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拳

精彩段落

展成舟比蓝天小两岁,准确来说,展成舟比班上年纪第二小的同学还要小一岁半。

他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了小升初考试,顺利考进华安初中部,没去报道,在家休整了一年,之后就按部就班地念书,不再跳级。

他今年十五岁,个子已经窜上了一米七五,这个身高本来不属于最后一排,但他和班主任老吴说他就想坐最后面。

老吴同意了。

他最开始的同桌是一个安静的男孩,后来可能是因为这一桌沉默地吓人,老吴把蓝天调到他身边。

这当然只是展成舟的猜测,老吴只说换座位,蓝天也没说为什么来。

展成舟早该发现蓝天性格过分活跃,人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就露了端倪,可展成舟只记得那双手了——

白皙的纤细的修长的;

又格外诚挚的。

蓝天的热情多话好像打碎了一场沉静的梦。

展成舟评价他为“人不如其手”,没含恶意,只是有些失望。

“展,二阶导数大于零是什么意思?”

蓝天一手托腮,另一手指尖夹着笔轻轻地晃。

秋日午后的阳光投在指甲盖上,把一小块浅浅的肉粉色照得剔透。

“二阶导数大于零,一阶导数等于零,原函数有最小值。”

蓝天拧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啊?”

蓝天成绩还行,数学物理学得吃力,但他很懂“勤能补拙”的道理,不懂就问,想不透就刷题,考试的时候不至于落了劣势。

展成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理科,明明更擅长英语和语文。但他也不反感给蓝天讲题,讲题总好过应付同桌时不时抛来的话头,而且让人有成就感。

展成舟给他讲了一遍里头的逻辑,蓝天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看起来竟然有点委屈。他不晃笔了,紧紧地捏着笔杆,指尖泛红。

“我讲的是不是有点快?”

“是太快啦!”

展成舟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不懂蓝天为什么能这样理直气壮,听不懂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问题吗,为什么还要嫌他讲得快。

“再讲一遍行吗,慢一点点。”

蓝天用左手戳展成舟右手手背,让他觉得全身都浸了电,寒毛全立起来。

他下意识地想甩手,最终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他不想让蓝天觉得他有病。

展成舟放慢了语速,每说半句话都要问一句“懂吗”,然后不着痕迹地把右手往自己那边收。

“现在懂了吗?”他问。

“懂啦。”

“你讲一遍。”

他听着蓝天磕磕绊绊地解释了一通,觉得应该是真懂了,便不再管他,低头做自己的竞赛题。

然后视野里出现了一颗酸奶味儿的悠哈软糖,糖纸上画了一张笑脸和一句“thx”。

展成舟侧过脸去,和蓝天说“谢谢”。

蓝天立刻扬起唇说:“不要跟我客气。”

那颗糖一直放到下午,就在展成舟笔袋旁边。

“你是不是不爱吃糖?”蓝天问。

“没有。”他把糖收进笔袋里。

展成舟回到家,坐进自己的房间,才动手拆那颗糖。

他不是不爱吃糖,嘴里有点甜味会让人心情变好,他只是一直避免在别人面前使用左手。

展成舟把糖块塞进嘴里,尝到又酸又甜的味道,看到按在糖纸上的拇指,心情没有变好。

展成舟先天左手拇指畸形。

他的两只手都生得难看,指节粗大,指腹肥厚。他在网上搜过,人们说这种手叫肉手。肉手不是病,所以才被有些人说可爱。

他的手和可爱二字完全沾不上边,因为还长着一只扁宽丑陋的拇指,指面比常人宽,指甲还格外短,只有一般人的一半长,医生说是先天畸形。

畸形的话,就算得上是病了。

现在的展成舟懂掩饰,会把左手攥成虚虚的拳头,把拇指抵在食指指腹上,别人看起来也只是握了一个空心拳。

好像这样就能成为正常人了。

展成舟知道自己有病,病在手上,疮烂疼痛都在心里。

他像恋手癖,永远把目光锁在不为他所有的手上。

他会想——

“我要是有这样一双手就好了。”

