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虽美,心如蛇蝎

精彩段落

卿怜雪两日毫无消息。

燕征先回了趟将军府,赶忙把一身武装换下,听了遥信带来的凤酒仙情报,而后便要去丞相府。

将军府在武京城西,丞相府在武京城南,卿怜雪喜静,特意寻的这处宅邸。此处多是民宅雅苑,因着顾忌这里住着传说中杀人不眨眼,性情多变的丞相,街上连买卖的吆喝声都没有。

确实是安静,甚至不对劲,泛着一股森冷的气息。

燕征走到丞相府外远远站定,一双凤眼射向了府外不远处的小巷里,那黑暗中幽幽藏着几双尖锐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富贵堂皇的丞相府大门。

有意思,哪个不长眼的敢盯着丞相府的门?

适才与严复明热了身,这会子身上的热劲还没缓过去,燕征按下一根根蜷曲手指,发出咯嘣的指骨摩擦声。

他去继续练练手。

……

而府中秋意昂扬的园林水池旁,卿怜雪正躺在绿藤躺椅上,一旁小桌上摆着鲜果和点心,面上扑着一本政论,浑身浴在暖洋洋的日光中,正舒服地慵眠着。

水池里的赤橙黄黑白的锦鲤也舒畅地游着,都是一副自由自在的景象。

有扑噔一声从高处坠下什么的声音,拍打衣角的声音,还有鞋履踩碎落叶而响起清脆的嗞啧声,皆从水池另一方传来。

敏锐的鱼儿感受到地面脚步的震动,冲也似的游去了声音源头的另一方。

既没有下人通报,脚步又这般轻松惬意,定然不是从正门进来的,卿怜雪不用眼睛都能想到是谁。

等到一阵脚步渐缓靠近的时候,卿怜雪才摘下面上挡着阳光的书本,半掩着面,只余下一双风流的狐狸眼瞧了过去,唇口在书后开合声音也带着点沉:“瞧瞧,这不是燕大将军么,倒还知道要来。”

卿怜雪这话一说,燕征就知道卿怜雪在责问自己的不对,怪他来得晚了。

燕征此前也不太细细看过,但卿怜雪当真是生了一双风流的眼,只消朴素的对视,那眼里自然流露的就是万种风情。

“......我原以为你会来传话。”他被卿怜雪盯得耳热,撇过头,握拳抵住唇答,“可是有什么难处来不了?”

“难处?难处就是燕大将军日日宿在军营之中,还妄想着本相传话,难不成让本相亲自去军营里传话么?”卿怜雪躺着,歪头问。

燕征走到卿怜雪身侧顿住,被说的理屈词穷:“你可以叫芳华。”

真是一个好答复。

“燕大将军的意思是让芳华一个女子,进到满是雄汉的军营里去替本相叫你出来?”卿怜雪在绿藤躺椅上坐直了身子,继续逼问道。

燕征双手反背在身后,站着没动,卿怜雪一看就在火气头上,尖牙利嘴里都带着刀子,一口一个燕大将军,关系撇得远,叫的燕征不痛快。

卿怜雪见燕征不说话,更是断定了对方有着什么小心思,他把手中的书本啪的一声甩在自己腿上,怨了燕征一眼,说:

“燕大将军怎么不说了?被本相的话给戳弄了心尖么?分明是心里一百个不愿来,偏生躲着进了军营里,倒还想了个由头,说着是本相会传话给你,你自己便不知道过来,非得要了我来催么!”

传话?还想着传话!

难不成让他一个丞相派自己的脸面去军营里叫他,非得弄出来个丞相将军勾结的名声么。

再者而言,就算卿怜雪亲自去,以卿怜雪和燕征的关系,军营里那些以将军为天的兵将也不一定放卿怜雪进去。

卿怜雪这么一说,燕征才想明白卿怜雪在气什么,但他生平不善辩解。

左右都没椅子,燕征一脚后撤,蹲了下来,仰着头和卿怜雪对视。

他把那书本塞回卿怜雪手里,难得的为自己辩解了一次,温了声音:“你别生气,我没有躲着,自小习惯在军营里待着了,没有想到你的难处,是我不对。”

卿怜雪见燕征也是难得的好声好气,到底最后还是主动来了,算是还记着约定。转脸不情不愿的哼了一声,勉强接受。

燕征衣襟上还沾了些血迹,打量了一下卿怜雪周围,没看见芳华,又问:“芳华呢,怎么不在你身边,让她时刻在你身边护着你。”

