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会有兔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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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巡星者是在八月的末尾遇见兔的,理应算是仲夏末,但渺远星系里不曾有过季节。

他走下飞行器的那一刻,脚面被迎面而来的尘土遮得灰扑。巡星者站定,目视四周,灰质的岩石纠结而起,争相撑向天幕,这片地貌的名字取得考究,是“云海”两个字,它却仅有环形的陨石坑,深色的月壤,没有云朵。

他目视着眼前的景物,光秃的星球表面,黑寂无色的天地。这个星球被标记为渺远M-星,不再拥有它曾经的名字——“婵娟”或是“望舒”。自人类以空间技术重新编排星际轨道后,月球就被驱逐到了渺远星系,没有人再记得它了。

因前几任巡星者惫懒,这里已有上百年无人涉足。

巡星者踏过冰冷的岩体,月球稀薄的引力让他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出去几十米,他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发出咔嚓一声。

脚底下是被碾成了碎末的晶体。

检测仪屏幕上闪烁着奇怪的符号,显然是没检测出来什么有参考价值的信息。他向前走,手已经抓到了腰上,那里有一把能在真空环境下发射出强火力的重炮,是专门为星际海盗准备的。

面前又有几块碎石滚落了下来。

巡星者的重炮已然上膛,盯着石子滚落的方向,全身的肌肉都达到了紧绷戒备的状态。

二十八秒后,他眼前出现了一只……毛茸茸的兔耳朵。

耳朵摇摇晃晃地钻出来,在巡星者的罩面上点了下,这动作试探却轻盈,像是打了个招呼。兔耳的柔毛比主星的兔类长些,散发着白到剔透的光泽,耳朵内侧的肉呈现鲜嫩的粉红色。

巡星者的大脑还在盘算这东西是不是星际海盗创造的新型武器,手指却已禁不住天性,轻轻地握了一下。

掌心的传感器传来耳朵愉快的颤动。

长途跋涉的辛劳忽然一扫而空,内心被激起了一种荡漾的治愈感。但职业军人的素养还是占了上乘,他扣住扳机,缓缓绕到天然掩体的一侧,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好在巡星者没忘记事先看一眼。

他目光扫过的时候,眼皮如有所知地跳动了一下。面前的景物远超巡星者的预料,他面对的不是有着完美伪装的重武器,而是一具男性的躯体。躯干包裹在一种透明的晶体里,毫无遮拦地露出紧实的手臂,修长的腿部,流畅的肌肉线条,以及蛰伏着的、完美的男性器官。

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要紧的是他尾椎骨位置的晶体出现了破碎,自孔洞中钻出了一个毛茸茸的、松松软的球球尾巴,让他整个人都诡秘奇特。

巡星者顿时被一种奇怪的愉悦冲昏了头,面上古井无波,凝滞得像风平浪静的深湖,脑海里却翻滚出一群粉红色的花朵。

……有些可爱。巡星者想。

巡星者在军营里待了近二十年,摸过顶级武器,用过远古匕首,却还是第一次遇到现在的情况。他站在荒芜的星球中央,与一个只会在限制级电影里出现的兔耳青年打了个照面。

兔耳青年缓缓吐了个泡泡。

巡星者缓缓收起枪,立正,敬了个军礼。

“渺远星系巡星者雅克,请问阁下是?”

兔耳青年又吐了个泡泡。

即便使用最严格的标准,兔也绝对算得上漂亮。他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因为长期不见光,变得几乎透明,一双眼睛却是绿色的,浓郁得像巡星者家乡池水中的藻类。巡星者想起真空中是无法传递声音的,青年吐出的泡泡漂浮起来,被他伸手抓住,放在耳边捏碎,解放出一句带着水汽和植物香的文字。

“哇啦哇啦。”

巡星者检索了好久,才在大脑连接的数据库里核对上了一种语言,自联盟语成为通用语种,其他的语言类型都不再常用。他的手指探向胸前的口袋,缓缓掏出个管状的东西,连接到了自己的头盔上,又在兔不解的目光里,将另一端罩住对方的唇。

兔睁着一双懵懂的眼,被接口遮住大半张脸。

巡星者侧过头,清晰的喉结透过玻璃罩面上下浮动了下。

“咳咳,你是怎么到这儿的。”

兔的声音像只泛青的果子。

“不记得了,好像……是太空舱。”翻译器翻译道。

“那你来了多久?”