他还总是草木皆兵,他自己的手,丑陋的手,是一寸都不能被碰的。

他总怕聪明的人通过肌肤的触感觉察到他的异常。

蓝天不懂的题很多。

他习惯于向展成舟求救,展成舟每一次都慢慢地讲给他听,虽然有时候并不情愿。

他渐渐发觉蓝天这个人是真的挺好,笨是笨了点,但很懂礼貌,他常常给展成舟一些小零嘴作为回报。

一开始是软糖,酸奶味的、可乐味的、葡萄味的、草莓味的、柠檬味的。

都是小卖部能见到的味道。

蓝天一买买一条,给前座两个女孩一人一粒,然后和展成舟分。

展成舟每次都把糖放在笔袋里,有时候忘记吃。

于是蓝天又养成一个习惯,一早到校,先看展成舟的笔袋。

这是展成舟最紧张的时候,因为蓝天是背着书包,探着头居高临下地看。

他很怕这样的观察会让自己暴露。

每当蓝天看到糖还在,就会问:“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展成舟从来都说不是,虽然有一些味道真的很难吃。

他渐渐觉得很怪。

好像蓝天身上的糖都是为了讨自己喜欢才买的。

他觉得蓝天的做法让讲题成为了一种交易,他好像也不是为了一颗糖才给蓝天讲题的——那样他也太现实了。终于在一个早上,他把左手拳头捏得密不透风,把拇指藏在黑暗里,抬头对蓝天说:“别买糖了。”

蓝天了然地点头。

收到泡椒凤爪的时候,展成舟才知道自己没有把话说清楚。

蓝天在打铃前一阵风似地冲回座位上,浑身上下冒着热气,气还没喘匀,先把小包装的泡椒凤爪扔到展成舟那半边桌上,“我听说小卖部新进了这个。”

数学余老师就站在讲台上,展成舟趁写板书的时候,把小包装的鸡爪推到蓝天桌上,小声说:“你不用给我买这些。”

蓝天视线一直盯在余老师后脑勺上,身子却往展成舟那边挨了挨,“你不喜欢?”

“嗯。”

“我知道了。”

他没再看老师,睫毛垂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把凤爪塞回口袋里。

展成舟又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摆出丧气的样子给谁看呢。

蓝天神游了有半节课,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是展成舟也想要叹气了,都那么笨了,还不听课,等会儿不会又要来问,麻烦的还是自己。

展成舟在数学书上写:“我不爱吃凤爪。”

他用手肘戳蓝天的胳膊,然后把那行字圈起来。

蓝天立刻振奋起来,没等老师写板书,直接凑到展成舟耳边问:“那你爱吃什么?”

展成舟让他听课。

蓝天少听了半堂课,后半堂课就有点跟不上,眉头一直皱着,表情痛苦。

这种痛苦没有持续多久,下课铃一打,蓝天就弯着眼从书包里掏出之前没吃完的一条糖,直接塞了一颗到展成舟笔袋里,又忽然警觉地问:“你真的吃了吗?”

“吃了。”

蓝天还是怀疑,展成舟便问他:“刚才听懂了吗?”

蓝天的脸苦下来。

展成舟从来没见过表情比蓝天还丰富的人,一张小脸忽风忽雨,虽然多数时候有阳光灿烂。他长得其实不错,眼睛圆圆的,睫毛很长,哪怕脸上作苦,看起来还是可爱。

展成舟原本不想管蓝天,看到笔袋里的糖又觉得不能不管,他花了几节课间给蓝天重开了一堂数学课,收到一句“你真好”。

他们的座位换到第一组,展成舟坐在左边,蓝天靠墙。

因为教室后门离最后一排的座椅近,开开关关地容易碰到人,所以蓝天不能像展成舟以前那样把椅子往后一撤离开座位,每一次要出去都得要展成舟让让。

展成舟原来以为蓝天要常常出去,可他同桌多数时候都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座位上,当然问题目是少不了的。

他依稀记得蓝天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似乎喜欢在班上无所事事地逛,这边那边招惹一下。

