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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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卯正时分,一个周正又貌俊的小内官驰马行至守备府前,他穿着缀麒麟补的红地贴里,像是有急事,一个滚鞍下马,边用衣袖拭汗,边仓促往门里小跑。

檐下站着几个穿织金曳撒的宦官,俱是五品的前程,个个佩刀,清一色的慓悍。

一人打着地道的京话儿:“今年的岁办、采办下来了。”说话的是个俊的,颊上酒靥尤其显目,凤眸微敛,极善笑语。

“万岁爷遣谁来办?”一道不耐烦的声音来问。问话的是个双眉硬撅撅的黑汉,模样虽不坏,然则颧峰凌眼,任谁瞧着都晓得这人是个脾气不好的。不耐烦情地往上捋了把袖子,“龚荣,往年这事督公都是着我来办,你莫要和我争抢。”

红贴里小内官作速跑将进来:“爷爷,老祖宗给督公的信到了!”二人停下争执,凑上前来。

一个胸背缀斗牛方补、束玉带的宦官伸手出来,那人整个面皮儿白支支的,搽了许多粉,狭细的眉眼甚是灵妙,“拿来与我。”接了信,回身就打起门帘进去了。

李喜山走过一扇倭金描蝴蝶围屏,看到青花无当尊上置的蜜蜡燃尽了,他们督公竟整夜没有歇息。

“什么事?”嗓音喑哑似雉尾轻搔,且看他怎生的相貌,那人在虎豹纹坐褥上扶额小憩,没有束发,只贯了双鸾衔寿果簪,长眉丰颊,俨若低眉入定的佛子,直觉唯有屏着鼻息才不至于惊动他。

李喜山赶忙上前两步:“老祖宗让人捎了信。”鸾玊(01)睁了眼,疏慵厌人的状貌。李喜山心头突突了几下,赶紧低身贴伏过去。

“岁办的事……”鸾玊接过李喜山递上的信,“你自掂量着办吧。”鸾玊定是听见适才阮聂与龚荣争辩的话。李喜山抬眼偷觑着鸾玊淡雅无极的面孔,只觉得芙蕖亦不堪与之比貌。

辰时刚过一刻,听得李喜山在上房里喊了一声“伺候”,几个端了金盆、金杯、金刷的小火者揭了门帘,摆列鱼贯进去。架上笼着一只玉身红顶的鹦哥儿,学着李喜山的腔调喊着:“伺候!伺候!”

小火者将金盆置放在黄花梨六足面盆架上,手执缠枝牡丹纹青花军持在盆里注了水,伺候殷勤。

鸾玊站起身,才知他身量不低,乌发顺肩而下,他穿水绿色缠枝香莲纹曳撒,凌霄花纹玉带勒住那一把腰骨。下了地,走到盆架前,掬了把水浸脸,接了小火者递的巾帕来擦。

又端起掐丝珐琅鱼藻纹高足碗,呷了几口鹿乳。李喜山周到地捧了八吉祥纹碗、祭蓝釉暗花纹渣斗来漱口。他们督公前些年在宣府、大同镇守时损了肺,落下了咳喘的毛病,故此每日辰时取碗鹿乳来饮。

只听得一阵噪呼声,“督公几时起来?我买了果子!”

那声气稚嫩、鼻尖冒汗的小子就莽撞地打了帘子,阔步进来,他穿红地窄袖戎衣,外罩金狮罩甲,腰刀悬挂在腰间鞓带上,不管扮得何等老成,也不过十四五岁,才留头的年纪,总褪不下憨直。他把热呼呼的果儿揣在怀里,生怕凉了的样子,只是果子滚热,炙得他龇牙咧嘴。

李喜山正在为鸾玊栉发,正要呵斥性拙的撒里蛮,就听得傍边一串喑涩的笑声。撒里蛮用眼角溜了下,见鸾玊眉舒眼弯、唇颊带笑的模样,那小子突然局促起来,小黑脸上都忍不住泛出红色来,傻笑了几声。

“哪里来的鹌鹑?”听鸾玊问他,撒里蛮登时腰把子一挺,像个受惊僵直的兔子,往胸口一瞅,襟里囊着的鹌鹑正探头出来,啄着撒里蛮怀里包饼果的油纸。

李喜山用袖子掩了脸,哧哧笑出了声。撒里蛮颇为恼火地瞪了他一眼,恨不能就此掩了耳朵。垂着头颈小声答复:“学雌鹌鹑叫声招来的……”

李喜山打发一旁立侍的小火者:“将那果子置碗里吧。”就叫撒里蛮出去了。

撒里蛮撩袍出了外屋,那金漆佛龛上,有尊戴八叶宝冠足踏莲花的鎏金观音菩萨坐像,座面下刻“大明正德年施”几个楷字,佛柜经箱里头放了许多经卷。

撒里蛮拈起一捻香,香火发出朦胧的红光,他执香行了礼,就跪到佛菩萨面前,合了掌:“今菩萨戒弟子撒里蛮一心敬礼观世音菩萨。”接着拜了三拜:“我佛慈悲摄受,悯我督公不再气苦,一世顺遂无虞。”