兔歪着脑袋想,耳朵尖的绒毛一翘一翘的。

“大概……那颗,你看到那颗星星了吗?就是你正对着的,它转了二十八次。”

巡星者的智能系统依据兔的话做出来周密的计算。

“一百五十余年。”巡星者喃喃说。

“你就是来接我的人?哦,我知道了,刚刚是在核验我的身份对不对,”兔发出清脆的笑声,被翻译器翻译为“哈哈”,“我真的等了很久,还以为你们已经将我忘了。”

“来接你?”巡星者沉吟了一下,“或许……现在让我们继续。你是谁?关于身世,你还记得多少?”

“我是谁?”

兔的绿眼珠转了转,像洋娃娃被镶嵌在眼眶中的玻璃球。“我是实验体MOON-号,或许是号?后两位记不得了。是明希教授创造了我,明希教授你知道吧?哈哈,是我犯傻了,怎么会有人不知道他呢?明希教授是研究太空植物的,于是他就创造了我。”

兔的显著的长耳朵在空中晃动,巡星者端详了一会儿,开口:“你是植物?”

“嗯,当然,”兔的小兔牙探了下头,“我是植物,我原本是株草本植物,我的果实是红色的。有人把我带到这里培育,然后拿走了我的果子。”

“他们之后就没来过了,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被忘记的,明希教授说我是他的骄傲!是教授派你来接我的吗?我们什么时候动……哎呀!”兔痛呼了一声,“你干嘛揪我耳朵!”

巡星者将兔毛放进了随身的基因检测仪:兔体内大部分基因的确是植物的,但由于太空辐射,发生了基因突变,这种突变极不稳定。

换言之,这是个实验废物。

巡星者默默背诵《联盟实验卫生法》第二百三十五条。

实验产生的废物,理应妥善处理,予以……清除。

巡星者训练有素的手指却在拔枪的一瞬犹豫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是,渺远星系除他之外唯一的活物。

兔是依靠身上晶体提供的养分存活的。巡星者从自己的飞船上搬下一块金属,改装成大花盆的样式,准备把兔种起来。

晶体被凿碎,装填为土,兔的身体也随之露出。他举起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这样多好,困在里面可真难受。哎呀,你不要总捏我的尾巴!”兔子说。

蓬松的毛球被巡星者抓在手心,使劲儿一握,手指就会全部陷进绒毛里。他顶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执着地玩着手里的兔尾,“我是在给你做身体检查。”

“真的吗?”兔立刻老实了起来,“是教授让你给我检查身体的吗?”

“是的,是教授。”巡星者说。

随着晶体的剔除,兔修长笔直的腿露了出来。他的脚是踩在植物的根系上的,藤蔓绕着脚趾,像一双拖鞋。兔缓慢地将脚伸了出来,笨拙地迈步,“扑”地一声摔在地上。

浑圆的臀部在身体落地的一瞬颤了一下。

兔“哎呦”了一声,很快爬了起来。他观察着巡星者的动作,缓慢移动着自己的下肢,不一会儿就同手同脚地跑了起来。

“我可以走路了!”他欢欣雀跃。由于翻译管道的牵制,兔只能在一个以巡星者圆心的圆形区域活动,但他还是兴奋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巡星者一脸呆滞地看着兔耳青年遛鸟。

新物种真是不拘小节呢,他想。

……

巡星者将兔和栽种兔根系的花盆一起带去了自己定居的空间站,没有忘记向上级汇报:渺远星系一切正常。

兔站在空间站中央,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铺着软毛的沙发,随处可见的毛绒抱枕,以及包着橘色绒毛的重型火箭炮……

他转头:“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巡星者说。

距联盟中心星最远的星系,周围上万光年范围内,都只有他一个人。

巡星者一把拽住兔的毛尾巴,将他倒拖进里屋,放在毛毛床上。兔子一碰到床面,就被激发了爱玩的天性,咕噜咕噜地滚起来。

巡星者背过身去给兔找衣服,身后响起了“咯咯”的笑声,过了会儿,变成了轻轻的窸窣声。等他再回过头的时候,床上那位整只兔都埋进了毛毛里,只剩下一道光滑的脊背,在床榻上弯成弓形。

