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2-05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重山外 主角:傅玉铭 骆扬
上班的时候警笛从身边呼啸而过,电视上放着本市前段时间发生的一起凶杀案,案情香艳离奇,成了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死的是名富商,妻女双全,有财有势,本该坐享天伦之乐,却在郊外的别墅送了命。死的时候浑身赤裸,下身被一刀割了,失血过多。都说他是金屋藏娇,结果死在了美女蛇手上,也有人说他惯好男色,性癖古怪,糟蹋了好几个男孩,最后被召上门的妓子下了狠手,算是罪有应得。
更下流的版本还有,只是猎奇有余,采信度不足。
这种凶杀案骆扬原本是不关注的,但他跟那富商在工作上打过交道,对此人恶行和怪癖有所耳闻,听闻有人手起刀落反而有些快意。
夜晚,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骆扬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兜圈,他卡一张设计图卡了小半个月,一对着电脑就心浮气躁,静不下来,索性出来透透气,找找灵感。
夜色浓重,长街空旷,漫天都是冷风冷雨。除了骆扬,只有一个站在巷子口的男人缩在阴影里,那窄巷阴暗,巷子很深,幽长不见光。
骆扬原先以为他在等人,兜了一圈回来发现他还在,琢磨了下,才醒过味来。
这条街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红灯区,这个时间点等在这儿的,自然也是迫于生计。
男人没有撑伞,头顶虽有延伸出的窄檐,淋漓大雨还是浇得他衣衫湿透,骆扬觉得他有些可怜,想把车内的伞给他送去。
开过去,降了车窗。
近了看,才发现男人有一头浓密得几乎浓艳的黑发,被一顶鸭舌帽压着,手指修长白皙,身量瘦高,腰窄得能用两只手圈起来。见骆扬靠近,他用那白得透明的食指抬了抬帽檐,露出一双清高冷傲的眼睛,眼皮薄而窄,过长的睫毛遮掉半个眼珠,这么看人就显得有些轻蔑,一种不该长在他这种营生人身上的轻蔑。
骆扬定定看着那双眼睛,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脱口的话一番千回百转,竟成了:“空吗?”。
男人怔了下,然后垂下眼睛,一声不吭地打开后车门坐了进来,带进来一股寒气,车上到处都是他衣裤上滴下的水。
“去我家?”
男人轻轻嗯了一声,就仰头靠着车后背,一动不动了。
骆扬通过后视镜看过去,那伸展的脖颈像天鹅的颈子,弯折出一种优雅的弧度。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也出乎骆扬意料。他虽一向喜爱冶游玩乐,自诩风流不羁,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沦落到街头招妓。
那人倒在床上,白皙的身体在深色的床单上铺展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和他站在那里时一样完美,晶莹如玉,彷如水凝,身体轻软袅娜,仿佛浪涛翻涌间白鱼踊跃,就让人看着情动,便有潮水冲上礁石,白沫飞溅。
他的骨架完美,每一块骨头都玲珑小巧,连凸起皮肤的弧度都恰到好处。骆扬用手指粗粗丈量,每处骨节似乎都按黄金比例分割。人骨就好像建筑的钢筋,构架排布都有其玄妙。
人身共根骨头,分布全身,左右对称,无论高矮胖瘦,贫贱富贵,都公平无差。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所以总有些人在既定命数上也能彰显不凡。骆扬在大学里画过无数次人体,看过无数具裸身,从没有人能生得这般完美。
骆扬附身轻吻身下人圆润的肩头:“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沉默了一下
骆扬才知道自己不合规矩,只好笑笑打着圆场:“你不想说?我以为你们这行都会有几个假名。”
“我们这行?”
骆扬眉眼一讪,“抱歉。”
男人才说:“傅玉铭。”
“真的假的?”
男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翻身从地上散落的衣裤里抽了包烟出来,点了一根,眼睛漂浮在升腾起的淡蓝色烟雾中:“你猜。”
骆扬从后面看过去,傅玉铭的背脊也很美,线条流畅,骨肉匀称,两块肩胛骨像破蛹而出的蝴蝶。只是在脊椎的四五骨节处有一处红色的狰狞伤疤,破坏了所有的美感,像是一副完美的绘画作品被蛮横地泼上了红油漆。
骆扬抚摸着那处疤痕:“怎么伤的?”
傅玉铭背脊猛地绷直了,然后不留痕迹地躲开:“小时候摔得。”
他狠狠抽了两口烟,朝后仰面躺下来,那头顺滑的黑发铺散开,腿勾起在空中,他有两条适合跳芭蕾的腿,小腿紧致瘦长,大腿结实有力,足弓绷起时像一座拱桥,腰杆柔韧得像一杆芦苇。
“你小时候跳过舞吧?”骆扬握住他的脚踝,他足上有茧子,是经年累月苦练的痕迹,已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终生也摆脱不掉。
傅玉铭笑了笑,故意反问:“你看我这样还能跳吗?”
骆扬知道他是指那道伤,伤得太凶险,伤在了脊椎,再深一寸,就是半身瘫痪,还跳什么舞,飞天是飞不起来了,只能朝下走,走也走不动了,便一路烟尘地往下滚。
手指绕着那狰狞凸起的红色软肉打转。
傅玉铭又问他:“丑吗?”
骆扬摇了摇头:“不丑,就是有些瘆人。”
“瘆人就别看了。”傅玉铭转过来,重新缠上骆扬的身子。柔若无骨得像一条蛇,浑身又仿佛有节骨头,每一节都能随心所欲地动作,要缠紧了猎物才能一口吞下。
巫山雨歇,傅玉铭去洗澡,擦着头发走出来。
骆扬拿出钱给他。
傅玉铭眼睛上下扫视他一遍,勾了勾嘴角,接了过去,半真半假地说了句谢谢老板。然后拿起椅子上的衣服穿上。
“我该怎么联系你?”
“总能遇上的。”傅玉铭朝门外走,临出门时又靠着门框,向他挥了挥手,头微微歪着,像个小孩,他说:“再见了,小朋友。”
骆扬哑然失笑:“你怎么知道我比你小?”
