他扫了眼白浪面前摞得高高的证据卷,觉得此刻自己的灵魂正在飞速离开躯体。
庭长,我真的不想干了。
白浪似乎只挑了重要的部分看过,没一会他便说看完了,舒风廷觉得筋疲力尽,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要把卷宗再次挪回柜子里,白浪却不由分说搬了一大半,率先送进柜子里。
“麻烦你了。”
舒风廷客气地点点头,拎起剩下的两本卷宗踮脚放在最上面,他不够高,刚想挪动一下卷宗让它们更整齐,左手上便覆上了一只滚烫的手,白浪轻松地带着他的手把卷宗推回了原本的位置。
手心滚烫,烫得舒风廷脑袋里嗡嗡响,他感觉得到白浪此刻离他很近,因为那身西装下的身体并没有在空调房里冷却下来,舒风廷很快沾染了热气,后背浅浅地浮起了一点水。
“舒助理,”白浪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第一次见面,多谢款待。”
舒风廷猛地抽出手,站得离白浪远了点,耳后因为热气喷洒的酥麻感还没完全散去,白浪倚在柜边,懒懒地开口:“先走了,舒助理,庭审再见。”
白浪走了十五分钟后,贺庭长终于来上班了。
他推推眼镜,装作不小心睡过头的样子,低着头也不看舒风廷。
“庭长,”舒风廷冷不丁地开口,“今天有个叫白浪的律师来阅卷了,说是王平请的律师,王平要反悔,不认罪了。”
贺庭长一个哆嗦,手里的茶壶盖掉在桌子上,嘴里喃喃的:“不想干了,干不下去了。”
舒风廷也不想干了,真的不想干了,一整个八月,所有刑庭都忙得脚不沾地,像永动机的检察院和公安局、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窝蜂冒出来的犯罪分子、最忙的时候偏要休假的书记员和认罪又反悔的被告人。
还有那个神经病律师白浪。
舒风廷气得牙痒痒。
白浪不是一个喜欢早起的人,因为他也不喜欢早睡。
下班之后扒去西装那层皮,白浪常混迹于城市里的各大娱乐场所,和他那些“不务正业”的朋友,当然,不务正业这个词是白正提出来的。
白浪一直不懂,自己怎么说平时在律所也兢兢业业吧,办的案子也没几件难看的,现在像他这种业务能力强办案效率高的律师可不好找,但白正怎么说都非要把他从北京打包丢回来这个破地方。
还美其名曰锻炼,白浪打好领带,翻了个白眼。
手机铃声如雷贯耳,早晨八点就这么心急火燎打电话的除了他爸还能有谁,白浪刚拿好西装外套,又认命般地把外套丢回床上绕去另一边接电话。
手指才点了接听,白正的声音就从手机里钻了出来,像条到处乱打洞的穿山甲。
“我听你舅说你今天要开庭,你可好好干,别讨你舅嫌。”
“知道知道,”白浪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间,抖了抖西装外套,“这两天除了收拾出能睡的地方,就是去看守所跟人见面和看卷宗,两天时间可算给我把这个案子摸清楚了,您就别担心了,我舅夸我还来不及。”
白正哼了声:“枪打出头鸟,不知道人家那地的检察院是个什么风格,你今天庭审机灵点,别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检察院惦记。”
这都执业快五年了,白正还拿他当刚入行的新手,白浪琢磨着自己在北京也没少给他爸的律所挣钱,怎么这一天天白正像跟赔钱货说话似的。
“行行行,不说了啊,去律所了,挂了。”
白浪把电话掐断,站在全身镜前打量自己。
早起和白正的电话并没有彻底摧毁白浪的心情,他还算期待今天的庭审。
见到王平的时候,他情绪很激动,白浪很少见到认罪认罚后又不停喊冤的,那个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又啰嗦的男人总是重复地强调自己不负责卖淫场所的经营,充其量只是个打杂的,就负责卫生,安排人打扫一间房十块钱。
要是真是这样,可就不是认罪认罚书上写的组织、强迫卖淫了。
“那你还签认罪认罚书?你怎么想的?”白浪有些不耐烦地打断王平,毫不留情发问。
王平楞了楞,随后激动地站起身来大声辩解。
“我怎么知道认罪认罚是什么意思!?他们讲让我签,我就签了,你知道公安局那些人怎么说的?他们讲老何他们都判了十几年,要是我签字还能少判点,我害怕,我肯定签啊!”
