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仙

精彩段落

白饭起得很早,第一声鸡鸣未落,他便走出了房门。

曾经饿急的时候,他想过把邻居家的大公鸡宰了吃掉,理由也是现成的,鸡鸣声打断了他吃着香喷喷白饭的美梦,以及梦里的团圆。

团圆是个奢侈品,对很多人来说都是。

二狗子没有娘亲,田二妞没有父亲,好在田二妞的娘亲五大三粗,既能当爹又能当娘。只有白饭孤独一人,甚至连“白饭”也吃不到。

那傻子呢?他孤独吗?白饭伸了伸懒腰,打了个晨嗝,朝瘫坐着的傻子看去。昨日吃得过饱,现在打个嗝还有肉香味。

傻子依旧坐在那里,好像动过,又好像没动过。白饭从来不知道傻子晚上睡不睡觉,他自己睡得很香。

“咳咳”,傻子又咳嗽了。白饭看得出来,他受伤很重,但白饭束手无策。请郎中需要用钱,买药同样需要钱。凡是钱能解决的事,他都解决不了。

傻子站了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空空如也,只好负手而立,看向远方。

白饭顺着他的目光朝山上眺望。

昨日的雨带来湿润的空气,山上除了浓白的雾什么也看不见。

“今日还上山吗?”傻子开口了,却没回头,依然望着那片流动缓慢的白雾。

白饭不知道如何回答。

山上的猎物越来越少。除非像田二妞那样知道准确地点,不然什么也打不到。没有猎物,那还上山干什么?不如躺平,还能省些力气。听说山林深处有猛兽出没,但他不敢去,很少有人能从那里活着回来,就像他的父母。

傻子也没打算听到回答,就像以前那样,不用在乎别人的想法,他只要表达自己的想法便可。篱笆墙还倒在泥地中,傻子走过去抽出一根竹条,在地上写写画画。

其实是写,但白饭不识字,以为是画。

“这些东西,带回来。”傻子又开口了,像正常人那样开口,语气也正常,正常的像高高在上的帝王,随口一言便是命令。

带回来?什么东西?

结合上一句话,白饭猜测傻子是要他去山里带地上的东西回来。

“可是......”白饭绕着地上不知是字还是画的东西转了两圈,搞不明白。

傻子眉头微蹙,鼻孔中发出一个二声的“嗯”字,那神情就像在质问自己的手下:有问题?

白饭抬起头看他,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瘦小的身体显得有些无辜,最终他用了一个轻声的“嗯”字做了表达。

雾气消散时,白饭终究还是上山去了,不过是陪二狗子去打柴。直到临行前,他才明白地上的东西是字。

傻子叹了口气,又回去瘫坐了。

白饭也叹了口气,连傻子都会写字,他却不会。白饭告诉二狗子,傻子其实不是傻子,他会写字。

二狗子哈哈大笑,说我也会,捡了树枝在地上画了两横,以及一只狗。

二狗子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父亲听,不到两日,全村人都知道了,白饭捡回来的傻子会写字。

孩子们显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大人们却是明白的。

最精明的田家寡妇早早便把田二妞送了过来,还带了两只鸡蛋,以及几张大饼。

白饭面对絮絮叨叨的田家寡妇,显得手足无措。从来都是他求别人,没有人来求过他。他也从来没想过,田二妞的娘亲原来这么热情。肥硕的身躯随着说话声一颤一颤的,宽厚的手掌心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厚厚地嘴唇说着让他脸红的话:“白饭这孩子呀,打小就机灵。我们家二妞没少在我面前夸你。”

没有人教他如何面对这种局面。

他看了田二妞一眼,那妮子显然对送礼物很不满,狠狠瞪了他,眼白差点翻上天。他又下意识朝傻子望去,傻子面无表情,好像正在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二狗子的父亲陈大栓也来了,带了一头刚捕到的傻狍子,对白饭说:“刚打来的傻狍子,血还是热的呢,你摸摸。”

白饭没有去摸,因为有更多的人来了。小半天功夫,家里有孩子的村民都来了,带了些不同的吃食,这是村里人家表达善意的方式。家里没孩子的也来了,不过什么都没带,只是来看热闹的。

泥泞的院落更泥泞了,空旷的小院显得拥挤不堪。老实人陈大栓带着二狗子默默地修好了篱笆墙,心里盘算着是否要把篱笆墙改成土墙。

白饭应付不来这么多人,有些羞怯,原本光着膀子的上身已经被不知哪家的大娘披了件粗布衣服,虽然不是新的,好歹能蔽体了。

傻子轻叹一声,似有魔力,乱哄哄的院落安静下来。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傻子指了指白饭,又指了指地上的礼物,说道:“带些白饭来吧。”

有些歧义,但大人们都听明白了。其实对这小山村来说,米算是奢侈物,多数人家逢年过节才敢吃上一顿白饭,平日里吃些高粱,杂薯,野菜充饥,肉食还要去山里猎取。

漫天星河再次灿烂时,村民们都走了,小小的屋檐下堆了不少吃食,墙角放了十多个装着白米的布袋。布袋很小,但白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米。娘亲曾对他说过,有学问的人都是文曲星下凡。以前他不理解,现在他似乎懂了。

这么多米,都蒸成白饭,那得有多少啊!