傅玉铭抿抿唇,嘴角有一丝醺然的笑意,看得人都要醉了,他说,“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傅玉铭离开后,骆扬才思泉涌,只用几小时就画完了设计图纸。
还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交了稿后,被好一顿夸,随口一问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
他设计的是一座桥,银流飞拱,吊索横连。
骆扬掩眸笑了笑,想起那人拱起的精瘦腰身。
次日夜里,骆扬又来到了那条街上。他倚着车门等,烟头零零碎碎落了一地,不知道拒绝了多少个上来搭讪的卖春女,也没等到傅玉铭。
夜很深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女人画着浓艳的妆,穿着玻璃丝袜,陡峭的细高跟在脏泥地里踩出一个个洞眼。
骆扬走过去,递过几张钱。
那人斜晲着他,烟圈喷上他的脸,发出的声音却低哑深沉,竟是个男人:“过夜五百。”说着细瞅了瞅,又裂开血污的红唇,“不过你长得那么好看,打个折也不是不可以。”他捏了把骆扬的脸,“想去哪儿做?我家就在巷子里头。”
骆扬偏头躲过他细长的指甲,“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男人警惕着抬高了眉,“答不出可不退钱。”他眼明手快地收了钱,往屁股兜里塞。
骆扬瞧着他的动作,嫌恶地皱了一下眉,但没跟他争。“他说他叫傅玉铭,不知道是不是真名。昨晚也跟你一样,就站在这儿。”
男人促狭一笑,摇了摇头:“是来找姘头的?我在这里待了十年,别说这条街,就是这座市里的莺燕也没有不认识的,但从没听说过有人叫这个名。肯定是你夜里不知道怎么折腾人家,人家怕了你,不想再接你这号生意,编了个假名糊弄你。看不出来你模样斯文,年纪轻轻,还是个辣手的主顾。”
骆扬一愣,心情瞬间跌落到了谷底,失魂落魄地转了身往回走。那人还在后面叫嚷:“他怕你我可不怕,什么花样都行,价格还有得商量。记着了,我叫阿兰,再来就报我的名字。”
但骆扬早就走远了,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只过了一个晚上,傅玉铭却像是黑暗中的幽灵一样纠缠上了他。骆扬总是想到他,没日没夜地想他。想他单薄的眼皮,白得透明的肌肤,紧致结实的小腿,深陷的腰窝,高潮时痉挛的手指。想得出神,只好独自在冰冷的床单上抚慰自己,月光浮浮沉沉,想象那是傅玉铭的双手穿花拂叶般起起落落,眼皮一掀,眸光冷淡优雅。
他怕是着了魔。每日里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没法集中注意,工作上总是出纰漏,被老板一顿好骂。他失眠,失常,失心,也没法从那晚缠绵迷乱的好梦里醒来。
他夜夜去那条街上徘徊,去得那里的人都跟他熟识了,见他来了还会亲昵地招呼一句,弄得几位客人以为他是新来的雏儿,还上去打听价钱。
可他找不到傅玉铭。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
那日,他又在街上耽搁到很晚才回家。上了楼梯,在家门口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香烟的火光在其间明灭,烟雾升腾又消散。
骆扬的心脏惊跳了一下。
那个男人仰着头冲他笑了笑,一双清朗的眼睛:“小朋友,我没地方去了,你愿意收留我一下吗?”
那天晚上,他伏在他身上,抚摸着那身日思夜想的皮肉,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那肌肤之下,形骸深处,是他求而不得、思之则狂的销魂极乐。吻顺着傅玉铭后背起伏的脊骨往下,筋肉拉伸的线条都显得柔韧而雅致,肩背完美得像是延绵的山丘,是造化钟神秀,是众鸟高飞绝,是流淌着奶与蜜的圣地迦南。
直到那处狰狞的伤口。
骆扬抚摸着那里。
那里多了个刺青,纹了一丛细白的冬青花,从皮肤深处绽开。
刚纹不久,伤口还很敏感,骆扬伸出舌尖舔过,脊椎骨一阵酥麻,那丛冬青花像被风雨侵扰一样经受不住地颤动着。
“怎么去纹身了?”
傅玉铭气喘不匀,额上一层细密的汗:“你不是不喜欢吗?”
“只是因为我不喜欢?”骆扬低低地笑起来。心中软窝了一勺蜜,突识得情爱是何种滋味。
他去长安街排队买傅玉铭爱吃的蛋挞,一家老门面,门头残破,人流却排到长街尽头。一半奶一半蛋,烤得香脆的酥皮,滚烫的黄油蛋液兜一嘴,别家的口味繁杂,就他们家只卖原味的,从不搞噱头,用料也实打实。
买了蛋挞回家,傅玉铭却不在。他等到深夜,还是熬不住先睡了。睡到迷迷糊糊时感觉一具冰冷的身体水蛇般滑了进来。他眼睛没睁,手习惯地将人揽进怀里,睡意惺忪地说,桌上买了福源斋的蛋挞,我放锅里捂着,估计还是凉了,你去热热吃了吧。
怀中的人抬起头,献上香甜的唇,唇齿间是蛋挞的甜腻味道,舌尖灵巧地刮了一轮齿周,又勾缠着另一条软舌,一进一退,像在做什么游戏。
骆扬被他这么一闹算是彻底醒了,他俯下头深吻过去,傅玉铭倒逃了,懒洋洋地说,嘘,睡吧,我好累啊,没力气了。美人虚软了身体,像被抽了骨头,陷落到松软的被褥里,倒像是骆扬强人所难了。
骆扬的脸还滚烫,可看着傅玉铭倦怠的样子,还是颓然地偃旗息鼓,朝傅玉铭眉间吻了吻,让他好好睡,去卫生间和冷水龙头斗争了一把。在盥洗室他看到了一些血污的痕迹,不动声色地用水冲了去。
傅玉铭虽住了下来,屋里却没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添点活气儿。傅玉铭行为处事都安静得不像话,也没什么旁的爱好。细算下来,真正与骆扬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很少,他总是白日里睡觉,夜晚则会出去,有时连着几天都不见踪影。
夜里回来时,他会先洗一个冷水澡,洗去那些脏污和堕落,洗得只剩一身清白的骨头,才毫不避讳地钻进骆扬的怀里,用一身冷冽的寒气驱散被窝里的暖气,头发湿漉漉地打湿了骆扬的胸口,有一股橘子水的香气。
骆扬从后背搂住他,有些话想说,却又无从开口,心里像是梗了根刺。他们也讨论过这个问题,骆扬想让他不要再做这种皮肉生意,自己可以养他。傅玉铭却只是懒洋洋地摇头,眉宇间有些不耐。骆扬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傅玉铭才冷淡地撇开眼,用疏离的腔调叫他一句骆先生,是要赶我走吗?骆扬一下便软了,哑了嗓音,拽着他的手腕,瞧着他,渐渐憋红了眼睛。傅玉铭一愣,抬起手碰了碰他的眼角,又蜷起手指,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他起来,傅玉铭还在睡,他轻手轻脚出了门。下班后,买了熟食,因原来回家的道封路,绕路走了条远道,恰经过之前碰到傅玉铭的那条花街,天色虽不算晚,但竟出乎意料地冷清,往日里的繁盛情况已不在了,残余的几只雀鸟都姿态惫懒,神情紧张。
等红绿灯时他听到有人说:这儿居然还有人?现在哪还有人敢招妓呀,还嫌自己活得太长了吗?
