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妖

精彩段落

日子哗啦啦又过了几天,阿乌身上焦黑的羽毛开始脱落,肚皮上慢慢长出了软软嫩嫩的小绒毛。赵宸阳扒着细致看了看,忽然发现阿乌兴许真不是一只黑毛鸟。新长出了的绒毛似乎是红色的,鲜鲜亮亮,摸起来也柔柔的。

赵宸阳把头压得更低了些,正想仔细瞅瞅,山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负责在门外当值的小师弟的声音断断续续飘了过来:“……不行!你快走!大师兄不想见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赵宸阳一愣,手上捋毛的动作一停,支起耳朵听了听。

一道更为微弱的声音,哭哭啼啼的传了过来:“……求你,让我见见他罢……就看一眼……”

赵宸阳站起身,朝山门跑去。

阿乌正翻着肚,等着顺毛。此时赵宸阳跑了,它便也站起身,小爪子在桌上磨了磨,又磨了磨,最后顿了一顿,展翅朝着山门处飞了过去。

阿乌扑棱扑棱的,落在山门上。

门外,赵宸阳背对着阿乌,在一簇又一簇的烂漫山花中,怀抱着一个穿灰衫的少年人。

那灰衫少年肿着一泡眼,靠在赵宸阳肩膀上,呜呜咽咽个没完没了。

赵宸阳冲那灰衫低声说了什么,阿乌离得远,听不真切,不一会儿,那灰衫哭声又大了大,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赵宸阳肩上。阿乌听得灰衫道:“宸阳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要我……”

阿乌始终半睁不睁的眼睛撑大了些。它看了看灰衫,又看了看一直轻轻拍着灰衫后背以作安抚的赵宸阳。

第二天的早课时分,阿乌依然被放在了中堂,其他灵兽依然离它一丈远。

阿乌环视一周,在一群离得远远的灵兽里,挑了一只最近的——小十六的白兔精。阿乌看了它片刻,忽而抬了抬下巴,开口道:“过来。”

小白兔精匍匐在地,从耳朵尖到尾巴尖,没一处不在抖。

“过来,”阿乌复道,“本座不做别的,只是问你些话。”

一堆小灵兽里,岁数最长,只是因为懒得化人才被分在中堂里的乌龟精,慢慢,慢慢从壳里探出头,道:“大人,不知有何事要问,要问,便来问我罢,小白进门派的时日尚短,恐怕也不太知晓什么事情。”

阿乌颔首,抬爪指了指赵宸阳身边坐着的灰衫:“那是何人?”

“那是灰涯,”乌龟精温温吞吞地道,“原本是凌云山中的一只弃狼崽,将死之际被正巧路过的青灵派大弟子捡走,并被其抚养长大,修炼成精后便入了清灵,被大弟子收做灵兽,陪了他许多年。”

阿乌点点头,示意它继续说。

旁边的百灵精往前跳了半步,冲阿乌俯了俯首,插嘴道:“我倒是听说过,说灰涯有次和大弟子下山除妖,结果被另一只白狼精诱惑,后来它偷偷毁了收妖符,背叛了师门和大弟子,和白狼精跑了。”

阿乌嗯了一声,望着赵宸阳的眼睛眯了眯,又嗯了一声。

灰涯回了清灵,旁余的灵兽也不大待见他。灰涯就像往年一样,跟着赵宸阳吃住,夜里变回原形,睡在床榻之下。赵宸阳偶尔起个夜,灰涯就甩着尾巴跟着去,跟着回。早上赵宸阳一起身,灰涯就摇着尾巴将衣服叼过来。

阿乌团在枕头上看着,眼睛又眯了眯。

每日午后,清灵派的弟子们都会带着自家灵兽去后山修炼,赵宸阳则是在院子里挑个石凳坐下,给在石桌上翻着肚的阿乌理毛。赵宸阳替阿乌搓完小肚子正要去顺小翅膀,一直窝在他脚边的灰涯身上光一闪,霎时化出人形。灰涯扯了扯赵宸阳袖子,有些畏缩地看了看阿乌,小声道:“宸阳哥,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赵宸阳在阿乌脑袋上胡撸一把,起身跟灰涯走远了些。

