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星小伴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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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回到汝阳的第三天,天还没亮沈矜从梦中惊醒,翻身坐起来:“迟了迟了!学塾讲课是不是迟了?”

沈母正睡得安稳,冷不丁给他吓醒,彼时天幕还是黑沉的。

“怎么了?什么时候这么早去过塾里?睡不着吗?”

沈矜这才回过劲来:“唉,给太子殿下把我的作息都带偏了,成天里睡懒觉……”

既已醒了,沈矜便穿戴衣冠,准备早点去学塾,很快他将要上任郡守,书也教不了几天了。临走前鸡还在棚舍里瞌睡,沈矜去叫醒儿子,得意洋洋地对夫人说:“多少年轮不上我这个做父亲的多嘴了,今天可得过把瘾。”

然而敲开沈育房门一看,坐屏已经收起来,床铺叠得整整齐齐,人早就走了。

沈矜费解地摸一把后脑勺,感到十分失落。

清晨的安井坊,坊门初开,第一缕晨曦化开积云。

昨夜下过小雨,青石板湿漉漉,书院的地面聚着镜面似的水凼。

沈育起早来到书院,简单做过打扫,正在开阔处练一套舒展筋骨的基本功。这是当初向穆济河的游侠师父学来的,回到汝阳后,曾经的生活习惯一点一滴苏醒过来。

晨光熹微,空气清爽。榕树的叶尖在徐风中危险地坠着水滴。

沈育吐纳一周,提气出手,听得书院外早起的人传来交谈声——

“太早了,我娘会觉得奇怪的,以前我从没这么早起来读书。”

“不早了,我爹娘都准备要出门啦,坊门一开,我家就得背咸鱼去东市,晚了没有好位置。”

“怎么搞得像做贼一样……是我委屈你了,你且等我两年,待我学成出师,谋取一官半职,一定上门求亲!”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们这样的平民人家,傍上官人这样的事可是想都不敢想。”

“你相信我!我的老师,你也知道,可是赫赫有名的沈公,如今他做了汝阳的郡守,以后定能提携于我!”

沈育淡然翻转手腕,做了个揽月式,假装没听见。

门外那两人又说:

“靠自己老师出头,可不是有志气的人。你要是这样,我可瞧不起你。”

“唉,盈盈,你听我说——”

“嘘!……是我爹娘,他们要出门了,我得回去了!”

“等、等等,盈盈……”

书院外安静下来,街坊邻里却热闹起来,各家鸡鸣争先恐后报晓,赶早市的人家开启门扇,推着板车、背着背篓,巷道里脚步声纷杂。

“盈盈,走喽!”

那女孩儿应了一声。

沈育练完一套,背上冒汗,听得门外那人叨叨一句:“唉,这见不得人的,难道我心里就好受么?也罢,眼下还是背着点人为好。”

沈育:“…………”

就见那人推开书院大门,迈步进来,迎面撞上沈育。

周纡:“…………”

院里的鸟也醒了,早上飞出来溜一圈,在两人之间喷出一串屎。

周纡沉默片刻,沉声道:“育哥儿,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沈育伸手一指,引他仰头望去——院墙瓦檐上吊儿郎当翘脚坐着一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不知偷听了多久。不是陈恢又是谁?

这下周纡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扶着门框,沉痛地脱下靴子,一只扔沈育,一只将陈恢砸下来。

“太不厚道了!”周纡气得发抖,“偷听别人讲话,我没你们这样的兄弟!”

陈恢躲避不及,被周纡的靴子砸得从墙上翻倒下来,脸上一道红印子,无辜地说:“谁偷听了?你在书院门口光明正大地讲话,我也是光明正大地听啊。是吧育哥儿,你也是光明正大地打拳。大家各做各的,谁有你周公子这么霸道?”

他提起沈育,令周纡想起自己不久前还说过要靠老师提携的话,顿觉颜面无光,羞愧得大哭起来:“育哥,你别计较我说的话,我也是没有办法!”