原来是本市又发生了几起命案,官方对案情披露的不太详细,但私下都流传,死的那几位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老资历的嫖客,熟门熟路,无不意外地被自己养的鹰啄了眼,割了下体,死相凄惨。也不知道是谁下手那么毒。
一人阴笑了笑,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跟婊子谈什么良心,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儿,不仅心狠,手段也毒。他们哪有真心?
这世道不太平,骆扬想到呆在家里的傅玉铭,有些担心,想劝他以后别出去了,虽说死的都是嫖客,可万一那人杀红了眼,傅玉铭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便加了油门,匆忙往家赶。还没进小区,远远却看见傅玉铭站在小区口,穿着件缀了亮片的紧身衣,露着一截细腰,低腰的紧身皮裤将臀部裹得紧翘浑圆,他还画了淡妆,眼神流转间有一点勾人的妩媚。很快就有一辆豪车开了过来,傅玉铭朝车里看了看,与驾驶座的人交谈了两句,便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骆扬想也没想就驱车跟上去。
车开得不快,但越开越偏,渐渐向郊区走。最后进了一个豪华的别墅区,骆扬想跟进去却被保安拦在了外头,眼睁睁瞧着那车子消失不见。
骆扬坐在车里,一股寒意涌上心脏,连血也冷凝了。他靠着车后背,双眼直勾勾盯着车顶。
傅玉铭肯留在他家,他就总以为自己是特别的,而今真相被撕裂给他看,他才痛得恍然。也许真应了那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你待他多好,他也不会真把你当回事。
骆扬缓了好一会儿,才能重新开车。
也许是心不在焉,开到一半,车胎爆了,索性下车行路。
郊区人烟稀少,两侧栽了不少冬青,有几点白色的小花被风吹落,飘在他肩头,他摘下一看,是纹在傅玉铭脊椎处的冬青花。
他在家里等了一夜。
一双眼睛熬得通红,皆是血丝。
门铃响了,他一下子弹跳起来,跑过去开门。
门打开,门外却是一个戴着大檐帽的警察。
“骆先生。”那人亮了证件,“现在有个刑事案件,希望您能配合调查。”
“是什么事?”骆扬侧身让他进来。
“只是例行的询问,你别紧张。”警察在他屋内来回踱步,看到了双份的日用品,“你不是一个人住?”
骆扬皱了皱眉:“和朋友一起,这和案子有关吗?”
警察笑了:“别多想,我就随便问问。是这样的,你昨日是不是去了龙胜皇廷小区。”
“我不知道那是哪儿。”
警察亮了两张监控照,“这是摄像头拍到的。显示你的车在昨晚点出了城,点才回来,看行车路线是往城西的方向,最后一次影像是在出匝道的口子,下了匝道,就是这个小区。”
骆扬方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我是往那里去了,只是没进小区。路上车胎爆了,我走回来找了拖车,就晚了。”
“你去做什么的?”
骆扬留了个心眼,扯了谎:“ 拜访客户,出错了口子,到那小区门口才发现开错了,就往回走了。你们这是在怀疑我?”
那警察在纸上草草写了两笔:“没怀疑你的意思,只是那小区发生了凶杀案,时间在晚上9点左右,要询问一下去过那儿的外人。我们先盘问了小区保安,他和你说的一样,说你问了句便走了,没什么嫌疑。”警察收了笔,朝他笑笑,咧出一口烟熏的烂牙。
骆扬从口袋里摸了根烟递过去:“和前阵子的几起案子有关?”
警察反手收了:“你倒猜得挺准。受害者都有共同点,死状也类似。场面太惨了,卫生间都是血,飙了一尺来高,天花板上都是,”
“有方向了吗?”
警察把烟叼上,骆扬替他点了个火,青蓝火焰噗嗤一下窜起:“锁定了几个嫌疑犯,都他娘的有不在场证明,盘查不下去。也太邪门了,一点证据都没留下,凶手就像个隐形人一样,什么鞋印子,指纹,体液都采集不到。监控也被抹了,还会玩反追踪,估计是个心理变态,想想都瘆得慌。”
“那还有其他人受伤吗?”他追问。
警察奇怪地看看他,“没了,屋里没其他人。”
骆扬一怔。
“怎么,你知道什么?”靠着多年办案的第六感,那警官上下扫他一眼。
骆扬错开眼,只推说好奇,没把傅玉铭的行踪透露出来。他暗惊疑情况不太对,下意识就去维护他,掩盖了傅玉铭的存在。
警官嗤笑一下:“问你个问题,你相不相信这世上真有鬼的存在?”
“这种事情,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
警察狠吸了口,将烟掐灭,扔进烟灰缸:“坊间传是厉鬼寻仇,我跟这案子那么久,反倒觉得也就只有这种说法解释的通了。”
临走时,那警官给了张名片:“我姓王,若有什么线索就打这个电话联系我。”
骆扬收了,就此应下。
留他一人在房内后,他愈加焦躁不安,不断去窗户看楼下可有人回来,心中思虑千回百转。傅玉铭去那小区是做什么的?进的是哪一户人家?那警察说的案子可和他有关?他为何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他心中有几分揣测,只是迟疑地不敢去认。
转天去那别墅群,小区门进不去,远远看见里头的一幢楼被封了,在周边兜了一圈,这边荒僻,东西走向是一条公路,两侧是荒地,杂草丛生。
他车开得很慢,留意着两边可有人迹,却没什么发现。
他心烦意乱地满城市乱兜,在外头耗了一个白天,一点捕风捉影都能让他不惜一切去找。眼下傅玉铭真不见了,他才知道他在自己心中分量竟那么重,让人如此放心不下。
晚上去便利店买烟时,瞧见个熟悉身影隐没入暗长甬道,找钱也不要了,匆忙追上去。
追到巷内,死路一条,尽头排着垃圾桶,杂物凌乱,塑料棚滴答滴答向下滴着水,哪有那人痕迹?
骆扬按了按太阳穴,只当自己出了幻觉,正准备离开,腰间突然抵上一硬物,一熟悉的温吞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在找我?”
骆扬浑身僵硬,那人说:“我那日瞧见有警察上了你家……”
骆扬抢白道:“我什么也没说。”顿了顿,又压低了嗓音:“无论你做了什么,总有你的道理。那些人是罪有应得,只要你没事就好。”
“你很担心我?”
骆扬低低嗯了声,尾音还有点委屈。
抵着的硬物松了松,囫囵转了个圈,收回怀里。
骆扬转过身。傅玉铭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穿一件宽大的夹克,又脏又破,边缘有乌黑的污渍,像凝结的血。
他瞥眼,瞧见宽大夹克下露出一截黑冷厚重的握把。
凑近了些,便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什么东西在腐烂变质。
骆扬上去拉他的手,冷的厉害,像握着一块冰。
傅玉铭想抽回来,骆扬用了劲,不让他走。睁着血红的眼睛看他,狠绝又偏执,仿佛要把这个人一寸寸地刻进心底。
眼睫都湿了。
傅玉铭看得怔住,竟发觉那眼神里有一些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得到的东西在发光,分量那么重,让他的心软软地凹陷下去。
他抬手擦去少年眼角的湿漉,温言道:“你怎么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骆扬抓住他的手有一点颤抖,被他温柔的一碰,眼中冷冽的痕迹方才像雾气般散去了,缓慢垂下眼:“我不知道……”他像梦呓一样地说:“我只是觉得从前你也走过,且再也没有回来了。”
他心中虽有猜疑,可看到人在身边,才觉得真相是什么,并不太重要。
傅玉铭一时默然,连骆扬自己都怔住了,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不知道自己看见傅玉铭的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哪有相处数月就如此牵肠挂肚的道理?