阿乌咕噜一下站起身,抻着脖子朝那边探了探。两人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宸阳哥,”灰涯捞起赵宸阳半片袖子,垂头道:“我后悔了,我能回来吗,还当你的灵兽,在清灵陪着你。”

赵宸阳摸了摸灰涯的头,笑了笑:“傻灰涯,是不是和白肖吵架了,在他那里受委屈了,又跑来我这儿哭鼻子。”

灰涯抬起头,眼角一红:“白肖凶我,待我不好,还是宸阳哥好,我……”灰涯一梗,吧嗒掉下一滴眼泪,“我想宸阳哥,想回来做宸阳哥的灵兽。”

赵宸阳抬起另一片袖子,给灰涯抹了抹泪,道:“我看着你长大,最懂你,你是不是又跟白肖耍小性子了,白肖很好,你好好跟着他,不要乱闹脾气。以后想我了,就回清灵来看看我。”

阿乌,适时的,挺大声的,在后面咕了两咕。

赵宸阳又道:“何况我现在已经有了阿乌。”

灰涯扁了扁嘴,越过赵宸阳肩头看了眼阿乌,忽然压低了声音:“宸阳哥,阿乌它……不像是甚么善类,清灵的其他小灵兽应该也都察觉的到。”

赵宸阳默了一默,道:“阿乌它……长得……是不如寻常鸟雀灵巧可爱,但我亦不会嫌弃它。”

“我不是这个意思。”灰涯急了急,索性扯着赵宸阳衣袖让他低了低头。灰涯仰起脸,贴着赵宸阳耳朵道:“我是说……”

阿乌方才忽然听不到灰涯说话,本就有些不耐烦,在石桌上磨了磨爪。此时赵宸阳低下头,灰涯仰起头,两颗脑袋凑在一堆,乍眼一看,倒像是两人嘴贴脸,贴到了一处。

阿乌蓬了蓬脖子上的毛,厉声一咕,赵宸阳没回头。

阿乌瞬时炸起全身的毛,翅膀一抖,腾空一起,微光流转间化成一个赤衣黑发的七八岁小男童,赤脚落在石桌上,负手而立,微微板起的面孔眉宇间极是漂亮。

赵宸阳听见动静回过头,正和石桌上的小男童对上眼。赵宸阳愣了一大楞,匆忙从灰涯手里抽出袖子,也顾不上听他说话了,三步并两步跑过来,打着磕巴道:“阿、阿乌?”

阿乌半敛着眼,抬了抬小下巴,道:“是本……是我。”

赵宸阳笑成三月里的阳春花,一把抱起阿乌,眼睛亮亮地道:“原来你会化人形。”

阿乌似乎对被抱起这个动作有些抗拒,抿着嘴,推了推赵宸阳胸膛。

赵宸阳没察觉,抱着阿乌转向灰涯,一脸显摆地道:“你瞧,阿乌会化人形了。”

灰涯缩了缩脑袋,看了看赵宸阳,又看了看他怀里的阿乌。

阿乌睁了睁眼,从上至下看着灰涯,看了半会儿,抬起小手搭在赵宸阳脖子上,搂了一搂。

自从阿乌化成人形以后,每天清晨的早课便可以陪在赵宸阳身边。赵宸阳把阿乌往腿上一放,灰涯就躲得远远的,不再跟上前来。

这么又过了几天,一天太阳刚落山,晚霞铺了一地,清灵门外倏然传来几声狼嚎。灰涯低了低头。赵宸阳道:“走罢,他来接你了。”

赵宸阳抱着阿乌,陪着灰涯一路往外走。

山门外的野树林子里,一头白狼蹲在深处。赵宸阳来,它朝赵宸阳点了点头,赵宸阳朝他回了个笑。

灰涯变回灰狼。赵宸阳放下阿乌,蹲下身,最后给灰涯捋了捋毛。

灰涯往赵宸阳怀里蹭了蹭,最终呜咽一声,掉头跟着白狼跑走了。

阿乌在一旁抬起小脑袋,瞅了瞅赵宸阳:“你舍不得它走?”

赵宸阳道:“白肖是个好妖怪,灰涯跟着它,挺好,不会吃亏。”

阿乌道:“它为了只妖怪,背信弃义,偷毁了收妖符离你而去,你不记恨它?”