三人在榕树下排排坐,沈育被周纡一通痛哭搞得头大,听陈恢细细说来,才知道,那个叫盈盈的姑娘正是书院对面咸鱼贩子的女儿,到了适婚年龄,与周纡彼此看对了眼,正相好着。

“但是,你懂的吧,”陈恢遗憾地说,“周纡家里赤贫,拿不出聘礼,甚至比不上咸鱼贩子顿顿至少能吃上鱼肉。哪家做父母的能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去过苦日子?”

这番话正是戳中了周纡的伤心处,不禁又嚎啕大哭,推搡着陈恢,拿脚踹他:“你滚!你个混蛋!我和盈盈的前因后果你全都知道了,还说没偷听过!”

陈恢道:“好好好,是我偷听,我不仅偷听,我还偷看过你们幽会——来来来,先把靴子穿上,几天没洗脚臭死你爷爷了。”

天明后,学生们陆续都要来了。周纡一边用陈恢的袖子擦去鼻涕眼泪,一边逼二人立誓,若把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就一辈子也遇不上中意的姑娘。看在他已经这么痛苦的份上,沈育与陈恢都慨然就范。

今日来讲学的是沈矜,学生们久未见到先生,都感到亲切又激动。连闹别扭的晏然与穆济河也到场,只有作为大师哥的宋均没来。他比众学生从师时间早得多,眼下已经作为沈矜的左膀右臂,帮着打理郡守府的准备事务了。

与塾里的学生们讲学,比之与太子殿下讲学,又有许多不同。毕竟是一手带出来的门生,每一个的志向,沈矜都了然于胸,他给梁珩讲帝范,给门生们就要讲臣轨。

“昔者子曰:‘为人下者,其犹土乎?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植焉,禽兽育焉。多其功而不言,此忠臣之道也。’今日便就此题,作文一篇,作完即可散学。”

诸学生研磨的研磨,铺纸的铺纸。

陈恢提笔才发现笔秃了,正要找人借,一个“哎”字还没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已经被草木皆兵的周纡蹬了一脚。

周纡目眦欲裂,目光炯炯时刻监视陈恢与沈育,压迫力之强烈,令二人齐齐翻白眼。

那厢,穆济河也总不安分,嘴里念念叨叨,一会儿是“晏儿,你快回头看看我这砚台是不是生虫了?几天没来,我笔怎么也蛀了?”,一会儿又是“晏儿,你缺纸吗?好的纸贵着呢,哥哥买了好多,你想要尽管拿。”

认真破题的廉范终于忍无可忍,怒道:“不想学习就滚出去,别来碍事!”

絮絮的讲话声没了。

诸子在廉范的威慑下伏案疾书。

片刻后,穆济河道:“晏儿,你背上有只虫子,别动啊,哥哥给你逮住。”

这下总算有人理会他了,却不是晏然。

“穆济河,文章写完了么就在这溜号?你都逃学多少天了,一来就这表现,人家还让你位列沈门七子,你配吗?不如识趣一点,让给我好了。”

不少人停下笔头,准备看好戏,陈恢甚至剥开了藏在袖袋里的花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人,彼此摩擦也不少。

“写完了啊,”穆济河两指捻起布满墨字的纸页,呼啦啦吹口气,理所当然道,“谁还等你么?”

书房登时陷入沉寂。

诸子专心致志奋笔疾书,也才不过开个头,穆济河一边还同人讲话,一边已写了他们的几倍有余。真叫人无话可说。

穆济河笑得不怀好意:“怎么,你想借鉴一下么?那可不行,作为同窗,我也要对你的学习负责才是。”

他又去招惹晏然:“晏儿,你想看吗?哥哥什么都给你看。”

晏然一个眼神都不稀得给他,神色冷漠,搁下笔杆,三页纸写得满满当当,也已经完成了,捏着文章离开书房去找沈矜面批。

穆济河搔搔额头,得了陈恢一颗花生米安慰。

这篇论述臣轨的文章,最终还是沈育所作最得沈矜之心。他文中所说,不面誉以求亲,不愉悦以苟合,内匡君之过,外扬君之美,正是在储宫伴读得来的体会。

塾中学生,只有沈育有这样的经历。

“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沈矜说,“你已经体悟到处世之道了。”

沈育收了文章,沿着书院回廊漫不经心地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后院墙根下,榆柳掩映,是处荫蔽。

他坐在柳树下,重新将纸张展开,柳枝间零落的日光缓慢阅读过字里行间。

全是梁珩的影子。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谁都懂得这个道理,但沈育想,至少不应该闹得这样不愉快。在梁珩最害怕的时候,或许有他留在身边,才是更好的选择。

如果梁珩从此记恨上他,怎么办?