他试探着捏了捏雪白的长耳朵,床上的人发出了轻微的哼声。

巡星者过上了老年人的生活,每天带小孩子,养宠物,种花。

但这三件事其实是一件事。

小孩子、宠物和花正赤着脚在正房间里踱步。他的耳朵被梳得松松软软,晃晃悠悠地背在脑后。

“过来。”巡星者说。

兔子乖乖凑到他旁边,将头靠在他膝盖上,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

巡星者张开手,开始捏捏戳戳地撸兔子,他一会儿从耳朵根撸到耳朵尖,一会儿搓搓兔子的粉粉的耳廓,一会儿用手指头卷着白毛毛玩。

兔子被摸得很舒服,在巡星者的腿上乱滚,随后,巡星者的瞳孔猛地一收。

“啊!”兔子吃痛大叫,身上的绒毛都立了起来,“你为什么揪我?”

巡星者看着兔子的耳朵,耳尖肉粉色的皮肤上留下个明晃晃的手印。

“静电。”他镇定地说。

这个月渺远星系的补给又没送过来,巡星者和后勤部总站连线,毫无例外地又接到了一样的答复。

“抱歉,雅克中尉。这确实是我们的操作失误,我们这就将补给送过去。”冰冷机械的声音传来。

“好的。”

巡星者挂断连线,抱膝坐在沙发上。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遗忘,在二十多年的生命里,他一直在与自己共处。这是孤儿、军人、巡星者的身份赋予他的特性,而不是因为他生性淡漠。

但偶尔,他也希望被人记得。哪怕就一瞬呢?

“雅克,我煮了草莓奶昔,你要尝尝吗?上次加的糖浆太多了,我保证这次做的一定符合你的口味,”兔子的耳朵在他面前闪了下,“要尝下吗?”

“好。”巡星者答应道,接过奶昔杯子尝了口,“很好,”他说,“真的很合我的胃口。”

但其实,他不喜欢的是草莓。

“那就好,”兔子长舒了一口气,露出雪白微突的牙齿,他笑的时候露出一点牙龈,浅红色会将牙齿衬出贝壳一样的光泽。

“我刚刚听到你在打电话了,是教授打给你的吗?”

没等巡星者回答,他就继续说起来,“他是不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我们这次是直接回中心城吗?”

“我已经好久没见中心城了,上次见到中心城的时候我还是一颗种子。但是我现在是人了,有腿有脚,终于可以去逛一逛了!”

巡星者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你很想去中心城吗?”

“当然了……那里有阳光,有很多很漂亮的花,有摩天轮,有喷泉广场,”兔憧憬地笑起来,耳朵随着说话的音调而摆动。

他开始发问了,他总是有那么多问题,对世界有着无穷无尽的好奇:“你一定经常晒太阳吧?听研究所的人说,夏天的时候,中心城的人都会跑去海岸上晒太阳,你能不能给我讲一讲?海岸线真的那么长吗?浪花真的是白色的吗?”

巡星者的心脏一缩。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太阳了,渺远星系是黑暗的、经久的永恒的黑暗。

他险些就要以“我不知道”回应了,但看到兔明亮的眼睛时,他又开始不忍。

“是的,”他吸了下鼻子说,“中心城的海岸线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到头,和天空接成一片,只有在清晨和太阳落山的时候,才能清晰地看到两者的界限。浪花是白色的,被海推到岸上,像刚融化的牛奶糖。”

“……牛奶糖?”兔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什么是牛奶糖?”

“什么是牛奶糖?”

“是的,”兔子继续问,“我知道牛奶,储存室里就有,也知道白糖,储存室里也有。但什么是牛奶糖?”

巡星者目视着远方,看到一点点星体的轮廓。那是MGB星,在地图上呈现棒锤状,正像一颗牛奶糖。

“我的大脑里有个配方,是很久前储存进去的,它不依靠数据,单纯是我的记忆,”他说,“我难以保证它的准确性,但或许,我们可以试一试。”

锅里烹煮着乳白色的液体,牛奶和糖浆密不可分地挂在勺柄上,空气里都是香甜馥郁的味道。

巡星者穿着围裙站在灶台前,他已许久未下过厨,因而手法有些笨拙。他舀起一勺糖浆,滚烫鲜醇的乳香在他舌尖跳舞。

他想到中心城,想到孤儿院的冬季,想到暖融融的羊毛毯子、贝丝阿姨手里的毛线,以及壁炉。

还有那只,他八岁那年饲养的白兔。

兔子只有手掌大一点儿,是他和孤儿院的小伙伴在草垛里捡到的。孩子们起先新鲜,央求着贝丝阿姨把它留下,养在宿舍后门的毛绒脚垫儿上。但他们不过三分钟热血,后来照顾兔子的就只剩下了雅克一个。