二人回家,如此各怀心思过了半月有余。
直到那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捏尖的嗓音。
“喂,骆扬哥,还记得我吗?好长时间都不见你了哎。”
骆扬听这阴阳怪气的语调一愣。
那头娇柔一笑:“是我啦,阿兰。”
才恍然大悟。“是你啊,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啦,就是好久没见你过来了,怪想你的。”
骆扬笑笑,之前找傅玉铭的那段日子,他的确跟阿兰成了半个朋友,交往下来,其实这人心眼不错,性格率直,若不是那糟糕的过去,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二人闲谈了几句,阿兰才突然问道:“说起来,那人你找到了吗?”
骆扬如实答了。
“找到了啊……那就好,看样子是我想多了。”
“怎么了?”
“也没什么,前几天我整理以前的东西突然想起来,好像半年前的确有个叫傅玉铭的人在这条街上出没过,只是在这儿待了两个月就失踪了。听说最后点他的是个惯会玩的主儿,便有人传他运气不好,遇了阎罗,跟他关系好一点的,每逢清明还会给他上柱香,烧点纸钱,免得他在阴间也为钱财所困。
骆扬拿着手机的手僵住了,“你别乱说!”他厉声打断。
电话那头讪讪一笑,讨好着:“你别生气呀,我就随口一说,哪能真是一个人呀。这世道音有相同的人那么多。再说了,那不都是传闻吗?兴许人家是搭上了金主,早飞黄腾达了呢?更何况他若真是死了,还能复活不成?又不是写恐怖小说……”
那头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骆扬却早听不进去了。
他的话在他心里埋下了颗种子,纵使你刻意忽视它,它也能在你心上疯长,延伸着怀疑的触须,像藤蔓一样包裹。
他留意观察着傅玉铭,才发现他是如此古怪。白日里走路总是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循着暗处有顶棚遮蔽的小路走,仿佛见不得光。行走时悄无声息,身形安静得像鬼魅一般。他身上总会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暗色的淤痕,一块一块,像尸斑一样生长,过了几日又神奇得光洁如新。身体长年累月的低温,夜里捂再久也没一点热活气儿。看人的眼神那么凉,好像没什么东西能激起他的情绪。还有那些夜晚回来时沾染的血污和怪异气味……
骆扬买咖啡时,钱包里掉出那位警官给他的名片,他捡起来拿在手里许久,才决心拨了过去。
“王警官吗?我想跟您打听个事,方便见个面吗?”
他又来到了那片郊区,天已渐凉,花草大都枯死,就留一点干黄的草梗,只有荒地上栽着的冬青树仍然碧绿苍翠,繁茂热闹,怪不得老人都称它为万年枝,春风十年,长盛不败。
他找王警官打听最早的那名死者。
死者姓高,是个化工厂老板。因为案件发展成了连环杀人案,上头施加压力,警察为了破案把这人近一年的社交关系清单都摸排了出来。
里头就有个寻不到下落的男妓。
据认识的人说,那人二十来岁,身高腿长,有跳舞的身段儿,模样长得很好,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看谁都冷冷的。可有人偏偏喜欢这种,能激起人的胜负欲,越是看着傲的玩起来越带劲。虽然这种钱赚得比一般人辛苦,但为了封住他们的嘴,客户总会更加慷慨。认识的人说这人赚起钱来真的不要命,伤还没好全就敢接,来者不拒。那高老板就是他的老客户,听说二人生冷不忌。总之有一次高老板来接走他后,就没人再见过他了,也许是赚够了走了,也许是……
骆扬找过去时,那个涂红抹绿看着不过十七八的小姑娘挑着眼回道,你要想找他,就往城郊去找。
骆扬糊涂地走进郊区,才骇然发现这里是一片荒废的墓地。月色阴寒,荒草离离,他以为是被戏弄了,后退两步想出去,却被一截枯枝绊倒了,抬起脸正对着一截残破的细花白云石墓碑。碑身风吹雨打侵蚀得斑驳陆离,疯长的杂草遮住了碑上的名字,只隐隐能辨出一个傅姓。
骆扬颤抖着抬起手拨开草叶,擦去碑上脏污,墓主人的姓名才完整显露出来……
脑子嗡的一声。
往昔种种怪异细节都电光火石地串了起来。
为什么有人能看上一眼就叫人神魂颠倒,死心塌地?
原来是惑人的鬼,在人世作怪。
是死的不甘,死的凄惨,过着最肮脏堕落的生活,抓着未来的蛛丝,以为熬熬总会过去,或有一天能像正常人般走在阳光下,却在人间被地狱烈火烹炸。
冤死的人不甘又愤怒,便化了恶鬼,恶鬼披了美艳人皮,在人间复仇。
与自己同床共枕那么久的枕边人竟是死了多年的恶鬼,自己掏心掏肺爱着的人竟是一具腐烂血肉……
骆扬觉得天旋地转,喉口一阵腥甜。
可为什么会寻上他?又为什么会留在他的身边?
他浑浑噩噩,深一脚浅一脚,像踩在深深浅浅的忘川河里走。有身穿皂衣,腰扎红绶带的鬼卒举着叉子在他身边走过,叉子上挂着具皮肉凋零的尸体,白衣上血迹斑斑,嶙峋的脚迎风飘荡,撮口吹哨,便有扑棱棱的黑鸟发出尖利怪叫。
他是怎样死的,定然痛极恨极,满心绝望,才会无法投胎转世,徘徊人间,成了孤魂野鬼。
他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放弃了所有的骄傲和自尊,义无反顾朝着黑暗堕落下去。
但凡有一点活路,又有谁会甘心下贱?
回到楼底下,他抬头看了高耸楼房,扇扇窗户像黑魆魆的眼珠儿,一眨不眨地朝下看着他,仿佛后头有什么东西阴森森地诡笑着。
他倒退了两步。
看见自家的那扇窗户,浮现出了一个瘦高的身影,皮肤苍白,双眼清冷,看向他。是一抹魂,一个冤屈的执念,一把淌血的利刃。
他身躯一阵颤抖,几乎跌在地上。
恍惚间,仿佛看到那缕魂从楼上飘落下来,逼到他面前,狰狞笑着问他,你知道我是什么了,你害怕了吗?你还敢不敢与我一起?
