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2-17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酒桃 主角:丛弛 程宜时
秋季的白昼每天都在变短。
在下班路途中,程宜时一边怀念夏令时节,一边默默估算自己步行抵达别墅的时间,天空可能会变成接近黑的蓝紫色。
早上丛弛送他到地铁站所花费的时间很短,程宜时知道驾车和步行的速度完全没有可比性,但这段距离似乎还是比他想象中要长出不少。
风裹着干燥的植物气息掠过,整条马路空旷得只剩下程宜时一个人。
他右侧是深邃广袤的林地,左侧有一片山,程宜时在距离很远的地方依旧显得渺小而无助,明明一直在向前走,又好像止步原地,从来没有移动过。
程宜时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信号灯刚好由绿转红。
在这种行车稀少的马路上,信号灯的存在似乎缺乏意义。
程宜时走得腿脚酸胀,此刻心情不是很好,有了些违法乱纪的叛逆思想,但听到身后似乎有车辆逐渐靠近的声音,还是停下来等了等。
信号灯上的数字闪烁着变换,程宜时看得眼睛痛了,用手背轻轻揉了揉。
同在路口等待的黑色轿车似乎更加暴躁,发出短促但刺耳的鸣笛声,把程宜时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回头看,车子再次鸣笛,似乎比上次还要用力,程宜时莫名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车窗缓缓落下时,程宜时很难说眼下情况是好是坏,视野里丛弛的轮廓逐渐变得完整,但他的脸色好像不大好看。
“程宜时,你是不是看不到也听不到。”
丛弛的声音非常低沉,结合方才的鸣笛以及他现在的脸色,程宜时在短时间内对他的情绪产生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程宜时忙拉开车门,丛弛冷着脸看了他一会儿,随即又转了回去,语气依旧不善:“你很喜欢走路是么。”
“对不起,我没认出你的车子。”程宜时坐上副驾驶,声音被风吹得有点哑,听起来有气无力,“也没想到你愿意再让我搭你的车。”
丛弛没有说话,似乎并不想听程宜时解释的样子,沉默地发动了车子。
暮色浓郁地笼罩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英俊得非常令人难以忽视,但程宜时不敢看他太久,于是很快收回了目光,也没有再说话。
车辆平稳而急速地行驶在黄昏大道上,不出十分钟便驶过程宜时半小时也没办法走完的路程。
再次回到早晨刚刚离开的别墅,管家热情礼貌地迎接他们进门,晚餐做了程宜时喜欢的中餐,口味不比程宜时吃过的任何一家差,但程宜时对这里仍旧没有半分归属感。
餐厅里只有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声响,餐桌上气氛略微凝滞。
丛弛用餐时把腰背挺得笔直,除了咀嚼食物时下颌的运动和额角微微突出的血管,面部没有其它变化,好像正在维持能量供应的机械,缺乏任何欲望和情绪。
程宜时感到不自在,下意识看向丛弛,但丛弛总是垂着眼睛,把所有程宜时因疑惑或求助而向他投去的眼神冷酷地隔绝在外。
今天不顺的事情很多,不过也有好事发生。
程宜时没有再次感受到早餐时那些缠在身上的视线,有可能是因为佣人们飞快地适应了程宜时的存在,也有可能某些因为别的原因。
丛弛的进食速度比程宜时快很多,用餐结束后,他把餐巾放到一旁,又继续在位置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程宜时胃口不佳,也不敢让丛弛等他太久,于是饭菜都没多动,只把那枚点缀着小颗草莓的焦糖布丁吃完了。
他很仔细地把餐具整理好,抬头看向丛弛,示意自己用餐完毕。
丛弛看着他,又看看他摆放整齐的餐具,不知道是不是程宜时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丛弛微不可见地颦了颦眉,嘴巴也轻轻动了一下。
