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成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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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赵渊第一次见到谢太初,是在去年顺穆圣皇后忌日前后,于太子赵霄的端本宫内。

他被宫人推入端本宫时,太子正在与什么人谈笑。

东宫虽然素来关爱他呵护他,在他的记忆中,这个皇族叔叔总是仪态端庄,若不是遇见真正欣赏喜爱之人,鲜少这般言语轻松。

“赵渊见过太子殿下。”赵渊于轮椅上躬身行礼。

“渊儿免礼。”

太子赵霄对旁边闲坐那人道,“凝善真人,这便是孤的侄儿,乐安郡王赵渊。”

赵渊起身回首,看向那人。

他先看到一双眼睛,犹如寒潭清涧一般的冰冷幽深,看不到底,在视线交织的那一刻,赵渊感觉自己心底传来了一个声音——是水滴入泉的清澈,接着便有无数雨滴自虚无落下,落入那泉水中。

以至于那人眼中寒潭微波荡漾。

那人抱拳作揖,不卑不亢道:“在下谢太初,道号凝善。见过郡王殿下。”

凝善真人面容清冷俊美,身形修长,虽只着一身黑衣,举手投足间却带着修仙之人脱尘的气质。

就在那一刻,赵渊觉得,从谢太初眼底荡漾起的清波,蔓延开来,缓缓地也荡漾在了他的心头。

*

“王爷。”

赵渊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抬眼看向已经等了一阵子的掌家太监奉安:“太初回来了?”

奉安为难地摇了摇头。

“没有。凝善道长从道录司散崖后,便被翰林院李修撰引去皇史宬了……”

赵渊怔了怔:“你没同他讲,今日请他务必回府?”

“说了。”奉安道,“可李修撰说堵着道录司的门好十几日了这才遇见道长,说什么也不肯放他回来。还说宁王殿下在皇史宬恭候道长,好几金匮的典藏等着与凝善道长鉴赏。”

“他、他便去了?”赵渊问。

“是。”奉安有些不平道,“奴婢几番劝阻,道长并不理会,径直去了。王爷,不若让锦衣卫的去拘了他归家吧!”

赵渊叹息:“你胡闹什么。”

“您好歹是乐安郡王,是太子殿下最溺爱的侄儿,您父亲肃王更是陛下长子、是徐贵妃亲生,就算肃王爷现今不在京城,也不应让人这么看轻,一个翰林修撰也敢打着宁王旗号拂逆您的意思!”奉安愤愤道,“待再过些日子,王爷和世子爷来了京城,怎么收拾他们。”

“你既然知道是宁王羽翼,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赵渊说,“太子与宁王同是顺穆圣皇后所生孪生子,身份同样尊贵。如今陛下身体抱恙,太子与宁王之间关系本就显得微妙紧张……父亲送我来京城这些年,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也是给朝廷一个交代——肃王府绝无反骨。我不过是仗着太子叔叔喜爱,又有这腿疾在京城才能得意欢闹撒娇,活得滋润。若真若肆意妄为起来,你以为宁王会放过我吗?”

奉安被他一番话说得忍气吞声,道:“那、那怎么办?今日可是郡王您的生辰,凝善道人都忘了。他可是、可是您的……结发夫妻啊。”

赵渊惨笑一声。

“结发夫妻?”

……结发夫妻啊。

*

谢太初彼时正在道录司中编修道录司文典。他小楷清秀,行文之间带着锐利剑锋,赵渊爱看他写字的模样,格外认真又专注。

“郡王说什么?”

“我得了相思病。仙长有慈悲心,既治我腿疾,也应医我心疾。仙长若无婚配,可愿与小王结发为伉俪?”赵渊说完这段话,便已然羞讷,垂了眼没有看他。

于是他没有瞧见,此时的谢太初,难见的怔忡了:“郡王要与我成亲?”

赵渊点头:“是。”

“为何?”

赵渊笑了笑:“自前年起,天下动荡不安,灾祸不断。夏日东北大旱而江浙洪水四起,冬日里更是奇寒彻骨,冻死民众无数。因此皇帝爷爷便接着为顺穆圣皇后祭礼,广召天下僧道入京,为我大端向天祈福。近几个月,陛下都在太庙罪己斋戒。我听闻也请了仙长过去随侍。”

“郡王消息灵通。”

“仙长有通天窥地之能。”

“郡王谬赞,愧不敢当。”谢太初客气道。

赵渊看着他,眼神亮晶晶:“仙长天人之姿,又有经世之才。我心生仰慕,无法自拔,非仙长与我结发依偎,才可根治。”

自谢太初悬在空中的笔尖上一滴墨汁滴落,毁了他那页纸。他缓缓放笔于山,这才抬头,问他:“郡王可知我来自倾星阁?”

“我知道。”赵渊说,“倾星出,天下定。街边孩童都会唱这两句。”

“倾星设阁数百年,与世无争。也不知是何时有了此诛心之论。”谢太初轻叹一声,“我自幼在倾星阁中长大,学的是修仙之术,习的乃是斩断尘缘的无量神功。”

“无量神功?那是什么东西?”