虽然是只兔子——沈育想起他第一次教训梁珩,得到对方怒目而视——也是只会咬人的兔子。

一墙之隔,忽然有人语夹杂在季夏虫鸣中,传进沈育耳朵。

“你这样,谁会开心?搅得大家都学不好!”

“我开心啊,我可开心了。晏儿,你理理我,我也很寂寞的。”

“我告诉你,再这样我还回家里去,不来学塾了!有你一天,就没有我!”

墙对面是处荒宅,以前常有学生翻墙过去,玩闹也好,做些隐秘的事也罢。沈育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回忆出门前看没看过黄历,怎么今天总给他撞见不该撞见的事?

尽管晏然是个瘦猴儿,怒气上头时,也是能徒手翻墙的,蹬着学生们搭出来的简易梯子,落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济河身手比他好得多,却不敢追上去,纵身跃下墙头,晏然已消失在转角。穆济河一回头,就看见柳树下的沈育。

沈育举手投降,无辜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穆济河与周纡不同之处就在于,周纡胆小谨慎,有时迂回过头,穆济河却直来直去,从来不屑遮遮掩掩。他在沈育旁边席地坐下,像头因为守护的花一直不开而得不到花蜜,饥肠辘辘又小心翼翼的熊。

“你怎么回事?”沈育感到好笑。晏然与穆济河都是他的好友,两人闹起别扭来,他一时说不好更偏向谁。

穆济河粗声粗气道:“和你说你也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懂?”

“我明明只是想让他开心,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反而叫他见着我就生气。你懂吗?”

“我懂啊,”沈育说,“我也会讨厌惹他生气的自己。”

穆济河叹口气:“酸死人了,说句正常话吧。正常人这时候不是该骂我,是不是有毛病吗?沈育你怎么回事,你凭什么懂?”

“和你说你也不懂。”沈育回敬他。

二人齐齐老成叹息。

“不过说真的,你和晏然是怎么回事?他脾气一向很好的。”

穆济河臭着张脸,憋了半天,闷闷地说:“晏儿……喜欢上一个姑娘,我觉得这样不好,和他说,他就生我的气,好些天不搭理我。”

学塾里,若说谁最专心向学、心无旁骛,那非廉范与晏然莫属,而晏然又因为家中贫寒,总是卯着一股牛劲,好像除了取得功名,没有别的值得关心。这样的人竟会抽空喜欢上一个姑娘,让沈育非常意外。

“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不合适。早知道他这么喜欢,还不如当初别多管闲事,搞得他现在看到我就烦,不和我说话,我心里也不好受。”

这句话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太对,沈育问:“你为什么觉得不合适?”

“你知道那姑娘是做什么的么?”穆济河严肃起来,“是个酒肆女,东市里卖笑的,多少男人醉倒她裙下。”

“你瞧不起人啊?”

“不是那意思。晏儿什么也不懂,保不齐给人家勾得魂不守舍,到时候栽了跟头,哭都来不及。”

沈育半天不答,穆济河拿眼瞧他:“你什么意思?”