原本程宜时以为丛弛会像早餐时那样,对他说些算不上好听的话,但丛弛只是沉默地收回视线,吩咐佣人收整餐具,然后起身,从程宜时身边路过,去了二楼北侧的书房。
周身的空气因为丛弛的路过而缓慢流动,揉杂着野薄荷的味道,以及一点不太能被察觉的烟草气。
程宜时的心脏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钩了一下,有种类似揪扯的轻微痛感,但和空气里的味道一样,程宜时来不及感受,很快就消失了。
无论是大厅精美华丽的风格,还是佣人们忙碌的身影,都让程宜时觉得自己与这方空间格格不入。
他在楼梯下站了一会儿,像一件安静又漂亮的装饰品,短暂地融入这栋建筑。
期间,晨间参与讨论程宜时的其中一位女佣贴心地前来询问他是否想要喝点什么。她拥有甜美适度的微笑,看上去伶俐可爱,但程宜时礼貌地谢绝了。
似乎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并非表里如一,程宜时没办法继续装下去了,他只想逃跑,于是匆匆回到卧室,锁上了门。
房间被重新打扫了,空气中飘着很淡的柠檬香,睡过整晚的床铺也被整理过,没有一丝褶皱,也无法留下任何属于程宜时的痕迹。
没有温度的床单隔着衣物不断吸取程宜时的体温,他突然感觉很冷,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产生幻觉一样,没什么原因地想到了丛弛。
从前的丛弛对待程宜时,几乎和所有被爱慕的人对待难缠的追求者相同,缺乏情感,吝啬表达。
他在程宜时脑子里留下的印象非常单一,程宜时在偶尔想到丛弛的时候,都只能想到他微微皱眉、很不耐烦的样子。
或许因为他把曾经丛弛的冷漠记得太清楚了,对比之下,程宜时觉得现在的丛弛似乎更加讨厌他。
因为自己再次搭乘了丛弛的车子,他的脸色难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程宜时早已经接受不被丛弛喜欢,但也并不情愿被更加讨厌。
他拿出手机,有点犹豫地拨通了丛今露助理留给他的电话,按照丛弛早上告诉他的,请丛小姐再为自己安排一位司机。
“她今晚有一场夜戏,暂时不太方便,稍后我转告她,这样可以吗?”丛今露的助理是个语速很快的女孩子。
程宜时很少主动提出要求,因此有些难为情:“麻烦跟丛小姐说一下,尽快,最好在明早之前,可以吗?”
“嗯嗯好的,会尽快的。您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我转告吗?”
程宜时说“没有了”,向助理道了谢,那头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丛今露是彻头彻尾的利己主者义,只想购买安定的婚约,而程宜时作为附赠品并不重要,可以被排列在任何事情之后。
原本程宜时以为这通电话可以为自己、也为丛弛解决很多麻烦,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甚至加剧了程宜时的焦虑。
体内某处像是正在被逐层剥离,被一种不可名状的空虚覆盖着,他再次难以控制地产生了强烈的吸烟欲望。
程宜时试图忍耐,想要做些什么来分散注意力。
他在屋子里踱步,或观察床头木雕的纹理走向,过一会儿又把窗子打开一些,虚无地看向月光里并不明晰的夜色。
干燥而清冷的风吹进来,偶尔有气流顺着衣领灌进身体,裹挟着一种并不纯粹的火焰的气味,程宜时则是烟草,温吞地被点燃了。
他无所适从的手把头发抓乱了,衬衫也多解开一颗扣子,好像身体内部的空虚具象到外表,狼狈得毫不掩饰,于是失去了忍耐的理由。
夜已经有些深了,别墅内部过于明亮的灯火都已熄灭,大厅里也没有工作的佣人,像是进入休眠的巨兽,程宜时从它的嘴巴里出逃,想喘一口气。
庭院非常安静,角落点着几盏不太能起到照明作用的灯,程宜时去到最暗的那盏灯下,因为有许多飞舞的小虫子,他又离远了点,站在暖色的光晕里吞云吐雾。
吸烟的时候,院子里起了点风,草叶窸窣作响,庭院转角处那棵银杏的树冠晃得厉害,吸引了程宜时的注意力。
他小时候做过银杏树叶的标本,夹在书页里,后来却不记得是哪一本书了。