谢太初沉默了一会儿,道:“习此功法之人,无情无爱,无悲无喜。此功一共九重,功法越精进,则离悲欢离合越远……不会被世间诸多情爱所累所伤。”

“还有这等奇功?”赵渊明显不信,带着笑好奇地问,“不知仙长现在几重?”

“第九重。”谢太初说。

他抬眼看过来。

清冷的黑眸中,带着些幽蓝的寒意。

赵渊怔了怔:“仙长的意思……”

“我已学成此功,可窥天地大道。”谢太初说,“殿下因我为您治疗腿疾,生出些情愫,尚可理解。我近日为殿下调养,已是感觉殿下身体经脉郁结。若可行人伦之事,引天地之气入体,对殿下双腿之疾会有大助益……结婚,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殿下真的想好了吗?我若与殿下结发,两男子并不能分夫妻,也并不因为爱意,您也愿?”

那时,赵渊只是坐拥富贵的乐安郡王。

他并不知道所谓钟情二字的分量。亦不明白,有些事,只是一个人的坚持,便只能算作笑话。

年轻的乐安郡王只听懂了谢太初的另外一重意思——他想听懂的那重意思。

赵渊惊喜问:“仙长这是愿意与我成亲?”

“郡王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谢太初又耐心问他,“我注定不会爱上您,更无法回应您这份情感。”

赵渊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连声道:“没关系!我不在乎!太初现在不喜爱我,也没关系!我会努力爱你的!连带着咱俩的份儿!”

*

郡王惊世骇俗与一个道士结婚的事,传遍朝野,更可笑的是,他与这道士没有嫁娶,不分夫妻。

一时成了无数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就算是最疼爱他的太子,也因此生气许久,更不用说皇帝陛下。

父亲连写了十封信,让人三百里加急送入顺天府,骂他是个逆子。

他不听。

他双腿无法站立,又只是个没有实权,被抵在京城当质子的郡王。胸无大志、虚度光阴,消磨岁月,才是他这辈子的命。

只是在这一望可看到尽头的岁月里,他遇见了谢太初。

他知道自己遇见了命定之人。

声名狼藉又如何,他就想让这个人陪着自己,走完这无聊的人生坦途。

*

然而又过了些日子这些异议便消停了下去,不知道为何竟然得了诸位长辈的默认,连皇帝的意思都有所缓和。竟还赐下了一对玉如意。

已有皇帝首肯,这婚终于是可以结。

并未大办。

谢太初挑了个良辰吉日带着行礼入住王府。

赵渊还记得自己那日雀跃的心情,然而……

双喜红烛少了一半,烛下一滩滚落的红蜡。

不久前才取下大红灯笼,上面灰尘堆积如山。

谢太初说的没错。

一个人的热爱,就像是没有后续柴火的篝火,再热烈也会燃尽。

赵渊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坐在轮椅上,垂首去看那一桌子已经凉下来的饭菜。还有摆在膝头的,本打算今日交予谢太初的……

和离书。

天气已然冷了。

从饭厅出去的时候,天空飘了雪花。

雪不知道下了多久,冷飕飕的,积不住,落在地上融化了,又迅速被冻成了薄冰。

奉安连忙差人送了狐裘和手炉过来,细心放在赵渊双腿上,又给他批上大氅,塞上手炉,这才推他下了坡道。

“我还没这般娇贵吧?”赵渊哭笑不得。

“郡王还是好好照顾身子吧。”奉安道,“虽说道长给您调理过已经好了不少,然而身子底子太差,隔三差五就生病。您生病了王爷和世子心疼,回头来了京城知道了奴婢可要挨板子。”

“说来说去,你怕挨板子而已。”

奉安无奈瞅他:“奴婢要挨了板子,您不心疼死?您又不是什么凉薄之人。”

赵渊被他的话绕了大半天,终于是忍不住笑了:“就你奉安会说漂亮话。”

“仆随主人。”奉安道,“奴婢的漂亮话还不都跟您学的。”

赵渊知道奉安是逗自己开心,感慨一声:“罢了,咱们回院吧。”

“好。”

两人路过轿厅的时候,还能看见影壁后亮着的灯笼。

这一年以来,他曾无数次在轿厅外王府大门屋檐下等待谢太初的归来。有时候谢太初从道录司回来得早,便能在天暗的时候迎到他。有时候谢太初被太子请去端本宫讲道,便回来的晚一些。

然而无论是何种情况,他都穿着一袭黑色道服,自那个方向,从王府的大门后下马,缓缓踱步回来。

“郡王,可还要再等?”奉安小声问他。

胸口那封和离书显得硬邦邦的,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赵渊垂首道:“还等什么?回吧。”

奉安见他情绪又再低沉,便不多说,推车离开,只是刚入院子,便听见前厅有人隐约通报道:“凝善道长回来了。”