展成舟好像有时时瞧见蓝天在自己眼前晃的印象。

他可能是记错了。

展成舟原来还怕蓝天要坐到外面来,他都想好了,不管用什么理由,他都不能同意,哪怕蓝天露出不开心的样子。

展成舟永远都不会放弃左边的座位,坐在左边,他的左手就能离身边的人远远的,只要藏得好,他的畸态与丑陋就永远不会被发现。

还好,蓝天也变得不爱动弹了。

他不出去,对展成舟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

期中成绩发下来,蓝天的数学比平常高了有十分,于是他的学习热情更盛了。

展成舟也高兴,一方面是感到自己教出了成果,另一方面,蓝天提高了犒劳他的待遇。

软糖变成保鲜盒里切好的水果,变成薯片和怪味豆,还变成蓝天自己做的寿司、曲奇和巧克力。

这些都比单独包装的零食要好。

不用撕包装袋,不用装在笔袋里带回家,不用面对蓝天每天早晨的检查,太好了。

“展,”蓝天用叉子往嘴里送了一块梨,把盒子里另一把叉倚靠在展成舟手边的盒壁上,“你就是我的文曲星。”

他把展成舟盛在眼里,表现出不容置疑的虔诚。

展成舟被他逗得要笑,回问:“是吗?”

蓝天用力点头,让展成舟笑出来,他接了一句:“所以你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啊。”

蓝天一下子怔住了,梨也忘记嚼,把脸颊撑得鼓鼓的,像屯粮的仓鼠。

他反应过来之后就急得要命,反反复复地摇头说“不是”,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展成舟不懂他的意思,摸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蓝天咳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捋顺了气,才小声地说:“我只是……糖……甜的……好吃……给你……”

耳根子也红了。

展成舟没听见他说什么。

蓝天因为这事儿安静了一个中午,把保鲜盒推到展成舟桌上,埋着头睡了。

展成舟知道蓝天没有午睡的习惯,但他也乐得清静。

下午蓝天还是扭扭捏捏地,卷子不会做也不问。

“是不是不会?”

蓝天摇头。

于是展成舟也不再多问。

蓝天憋了一会儿,没忍住,喊:“展……”

“你为什么这么叫我?”

“那我该怎么叫你?”

展成舟不说话。

“阿舟?”

“展哥?”

“舟哥?”

“诶你是几月的?”

展成舟看着他,忽然觉得蓝天的到来只是偶然。他不知道自己比他小,也没表现出照顾的意思。他不是被老吴安排来的。

“展成舟。”展成舟看着蓝天的眼睛,“叫名字就可以了。”

蓝天说不要,然后追问展成舟的出生年月,展成舟不告诉他,直接把蓝天气走了。

人回来的时候表情复杂得很。

“你怎么这么小啊。”

展成舟听不出来蓝天话里的情绪,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蓝天坐在座位上,嘴里絮絮叨叨地念:“这么小还这么聪明……”

“天才儿童……”

“我竟然才知道……”

展成舟又被他逗笑了,“我都听见了。”

蓝天撇撇嘴,“我又没骂你。”

他把卷子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对展成舟说:“舟舟宝贝,以后天哥罩你。”

“展成舟,”展成舟再次复述自己的姓名,“别那样叫。”

蓝天不把展成舟喊作“展”了,但也没有喊“舟舟宝贝”。

他直接叫“同桌”。

“同桌,这题怎么建坐标系?”

“同桌,你帮我看看我哪儿算错了。”

“同桌,吃腰果吗?”

“同桌,我昨天看到一个笑话,可好笑了。”

……

他第一次认真严肃地喊展成舟全名,是在一个体育课后。

老师吹了哨解散,展成舟朝教学楼走,看到最后一片梧桐叶从树上落下,碎在鲜红的跑道上。

冬天到了,风刮得无情,他正好可以把手揣进口袋。

蓝天从后面赶上来,他跨到展成面前,倒退着走,开口的时候,白气散在风里,“展成舟,你是不是长高了?”