“你是仙人吗?”白饭终究问出了那句藏在心里的话。

傻子没有理他,瘫坐在那里闭目养神。

白饭不以为意,拿了一张让田二妞愤恨的大饼,吃了起来。很香,有动物油脂的香味。

去年有个讨吃食的算命先生曾对白饭说,你命里有贵人,只要给口饭吃,就告诉你贵人在哪。白饭自己还饿着肚子,哪有饭给算命的吃,当即赶走了事。

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后悔,要是早一年知道贵人在哪,就不用再饿这一年了吧?可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赶走了事,毕竟他是真的没饭吃。

......

“咯咯咯......”鸡又鸣了三声,但叫醒白饭的不是鸡鸣声。

他一夜没睡,原本破屋烂瓦的家里,多了好些吃食,他不知该藏在何处,担心之下,竟夜不能寐。

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知道了,傻子晚上是不睡觉的。不,不能再叫傻子了,昨日傻子说过姓名:夏白。

白饭很高兴,傻子的名字很好听,也有个同样的“白”字。

朝阳升起的时候,各家的孩童带着自己的小板凳过来了,稀稀拉拉坐满了院子。

没有拜师仪式,也没有“人之初,性本善”,第一天只有一个内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没有笔墨,没有纸砚,每人手里折了根树枝,在尚有些湿软的地上学着画自己的名字。

确实是画出来的。夏白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师父,问了各自的名字,写在旁边让他们自己领悟。也许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教人识字吧。

一时间,满院的泥土被翻了个遍,看得白饭直皱眉,但他也无可奈何,专心在自家院子里划拉着“白”、“饭”的写法。

二狗子划拉了半天,还是觉得之前的写法最顺手,想了想,抬头问道:“先生,我不想叫二狗子了,能不能改个名?”

夏白走过来,想了想,在二狗子面前的地上写了三个字:陈润生!

夏白念了一遍,没有解释含义,但二狗子就是觉得这名字好听,至于好在哪里,他讲不出来。虽然笔画比之前复杂了很多,但二狗子很兴奋,俯身一遍遍练习着新名字的写法。

“先生,我不想叫二妞了,给我也改个名字吧?”田二妞壮硕的身体“蹭”地站起。

这下犹如捅了马蜂窝,孩子们纷纷站起来,要求改名字。

夏白没有推辞,也不觉麻烦,甚至感到一丝安宁。

于是,“田二妞”变成了“田梦洁”,“牛大郎”变成了“牛承德”,“马黑蛋”变成了“马英志”,“程妮儿”变成了“程雅棋”......

一时间,原本同村的孩童忽然成了陌生人。

“二妞,你学会了吗?”

“死黑蛋,不许叫我二妞,我叫田梦洁!”

“嘿嘿,我叫马英志!”

“以后不要叫我妮儿了,我叫程雅棋!”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始作俑者夏白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任凭声浪起,稳瘫竹躺椅。

只是没等他休息,一个有些迟疑与尴尬的声音响起:“先生,给我也改个名吧?”

夏白睁眼看了看他,问道:“白饭不好吃吗?”

来人正是白饭,闻言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好吃是好吃,但......嘿嘿,呵呵......”

“你想改成什么?”夏白面无表情问道。

“嗯......我想当仙人,给我改个仙人的名字。”

“仙人......”夏白看了他一眼,没有讽刺,没有疑问,想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白成仙。”说罢闭目,不再言语。

“白成仙......”白饭重复了一遍,感觉哪里不对,但又不敢质疑,转身走了。

正午时分,刚学会了新名字的孩童们陆续回家,同时把新名字带给父母。

白饭看着满地狼藉,找了把铁锹平整地面,嘴里还在小声念叨着:“白成仙,白成仙......这是说我成不了仙吗?”

山村里炊烟四起时,小院子里同时升起了火,浓烈的饭香味很快飘了出来,弥漫在山林间,引起一些鸟雀“啾啾”自鸣。

许是不平,许是控诉,或者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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