沈育委婉道:“我觉得,晏然不像心有所属的样子。”

“你不知道,”穆济河道,“那姑娘就住他家隔壁,晏儿家里只有一个老母,那姑娘也是双亲离散,一人独居。晏儿读书的日子,那姑娘时常帮着他阿娘做些家务,又拿些吃的喝的,两家分食。晏儿对她有好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叹口气,多么情真意切似的。

“和人家比起来,我这个师哥又算什么呢?在他心里,说不定我连你们的地位都比不上,毕竟是个不通人情的判官。”

听他这样说,沈育就知道,穆济河是真有些伤感。这件事说起来,也算横亘在穆济河与晏然之间旷日持久的一根刺——晏然最初远从南州前来拜谒汝阳沈师,沈矜一家外出,留下来看家的就是当时最小的弟子,穆济河。门僮得了晏然的名帖,递给穆济河,此人正晒着冬阳睡回笼觉,一看抬头是求见沈师,沈师不在,他就直接挥挥手送客,接着便睡他的大觉,浑然不知这个被他拒之门外的小人儿即将冻成冰人儿,差点命丧沈家大门前。

后来背着冰雕似的晏然一路狂奔找大夫的,也是穆济河。穆济河对谁都一副大爷态度,油盐不进,唯独对晏然是小心翼翼,呵着护着,不能不是出于愧疚的心情。

穆济河又问沈育他该怎么做,沈育怎么知道?他自己的事都还一团乱麻。

那天之后,沈矜就正式为学塾聘请了其他讲师,自己在家准备上任郡守的一应事宜。各家闻讯派遣使者前来祝贺,礼帖纷至沓来,短短几日,沈矜收到的各种珍宝礼品比之前半生加起来还多。只是全部被沈矜原样退了回去。

宋均与晏然都在沈家帮忙,与沈育一起登记名帖,一一退礼。三人常常被汝阳郡隐藏的富贵门户所震惊,这些人出手之豪阔,让沈育不再怀疑路甲如何能敛财百万。

其中最阔绰的莫过于任职少府史的单光义,他送了沈矜一台金星紫檀条案,搬进门时出动了五个力士,搬出门时累得沈育与宋均半死不活。其时紫檀木稀少,市面上根本见不到大型家具,可以想见这一台案价值多少人家食粮。

“这人哪来这么多钱?”晏然咋舌,“查汝阳郡贪/腐时,没把他一起查了吗?”

三人靠在游廊栏板边休息,入秋后天气仍有短暂的炎热。

宋均道:“单光义的钱可不是靠区区一个官职俸禄。他们单家那个做万户侯的族兄,可是坐吃山空的豪户。”

汝阳郡下的蠡吾县,掌管此县的万户侯,名叫单官,昔年是先帝身边的中常侍,地位等同于如今的仇致远之于文神皇帝。文神皇帝即位后,单官举荐童方、牛仕良、仇致远有功,托那三人铲除外戚的功劳,也得了个万户侯,眼下正在蠡吾县颐养天年。阉人能有如今地位,可谓天下宦侍的榜样。

单官的名字还是不要多提,传说那人长了双顺风耳,百里之外都能听到风吹草动。

三人接着干活,沈育抄录礼单,晏然帮他念名字。抄得一半,闲聊起来,沈育问:“这里有我和均哥就行了,何必耽误你的事,怎么不去学塾?”

晏然若无其事道:“帮你们呀,三个人好做事嘛,我看老师最近忙得很。”

二人回头看一眼,书房敞开的窗下,沈矜正悠然自得地练字。

“他可不忙,忙的是我们,”沈育道,“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当我不知道么,你和穆哥的事。”

晏然不语,将手上一封拜帖捏来捏去,揉成咸菜,半晌恨恨道:“他和你们说了什么?这厮太过分了!育哥儿你别听他的,全是他不好!”

“巧了么这不,他也说全是自己不好。”

晏然翻了个白眼。

沈育瞥他几下,试探道:“他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便直接和他说罢。别看穆哥这人混不吝的,但凡你说出口,他都会改。”

然而晏然还是一副不是这回事的模样,过得半柱香功夫,沈育都将拜帖名单抄完,搁下笔,他才恹恹道:“你就是不知道,穆济河他……他……”

他了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喜欢上了一个姐姐。”

沈育差点平地摔倒,傻眼了。

晏然竭力克制自己的表情,拿袖子揉揉眼睛:“我邻家的姐姐,有一天穆济河到我家来,遇上她,此后便三天两头都往我家跑,言必问及那个姐姐的事,总往人家院里张望。谁还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沈育:“…………”

晏然说完也觉无趣,见今日事差不多做完了,便辞了沈矜回家去,沈育将他送到门口,与门前接礼帖的宋均作别。宋均看着晏然垂头丧气的背影,问沈育道:“我听陈恢说,晏儿这几天心情不大好?怎么了这是?”