白浪叹了口气。
“我来了看守所,看了点书才知道认罪认罚什么意思,但我不是这么个罪,经营酒店的都是些老总,跟我有啥关系?”
“你想好,你现在说要反悔,检察院那边估计说要判你十二三年,就不是十一年解决的事了,”白浪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到底要不要翻供?”
王平咬着嘴唇,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翻!”
就因为他要翻供,白浪才去法院走了一趟。
公安侦查的证据确实有瑕疵,但这都不是最大的收获,白浪拎起公文包,拿过车钥匙准备出门。
最大的收获是那个下意识冷脸、看起来一本正经的舒助理,白浪倒是看得很清楚,他靠近舒风廷说话的时候,舒助理的耳朵红得飞快,看起来很不经逗,长得一表人才白白净净的,白浪很喜欢。
想起来,白浪心里有点痒。
不过今天庭审就能见到穿法院制服的舒助理了,说不定客气的舒助理还会给他倒一杯水,然后板着脸坐在中间自己的位置上,坐得笔直,认真敲电脑记录他嘴里的每一句辩护词。
今天怎么说,也要拿到人家舒助理的联系方式才行,白浪踩下油门,混入了滚滚车流之中。
因为疫情防控,王平待在看守所里远程开庭,没被带到庭审现场,白浪乐得自在,这个案子他也是临时接到的,花两晚上看了卷宗,白浪对卖淫酒店的经营管理模式很是作呕,不管王平是不是经营酒店的,但他确实知道酒店在强迫人卖淫,没有组织也有协助,一伙人,半斤八两。
扣押身份证、拍裸照、威胁告诉家人,这群人对现代女性关于性的羞耻心这个命门很了解,种种看管卖淫女的手段触目惊心,大部分卖淫女是在各种招聘网站上被诱骗,甚至先强奸了一名十三岁的幼女然后逼迫其卖淫。
性自由在这群人的眼里是用来赚钱的工具。
白浪最后检查了一次辩护词,不自觉坐直了身体。
舒风廷最后才出现。
他抱着一沓卷宗跟在法官后面,表情平静,等法官入座后,费力地把卷宗搬在法官面前,然后才一本正经地坐到属于书记员的位置上,白浪挑挑眉,看来原来的书记员是休假了,否则也轮不到法官助理来干书记员的活。
法院制服看起来做工不错,深灰色的短袖衬衣显得舒风廷挺拔端正,眉眼之间存着清冽的正气,腰身处稍微收紧了点,长裤很合身,白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舒风廷几次,确定了法院里的小舒助理身材比例不错,毕竟制服长裤在大部分人身上总有些不协调,不是过长而显得拖泥带水,就是过短看起来臃肿怪异,但裤子在舒风廷身上很合适,恰好在皮鞋鞋帮上方,走动时会露出一点暖白色的脚踝。
而舒助理伸手调试设备时,白浪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衬衣会缩上去,包裹在制服裤下的臀部弧线若隐若现。
白浪第一次觉得法院制服的衬衣领口不小,舒风廷脖颈处的一小片皮肤看起来手感不错。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舒风廷,可能是他的眼神有些太露骨,舒风廷像是感知到什么,扭头毫不客气地对上他的眼神,白浪没有躲开。
他不是一个会心虚的人。
舒风廷冷冷地看了几眼,转身去饮水机处泡茶,一共六杯,小舒助理跑了三躺,白浪眼巴巴地看着法官、陪审员和公诉人都有了小舒助理送去的茶,最后才轮到自己。
“舒助理,怎么不给自己泡一杯?”
白浪出声搭话,舒风廷把茶推到白浪面前就往后退,看起来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才肯回答白浪的问题。
“不劳白律师费心。”
一板一眼的,白浪听了却越发觉得面前这个体制内的公职人员有意思,像是被上次见面过于亲密的说话给吓到防备心大涨的小狮子。
“谢谢舒助理,我再看看辩护词,就不打扰了。”
有张有弛,不能接近得太迅速,小舒助理应该和他北京那些人不太一样,没布好把握十足的网之前就暴露,小狮子也能把网撕咬得一干二净。
白浪低头嘿嘿笑了几声,刚收好笑,就听见法槌落下的声音。
“传被告人王平到庭!”
腰背迅速挺直,对面公诉人的蓝色制服有些晃眼,白浪看见舒风廷胸口的法徽反射的一丝光稳稳地落进了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