骆扬被诘问得心头巨震,耳内轰鸣,却答不出一个好字。
细细想来,他与他才认识了多久?他以为自己爱他,也不过是爱他这一张惑人的皮相,这一身细皮白肉,他了解他吗?熟悉他吗?是颠倒在红尘梦里,挣不脱红粉迷障。所谓真心,他与他何曾交付过呢?
他逃开了。
在一个小公园的长凳上坐到天明,又惊又怕,茫然不知去哪里。浑浑噩噩地开车,竟回了老家。
P市下分四个县,他老家不在市区,在县里,有一个小时的车程。
这儿地方小,民风淳朴,家家户户彼此都认识。
有老人家搬了藤椅在过道里晒太阳,裹着棉衣,睁着混浊的眼,瞧见他来了,嘿嘿一笑,还活在近十年前的时光里:“扬扬回来了呀,你的小老师在你家等你哩,打球打那么晚,又要挨手心咯。”
骆扬勉强笑了笑,和李伯打了招呼。
自从他父母因一场车祸去世后,他就很少回来。
车祸发生时,父母为了保护他死了,他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侥幸活了下来,只是失去了一小段记忆。心理医生说也许是记忆太痛苦,大脑为了自我保护才选择了丢弃。那场车祸撕裂了他的人生,前半段他是被捧在手心千人宠的小少爷,后半段他是孑然一身无所归的孤儿。
他走上楼梯,用钥匙打开门。一股霉味袭面而来,尘埃漂浮在空气中,所有物事都被披上了一层老旧、衰败的皮。平面上积累了半指深的灰,阳台的花草无人打理早枯死多年。
睹物思人,家里的一切都压抑得让他的心脏透不过来气。
他进了房间,仰面倒在床上,倦怠合了眼。
眼前便有了斑斓的光彩。
迷迷糊糊间,日暮时分暖黄的光从窗台斜射进来,他看到一团虚影,渐渐凝合,是母亲正在镜子前神采奕奕地比划着新衣裳,准备和邻家太太一起参加社区的舞蹈大赛。楼下广场舞的音乐震耳欲聋,像在耳膜上打鼓,门口传来了叮铃哐啷的敲门声,母亲把舞鞋往脚上一勾,单脚跳着跑去开门。
“来了来了,这不马上就要下去了吗?”
两妇女嘀嘀咕咕交谈着什么,当啷一声,铁门又合上了。
骆扬杵着下巴,听房门外的动静,胳膊下压着的花白卷子被风吹得稀里哗啦响,另一只手上原子笔灵巧地在手指间翻飞,仿佛一只穿花蝴蝶。
他听到母亲走了,正琢磨着什么时候溜出去打球比较合适。老旧翻盖手机上兄弟们的催促消息一条接一条,早让他心焦难耐。
啪的把笔往桌上一拍,不管了,伸头缩头不过一刀。
他正起身到门口,房门却猛地从外面打开。把他吓得倒退两步,险些撞个鼻青脸肿。
他恼怒地抬头去看,却只看到个清瘦干净的男生,五官精致得不像话,头发乌黑浓艳,穿着件宽松的白衬衫,身姿俊秀挺拔,板板正正,像棵挺立的小白杨。深褶的眼皮下是双清明的眼睛,像透明的弹珠,嘴唇弯出点笑意,优雅温柔:“你好,我叫傅玉铭,是你妈妈给你请的家教老师。”
骆扬愣住了。
楼下传来母亲洪亮的大嗓门:“兔崽子,好好听傅老师的话,跟人家多学学,人家是P大正经的大学生,敢耍横玩赖再溜出去打球,看我回来不打折了你那两条腿!”
傅玉铭扑哧一声笑出来。
骆扬浑身一抖,突然间头痛欲裂,一道白光割裂混沌,往昔四散如碎裂的玻璃残片,折射着绚丽的光彩。
“听你妈妈说你高三了啊,快要高考了。”
骄横的少年眉毛一扬:“看你也不比我大多少,你能教我些啥?”
“你想学什么,哪里不会都可以问我。”
男生放下双肩包,好脾气地冲他微笑。
“这题错了,我刚刚才讲过的,你怎么又没有认真听?”
“我压根就没兴趣。”少年负气掷了笔。
“你连试都不试一试,怎么就这样放弃了。”
”都说了不关你的事,我玩我的,你拿钱就得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你妈妈请我来,我自然要好好教你。”
那人皱了眉,眉心有一点沉郁的忧愁。
“你是鬼吗?阴魂不散的。我都躲你躲出去了,你还真来学校堵我?”
“我要去打球,没时间跟你磨叽。”
骆扬绕开他,那人却顽固地跟了上来。
“你以为你站篮筐这,我就不敢投了是不是?万一把你砸出个脑震荡,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球场上落日余晖映照着那双眼睛沉稳坚定,看得骆扬心里打鼓,却在一干兄弟的注视下梗着脖子与他对峙。
“傅玉铭你挺住,你要是敢晕过去,老子现在就把你扔河里淹死算了。”
“傅玉铭!听没听见我在叫你,你千万不能睡过去听到没有!”
背着人往医院跑时,脑内惊吓得一片空白,背上的人软绵绵轻飘飘的,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呼吸。
“你怎么这么一根筋,痛你不会喊出来的吗!”
帮他包扎时,那人把嘴唇咬出了血迹,他看着竟然心疼的厉害。
“你说你是不是傻呀,躲都不带躲的?真砸死了怎么办?”
语调却放柔了。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我跟你回去。不就是考试吗,有什么难的。”
“这题又错了,把手伸出来。”
骆扬撇撇嘴,打手心?这是上世纪的把戏吧,还不信他真敢下手。
“我靠,你还真打啊!”
“傅玉铭,你瞧瞧,我跟你说过这种考试没啥大不了的,我只是不想学罢了。”
“要叫傅老师。”
那人嘴角轻柔地上勾,笑得仿佛一枚洋槐花掉落在了水面。
“啧。知道了知道了。还有啊,下次给奖励不要买奶茶了,都是小女生的玩意儿。”
“那名次上升一名,给你买雪糕?”
“靠,你真当我是小孩子吗?”
“那你想要什么?”
“你去看我打球呗。”
“傅老师,你是什么专业的啊。”
“我是学法律的。”
“你以前是不是跳过舞啊?我表姐就是学芭蕾的,她站着和走路的姿态跟你一模一样。”
“学了十几年,但家里觉得跳舞不是正经活计,所以后来就断了。只是自己喜欢,还会偷着练。”
“我表姐是县舞蹈团的,他们团在招人呢,我觉得你肯定跳得好。”
“可我不是专业的。”
“试试呗,又不会掉块肉。”
“谢谢……”
“我下个月在剧院里有表演,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你要来看吗?”