沈育想了想,委婉道:“依我之见,这两人之间指定是有什么误会。”

白日沈育抄完了礼单,晚上又帮着老爹抄郡守府大小官吏名单,路甲的人基本都被清理了,这些名字都是沈矜亲自挑选,确定后再行征召的。

看过一遍,沈育很不满意,这里面只有宋均担任主记官,没有他的名字。

沈矜倚靠在竹席上,闲闲喝茶:“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出去做官?等你后年及冠了再说吧。”

已经给郡守大人当牛做马一年多了才来说这些话。沈育暗自腹诽。

预备官吏是沈矜从《人物品藻册》中,选出的本地德才兼备的乡绅士人。修撰《人物品藻》的,正是沈矜那位隐居在嶂山的董姓好友,名曰董贤。沈门所收学生,总是比之隔壁崔学、马学与谢学多上几位,也正是因为此原因——许多书生以为,拜沈矜为师,就有机会得董贤青睐,在品藻册中占据一席之地,将来荣登庙堂。

抱有这种心思的,入门不久后当然都大失所望。归隐之所以称为隐,便是与世隔绝,不通往来。董贤与沈矜多年交好,也只在老友生辰宴上露面一二,送一块山里刨出来的丑石,又回去闭门谢客,别说把沈矜的学生写进品藻册,连沈矜到底是生了个叫沈育的儿子,还是个叫沈玉的闺女,他都搞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去看看他,叫他再认认你。”沈矜开玩笑道。

沈育不明所以:“我和董叔不熟啊,作什么上门打扰?”

沈矜道:“唔,他前几日给我写信,说山中照顾起居的老管家不久前过世了,留下他一个柴也不会劈、火也不会生的废人,不得人照料,恐怕不日就要饿死家中。都这么说了,我估摸着,是叫我给他送个人去使唤。”

听得沈育一阵无语,合着这些读书作文章的,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老爹也是,这位董贤先生也是,人前广受敬仰,人后离了管家就活不下去。

穆济河请沈育喝酒,地点在东市某家不知名酒肆。行到那条街上一看,酒幡窄窄一面,畏缩成一团,风里瑟瑟发抖,半点不气派。

店面狭小,幽深,几张苇编的连席并排挤着,污渍斑驳。

店里没几个客人,小二殷勤请二人入座。穆济河东瞧瞧西看看,拣了块勉强干净的地儿。入席闻到一阵酸酒气,沈育低头,看见是胯下连席上不知哪年倾洒的酒液,大为震撼,遂不动声色换过席子。

“二位客官,要喝点什么?小店招牌特色,乃南州郫筒酒、嶂山卢酒。前者如梨汁蔗浆,清淡甜冽,饮之不觉酒也。后者辛辣割喉,三杯即倒,乃是不掺一毫假的真烧酒!”

“上卢酒,”穆济河想都不用想,继而又问起,“你家那位名动乡里的沽酒娘呢?”

许是问的人多了,小二习以为常,赔笑道:“哟,您别急,丁姐在后院忙着,小的这就给您叫来。”

穆济河自个儿拣了块抹布,将酒案里外擦了一遍,见沈育看着他。

“咋?”

“我说你怎么突然叫我出来喝酒,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穆济河咧嘴一笑:“咱俩都是晏儿的师哥,叫你也来过过目。”

沈育心道,我这个师哥,和你这个哥哥,又不一样了吧?这时候后院门帘一动,不见其人,先闻一阵清冽的香味,非是胭脂,酒气醉人。继而是一双素地黄花的干净布鞋,一片柔软齐整的裙裾。

那姑娘托着酒壶,到连席旁跪坐,为穆济河与沈育分置两只陶杯。她目光低垂,丝毫不作表情,然而细眉杏眼,语气也十分柔和。

“请用。”