李喜山扈从着鸾玊进了内房,众人起身拱迎:“督公。”

鸾玊舒徐地进了二堂,坐上金圈背交椅,抚整一把马面褶:“叫宝毗牙进来。”

“爷爷容禀!”送信的小内官三步并作两步进来,作了一个深揖,“老祖宗说,爷爷有了苦处就捎回话儿去。”鸾玊咳了几声没有言语,那黑脸汉子阔步走了过去,拿了和田玉剔花碗盏倒了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督公润润嘴吧。”

李喜山抬了下颌,示意宝毗牙接着说,“刘阁老、谢太傅上疏请辞求去。”鸾玊饮茶的架势一顿:“万岁爷准了?”宝毗牙伶俐的眼睛一抬:“万岁爷并未准许。”听此鸾玊又细细的呷了一口茶。

“再有就是……”宝毗牙将一口气儿提到脖儿梗:“少司马(02)把刘瑾(03)给打了。”

鸾玊蹙了双眉,将茶盏轻置于黄花梨牡丹香几之上,发问:“何故?”

宝毗牙抬眼小心窥觑着鸾玊的神色:“刘阁老在请辞当天出宫的路上,挨了刘瑾一顿拳打脚踢,第二日这刘瑾就被少司马拦在道上吃了好一通拳脚,回去养了几天,解带脱帽捧了胸腹在御前号哭不起,万岁爷不愿痛加惩治,就将少司马调来南京镇守,任中军都督府都督,至此那刘瑾才好算了。”

那黑脸汉子竖起眉毛猛地拍了把案桌:“这南京守备或是功臣宿将之后,或是亲王诸子来任,若何轮得上他佛琤(04)?”

李喜山效仿鸾玊的口气呵斥他:“阮聂,莫冲犯了督公!”那阮聂没言语,撇过头直接掀了马面跳上椅来蹲踞着,像个夯汉,口里还嘟囔说:“若不是他,督公何至于惹恼了万岁爷被罚去宣府镇守,更不会坏了身子!”

天生笑相的龚荣而今也不笑了:“佛琤得了万岁爷的天宠,岁半便擢升数次,恩宠服色皆过于公卿,眼底下公然得罪了刘瑾,竟也没奈何他。”

一个身穿大红纻纱盘金彩绣斗牛袍,面孔尽是创陷,腿插短刀的内官一溜风似的大步进来,手里捧了螺钿海棠花盘,盘中置着驴皮熬制成的阿胶糕,把果子放在香几上,就侍立一旁,毫无惰容,眼瞧着又是一个会武的。

鸾玊抿了一口茶水道:“既入内阁,怎愿再出为他官?此人心险智邃,大诈似信,大奸似忠,谄谀侧媚,窃弄威权,圣上嬖幸爱之如饮醇酒,久而亦不觉醉。汝等不可轻慢与他,以免招致祸殃。”一众内官皆起身拱手称喏,退步走出二堂。

鸾玊抬手招了撒里蛮过来,推了把香几上的阿胶糕,示意他尽可吃了。

撒里蛮像只家养的小狗,在鸾玊脚下直接盘腿坐了,头颈搁在鸾玊那水绿织金的马面上,探手捏了块阿胶糕来吃:“万岁爷在太素殿两厢勾连造了许多密室,名曰‘豹房’,下旨广觅色目美女(05)。”

“说什么‘色目美女皙润璀璨,大胜中土’,在豹房内又修建护国禅寺,日日与那番僧讲法,还在玉熙宫习演南戏、筋斗百戏,耽溺其中。现下面议俱废,百官竟无一人递得上话!”撒里蛮小嘴鼓着,仿佛有满肚皮的不乐意,调门儿都打高了。

从襟里取出一裹龙游糖,揭了油纸搁到鸾玊面前,推了推。一面用手把着黑嘴白须的鹌鹑,一面咕哝着,如同私语:“万岁从未将先皇嘱咐放在心上。”不晓得他的话是否入耳,他们督公始终未曾启口。

那小子眼睛不甚大,乌溜溜的,抬了头颈,偷觑了鸾玊几眼,似是在等人发话。见鸾玊仍懵然不愿自醒的模样,眼眶子便镶了红边,可怜极了。迂久,鸾玊哂然一笑,呵下腰摸了一把他的头:“你倒像是我的谏臣了。”

撒里蛮吐了吐舌头,又揉了揉鼻子,探出那只油晃晃的小黑手,又摸了一块阿胶糕来吃,似是放下心来,眯着眼惬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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