燕征本想说府外的那几个躲在暗处盯着丞相府的打手,最后还是没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省得卿怜雪本就忙碌,又要忧心其他的。

至于这些暗地里的事,他会帮卿怜雪解决。

那些府外的打手被他撩了牌子,是无名牌。各家雇佣的打手如果是养在府内的,就会予以自家府上的名号牌,像燕家就是燕字牌。而这无名牌便是江湖散人打手,只为钱财。

敢在武京城派人盯着丞相府的没几个,定然是有富贵家为了不暴露自身而特意雇来的江湖打手,倒还算是谨慎。

“芳华替我去办事了。”卿怜雪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块糕点,说,“皇帝那边也秘密批了案,我们定个时间去岐城河东县。”

燕征抢过卿怜雪手中的糕点,看起来像是放了两三天的样子,他怕卿怜雪吃坏了肚子,道:“凉了就别吃,你可使唤我去买。”

卿怜雪不能理解燕征说这话的意思,他捉摸不透燕征的态度。

鉴于两人之前的恶劣的关系,照他来看,燕征就是那天晚上想来暗杀他,结果却被他给勾引,导致两人度过了一夜春宵,尽管卿怜雪记不清了,不过燕征却产生了愧疚,想要补偿。

但即便如此,也不需要这般连吃食都管得小心翼翼吧。

难道想到了什么报复的新点子?

还是说这是燕征欲擒故纵的什么新玩法?

太阳要落,虽然暖光还在天上照的,秋季的温度极端随性,风吹得萧瑟,隐隐有些凉意。

卿怜雪躺在藤椅上,上下打量了燕征一眼:“你倒站在我头上管教我了,还有事么?没事就出去,收拾好你的东西,改日启程河东县。”

燕征解了脖上的带,站起来将外衫轻罩在了卿怜雪身上,临走嘱咐了一句:“无事了,但你近日不要独走,有事可唤我去办。”

池中鱼儿纵身一跃,在水中甩尾跃空,带出一道弯曲弧度的水珠,而后扑腾坠回池内。

卿怜雪被他的动作惊得愣了神,等回神说道:“衣服拿走,本相不需要。”

人已走远了。

……

夜色已深,空中无月。

睁大了双眼也只能瞧见一点繁星,美轮美奂的万府大宅百盏灯火一如既往地照亮着黑夜。

府内富丽堂皇数百仆从女眷,府外左右皆三位小厮彻夜看守,门上金漆牌匾是御赐的“皇亲国戚”。

万氏家主坐拥着富可敌国之财,此刻正站在瓦顶红柱走廊中,接了一旁从暗影处递过来的信笺,拆开一览,而后置了回去。

“叫‘鱼’继续跟着,我要密切知晓这卿怜雪的消息,让‘鱼’自己看着办,不能查出来世昌的任何消息。”

万华彰接过暗影处递来的干布擦了擦手,捋了把下颚白须,神色严肃,命令道:“再加派几个人去保护世昌的安全,叫世昌近日不要再胡作非为了。”

暗影处的打手颔首听令,腰间一块府牌在灯火下亮了一瞬,上刻万字,而后一言不发地躬身从黑影中退去。

河东县在岐城,距离武京城需一日半的车程。

卿怜雪和燕征二人带着芳华遥信轻装简行,正式出发河东县。

卿怜雪此去一是为了妙三娘一案,二也可纠纠河东县不正的官风。

与妙三娘相爱的那位农夫曾状告到河东县的官府处,击鼓鸣冤。身为河东县县令却视而不见,恍若未闻,那农夫这才只能辗转到武京城,试图在最高的官府上鸣冤去。

芳华和遥信皆乘着马守卫在马车两侧,马车由雇佣的马夫驾驭,车内坐着燕征、卿怜雪二人。

路上多石子与泥坑,马车行得颠簸,坐在其间满世界都是摇摇晃晃的。

卿怜雪不想接近燕征所以主动坐远了些,结果这一颠簸难受,卿怜雪就被燕征拉着躺去了他腿上。

燕征习惯于这些泥泞路,倒是没什么情况,可卿怜雪却是止不住的晕,马车时不时要停下来给卿怜雪喘会儿气,本需一日半的车程也变为了两日。

武京城内都是石板路,这么远又崎岖的泥泞路他还是以往从江南到武京城的途中坐过。待到了河东县时,卿怜雪差些都要觉得自己不省人事了。

这次办案是暗查,不能明着来,否则就是给两大世家足够的警觉去毁尸灭迹,所以他们这次没有通知任何官员前来迎接。

马车停在了一座小宅院前,是卿怜雪提前安排芳华购置的。

燕征下了马车去扶卿怜雪,卿怜雪掀开帘布,面色都是苍白如霜的,见着燕征伸过来的手毫无力气的搭了上去,脚下却一个踉跄,燕征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抱在了怀里。