那人一贯是含蓄内敛的,只在舞台上能绽放耀眼的锋芒。
个单足立地旋转,像一股小而急的旋风,身体是抽了条的枝,长软而有力,随风张扬起一种茁长的夺目姿态。
让骆扬看傻了眼。
“傅老师,你真好看。”
“傅老师,你交过女朋友吗?”
“傅老师,你亲过别人吗?”
“傅老师,我要是考进了年纪前十,你让我亲亲你好不好?”
“你不要胡说。”
那人侧过头,柔软的发丝飘荡,脸颊染上了胭脂色。
温凉的夜色撩人。
“你别生气啊,我也没谈过恋爱,也没喜欢过谁,黑皮他们总笑我假正经,我就想知道什么感觉。”
“瞎胡闹。”
“你要不让我亲,那我就只有去找个女朋友。可你老在我眼前晃荡,基准都提升了,还有谁能比你好看呢?”
细长手指卷了本书不留情面地劈头打了他一下。
“你别去跟姑娘耍流氓,心思不花在正道上,成天想这些有的没的。”
“傅老师……你好甜啊。”
梦里一切的旖旎耳语,都断送在推门而入人的厉声尖叫中,手上端着的果盘摔得四分五裂,切好的橙子苹果滚落地上,被挤进来的一双双皮鞋践踏出粘稠汁水,乌黑肮脏的液体四溢渗入张裂的地板缝隙,变成去除不掉的陈年痼疾。
骆扬后来的梦境是混乱嘈杂的。
他梦见惨白的日头高悬,梦见父亲愤怒的、血丝满目的双眼,梦见母亲尖利的、悲怆的、疯狂的哭嚎,梦见一堆人花白的臂膀推来搡去,梦见高扬落下的巴掌、随手抓起的棒球杆,梦见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梦见唾沫四溅的血红大口。
梦见傅玉铭褪尽血色的惨白的脸,他一身干净的白衬衣被溅上了血和污秽,乌黑透亮的眼睛变得浑浊不堪,摇摇晃晃像一只扯线木偶,他被推来搡去,被指着脸,被用嘎哑撕扯的声音骂畜生、恶心、不要脸的娼妓。
骆扬想扑过去,想护着他,想让那些恶毒的咒骂停下来,想告诉他们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却被牢牢钳住了胳膊,挣扎到胳膊脱臼也甩不脱那一双铁钳。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街头巷尾的议论重压得傅玉铭抬不起头,学校也贴了公告,将他开除学籍。他父亲被他气得咳了血,被救护车拉去医院,被查出肺癌,也死都不肯再见他一面,
他们家家境不好,母亲早逝,傅玉铭一家家跪过去,想筹借医药费,没有一家借给他,没有在他脸上唾上两口,已算是有涵养的。
甚至有地痞流氓欺辱他,看他模样生得好,就在他经过的时候说些下流话,更有甚者,会在巷子里堵他。事情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他被逼上了教学楼的楼顶,退无可退,然后从那上面一跃而下。堵人的几个流氓被抓了起来,可对受害者而言,这都称不上是个安慰。
人们说他死了。
骆扬不信。
从被锁住房间的窗户跳下来,摔在坚硬的水泥路上。还好是二层楼,只受了些轻伤。他去医院,只看到一张被收拾干净的空床,又去了傅家,家里还是老样子,就是没了人气。铺着镂空靠背的碎花沙发,笨重的电视机,厚底的棉拖鞋,摆放整齐的毛巾,桌上摆着的白瓷瓶中的玉兰花恹恹地耷拉着头。打开衣柜,是一面镜子,里头挂着傅玉铭贯穿的白衣黑裤,一双舞鞋被珍而重之地藏在最里头。骆扬抓着一件衣服,软软地靠着衣柜倒下来,眼泪方才奔涌。
精美的玉器终于被砸了粉碎,只剩下一地荒唐。
他取了衣裤,搭了去市区的一辆城郊通行的车。
为傅玉铭建了个衣冠冢。那县城害死了他,让他不得安宁,也许这里能让他清净地长眠。又为他在墓前栽了两棵冬青,老一辈说,这树坚忍,万古长青,能护佑死者轮回转生。
父母最后在墓园找到他。
父亲满面怒火,却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
母亲隐忍地看着他,眼睛又红又肿。
骆扬行尸走肉般被拉扯着走。
在回家的路上,车祸就发生了。
从梦里醒来,一行眼泪毫无征兆地从眼角留下来,留到嘴角,在两腮干涸。
所有曾经被选择性遗忘的最痛苦的记忆,一时间纷涌而至……
他还没死,可自己竟忘了他。他来找自己了,站在面前,自己却没有认出。后来他又发生了什么,才会沦落烟尘,傲骨尽折……
是自己害了他,他曾经是那么骄傲又清白的人,逗一逗他,耳朵根子红得都要滴血。
他本来有大好前途,他会顺利从大学毕业,找一份工作,朝九晚五,有妻子儿女,一家人和乐融融,百年之后,合棺同衾,黄泉路上也有人相陪。
他还会接着跳舞,拿奖拿到手软,跳到国际舞台上,证明他的天赋和汗水没有荒废。舞台上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舒展的身体像美丽的白天鹅,他仰得高高的削尖的下巴颌,滚下一滴晶莹的汗水,那双清亮的眼睛,会倒映出全场为他起立鼓掌,齐声叫好的观众。他会是舞台上追逐的光,是所有骄傲与荣耀,是所有前程与梦想。
不该是荒草掩埋的孤坟,不该是徘徊街头的流莺,不该是比粪土还贱的淫邪肉体。
日色收敛,大地一片荒凉,淡蓝色的雾霭沉沉,冥冥中有一股哀愁。
街边的李伯还靠在躺椅上打盹,耳朵却灵敏地听到骆扬下楼的动静,他睁开昏花老眼,恍惚瞧见老旧时光里那个莽莽撞撞的少年,“是扬扬啊,你看到玉铭了吗?他好长时间没来看我哩。”
骆扬愣在原地,刚刚才收敛的泪水,仿佛又要夺眶而出。
“你要是看见他,你让他不要怕,他爸爸的病有得治的。那些爱嚼舌头的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还能掉块肉不成?”
