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汉子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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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年底的日子平淡而忙碌。岳方祇给幼儿园送干粮,送着送着,社区的敬老院也来联系他,想和幼儿园一样,每天在他这儿订花卷儿和馒头。天冷路滑,如果店家能送,就省着出来大包小裹地往回买了。类似的生意岳方祇接了好几单,小小的馒头铺子每天都忙得要命。

天气彻底冷了下来,生意却变得十分兴隆。岳方祇没有办法,只得又雇了个人。新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叫小慧,外县进城打工的。原本在吉祥街南头的烤肉店里当服务员,结果因为不小心撞破老板和另一个服务员偷情,被扫地出门了。

当然,来应聘的时候她可没和岳方祇说这个。缘由是岳方祇从老富那里听来的。甜姐店里的化妆师燕燕和小慧是老乡,闲暇时常在一起作伴。

岳方祇原本不想用她。店里的活儿吃力气,他担心姑娘家家的干不动。小慧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自己在家时一人能扛两百斤大米,力气什么的完全没问题,而且她还会蒸包子蒸窝头贴饼子烙盒子……反正别人能干的她都能干,别人干不了的她也能学。

岳方祇看她的手,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手,确实带着干活儿磨出来的茧子。他想了想,说那先干一个月看看吧。

小慧就这么留下来了。她做事很仔细,也肯动脑子,倒是比小郑让人省心得多。尤其是她对白墨很耐心,让岳方祇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若硬说有什么缺点,就是这姑娘有点儿嘴碎,爱打听。老是问这问那的,才来没几天,小郑已经把祖宗八代上树掏鸟的鸡毛蒜皮全交代了。岳方祇不动如山,一声不吭。他不爱和人讲自己的事。

雾霾还是有,但下过雪后会短暂地消失,露出北方冬天清爽冷寂的底色来。已经是这个季节了,每下一场雪,温度便会又往下掉些。城管来得终于少了——天太冷了,摆小摊儿的也少了。零星也有出摊儿的,那都是不做生意没办法维持生计的穷苦人。

按照城管老赵的说法,他们对这种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万不得已,上面有人检查,还会提前通知对方躲一躲。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还是互相体谅得好。

不过城管大队那么多人,老赵这样的有,别的样子的也有。这又不好说了,小摊贩出摊还是只能是看运气。假若不巧撞到了枪口上,东西就要被没收,然后去交罚款才能把货拿回来。小本生意有时候货里压的钱还没罚款多,交也不是,不交也不是,只能自认倒霉。

周围的人听说了,也只能摇摇头,讲两句安慰或者骂人的话,聊胜于无罢了。

岳方祇不动声色地把灶台又推出去了。趁着店里有人忙,他外出时也会留心左近要租或者要卖的铺面。不管到时候能不能用上,心里起码要有个谱。

天色阴沉得不像话,雪花跟鹅毛一直大——气象台前一日已经发布了暴雪预警。岳方祇带着一口袋零钞去银行存钱,等柜员数钱的功夫,他出门去隔壁的生鲜超市买了些梨。

白墨这两天感冒了。先前是发烧,岳方祇晚上带他去挂急诊,医生一听前不久才重症肺炎住过院,当即把岳方祇骂了一通。然后自然是开了好多药回来。白墨吃过药,倒是把烧退了下去,只是咳嗽得厉害。如果是岳方祇自己,压根儿不拿这点儿小病当回事。可白墨就不一样了。

岳方祇有时候会担心白墨是养不活的。因为白墨看上去就是一副不好养活的样子。

他们平日里住在小店二楼,屋子和一楼大敞四开的门厅连通着,虽然有集中供暖,可也存不下什么热乎气。岳方祇自己已经习惯了。可是等到白墨感冒,他才想起了自己的习惯不是白墨的习惯。于是他买了个电暖器。

这下屋子里终于完全暖和了。岳方祇多少有点儿后知后觉,觉得这玩意儿早就是该买的。早买早舒服。要不是白墨,他居然意识不到。

一个人住久了大概就会这样。什么都可以凑合,什么都可以将就。不过身边有了另一个人,好像就不一样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岳方祇倒是没往深里琢磨。手机响了,气象台又发了个寒潮预警。