展成舟长高了,他不用抬起头就能和蓝天对视,但他还没有蓝天高,还差一点点。

他“嗯”了一声作为回答,看到蓝天双眼弯弯,笑的时候,两颗对称的小虎牙戳在薄薄的下唇上。

他以前都没在意到蓝天有这样凶猛的牙齿。

他以前甚至不了解他的同桌具体长什么样,只能想起一个模糊的轮廓,想到一些夸张可爱的表情,感觉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而那个人的手很好看。

他对大部分同学的印象都很浅淡,朦胧得一抹就掉,蓝天本来也只会是个不轻不重的角色,但展成舟现在看清楚了这张脸,看到阴沉冬日里一枚暖洋洋的笑,看到一嘴白灿灿的牙,他似乎找全了记忆的碎片,蓝天在他的脑子里变得清晰完整。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新奇得让展成舟感到恐惧。

蓝天不知道展成舟在想什么,他高兴地说:“我觉得你会长很高。”

“会比我高……啊……”

他光顾着说话,没有看路,一脚踩进排水孔里。

展成舟在他倒下去之前用左手把他捞了起来。

他们靠得很近,他看到蓝天白皙的皮肤下浮出一层深藏的红晕。

展成舟很快地与他分开,把手揣回口袋,然后说:“好好走路。”

蓝天的脸更红了。

天越来越冷,学生用的开水机在每层楼拐角的地方。

展成舟不去那里,他要上两层楼,去教师办公室的茶水间。

但他很少有喝水的需求,也很少打水。

蓝天最近搞了一个双层的玻璃杯,泡各种各样的茶,他常常要去加水,每次去都问展成舟要不要帮忙,展成舟还是像往常那样,能说不就说不。

但这天不行。

蓝天给展成舟带了一盅红豆沙,甜得腻人。展成舟硬着头皮吃了一半,之后一直觉得嘴里齁齁的,把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甜腻的味道还是卡在喉咙口。

他不得不端着杯子去倒水。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被蓝天追上了。

蓝天说:“等等我啊,我也要打水。”

他跟着展成舟一起踏上楼梯,走了半层才反应过来展成舟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去我们那层的啊?”

展成舟看了他一眼,说:“人多。”

展成舟已经很小心了,他把杯盖拧下来,端走的是敞口的杯身,可他还是怕被人看出端倪,他不敢在人前用左手扶着杯子,用右手拨龙头。

他慢慢地上楼,觉得后悔。

他不该吃那盅红豆沙,这样就不会渴,不会被蓝天跟着。

就几步楼梯,磨砂的杯壁上竟然被汗出了一圈指印。

走到开水机前,展成舟抱着破罐子破摔的信念把杯子递给了蓝天,示意他打水。

蓝天愣了一下,嘴撅起来,把杯子接过去,小声地念:“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懒,就知道使唤我。”

展成舟看着水杯阴影里液面一直上升,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他说:“谢谢。”

蓝天把杯子还给他,挑了挑眉。

往回走的时候,他俩正好遇见老吴从办公室出来。

老吴叫住蓝天,让他去办公室里拿东西。

蓝天把玻璃杯递给展成舟,展成舟犹豫了一下,曲着拇指,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握住了杯柄。

蓝天又露出惯常的笑,“我很快。”

展成舟不太明白这个“我很快”的意思,是要等他吗?

他等了一会儿,感觉手有些拿不住,便径直回了班。

预备铃响,蓝天走回座位上,把他的玻璃杯往自己那半边桌上移了几寸,没说话。

展成舟一开始没在意,直到下午才觉出蓝天的萎靡。

他平日里叽里呱啦说个不停,今天却一直沉默。

展成舟习惯性地问蓝天有没有不懂的题,他同桌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展成舟有点不适应。

又过了一节课,展成舟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蓝天终于开口了,虽然只往外蹦了一个“是”。

展成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没等他,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出于礼貌,他又问:“因为我吗?”