坐了两天马车,卿怜雪的状态越发不好了,脆弱的像易碎的瓷器。

他不适应这么逶迤的路,也实在是许久没坐这么远的马车,忍着没上吐下泻就已经不错了。

燕征一手掌着他腰际,一手掌着后脑勺,见卿怜雪当真是累的身心俱疲,总归是莫名起了心疼的情绪。

这处宅邸芳华应当熟悉些,燕征向芳华吩咐道:“芳华,先找间房给卿怜雪休息。”

卿怜雪精神不济,芳华也紧张,迅速带了燕征进去,找了间房。

河东的宅子不比武京城的丞相府,既不繁华也不亮堂,但宅外周围树木皆是一副盎然的景象,自然而和谐,宅中也是四处摆置着绿树盆栽。

算不上雅致,但也有个清静。

燕征抱着卿怜雪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见人困乏的紧,双目瞌闭,又轻手轻脚地给卿怜雪盖上薄被。

卿怜雪已然是睡熟了,燕征也本该出去,可安眠的人睡颜好看极了。

卿怜雪睡着的样子倒是很安静祥和,没有睁眼的那份傲视凌人的气势,凑近了可以听到浅浅而均匀的呼吸。

身子又弱,脾气却傲,性情也是阴晴不定,此前燕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多少次有意无意之间给美人丞相平静的海面点上一把火。

燕征保护过很多人,国家或平民,人人皆脆弱易折,或软弱无用或刚坚不屈,但以这么一身弱骨而抗下千万重压的,燕征只见过卿怜雪。

他不知道卿怜雪厌恶他到什么地步,到了什么程度。

他一定会做的是把卿怜雪护在手里。

不管卿怜雪是易碎的瓷器也好,是长满了荆棘扎手的玫瑰也罢,哪怕浑身被刺得千疮百孔,他也会对卿怜雪好。

卿怜雪瞌目休眠,面上几缕不羁的细发滑在秀气的眉骨间,燕征采撷放至耳侧,起身出去了。

宅子里没有侍从,是卿怜雪之前让芳华联系人临时买下的住宅,一切都得自己来办。

芳华和遥信正打点和清扫着一切,燕征则取了自己和卿怜雪的行李,又回到房内放置好,笼统一共三人,却在来到河东县的当日彻彻底底的忙活打扫宅子耗费了一个上午。

伙房内生烟造作,芳华遥信二人你一嘴我一嘴地捣鼓着午膳。

“拿盐来啊!”

“这个吗?”

“这是糖啊!”芳华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一手叉着腰问,“你是不是这有毛病?你们将军府不吃饭的吗?!”

……

燕征实打实的忙活了个彻底,额间也淌了汗,浑身热,把深色的外衣退到了腰间束住,只余了件里衣袒露在外,手袖也被退到了手肘处,露出结实的手臂。

正在外劈了柴火,方便伙房里用,听着里面两个人斗嘴也觉得有趣,倒也不阻止。

燕征也不会做饭,但自认比起遥信来,起码能分清楚盐和糖。

香喷喷热乎的饭菜被摆到一早擦了个干净的餐桌上,香味四溢。

燕征正要去叫醒卿怜雪起来吃午膳,卿怜雪自己闻到香味就飘过来了,见到燕征的“热身”后的打扮调侃道:“不像个大将军。”

“你不喜欢么?我现在去换。”

燕征不是听不出来卿怜雪话里的调侃,但卿怜雪一向衣冠得体,以为卿怜雪觉得这幅模样不大好。

卿怜雪沉了口气,无语凝噎,最后说了句:“木头。”连玩笑话也听不懂。

燕征自动认错,自然地牵着卿怜雪去餐桌上:“好好好,我是木头我是木头,芳华遥信菜也做好了,先去用膳。”

芳华和遥信饱腹过了,一人守着餐桌左右最边界一方的墙,坐在墙头。

餐桌上的菜也是专门给卿怜雪和燕征准备的,两人坐定开始吃,燕征却一副热心肠的模样不停给卿怜雪夹菜。

夹得全是荤菜。

开始卿怜雪还能忍,但是燕征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一个劲的夹荤菜放到卿怜雪碗里,碗里装的都要溢出来。

卿怜雪忍无可忍,问:“有事?”