是个不施粉泽的美人。

斟过酒,又回到柜台后去。

“挺漂亮的。”沈育小声说。

穆济河也小声回道:“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很会操持生活,听说不知哪一年和家里离散了,一直独居过活。晏儿就喜欢这样的姐姐。他从小是母亲带大,对年纪比自己大的女人完全没有抵抗力。”

沈育道:“你搞错了吧?晏然不是这么和我说的啊。”

两人以手掩嘴,交头接耳,看上去形容鬼祟。那姑娘清清泠泠投来一瞥。

过得片刻,酒肆来了客人,俱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浑身汗涔涔,估计是刚做完劳工,来找酒解渴。

共有六七人,占去整张席子,落座就扯开嗓子:“上他爷爷的五坛子来!”

两小二一手一坛,殷勤送上来,冷不丁挨了那汉子一踹。

“娘的谁叫你,把你们蔻娘找来!”

蔻娘?沈育与穆济河对视一眼。

小二逢人就是笑脸:“酒坛子重着呢,女人提着费劲。”

汉子扇大的巴掌盖脸将他推个趔趄:“玩儿呢?不看女人谁来你这破店。”

小二屁股摔地上,绣着小黄花的布鞋从他眼前走过,丁蔻提着最后一坛子,到席边,揭开泥封,爽利的酒气扑鼻而来。她面色如常,为几个大汉依次斟酒,仿佛服务沈育穆济河那样的公子少爷,与服务这几个粗鄙莽夫,也没有不同。

“还是蔻娘会做人,”那汉子兴致上来了,“昨个儿爷也来过,还记得俺么?”

丁蔻只倒酒,不作答。

“不记得了?那得罚一个,来来,就用爷的碗。”

那汉子喝过一口,碗边就沾上不知是什么的油腥,凑到丁蔻嘴边,她并不理会。如此视若无睹两回,汉子脾气就上来了,一拍酒案,小二忙上前赔罪:“客官客官,您可别,咱还得做生意呢!男人喝烧酒,那都是三杯倒,何况是女人,您让我们姐姐还怎么干活呢?”

汉子啐一口痰,骂道:“干的不就是陪酒的活?!”

“少废话!要是喝不够一坛,今儿就算你没伺候好,爷几个可不会白白花钱!”

眼看着吵起来,店里其他客人都避之不及,赶紧走了。小二顿时叫苦,脸也垮了。

那个叫丁蔻的沽酒娘,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往柜台后去,被汉子扯住腰带一拽,系裙的结眼见要散了,忽然一股巨力擒住汉子的手,分筋错骨的劲力一掰,汉子大叫起来,松开腰带。

沈育收了手,一闻,沾了满手散发怪味的汗液。

穆济河叫道:“我说店家,怎么做生意的?酒都喝完了,怎么也不给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小二都懵了,还是腆着笑脸来:“这就倒这就倒。”

“慢着,”穆济河又说,“叫的是你么?爷叫的是蔻娘!”

小二:“…………”

汉子一听,不乐意了:“哪儿来的干瘦小子,还学大人喝酒,滚回家吃奶去吧!”

同行几人哄堂大笑。

穆济河斜卧靠背,不为所动,懒懒道:“许找不到地方发春的人来酒肆喝酒,不许就想喝酒的人来喝酒?天下竟有这样的道理。”

此话无异于点了炮仗,几个汉子也不管酒不酒,女人不女人,冲上来就要干架。

“好哇,”穆济河求之不得,“来咱换个地方,砸了人家店里的东西,想你们也不会赔。”

沈育只得扶额,这才回乡几天,又惹上事了。

几人怒火冲天,正要离开酒肆,忽然一个女声说:“站着。”

回头一看,丁蔻跪坐在狼藉的酒案边,手边是开封的酒坛,她不知何时找了只新碗,倒满一碗,清凌凌酒液一晃,仰头就干了。

一时无人出声。

沉寂中,只见那女人又倒一碗,喝干,再倒一碗。坐姿不动,鬓发不乱,好似喝的是没滋没味白水,而非烧喉穿胃的辣酒。

再提起酒坛,其中已不剩一滴。丁蔻稳坐连席,声音薄冰似的,又脆又冷:“一坛喝完了,给了钱再走。”

暮色四合,酒肆在往常的时辰关了店,幡子收起来,几个伙计在门前作别,各自回家去。

丁蔻曳着鱼尾似的裙摆,慢慢离开东市。身后,两只影子不远不近地坠着,不时还窃窃私语——

“喝醉了吧?那可是整整一坛!”