岳方祇啧了一声。这两天又得天天扫雪了。

回去的路上雪小了些,清雪车队从路上开过。吉祥街上已经有环卫工人在扫雪了。小慧把店里的不锈钢开水桶摆在了雨棚下的小桌上——岳方祇早上叮嘱的,烧好热水放在那里。要是清雪的工人想喝热水,可以让他们自己去打。要是他们中有谁来买干粮,干粮也是不要钱的——反正也没几个钱,岳方祇店里的干粮分量太足,一个人顶吃又能吃几个馒头呢?

一直到当天店铺关门,外面的雪也没有停。关师傅打电话过来,说高速公路封路了,没说什么时候恢复,让岳方祇有个准备。岳方祇谢过他,去库房里看了一眼,存货倒是还够。他最近买粮买得多了。

白墨坐在卧室的小桌边,面案上放着一堆等待上色的面花——普渡寺来订的,说是过几天有个法会。白墨一整天都没到楼下去,一直在弄这个。

电暖器在他身边,但卧室里并不太暖和。岳方祇奇怪地走过去,发现是设备自动跳到保温那一档了。白墨大概是做事太专注,一直没有发现。

岳方祇重新把档位调了上去:“别弄了,剩下的明天让小慧做吧。生病了就多歇歇。”

白墨的手攥着小剪子,仍然在剪花叶。岳方祇把剪刀从他手里轻轻抽开,搬起面案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白墨在看外面的雪。手指轻轻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岳方祇像哄孩子一样把他的手拿了下来。

吃完了晚饭,岳方祇给白墨煮了一碗梨汤。端回卧室的时候,发现白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悄悄把面案抬回去了,盖帘上一圈一圈的,码着粉红色的莲花。房间里很静,仿佛还能听见外头落雪的簌簌声。

岳方祇便也在他身边坐下了。最后一盖帘莲花完成,白墨终于放下了剪刀,仔细端详着那些花朵。

岳方祇却在仔细端详他。

白墨的瞳仁清清亮亮的,看上去和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没什么不同,甚至比他们都更有神采。岳方祇反倒有些失神了。他想,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呢?怎么没注意?这人是恢复正常了么?

他轻轻唤了一声:“小墨?”

片刻后,白墨抬起了头,目光落进了岳方祇的眼睛里。然后似乎是有些慌,又躲开了。

岳方祇笑了:“你现在什么都明白,是不是?”

白墨点点头,又摇摇头。

岳方祇摸了摸他的脑袋,那里已经长出了一层头发,浓密而柔软,像小动物的毛皮一样:“醒过来是好事儿。你怕什么呢?”

白墨摇了摇头。

岳方祇找来了纸笔,白墨居然是会写字的,只是大概很久不写了,写起来很慢很慢。岳方祇像从前一样,问了那些已经问过但是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名字,家,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到这里来的。

这次仍然没有答案。白墨很茫然。

岳方祇叹了口气,最后问到:“那你知道我是谁么?”

白墨认真点头,眼圈儿有点儿发红。他在纸上很慢地写了两个字:谢谢。

岳方祇心里蓦地一软。

没结果的事,再问也没什么用了。岳方祇把纸笔收拾起来,将梨汤推给了白墨:“别担心,你就在这儿安心住着吧。”他笑了笑:“正好和我做个伴。”

白墨看着他,眼睛里泛起了水光。

他的眼睛很大也很清澈。里面满满都是感激和羞涩。

结果这会是岳方祇不太自在地把目光移开了。

遭不住。岳方祇心里想。一个男的怎么能长着这样的眼睛,真是够造孽的。

前一年怎么都不下雪,整整一个冬天,这个东北小城只吝啬地飘了几片小雪花。这一年却仿佛要把上一年没下的雪统统找补回来。

街上的雪刚刚清理得差不多,大家正要松一口气,新一轮的暴雪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