“嗯?你多吃点,太瘦了。”燕征筷子上还夹着肉要往卿怜雪碗里放,听到卿怜雪问,回了一句。

卿怜雪碗筷一放,瞪了燕征一眼,打算不吃了,瘪着嘴说:“我不喜欢吃这些。”

眼瞧着卿怜雪不满意准备罢食,燕征只能讪讪地把已经夹过去的菜又一个个取了回来,放到了自己碗里,又把只剩下饭的碗塞到卿怜雪手里。

这美人丞相挑食,是个坏毛病。

燕征想训又不能训,无奈叹了口气说:“我吃。”

“这菜从我碗里又到了你碗里,你倒不嫌。”卿怜雪好不容易终于端起了碗,小口小口吃着饭。

“你不嫌弃我就是好的,我哪还能嫌弃你。”

燕征一边的嘴角勾了起来,这有什么,只不过是放到了碗里又没被吃,就算被吃了。

他燕征也……也能吃下去!

“没个正经。”卿怜雪见他皱眉苦思着什么,有趣。

两人吃着午膳,宅门却被打开来,踱着步子来了一个与卿怜雪有着两分相似面貌的少年,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手执一柄青色折扇,穿着一身素衣,约莫十六七岁,头发却带着几分凌乱,不怎么修束。

芳华见那来人,跳下墙抱拳喊了句:“小主子。”

小……主子?

卿怜雪儿子?!

燕征嘴里还嚼着饭,差点没喷出来,连忙咽了下去,被震惊得咳嗽了几声。

被称作小主子的人看向芳华带着笑点了下头,先朝没看过来的卿怜雪喊了句“老师”,而后向燕征行礼:“在下任清流,参见燕将军。”

燕征用着锋锐的眼神的打量了一下任清流,听人自报名号姓任,不是姓卿,应当是自己猜想的多了。

任清流穿得朴素,头发也带着些蓬乱,样貌却生得俊俏,一眼瞧去只会觉得此人是个自在又悠闲的人。

燕征心有疑惑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

“吃了么?”卿怜雪细嚼慢咽着饭菜,也没给来人任何目光,举筷夹着些素菜往嘴里送。

任清流行着弟子礼,说:“回老师,吃了。”

“去把人带来。”

卿怜雪坐在宅中正堂上,宅院虽小,正堂倒是亮堂,抬头就是眼望天,是个方方正正的四角院。

与宅中辉映的是,正堂四角也摆着几盆绿栽。桌椅客凳都是红木制的,带着暗色,在这暗红与墨绿的交织间,倒也显出几分雅致。

正值秋分,温度要转凉,四方院吹得风也凉飕飕的。

卿怜雪穿的单薄,芳华取了件短披,燕征坐在卿怜雪邻座,斜睨了一眼,瞧见了就一手抢了过去,亲自给卿怜雪盖到腿上。变着法儿的给卿怜雪示好。

卿怜雪没制止,见人这么勤快,心底闪了丝光,倒不如让人更勤快些。他眨巴着一双美目,蜻蜓点水般的与燕征对视一眼,哀怨地说:“手疼。”

语气也不那么正板,暗戳戳地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日光垂落下正堂外,不怎么暖和。

燕征却被这一眼盯得心痒痒,回了暖,要是有人说卿怜雪是个修炼成精的妖精他也信。

他的声音是带着宠溺的放纵,说:“手放过来。”

卿怜雪纤手一伸,说:“喏。”

燕征盯着卿怜雪置在红木桌上的手,五指修长,连小臂也是白皙似雪的,当真过于瘦削了,轻轻给他捏着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能给他捏碎似的。

怕卿怜雪被揉的不舒服,燕征问了句:“这个力度疼不疼?”