“不像啊,你看她走路挺稳当的……”

沈育与穆济河面面相觑。

“女孩子走夜路也不安全嘛,咱们给她送到家好了。”

沈育无奈,忙跟上去:“你是想给人姑娘送回家,还是去拜访她家邻居?”

濯井坊,丁蔻住在巷里深处。家家户户都亮起夜灯笼,唯独她家黑不溜秋,冷清极了。

她一路四平八稳地回到家门前,摸摸袖袋,掏出钥匙开了铜锁,推门,门槛高得挡住脚踝。

两个尾随者躲在对面门下,穆济河道貌岸然地说:“好了好了,安全到家了。那啥,来都来了,我顺路去隔壁瞧瞧。”话音未落,丁蔻抬起一脚,没跨过门槛,绊倒在地,一摔不起了。

沈育:“……”

穆济河:“……”

黑灯瞎火的,对面还是个清白姑娘,沈育有点犹豫,隔着老远距离喊:“丁姑娘,你没事吧?”

穆济河一巴掌扇得他前扑:“你这伪君子!人都这样了还装什么装!”

两人赶紧上前,没近身就闻到丁蔻浑身酒气。

她倒地时下巴正磕在门槛上,看着都痛。穆济河将人架着肩膀扶起来,这姑娘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无,单薄得像跟苇草。

“送哪儿去?卧房吗?”穆济河问。

沈育委婉道:“送厅堂吧,你这……进人家姑娘卧房不太好吧。”

穆济河是全然无所谓,半扶半抱的,坦荡得很:“我怕什么?我身正不惧影子斜。”

“好好好。”

两人穿过小小一方前院,跨进穿堂,沈育替他推开门扇,屋里静悄悄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沈育顺着墙摸到桌案边,找到烛台点燃。灯火亮起,照明这间朴素的屋子。

一人独居的屋子,布置也不甚讲究,案边就是一张罗汉床,以供坐卧。此时榻上已躺着一人,盖条薄毯睡得正熟,浓黑的睫毛缀在薄得看得见青筋的眼皮上。正是丁蔻的小邻居。

穆济河:“………………”

进屋的动静把晏然吵醒了,他迷茫地睁开眼,先看见了穆济河,接着看见他怀中昏迷不醒的丁蔻。

事情发生得太快,一瞬间电光石火,再定睛时,丁蔻已到了沈育肩上。

“是晏儿啊!真巧,哈哈!”穆济河热情地说,“那啥,育哥儿路上捡了个醉鬼,我陪他送回来,没想到是你家邻居啊!”

沈育面无表情,将丁蔻好好安放在桌案后。那厢晏然已回过神来,顿时暴怒,拎起枕头朝穆济河砸过去:“大胆狂徒!光天化日竟敢非礼良家女子!还把人迷晕了!”

“哎!说了是沈育捡的!别砸了,别砸了我的好弟弟!”

丁蔻靠着桌案,吐出一口酒气,徐徐睁开眼睛。

三人都没有照顾醉鬼的经验,最后是丁蔻自己给自己生火煮了锅醒酒汤,又给三人分了些米酿,大半夜的,围坐同饮,解释一些小误会。

“今天客人多,喝得有些过头,和这二位没有关系。”

晏然道:“姐姐,你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穆济河道:“你看蔻娘都说和我没关系,晏儿,我可是做的好事。”

丁蔻恬静地笑笑,将汤碗倒扣在穆济河头上:“叫谁蔻娘?叫老娘丁姐!”

解酒汤顺着穆济河鬓角滴答滴答地淌,晏然与沈育同时失去语言能力。

穆济河安静片刻,弱小地说:“真的醒酒了吗?这是还醉着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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