还未到深秋,银杏树叶青黄参半,但因为程宜时不确定自己能否等到树叶全部变黄,于是他顺手捡了一片叶子,没有合适的容器,就暂时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程宜时叼着烟,双手忙于安顿树叶时,突然从转角后蹿出一只猫,吓得程宜时把烟盒掉到地上,银杏叶片也顺着风飘出去,重新变成很多片落叶的其中一片。
挺大的一只猫,灰棕色花纹,说不上可爱,是那种蛮厉害的长相,但并不凶人,站在离程宜时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他。
程宜时喜欢小动物,也很有动物缘,于是用手指夹着烟,蹲下来朝它伸出另一只手,猫就走过来,尾巴蹭过程宜时的手背,绕着他转圈。
程宜时的手被它蹭得有点痒,但稍微开心了点。
挠猫下巴的时候,程宜时太过专注,因而直到丛弛已经站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时,程宜时才发现他。
从程宜时的角度看,丛弛变得更加高大,居高临下的样子也更加冷漠,在一旁的灭烟台上摁熄了手里的烟,面无表情地叫程宜时的名字。
火星忽明忽灭,烟草燃烧过后,在香烟前端留下灰白色的灰烬。
“程宜时。”丛弛又叫了他一声,音质和夜色一样冷。
风把烟草的尸体吹落了,掉到程宜时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一样,夹着烟的手指很轻地蜷缩起来。
丛弛看着程宜时的手,声调没有起伏,情绪也很难被揣摩:“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程宜时的发丝柔软而凌乱地散着,眼皮和鼻尖都在微微泛红,眼睛被夜灯映出朦胧的亮度,总是带着一份天然的无辜,但有时又似乎有点刻意。
他安静地仰着脑袋,好像丛弛问了他很难的问题,而他根本不知道答案,非常茫然似的,无助地看着丛弛。
他的领口敞开一点,丛弛低着头,看得到他脖颈下细瘦的锁骨和小片肌肤。
衬衫并不那么宽松,丛弛想,或许因为程宜时总是吃得很少,他太瘦了,所以衣服才被风吹得一直缩在他身上发抖。
丛弛不太明显地皱眉,又问:“程宜时,你很冷吗?”
猫用尾巴蹭过程宜时的脚踝,又绕到丛弛身边,喵喵叫了两声,程宜时才如梦初醒一样,把夹着香烟的手垂下去了,轻轻摇头说:“还好,没有很冷。”
丛弛蹲下来的时候,身上薄荷烟的味道变得浓郁了一些,他离程宜时很近,但只是伸手在猫后颈上抓了几下,没有分给程宜时太多注意力。
猫在两人之间巡视领地一样转圈,最后到丛弛的脚边趴下了,显然和丛弛更亲近一些。丛弛抚摸猫的动作很轻,虽然算不上温柔,但至少没那么冷漠和生硬。
程宜时看了一会儿,便问:“这只猫是你养的吗?”
“野猫吧。”丛弛缺乏耐心地解释:“我也是昨天才搬到这里,你觉得哪来的时间养一只猫。”
“对不起,我忘记了。”程宜时低头,抱歉地笑笑。
他额前的头发软软地垂下来,丛弛没什么原因地突然想,程宜时的头发摸起来可能比猫要更柔软一些。
风毫无征兆地停下来。程宜时缓慢地说着话,声音像黄昏时刻湿润但温和的某朵云彩,把过于安静的空间填满了一点:“我记得你以前常去教学楼后喂猫,还以为你会养一只,所以才那么猜的。”
丛弛顿了顿,回忆到程宜时说的确有其事,又淡淡地说:“也没有常去。”
程宜时认同,自己的描述可能没那么恰当。
印象里,他见到丛弛在教学楼后喂猫的样子只有两次,且都是在他“偶然间”路过那里的时候。丛弛往往会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像没有看到一样,就好像因为猫比程宜时可爱,也比程宜时更值得被喜欢。
不过当程宜时第三次路过的时候,就没有再见到丛弛了。那天程宜时等了很久,连猫也不知所踪,好像受到丛弛意志的影响一样,故意躲着程宜时,仿佛猫罐头和程宜时的喜欢一样,都是无关紧要的、也不太受欢迎的东西。
“程宜时。”
丛弛突然向程宜时伸出手臂,身体靠近了些,肩膀的边缘轻轻碰到了程宜时的下巴。程宜时闻到被丛弛较高的体温烘烤过的、薄荷和烟草的味道。
丛弛站起来,把从程宜时指间拿走那根几乎烧到末端的烟蒂熄灭丢掉,再次恢复了俯视程宜时的时刻较为多见的不耐,语气也变得很差:“你在想什么?被烫到的时候都没有感觉吗?”