哪知卿怜雪摇了摇头,另一只手对他招了招,像是有话要跟他悄悄说。

燕征附耳过去,闻到一身淡淡的栀子花体香,卿怜雪在他耳畔柔声细语,像是埋怨地说:“再疼也没那天晚上疼呢,燕将军。”

那日的卿怜雪……

燕征耳肉登红、撇过脸去,只觉得心头被猫爪轻挠几分,手上动作没停:“卿怜雪,你别闹我。”

真是再有意思不过了。

卿怜雪得了趣,嘴角都浮了笑意:“我非要闹。”

对开的宅门被拉开,溢出了吱呀的声响,二人目光都被吸引了去,正堂迎面来了两人。

为首的是摆着折扇的任清流,纸扇嘭嗬嘭嗬的折叠,身后跟着个佝偻着身子的白发老妪。

是妙三娘的母亲。

任清流无声向卿怜雪行了礼,被示意坐下,点头去另一旁坐了下来。

堂下的老妪白发沧桑,面部都是衰老的褶皱,佝偻着背,一身粗布衣衫,习惯性地低着头不敢看人。

“阿嬷坐下吧。”卿怜雪抽出了还在燕征还揉着的手,道,“在下是武京城派来查妙三娘案的官员,想问问阿嬷究竟事实是如何。”

粗衣老妪抬起头来看正堂上坐着的人,她眼珠略微泛白看不大清,只能作罢。只听上方人让她坐,慢步走到了客椅旁,抽出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帕垫在客椅上,这才谨慎地坐下了。

粗衣老妪虽坐在客椅上,两手却一直摩挲着衣裳,很是不安。

卿怜雪温声道:“你不要怕我,我是来帮你的。”

“大人……你不要帮我,我也不能告诉你……”老妪抬起头望向堂上,张着干涩的唇口紧张地说,“此事一言了,大人也会随三娘而去……且就如此作罢吧!”

堂上二人在这话里听出了几分畏惧之意,断然是被人以命要挟过,卿怜雪安慰道:“你不要怕。”

然后指了指身边坐姿恣意的人,拿人做靶子:“我身边这位乃是镇国将军燕氏燕征,你可曾听说过?我不会下黄泉,阿嬷你也不会有什么事,我知你怕人夺命,但三娘至死都要复仇,三娘的命就不追个惩么?”

燕征被点了名,也劝解道:“你只需说出实相。”

老妪露出痛苦的神色,声音沙哑:“三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我怎么不怨,如何不恨呢?”

“阿嬷,我等既为此事来必然也会护你周全。”

“举头三尺有神明,恶人必要得到惩治,你不要怕。”

堂上二人言辞也恳切,更没必要以这种拿命的事开些什么玩笑,老妪却沉寂了片刻。

她与堂上二人眼神交汇,泛白的眼却使力地要看清些什么。

堂上二人也毫不避讳这审视的目光。

良久,老妪叹了口气,开口道来:“那日是柳老爷带人来绑的三娘……他是河东的大官,我要和他拼命,被他的仆子一脚踹折了腿起不来,三娘就这么被绑走了……”

说着,眼里就蓄了泪,老妪哽咽起来:“而后邻居李妈帮着我,我们二人用着不成事的腿找了三娘一路,却被那些仆子拦下,李妈死在了我面前……”

这案要查,就得从最开始妙三娘被卖开始查,卿怜雪要知道的就是这个线索,他问:“你口中所说的柳老爷又是何人?”

“是县老爷,大官人柳东秋……”

燕征对上了卿怜雪的眼,两人眼中神色一致,又确认一遍:“河东县县令柳东秋?”

“是……”老妪点着头,颤着嘴唇说,“我对不起三娘……”

“此案我们必会查清,给你一个交代。”卿怜雪站起身来,走到老妪面前递了方绣莲帕子,“阿嬷莫要伤心过度。”

……

任清流在旁听着一直没动,待问完了话,向卿怜雪告了辞,才带着老妪出了宅邸。

这案一开始严复明说的是五千碎银卖女,而后待他们来了之后才是柳东秋抢人,前后言辞矛盾,毫不相符,此时要弄清楚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又是另一番探查。

“去查妙三娘生母邻居李妈的事,探探真假。”燕征向遥信下了令,又看卿怜雪还在那皱着眉头苦思冥想,换了个话题,“就这么把帕子送了?”

那帕子沾了卿怜雪的体香,好闻得很,燕征情愿送些金银,也好过卿怜雪送方帕子。

“一方帕子,不值二两钱。”卿怜雪站在堂下,眉间舒展开来,问,“让燕将军来说,这案如何办?”