岳方祇趁着高速公路刚恢复通车的那几天进了不少粮食,就是担心后续哪天再突然下大雪。本想着是有备无患,这下倒成了未雨绸缪。

可惜还没来得及庆幸,吉祥街就被这轮大雪弄出了新麻烦。先是停了水,说是不知道哪个供水管线冻炸了——虽然听着要命,倒不影响岳方祇的生意。他从水站买了桶装水,照旧和面蒸干粮。家家户户停水没得东西吃,他的干粮生意反倒狠狠地火了一把。

没想到供水刚刚恢复,供电又出了问题。这下就惨了,店里和面是用机器的,没电流水线没法开工。吉祥街上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商铺,不约而同地冷清了下来。

干不了活儿,在店里干靠也是没用。岳方祇就给两个伙计放假了。他和白墨倒是没歇——还有几单供果要做。两个人趁着天亮,在卧室的小桌边头对头做寿桃。白墨很巧,岳方祇也不笨。不过做出来的东西摆在一起,眼尖的望过去便知是两个人做的——白墨的更细巧精致,岳方祇的更滚圆讨喜。

好在是给不同的主顾,没人有机会留意这些。毕竟打眼看过去,精巧也罢,讨喜也罢,都是一样的漂亮。

岳方祇把完成的东西收好,抻了个懒腰。他难得有半天空闲,便起了带白墨出去转转的心思。

不知道是白梨还是药的功劳,白墨的咳嗽终于好了。外头虽然还在飘雪,但空气是很不错的。这样的天气正适合溜达。

岳方祇问过白墨从哪里来,白墨记不清了。总之那里肯定没有这样大的雪就是了。有时候白墨一个人站在窗前,总是看不够似地看着外头的雪。

如今可不正是个机会么。

岳方祇找了一大堆厚厚的衣服出来,把白墨从头到脚裹成了个棉球,然后领着他出门逛街去了。

自打来了岳方祇家,白墨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吉祥街——唯一的例外是去医院。出门这件事让他有些紧张。

岳方祇拍了拍他,习惯性地搂住了他的肩。

家附近没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岳方祇带白墨去了江沿儿。

冬天虽然已经封了江,但那边还是相当热闹。江边建了个挺高的冰滑梯,大人孩子都排着队上去玩儿。白墨站在下面仰头看,一副犹犹豫豫的模样。

岳方祇说你要想滑就上去,不用害怕,躺平了一出溜就下来了。我在下头接着你。去么?

白墨还在犹豫。岳方祇在他脑袋上胡噜了一把:去不去?不去的话咱就上别的地方溜达去,你瞧,那儿有雪橇……

白墨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冰滑梯被人踩得光溜溜的。白墨站到最高处的时候,双腿一直在打哆嗦。岳方祇看着他,心也就跟着提起来了。

好在往下滑的时候还算顺畅。人躺平了,呼啦一下就冲下来了。岳方祇在滑道末尾伸手拦住了往前滴溜溜转的白墨,恰好把人抱了个满怀。

拎起人来拍一拍,没什么灰尘——那么多人天天滑,早就把冰面蹭得干干净净了。

白墨还在喘气,岳方祇后知后觉地有点儿担心——别是把人又吓着了吧。

结果白墨抿着嘴笑了。

他人裹得跟个球一样,穿着不合身的羽绒服,带着粗糙可笑的棉帽子和旧围巾,整个人只有脸露出来了那么一巴掌,鼻尖也冻得红彤彤的。

但他这么一笑,周围昏暗的天色仿佛都跟着明亮了几分。

岳方祇便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江面上的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有大狗拖着爬犁颠儿颠儿地穿过冰冻的江面,往北岸行去。江边的冰场上,不少大人孩子在冰上打着出溜滑儿。

岳方祇问白墨要不要下去,白墨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就一起在江边儿静静站着,看着北风卷过树梢,偶尔带起一小团雪雾。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墨抬起手呵了口气,在地上蹦跳了两下。

岳方祇很好笑地看着他:冷了?

白墨老实地点头。岳方祇大手一挥:走,吃点儿暖和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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