他给兔子种了新鲜的胡萝卜,把它从绒毛脚垫里救了出来,塞到鸭绒被里。每次醒来的时候,兔子都睡在他颈窝与枕沿儿的夹角。

他还会带兔子去草地上奔跑,去看夕阳。

但兔子没有陪他多久,它陪伴了雅克整个冬季,在春天来临的日子死于肠胃痉挛。兔子的死在孤儿院引发了轰动,孩子们垂着脑袋,悯哭出声,贝丝阿姨手忙脚乱,以至于她不得不为兔子举办了场葬礼。声势浩大,那是孤儿院里最隆重的葬礼,因为雅克不曾在孩提时代见过葬礼,他只见过被抛弃的新生。

雅克没有哭,他只是暗暗地想,他再也不要养动物了。

这个想法,在遇到他的月球兔之前坚固到可以被称之为誓言。那一场离别对他的影响是深远的,因为别人把兔当成宠物,他把它当成朋友,甚至是孩子。

或许上天堂也不错,再也不用缩在脚垫儿或笼子里了,他这样想。

雅克,不,或许我们应该称他为巡星者,默默地站在灶台之前,一炉糖浆被他熬得几乎干涸。兔目不转睛地看着锅里,牛奶被熬成粘稠的浅焦糖色。

“牛奶糖好了吗?”兔的眼睛闪烁着恒星一般的光泽。

巡星者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就快好了。”

兔的门牙见了光,“我感觉现在幸福得冒泡。”

“什么?”搅动手的停顿了一下。

“这句话是我在你的书里看得的,很有意思不是吗?”兔雀跃地笑了一声,“我觉得,能和你交朋友真是太好了,这是自我种下以来,最令我开心的事!”

巡星者看着兔,突然觉得雅克在渐渐回归他的身体。

雅克从不否认自己的孤独,巡星者就该忍受孤独,这是职业素养的一项。他只是在遇见兔之前,从来未感知过孤独,而兔呢,它经历过最浩瀚的孤独。

他在无边界的黑暗里独自存在了上百年,怀着一点儿微薄的信念,心里默数,这颗星经过三十一次,那颗星经过一百五十二次。

兔起先常常提起教授,后来他学会了联盟语,他开始写字,他开始阅读,从报刊杂志到戏剧小说,这些使他沉默了点儿,他不再提起教授了。

“遗忘,”兔嗫嚅着,“人类很擅长遗忘吗?”

雅克没有回答他。

“雅克,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他说。

兔给自己取得名字叫杰克。杰克,这不是个独立行走的名字,它本身就是雅克的一个昵称。雅克在新兵营的时候曾被上铺的兄弟叫过杰克,那个叫宾西的男人。宾西真的是个好朋友,风趣幽默,富有热情,可惜是他在五年前战死。但兔对“杰克”与“雅克”的相似性并不在意,雅克甚至怀疑,他选择这个名字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杰克坐在毛绒的沙发里,有一点压到了自己的尾巴,但他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面前的书本。

他在读一本名著,具体名字雅克忘记了,只记得有一个篇章讲到主人公来到一个国度,什么东西都是成双的,房子、路、人、狗。

“我觉得这是一种健康的模式。”杰克说。

雅克依然没有回答他。

“你可以从出生,一直到死,毫无阻碍地与他人共享灵魂。”

雅克与杰克的生活过得平淡却愉快。雅克找出很久前的食谱,他一次次下厨,把胃从压缩食品中解救出来。杰克的生活更简单,他每天都是读书,梳理毛发,和浇灌自己的根系。

顺带说一下,杰克的根长得非常好。从抽出叶片的形状来看,它是一棵草莓,但基因检测显示它不会再结出兔子了。

“你是独一无二的,杰克。”雅克说。

“你也是。”对方不甘示弱。

杰克的确是独一无二的,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表现出对生物学的天赋。他读完了雅克拥有的所有书籍,最近在检索因为信号问题很久没更新的资料库。

雅克开始思考很多,天赋,未来,物种,人生(也可能是其他别的什么生)。

他甚至进行了一场星际网络采购,购买了一些花、衣物。衣服买得并不成功,裤子比例严重不合,长出了一大截。

杰克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耳朵高高地竖了起来。这让雅克再度与他的裸体说了“嗨”。

杰克想到了好办法,他的身体泛出绿光,像植物一样抽枝发芽。他在雅克惊呆的目光里长高了,刚好到穿这条裤子不拖地的位置。

“你……”巡星者问,“你是……变形金钢?”