蓝天还说“是”。

展成舟立刻跟他道歉,可是蓝天理也不理。

于是展成舟没办法了,心情也开始变差。

临近放学的时候,小雪片从半空飘飘扬扬地落下。

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他们在的城市地处江南,冬天也会下雪,但每场雪都像偶然又短暂的奇迹。

展成舟走神了,看窗外细碎的雪花,看它们攀附在玻璃上,化成水。

他忽然扭过头去,对蓝天说:“同桌,下雪了。”

他第一次喊蓝天“同桌”,在这以前,他甚至没有喊过蓝天的名字,他习惯性地回答蓝天的话,或者直接说事情,从来不带称呼。

他几乎不跟其他人说话,开了口,就是要对蓝天说的。

在初雪这天,他第一次发现同桌两个字带温度,那种温度不高,像把灌满热水的保温杯握在手心里,杯子是隔热的,但还是能感觉出来温暖。

“我刚刚一直让老吴快一点儿快一点儿,我说你在等我,老吴还笑我毛手毛脚。”

蓝天看了一会儿展成舟的眼睛,把视线移到窗外,“可是我从办公室出来,发现你没有在等我。”

展成舟听到这一番话,心里酸酸的。

他只能继续说“对不起”。

蓝天不说“没关系”,看了一会儿雪,低头做卷子。

展成舟三年级以后,就没有交过任何的朋友。

长久的孤独让他难以理解“朋友”的概念,当然也不会懂蓝天想要他等一等的意思。

他又想起以前的事。

展成舟在十岁以前,一直是闹腾开朗的性子。

还一直是左撇子。

他爸妈知道他拇指畸形,但从来没告诉过他那是一种病。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那天也只是很普通的一天,他拿笔写字,同座的小女孩凑上来看。

“展成舟,你好奇怪哦。”

“哪里奇怪啦?”

“你用左手写字诶。”

“我妈妈说我是左撇子。”

“听说左撇子很聪明哦,你好聪明哦。”

那个女孩没有一点恶意,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人意料。

因为展成舟是聪明的左撇子,班上不少小朋友都来围观他写字,然后就有人发现他的拇指和常人不一样。

他不记得到底是谁先叫了一声“展成舟的大拇指好丑哦!”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左手上,包括他自己的。

他也是第一次观察那根手指,第二根指节还算正常,长着指甲的地方比别人宽许多,偏偏指甲只有一点点短。

整个手指像一根可笑的粗肿的萝卜。

他不怪那个邀功似的把他的缺陷揪出来的人,那个人说的是实话,“展成舟的大拇指好丑哦!”,他自己也这样觉得。

他觉得他的朋友们也没有很大的恶意,他们叫他“展萝卜”,每次喊起这个绰号,他们都要笑成一团。

他们还是会带展成舟玩,只是展成舟不再有“发号施令”的殊荣,他因为一根丑陋的大拇指,从孩子王变成了小喽啰。

到这里,他还都能接受。

展成舟小学的班主任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她也听到了“展萝卜”这个绰号。

她把展成舟叫到办公室去,问是谁取的绰号。

展成舟说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夕之间所有同学都喊他“展萝卜”。

老师开了一个班会,她说:“好孩子不可以给同学取绰号。”

她还说:“你们不可以嘲笑身体有缺陷的人。”

她说:“你们要关爱同学。”

展成舟看着她循循善诱地讲,忽然就不明白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大拇指丑了一点,为什么在老师那里这根大拇指就变成了他的缺陷?

老师把展成舟叫到讲台上去,让所有喊过“展萝卜”的人一个一个上来给他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

“对不起。”

“没关系。”

他一直在说没关系。

教室后面坐了许多听课的老师,还有摄像机在录。

他站在讲台上,看到班主任嘴巴红红的,脸比往日还要白。

那个原来好温柔的姐姐一直笑盈盈地看着他。

展成舟却觉得心里凉凉的。

在下一个同学上来之前,他问老师:“可不可以不要让他们再说对不起了?”