赵渊下意识的便要去前厅,一转轮子就换了面向,轮子撞到了路边的菊花,花盆倾倒,碎了一地,菊花残败,细雪混着泥土铺开一片。

“郡王,您小心啊!”奉安急了,“这大雪天里地上滑得……”

奉安后面的话,赵渊依然听不见了,那个人的身影出现,塞满了他所有的视线,吸走了他所有的神志。

他在摇曳的烛火光芒中走近,像是刚从云外河山中飘临的仙人,连夜色都分外对他和蔼几分,允他披星戴月而来。

“郡王,我回来了。”谢太初躬身作揖道。便是这样简单的话从他嘴中说出来,也像是情人之间的呢喃,让曾经的赵渊每一次等待中的焦虑消融于无形。

……只是现在不会了。

反而有一种苦涩从无奈中蔓延。

他总是有礼恭敬的。

可是看到他的那一刻,乐安郡王总是忘记了这一点。

——怎么会有人真的无情无爱呢,那不过是太初的婉拒、也不过是太初的羞怯。

——人心总是软的、暖的,总有被感动温热的一日。

年轻的郡王曾经如此想。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傻得可爱,天真得愚蠢。

谢太初的有礼不过是他的性情如此,便是对朝中的大员,对路边的乞丐,他都是这般,让人如沐春风又拒人千里之外。

谢太初修得是大道,是天地之道,是悲天悯人的道,更是自在逍遥之道。小情小爱,无法在他心头驻足。

如此而已。

赵渊低头垂首:“回来便好。”

一时间,只剩下寂静中雪落的声音。

安静的让人心头发颤。

同床共枕一整年的两个人,相敬如宾的犹如陌路人。

只是没容赵渊多想,谢太初依然动了,他将赵临抱着入内院,在偏厅罗汉榻上放下,又为他仔细盖好被褥,这才问奉安:“殿下不曾用膳?”

“等您呢,没吃饭。”奉安道,“等了您好久,一直没等到您人。谁知道您被宁王殿下请走了呀。”

说到最后,奉安有了些怨怼。

谢太初抬眼看看他,又去看垂首的赵渊:“是我疏忽了。殿下见谅。”

他眼神清澈,也没什么情绪,可赵渊却有些不忍心听他说这样的话,连忙道:“不怪你,是我自己要等你吃饭,也并没有提前同你约过。你不用自责。”

他说完这话,又有些难过。

这样子的话,这一年说过很多,这样子的借口,他也替谢太初找过太多。

乐安郡王在京城中颇有些美誉,说他温恭和蔼,平易近人,又善良心软……

只是这样的温和恭顺太多了。这样的为人着想也太多了。多到他被贴上了明理懂事的标签,多到成了一种理所当然……多到成了一种折磨,多到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质问谢太初,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在寻他,还要随别人离开,为什么不可以早一些回来?

谢太初并不曾感觉到他波动的情绪,只是如常抬手为他号脉,然后道:“我奉太子之命,为殿下治疗双腿。殿下体虚,还应按时用餐。若体格不强壮,双腿更难有站立的可能。”

“我知道了。”

谢太初对奉安道:“将吃食热了请殿下进餐。我这便回自己院落了。”

说完这话,谢太初站起来要走,却被赵渊抓住了袖子。

“殿下?”

“你……太初……我……”赵渊想鼓起勇气,说出和离二字,却半天无法言语。

谢太初瞧他的模样,沉默了片刻开口。

他眉目温柔,语气也十分缓和,可是说出来的话却比外面的寒冬还要冰冷彻骨。

“殿下应知,我自倾星阁而来。当今陛下礼敬修道之人,请我出山,以监国运。更以开放皇史宬,观阅典藏大典为条件,让我为殿下治疗腿疾。”

“我知道……”

“殿下又执拗之极,以皇族郡王身份与我结发,更是惊世骇俗。殿下心意我如何不懂?”谢太初道,“若不是为了殿下双腿之疾,我亦不会同意……只是……”

赵渊脸色转为惨白,抬首看他。

“我自幼修习无量功,无悲无喜,早斩断尘缘。”谢太初道,“这些话,与殿下大婚当日,便已提及。”

赵渊侧坐在罗汉榻上,双肩瑟瑟发抖,眼眶发红。

过了好一会儿,赵渊才勉强笑道:“我记得。太初,只是咱们说好了的,每隔一旬便要行夫妻之事。今日已是到了时间。”

他也并不觉得赵渊所言有什么过分,点了点头:“夫妻交合对殿下身体亦有善益,只是我今日辗转数处,浑身尘土。”

他拱手道:“如此,待洗漱后,再来殿下房内就寝。”

说完这话,谢太初离去。

赵渊亦再找不到言语阻拦。

是最后一次了。

赵渊想。

便是最后一次,最后一场欢愉,和最后一夜的夫妻。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过了今夜,便放他自由,也算是好聚好散吧。

胸口的和离书如今不再冷硬,倒滚铁一般烫着,贴在赵渊身上,像是要撕裂他的心。

他抬头看向门外天空。

漆黑的夜,雪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只纷纷落下,于是便见不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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