“他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他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李伯说着说着,眼睛突然直勾勾地看向前方,深凹的双眼流露出浓得化不开的怅惘:“玉铭是个好孩子,他不该被这样子对待,你应该去找他的。我以前跟你说他死了,是他求着我一定要这么告诉你。他不想让你去找他,他说他已经毁了,你还有希望。你快要高考了,你应该上个好大学,寻一个锦绣前程,他不能拖累你,如果告诉你他没死,你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我真心疼他,你不去找他,他就只剩一个人了啊……”
骆扬身形不稳地晃了晃,缓缓蹲下身,把脸埋进手掌,哀嚎得像只身负重伤失去同伴的孤兽。
四月的桃柳抽芽,满城里是纷飞的柳絮。
那日后,骆扬回到市区的家,傅玉铭已经不在了。他在这里留下的一切痕迹也像水露一样蒸发了。骆扬猜测,是自己的犹疑推拒,终究还是寒了他的心,真心错付不良人,支撑他留在这的理由也就没了。
连环凶杀案凶手还是没有抓到,可连着几个月,也再没有人遇害。
骆扬只希望他是怨气平复,执念已消,可以去投胎转世。来世定要找一个好人家,不要再碰上自己这样的人。
骆扬重新恢复以前的生活,只是习惯了每周都去傅玉铭的墓前坐一坐,陪他说说话,清理清理那里的杂乱,后来他听说在树上绑黄丝带,寓意相思,便每次都带一条黄丝带绑在墓前的冬青树上。
他说,傅老师,我都记起来了。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重新来看看我呢?
赶工程赶到了后半夜,晚饭都没吃,骆扬饥肠辘辘,随便寻了家还营业的苍蝇馆子进去叫了碗杂烩面。这里门头不大,生意倒很好,乌泱泱地全是值夜班的人,清洁工、保安、巡逻警将店里挤得乱糟糟的。
老板娘肥胖的身躯穿梭其间,挥汗如雨,但出乎意料地灵巧,从不会上错一道菜,算错一笔账。
骆扬埋头吸溜面条,酱料吃的满嘴皆是。
他听到有人挤到了他桌前,清亮的声音喊了声:“老板娘,还是老样子,来碗炒饭。”
他莫名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边往里吸面条,一边抬了头朝上看。
那人正准备在骆扬对面落座,一上一下两道目光瞬间就对上了,两人都呆住了。
骆扬的面条吃到一半,就这么晃悠悠地挂在半道,他头一抬,面条就沾在了他的下巴上,酱料一滴滴地滴在衣服上,他也顾不得去擦。
他就这么傻傻看着眼前的人。
一切喧嚣的烟火声音都寂静了,没有了此起彼伏的碗著敲击、酒杯碰撞,没有了家长里短、吹牛谈笑,一切都那么静,静的他只能听到自己胸腔鼓噪的心跳,越跳越急,越跳越响,让他憋红了眼眶,一个声音要从心里破壳而出。
“傅老师!”他一声哭嚎,隔着桌子就扑过去抓住了对面人的衣服,把脸埋到他的胸口。桌上的碗碗盆盆稀里哗啦洒了一地,桌子都被他带翻了。
全店的人都傻了,看着这一地荒唐。
看着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跟小孩似地抓着另一个人的衣服拼了命的哭。
骆扬却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只知道他终于又找到他了。他不管他是人是鬼,是清清白白的大学生还是命案累累的男娼,他只知道他是傅玉铭,是他记挂了半辈子的人,是他要永永远远抓住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把你忘了。”他满嘴颠来倒去那么两句话。一会儿又说:“我知道你死了,你杀了我吧,我们一道去做对鬼鸳鸯,逍遥快活多好。你只要别再走了,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我找了你那么久,你却不肯出来见我。你一定是生我气了对不对?气我那时候逃走了,知道你是鬼,知道那些人是你杀的,我就懵了,我不是害怕你,我就是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只想你与你一道儿好,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了……”
这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荒腔走板的哭诉下来,间或掺杂两声响亮的哭嗝,一连串的鼻涕泡,听得满店人的脸色比雷劈了还精彩。
傅玉铭也是一张脸白得跟雕塑像一样,僵硬崩紧得仿佛干燥了的石灰墙。
有人闹明白味了,小心翼翼拍了拍傅玉铭的肩:“傅警官,我看这人是个疯子,讹上你了,要不要帮你报个警?”
警服上锃亮的警徽闪亮耀眼。
傅玉铭皱着眉,摇了摇头:“没事,我能处置。”
他反手一个小擒拿,把抓着自己不放的骆扬摁墙上了。
脸贴着墙体都变形了。
老板娘出来看看,带头鼓起了掌。满店的顾客也稀稀拉拉拍了拍手。
傅玉铭好脾气地冲老板娘温和笑笑:“老板娘,这人搞得破坏您看看多少钱,我现在赔给您。”
“没事没事,这些碗碟才多少钱呀,你办案要紧,下次来再说,我信得过你。”老板娘脸笑出了褶子,这小警察温和有礼,长得又好看,平常也经常来照顾自己生意,听说到现在还没成家,她还琢磨着要不要给自己侄女牵回红线。
傅玉铭点点头,道了谢。手下一使劲儿,就把骆扬提起来,推着走了。
骆扬还在被傅玉铭擒拿的懵逼劲里没回过神来,撞墙上那一下,把他的脑袋撞得嗡嗡疼,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被推走了。
原先是往警局方向走得,临了快到了的时候,见四下无人,傅玉铭脚步一转,把他押进了一个小巷子里,松了钳制他的手,把他往前一推。
“你说你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傅玉铭靠着墙面有些气恼地瞪他,“都不知道你这人脑回路怎么长的。”
骆扬甩了甩被抓住红痕的手,颇为委屈,又看了看他警服,一下子傻着了,“你这是……?”
傅玉铭抻了抻衣服,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前阵子执行公务,上头要求保密,一直没好跟你明说,骗了你,对不住了。”
骆扬傻乎乎的:“所以你是警察?”
“那你那天晚上怎么在……?”
傅玉铭一提起这件事,就狠狠白了他一眼:“我在盯一个毒贩的捎,你却好死不死冒出来,挡了我的视线,再一抬头人都没了。”
“可,可你还跟我回了家?”
傅玉铭面上一红,轻轻哼了声:“我怎么知道你失忆了?”
他怎么知道他失忆了呢?还以为是故人来寻,讨还孽债,心魂俱震,恍恍惚惚,连在办的公务也忘记了,不由自主地就跟着那人去了。
可惜这故人傻里傻气,不仅把过往忘得一干二净,还把他当男妓侮辱了一番。骆扬递上钱来,傅玉铭真是连撕了他的心都有,假笑着陪他把这出戏演下去。
他回到家中,想起一夜糊涂,自己都笑自己怎么如此下贱。可是那是骆扬啊,如何对他狠得下心?说得出不呢?那副张扬眉眼早就深深刻在了心底。而且如今他还忘尽了往事,不会恨自己害死了他的父母,毁了他的家,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想起这些,时而发笑时而又怅然,本以为往事都过去了,自己定然已可以波澜不惊,现在才发现时间并不能将一切都能冲刷带过。
傅玉铭从裤兜里摸出根烟,点着了,吸了口,平复一下心情。
骆扬看着他动作,突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如玉清凉,却也温润得很。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脸上变得怪模怪样:“真好,真好,你还活着。”
他死死盯着他看,好像要被这人模样都吸入眼里,然后扑上去,猛地抱住了傅玉铭,手臂像铁钳般箍得紧紧的,只怕松了力,怀里的人就又会跑了。
傅玉铭感受着紧贴的身躯不住微小的颤栗,心里一下就软化了,由着他抱。
骆扬闭上眼睛,狂跳的心因为怀里的人在,才一点一点变得安定下来。
他低哑着嗓音问:“为什么我那时候四处找你,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离开县城后,想要彻底抛掉往事,所以就改了名叫傅宪。你按着原来的名字找我,自然找不到。”
“你既然是警察,可为什么我会看到你打扮成那副样子还去了别墅?”