“不,我是植物。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发生变化。”

“整体,还是局部?”

杰克说,“都可以,”然后他和雅克的目光都锁定到了自己的两腿间。

又一阵绿光闪过。

可以变大,也可以变小。

天知道雅克忍得多辛苦,才没脱口而出一句古老的语气词——“卧槽”。

这些都是小插曲,雅克与杰克的生活依然温馨而无聊。直到有一天,雅克告诉杰克,“教授叫我们回去了。”

“真的?”杰克一愣,要是雅克抬头,就能发现他眼睛里的错愕大过喜悦。

“是的,手续办的久了些。”

这是实话,他忙了很久,才让朋友从特殊渠道弄了一个联盟公民身份。

杰克兴奋起来,他开始每天憧憬中心城的海岸与日落,他和雅克穿着沙滩裤躺在太阳伞下,冰淇淋的味道一定很好。他和雅克一起做过,可是失败了。

雅克的朋友是十天后到达渺远星系的,只简单地用了饭。朋友给雅克带了一只大毛绒抱枕,杰克不明白他为什么放在床头而非行李箱内。

杰克还没有发现雅克没有行李箱。

朋友给杰克带来一个隐藏器,带上之后他就可以隐藏耳朵,变得和普通人类男孩一样。他新奇地跳上朋友的飞行器,招呼着雅克快上来。

但没等雅克登船,飞行器的门就关闭了。

直到很久之后,巡星者还能听到兔拍打飞行器的声音。

生命与生命是不同的。兔可以是漂浮岛,但巡星者只能是一只锚。

他深扎入地下,作为联盟的界石,与渺远星系的星辰融合在一起,而土地,是不会移动的。

巡星者的生活重新变得无色,他继续吃着压缩食品,继续进行着一成不变的巡逻。他常常会想起兔。

他有没有看到太阳?有没有看到海?

朋友有没有按自己告知的解释教授的事,语气是否足够委婉?

巡星者还是觉得上天堂要比关在笼子里好些。但他不是没有变化,拴住锚的铁链一分为二,一端连接着联盟的调令,一边连接着类人类的手臂。

兔的根系越长越大,开始钻出青涩的果子,巡星者从来没有放弃照顾它。等等,巡星者?或许在他想杰克的时候,我们该称他为雅克。

巡星者是符号,象征着孤独,忍受,光荣和忠诚,但当他被叫做雅克的时候,他有血有肉。

雅克又一次想杰克了,二十多岁的生命里,他从未如此频繁地想起一个人了:忙碌时每分钟二十三次,空闲时每分钟一百二十六次。如此密集,有时候雅克甚至怀疑他是爱上了杰克,但他还是否定了,因为他不清楚爱情的定义。

我只是想与他共享灵魂,雅克想。

人的一生会遇到数以万计的人,绝大多数像沾在防水外套上的毛毛雨,一点儿痕迹都留不下。

少部分会影响你的颜色,让你变成血红,浅粉,乌黑,或者深蓝。

仅有少数的几个人会改变你灵魂的形状。

一个,或零个会奇妙到让你想要共享灵魂。

他是你,又不是你,他是某种程度上的你,或者没有一点儿像你。他如此神奇,以至于,你至多遇上一个。

他让你是你。

雅克在自己的日记本上记下如上所述的一些歪理,或许有一瞬他自满到以为自己是个哲学家吧,但合上笔盖儿的时候他又会清楚地发现自己是个庸人。

但今天的“庸人之思”被打断了,空间站外响起一声巨响。

雅克走出去,看到一个白色飞行器冒着黑烟,以头向下的方式扎在自己的空间站上。

“咳咳。”黑烟里传来几声咳嗽。

两只灰扑了的兔耳先露了出来。

“劳驾,”青果子一般的声音说道,“跑着这么远太辛苦了,可以给我浇一点儿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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