赵宸阳楞了一下,笑了:“你这是打哪儿听来的,当年的收妖符是我烧的。”

阿乌小脸皱了皱,道:“为何?”

赵宸阳道:“我从小看着它长大,它就像是我亲弟弟,清灵留它不住,我就放它走。”

阿乌揪了赵宸阳袖子拿在手里捏了捏,又道:“那我呢?”

赵宸阳弯身将他抱起来,笑了:“你是我祖宗。”

阿乌抬了抬下巴:“有甚么区别。”

“弟弟养大了就放他走。”赵宸阳道,“祖宗我得伺候一辈子。”

阿乌翘了翘嘴角,又绷下脸,挺气势的嗯了一声,搂着赵宸阳脖子,满意了。

转眼间又过去了半个来月,阿乌又长大了些,身上黑不溜丢的毛掉得差不多了,红彤彤的新毛都冒了出来,秃的地方都补齐了,整只鸟看上去比原先顺眼多了。

清灵里年数久一些的灵兽也不像那些小不点似的那么孤立阿乌,但也没见着谁跟阿乌特别要好,日子一久,反倒是掌门座下的那只修行颇高的鹿王和阿乌走得近一些,阿乌有时候还会停在它的鹿角上待一待。

日子清清淡淡的过,忽又一日,值守山门的小师弟又在咋呼:“八师兄回来啦,八师兄回来啦~八师兄和雪斑回来啦~~”

赵宸阳和几个师弟正坐在院中吃茶,闻声起身,朝踏进门来的老八打了个招呼。

老八身后跟着一个神情傲然的白衣少年。少年一进门先扫了扫眼,而后一路直直朝着卧在绿草丛中的鹿王走了过来。走近了,唤了声百川。

百川是鹿王的名,鹿王朝他转了转脑袋,嗯了一声。这一转,就把蹲在他另一侧鹿角上的阿乌露了出来。

白衣少年皱了皱眉,挑着眼睛看了看阿乌:“你是谁?”

阿乌稳稳当当蹲在鹿王的鹿角杈上,将眼睛撑出一条缝,扫了扫少年,没言语,又合了眼。

少年竖了竖眉,想再说什么,看了眼静默的百川,也默了。

打这以后,阿乌每每蹲在百川角上时,常常能在廊下树后拐角处,瞧见少年灼灼的一双眼。

院里其他的灵兽说,那少年叫雪斑,岁数不大,灵力却很强,和他们这些从妖怪变成灵兽的不一样,天生就带了灵阶,是头仙兽。整个清灵算下来,也就是掌门的百川能镇得住他。他天生气傲,除了百川,也并不把谁放在眼里。

阿乌抖了抖刚长出毛来的尾巴,表示知晓了。

这天,赵宸阳抱着阿乌走到半路,正巧碰上三师叔的藏书阁在做打扫,师弟们一摞摞往外搬书,铺在院子里晒,瞧着十分忙碌。赵宸阳把阿乌放下来,对他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帮忙,去去就来。

阿乌嗯了一嗯,赵宸阳离去。阿乌在原地站了站,突然扬起声音:“出来说话。”

十多步外的桃树枝颤了颤,从后头绕出个少年郎,正是雪斑。

雪斑走到阿乌面前,挺直了身子,冷哼一声:“你日后,离百川远一些。”

雪斑人形身量比阿乌高了不少。阿乌抬起头,拿眼角扫了扫雪斑。

雪斑皱皱眉:“我跟你说话呢。”

阿乌平声道:“凭何。”

雪斑愣了愣:“什么?”

阿乌又道:“我与百川如何,又与你何干。”

雪斑面露愠色,张嘴要说话,猛地噎了噎,最后亮出小虎牙,手里聚起一道白光,发怒道:“就凭你打不过我!”