程宜时手指夹着烟的位置有两块很浅的红印,摩擦的时候产生了些许灼热和痛感,但和丛弛不小心碰触他的感觉非常相似,因此程宜时略微有些混淆。
“对不起,我刚刚没注意到。”程宜时也跟着站起来,用手背蹭了蹭下巴,“其实不是很痛。”
丛弛的视线随着程宜时的动作固定起来,观察了少时,像求证程宜时此处是否也被烫伤一样,用指腹很轻地碰了程宜时的下巴。
猫轻轻叫了一下,努力地伸了个懒腰,身体拉得很长,在丛弛和程宜时脚边各绕了一圈,跑进暗角里不见了。
沉默的时间还在被不断延长,程宜时的视线平直且僵硬着,看到昭示丛弛不悦情绪的、紧抿着的唇线,一度怀疑自己是否产生幻觉。
“程宜时,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丛弛突然问道,语气平缓,好像不带有任何情绪和目的,只是单纯地想要问一下而已。
程宜时怔了怔,对丛弛的突然发问感到意外,但还是诚实地回答:“在大学的时候。”
“大学。”丛弛随意地复述,似乎并不真正在意程宜时的回答,陈述的事实也并无恶意:“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仅此一次。”
程宜时愣了一下,找到对应无误的记忆,无措地咬住下唇,泛出些轻微充血的颜色,缺乏信服地解释:“……其实我一直抽得不是很多,偶尔才会想到。”
程宜时说话时,丛弛低头看着地面,弯腰将地上的香烟盒子拾起来,拿在手里观察片刻,嘴角轻微扯了一下,不太像是在笑,也没有维持多久。
他转而看向程宜时,睫毛的阴影投到眼睛上,将眼神蒙上一层浅薄的温和,似乎正在用一种较为容易被程宜时接受的方式,洞悉他在面对丛弛时无法掩藏的愚蠢和痛苦。
“程宜时,你的叛逆期还没有结束吗?”
程宜时沉默少时,对丛弛问题的理解产生了障碍。他的睫毛轻微发抖,看着丛弛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皮表面浅淡的粉红色显得整个人茫然无害。
丛弛的眉头皱着,看了程宜时一会儿,突然又松解了,说:“算了,没什么。”
他垂下眼,把烟盒还给了程宜时,像是很快把方才的事情忘记了,随意地问他:“丛今露给你安排好司机了吗?”
“她的助理说尽快。”程宜时回忆那通电话的内容,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安排好吧。”
“明天吃完早餐不要急着走。”丛弛突然告诉他,“以后我接送你上班。”
程宜时艰难地理解丛弛的意思,但似乎仍然存疑,谨慎地向丛弛询问:“这是丛小姐的意思吗?”
丛弛停顿了一下,很轻地回答程宜时:“是吧。”
丛弛没有再和程宜时继续说话的意思,他离开之后,程宜时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
风又再次吹起来,空气像是被稀释了,变得很冷,也没那么浓郁。
程宜时把烟盒捏在手里,蹲在墙边没有半点光亮的地方,点燃了今天的第三支烟。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成年人的吸烟行为会被定义为叛逆,也不明白为什么丛弛在向他追究违背“仅此一次”的责任后,又允许自己第二次坐上他的车子。
青灰色的烟气一直向上飘,烟草缓慢地燃烧着,在丛弛没有在场的情况下,自主产生了程宜时固有印象中的、属于丛弛的味道。
其实程宜时没那么喜欢香烟。
所有先入为主的观念,都要追溯到某节算不上愉快的、高二下学期的体育课。
程宜时的体能一般,肢体也不算非常协调,体育课上的许多项训练他都做不太好,体育老师自然也不太喜欢他。
仿佛也是因为做不好某项训练,程宜时记不太清了,当时老师异常愤怒,把他揪到队伍前,在所有人的视线里,对他说了一些带有恶意的难听话。
与每个人对视的时候,程宜时的意识被拖拽着抽离了身体,好像看到了自己直直倒下的样子。
事发之后,其他同学很快被允许去自由活动,老师大概是害怕真的出事,安排了丛弛把程宜时背到医务室。
彼时程宜时浑身上下都是冷汗,皮肤凉而潮湿,但丛弛的身体热而干燥,混着一种薄荷和烟草燃烧的味道,程宜时似乎由此获救,产生了一点与心跳共振的、被爱护的错觉。
程宜时未患被爱妄想。
在更多清醒且理智的认知中,丛弛所有并非出于本意的关切,以及由此引申出的情感,对于程宜时而言,更像是火花里的幻觉。
燃烧殆尽后,火焰熄灭了,薄荷烟的灰烬被风吹散,程宜时依旧是这里不受欢迎、缺失尊严,也不值得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