燕征还没过帕子那关,心里不大舒服,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不舒服,见卿怜雪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就知道他想做什么。

燕征道:“严复明听的是农夫的自述,那农夫也不一定全然知道的是真相,我知道你想去查柳东秋。这老妪也不能全信,适才我已让遥信去查查真假,你且再等等。”

“你倒是知道我心急,”卿怜雪背着手,一身云纹月牙白长衫,迈着步子走到了燕征面前,他俯身说:“可我不急,我还得享受燕将军寸步不离的保护呢。”

卿怜雪一头的墨发没绾,以着一根洁白的发带斜斜地束在肩头,在这方小堂里是独具一格的绝色,较晨时那般苍白如霜的面色也好了些,带着些肉粉,好不容易显得有精神了些。

这人真是只……妖精。

燕征忘了回话,直勾勾地盯着人,卿怜雪被这直白的眼神盯得反而不太好意思起来,但嘴上不像是有什么害羞的意思,音调一如既往地像是在勾人:“燕将军回回神,莫不是在肖想些什么罢?”

燕征被戳中了小心思,垂下眸子以防被卿怜雪看出来什么,顿声说:“肖想什么,本将军在想案子。”

“哦,”卿怜雪反过身去,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又特意的喃喃自语道,“想案子呢。”

话里话外都彰显着不信二字,燕征转移注意力假装听不懂,拿着桌上的橘子在手里一颠一颠地抛:“以后别乱送帕子,传出去怕说是武国丞相的定情信物。”

卿怜雪眨巴着眼睛,又是一副纯情的模样,他问:“我与老妪么?”

燕征站起身来足足比卿怜雪高出一个头,两人近在咫尺。

他神色认真,却毫不犹豫:“你与万事万物,与这世间一切。”

“胡说,”卿怜雪直视着他,眼里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春秋日落,走开来道了句,“这世间一切哪是我想要就能要的。”

……

亥时,入定时分。

天色黢黑,隐约闪烁着几点繁星,晚风吹过每一道沟壑,秋风带寒,小宅邸里点着灯,遥信出去查事,芳华值着夜巡。

卿怜雪房里下午又被芳华打扫过一遍,干净又整洁,连被褥都是下午临时买了新的,比起晨时那些不太舒服的被子好得多了,房中点着一盏灯。

燕征被卿怜雪叫进了房,问:“怎么了?”

卿怜雪躺在舒适的床榻上,盖着新的松软被褥,身上暖洋洋的。

听到燕征问了个傻问题,他手肘撑着床半起道:“燕将军说寸步不离的保护,这算什么寸步不离,这可是万里天涯,难不成燕将军这么怕我?哦,也是,燕将军哪里是怕我,分明是厌恶的很,也是委屈你了。”

“卿怜雪,你想什么呢?”他正直地说:“寸步不离可以,但晚上不行。”

卿怜雪还想着趁这个时期把人给驯乖了呢,全盘否决他的答案:“不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言定了听我的,那就得听我的。”

燕征缄默了半晌没动。

他想办法折了个中,妥协了:“我再去搬一床被褥睡到地上。”

“也可。”

地板是木质的,燕征垫了层厚被,躺在厚被上,再盖了层被子。夜里安静,也不知卿怜雪睡没睡着。

卿怜雪在这房内晨时睡了一上午,现今沐了浴又睡在房里,空气里都淌着微不可闻的栀子花香味。

燕征睡不着。刚躺下睡的时候就吹了灯,现在房里一片漆黑,他听着床上窸窸窣窣的翻身声就知道卿怜雪也还没睡。

结果卿怜雪先喊了句:“燕征?”

“我在。”

他语气如常地说:“我冷,你上来。”

燕征起了身,提起了自己盖的被褥,卿怜雪听到对方起身的声响,有些心跳如打鼓。

燕征说:“我的被子给你。”

“哈哈…”卿怜雪气笑了,又颇为无语地重重呼了口气,没再开口,沉默无言。

把被子给我?那你给吧,冷死你。

燕征又躺了回去,外面夜风大作,呼着风嚎,原本盖着被褥没觉得有什么,现在睡意朦朦胧胧间觉得越发冷了。

一个时辰后,浑身有些冰凉,燕征还没睡着,搓了搓自己的手,在漆黑的夜色里喊了句:“卿怜雪?”

“……”卿怜雪不理他。

燕征呵着热气到手里,嘴硬地说:“你之前说的那句还作数么?”

卿怜雪翻了个身,提了提暖和的被褥:“给你三个数,三,二……”

一个冰凉的身躯直接从地板上窜了进来,在两重被褥下汲取着温度,卿怜雪被这身躯也寒到了几分,对方好像怕他被冻到,故意不粘着他。

卿怜雪抱了过去,抱得燕征不知所措:“那个……”

“不想下去就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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