赵宸阳抱着一沓子书蹲在地上一本本的铺,铺到最后一本书,书皮上赫然写着四海异兽志。赵宸阳拿起来翻了翻,里头全是些妖兽的图鉴。赵宸阳想在上面找一找阿乌,翻着翻着,翻过了妖兽录,没有,再往后翻翻,又看了看灵兽录,还是没有,剩下那部分就是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天兽录。赵宸阳正要随手去翻,院子里忽然一道红光通天而起。

那红光出现的突然,消失的也快,只一瞬间,便消失匿迹。

清灵上下,大大小小的灵兽们都浑身一悸。鹿王百川昂起头,朝红光的方向望了望。在一旁打坐的掌门,突然撑开眼,抖了抖胡子,摸了摸鹿王脊背,叹了句:“孽缘。”

万丈晴空之上,云雾霭霭间,站了个湖色长衫的青年人。青年望着那红光闪过的地方,搓了搓手,喜道:“可算是找到了。”

万丈晴空之下,暗影交错的洞穴里,一双眼睛在漆黑中张开来。

清灵藏书阁旁,赵宸阳望着红光消失的地方愣了一愣,然后丢下书,撒腿奔向中院。

中院里,阿乌依旧站在原位,小脸面色如常。雪斑却化成了原形——一只圆滚滚的小雪豹,此时匍匐在地,脑袋扎在爪子下,尾巴夹在两腿间,抖个不停。

赵宸阳扑过来,一把抱起阿乌,急问:“出什么事了?”

雪斑啊呜一声,尾巴一甩跑走了。

阿乌淡淡道:“无碍。”

赵宸阳看了看雪斑跑走的方向,反应过来:“雪斑来欺负你?”

阿乌微抬了抬下巴,颇大度地道:“不过是个孩子,我不会与它计较。”

赵宸阳让他老成的脸逗得一笑:“你还没他大。转过来,让我看看哪儿受伤没有。”说罢把阿乌放在石桌上,上下摸了摸。

阿乌微张开手,坦然让他摸:“他不让我靠近百川,为何?”

赵宸阳在阿乌小胳膊上捏了捏,哦了一声,道:“雪斑当年是掌门从雪山顶上带回来的,但据说最初找到他的,其实是百川。他打小就喜欢腻着百川,兴许是存有爱慕之心罢。”

阿乌道:“有爱慕之心,就不许旁人接近他?”

赵宸阳没发现阿乌缺哪儿少啥,便又将他抱起来,笑着说:“喜欢一个人,难免会不想他与其他人太过亲近,倒也算是人之常情。在人世间,这就叫吃醋罢。你太小,还不懂这些。”

阿乌想了想,搂着赵宸阳脖子的手又紧了紧。他鼓了鼓腮帮子:“我大抵懂上一些。”

“对,对,”赵宸阳道,“我的阿乌什么都懂。”

阿乌又想了想,道:“我见到过,那个小白团,给百川摘过一些红红紫紫的野果子吃,那也是爱慕之心?”

赵宸阳嗯道:“是,喜欢一个人,就想把好东西都给他。”

阿乌点点头,片刻后又道:“你也总去后山给我摘果子吃,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赵宸阳笑起来:“是,我喜欢你。”

阿乌嘴角翘起来,满意地道:“好,我准许你喜欢我。”

赵宸阳摸了摸阿乌的头,又笑了笑。

阿乌道:“你放下我。”

赵宸阳将阿乌放在地上。阿乌伸手在身后抓了抓,一揪,全身一抖,然后从身后拿出一根长长的红红的尾羽,递给了赵宸阳:“拿着,给你的。”

赵宸阳接过羽毛,心疼的给阿乌揉了揉屁股:“你这是做甚,你羽毛刚长出来,这下又要秃好久。”

阿乌道:“这个你拿好,以后他们见你,就如同见我。”

赵宸阳不管阿乌说啥一律是是是,忙把羽毛珍惜收好,又问:“屁股疼不疼。”

“不疼。”阿乌抿抿嘴,绷了半会儿,道:“揉揉右边。”

赵宸阳赶紧给他揉了一大揉,看着阿乌忍着不喊疼的脸着实可爱,便吧唧一口,亲了他脸蛋一口。

阿乌愣了半瞬,又板起脸:“放肆。”

赵宸阳哈哈笑着,抱起他,走了。

当天夜里,赵宸阳睡得正熟,阿乌扑棱棱飞到床边,身形在黑暗中化成小童,扒在床沿上望了望赵宸阳睡脸。片刻后,身影拔高,原本肉滚滚的小身子变得修长。那影子负起手,在床边站了一站,忽然俯下身,在赵宸阳侧脸上轻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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