傅玉铭说:“调到这里后,局里正在查富商被杀的案子,我们都怀疑是那街上的暗娼干得,可他们对警察有戒心,不会实话实说。局里就我是刚从别的区调来的,脸生,就派我打入他们内部探查一下,搜集点线索。装要装得像一些,不能老不开工,怕他们起疑,我就提议找个包养的人,就选中了你。”
“相处久了,我有了几个怀疑对象。你尾随我去别墅群那次,我不是一个人去的,车里还有别人,那时候我心里有了数,已经准备收网,却没想到猜错了人,一道去的三个都不是凶手。奇怪的是那凶手没杀我,只是把我迷晕了。”
他拿着烟的手指抖了抖,烟灰簌簌落了下来:“我怕那个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也怕连累你,所以躲了起来,可你四处找我,我实在是瞒不下去了,只好出来见你,更何况,”傅玉铭抿唇笑了笑,“我也舍不得见你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
“至于你那些神啊鬼啊的言论,我是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了。”
骆扬一愣,才有些明白,原来他是卧底,所以行踪神秘,总是遮遮掩掩,所以总挑着暗处行路,隐匿身形,所以晚出早归,身上有血迹,所以三缄其口,寡言少语。
一切怪异现象都有了解释,他有些自嘲,责怪自己的胡思乱想,又有些委屈:“其实是有人跟我说你死了,还让我去那郊区,结果真在那儿找到了你的坟,我才胡思乱想起来。”
傅玉铭被他气笑了:“那不是你给我立的吗?还嫌我死得不够快啊。”
骆扬一把捂了他的嘴,凑到近前,咬他的耳朵:“从今往后,你再不许说死字听到没有。”
这姿势亲昵暧昧,搞得傅玉铭双颊一下红得滚烫:“你这人……好不讲道理。”
骆扬转而亲亲他的鬓角:“我好不容易找回你,什么不好的词都不想听。”
“那以后与你说话禁忌可多了啊。”
“没关系,我们会有好长的时间来挑一挑哪些可说哪些不可说。”
傅玉铭垂了眼睫,微微笑了下:“你还记得跟你说那话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他说他叫阿兰,年龄看着不大。”
傅玉铭一惊,被烧到底的烟烫了手。“是他……”他低声说。
“你认识?”
傅玉铭点点头:“认识。第一起凶杀案里有个失踪的男妓,我们经过调查后发现,是一个化名叫阿兰的人。那男孩家里以前是开公司的,他从小学舞蹈,拿了不知道多少的奖,后来经济形势不好他们家破产了,他爸跳了楼,追债的还是没放过他们,搬空了他们家,还欠了一大笔高利贷,黑社会追上门,要他妈去卖身还钱。那孩子硬气,拿自己抵了他妈,他长得好看,年纪又轻,比他妈赚得多,黑社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去了。他为了钱,什么客都敢接,就想早一点摆脱这场噩梦。结果,就差那么几万块的时候,他被那混蛋误杀了,尸体还被砍成一块块埋进了院子。我后来带人去挖,那躯体上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块好皮,拿烟头烫的,鞭子抽的,刀子割的,尤其是下身……”
傅玉铭说到这,眼眶红了,身体抖了抖,“那个高老板真他妈是个混蛋,死的一点都不冤。”他低声骂了句。
“可阿兰已死了好几个月了,尸体都烂了,又怎么会跟你说话呢?”
阴恻恻的,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风。吹动的塑料雨棚哗啦作响。
“我前段时间刚刚收了这男孩的尸骨给他下葬,他母亲在葬礼上哭得肝肠寸断,这段时间都在忙这件事,没顾上找你。”
月色正凉,风声则渐渐息了。
骆扬心中这才了然。
红粉骷髅,白骨皮肉,诸法空相,善恶由心。
这世道,人人都是在无边苦海浮沉,到头来化成一堆白骨。只是有人做菩萨,有人做恶鬼,菩萨度化终生,恶鬼害人害己。桩桩件件,到头来,总有双看不见的手等着向你清算。
他们正式搬到了一块儿。
傅玉铭趴睡着,裸露着一身漂亮脊背。
手指划过颈,背,脊,腿……人身有根骨头,分布全身,左右对称,无论高矮胖瘦,贫贱富贵,都公平无差。
是既定的结构,是人间命数。
创世之初,人本无贵贱。
骆扬靠着他,手顺着那脊椎往下,从最上面凸起的第七根脊椎起,直摸到下处的伤疤才停了下来。手指轻轻打转,“还疼吗?”他轻柔地抚摸,小心翼翼像对待珍贵的瓷器。
“早没感觉了。”傅玉铭翻了个白眼,对他的怜惜并不买账。
“你从那楼上摔下来,摔成这样,再也不能跳舞了,你恨不恨我?”
傅玉铭翻了个身,直视他的眼睛:“那你父母死的时候,你恨不恨我?”
骆扬埋首到他的颈窝,语气有些黯然:“我怎么会恨你呢?我只恨自己鲁莽冲动,年轻气盛,活该受报应,只是天却报应错了人。”
傅玉铭眉眼柔和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不要难过,若人死后真的有魂,残留意识,他们也只会希望你过得好。”
手掌下,细弱的小白花随着肌肉牵扯而抖动。
“你为什么要纹冬青花呀?”骆扬问。
“你在我墓前亲手栽了冬青,那树坚忍,不屈不挠,万古长青,寓意很好。“
“就因为这个?”
傅玉铭想了想,眼睫半垂了些,看上去有些羞恼。
“你知道冬青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骆扬摇了摇头。
傅玉铭低低说:“那天我从你这边离开,我气得不行。虽然知道你忘记我是件好事儿,忘了我你才能有自己的生活,可还是私下恼怒你竟然会全忘了,忘得那么干净,那么潇洒,好像那些事情对你不值一提,只把我一个人抛在了过去。”
“我不想提醒你,却又不甘不提醒你。”
“所以,冬青花的花语就是——你忘记我了吗?”
在所有孤独又悲凉的日子里,那些事情,我可一瞬也未敢忘记。
是珍藏在心底的星星,经年累月仍旧熠熠生辉。是尘封未敢触及的隐痛,小心翼翼却舍不得丢弃。
那旧日的少年,正隔着杳杳时光,翻山跨海来寻你,请你一定等一等他,千万不要就这样忘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