老师说,“他们都觉得自己做错了,才和你说对不起。你不让他们说,就是不愿意原谅他们。”

可是展成舟从来没怪过他的同学,也没有觉得他们真的做错了。

那节课结束之后,他们班得了一面小红旗,班主任很高兴,夸同学们做得很好。

展成舟不高兴。

他同座的小女孩也不理解,“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不是老师说的那样有缺陷。”

他们相处得还融洽。

别的同学却不跟展成舟玩了,一种“展成舟有病”的意识在那次班会课上扎了根。

还有被逼着道歉的人,他们觉得是展成舟打的小报告,私底下还是喊他“展萝卜”。

展成舟笔袋里开始出现毛毛虫,后背上会有乌龟贴纸。

展成舟妈妈在给他洗沾满了墨水印的外套时,终于觉得不对——她家小孩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自责了?别人弄脏他的衣服,他说是自己的错。

他妈妈带着他去找班主任,班主任说展成舟是好孩子,还把那天录的视频放给展成舟妈妈看。

展成舟那天第一次看到妈妈哭了。

她双眼通红,指着班主任的鼻子说:“你不配当老师。”

妈妈每天都漂亮,每天都香香的,说话软声软语,比班主任还要温柔许多。

他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歇斯底里。

展成舟只是抓着妈妈的衣角,不敢看他的班主任。

他觉得自己忽然有了底气,可是他又觉得难过极了。

妈妈拉着他走出办公室,蹲在地上,眼眶里还有没流尽的泪,她说:“宝贝,我们不读了,我们不在这儿上学了,我们换一个地方好不好。”

他问:“为什么?”

母亲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把头埋在他窄窄的肩膀上哭泣。

展成舟本来智商超群,母亲为了让他有一个完整快乐的童年,一直坚持让他按部就班地上学,她不曾预想,学校竟然成为她的宝贝童年里所有不幸的根源。

展成舟悟了很久才领悟出妈妈哭泣的原因。

那个班主任拿他作秀,一颦一笑的温柔里都藏着软刃,剜在展成舟的拇指上,刀刀见血。

那是成年人的恶。

至于“展萝卜”,那是孩童的恶。

展成舟在面对这些恶的时候,只有十岁。

他什么也不懂,难过和委屈都来得很迟,然后这些情绪都与他错过。

他去考小升初考试,站在初中门口的时候,看了眼自己的大拇指,然后背着书包走回自家车上。

等他学会了掩饰,等他学会用右手写字,他心里也什么都不剩了。

他再看别人,只能看到手。

展成舟不知道该怎么办。

放学的时候他背着书包走到车棚,看到蓝天的车被挤到外面,坐垫上沾了一层雪。

展成舟用手把雪抹掉,看到自己的手,心想:就这样吧。

如果蓝天没有不高兴,展成舟也不会仔细地思索自己和他之间的关系。

他刚刚想明白他们是一种朋友的关系,可他在醒悟之前就失去了蓝天。

就像阴沉的雪天失去晴空。

他和蓝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丑陋阴郁,蓝天开朗明媚,他们本来也不适合做朋友。

展成舟把自己的车拿出来,把蓝天的车停到棚里,临走前又用餐巾纸擦了一遍坐垫。

他沿着路灯的光,慢吞吞地把车推到校门口,听到蓝天喊:“展成舟!”

他下意识地把拇指藏到车把下面。

蓝天很快地从后面赶上来,与他并排,“我看到你给我擦坐垫了。”

展成舟“嗯”了一声,跨上车。

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和解机会,可他现在只想跑。

蓝天也跨上车,“你家在哪儿啊,我看你每天来得早走得也早,没碰上你过。”

“不远。”

展成舟骑出去,慌里慌张,一直飙到路口,被红灯拦下了。

“你不冷吗?”蓝天还跟着他,“骑这么快,这天冻手啊。”

他的视线落在车把上,把展成舟吓出了一身冷汗。

“冷吧?缩得跟鸡爪一样。”蓝天把视线收回去,笑了一下,“今天是初雪哦,冬天到了。”

他没发现。

展成舟看看自己握着车把的左手,觉得刚才紧张过度了。

他松了口气,又去看蓝天的手。

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发红。

蓝天注意到他的视线,“我又丢了一双手套,我妈要说了。”

红灯还有二十多秒。

他们面前车来车往,明晃的车灯把昏沉的傍晚照得大亮,还照亮了雪的痕迹。

展成舟说:“对不起,今天没等你。”

蓝天怔了一下,脸上笑意渐浓,“我本来是挺不高兴的。”

“有点儿生气。”

“不,是特别生气。”

“老吴和我一起出的办公室,他问‘人呢’。”

“你知道我有多尴尬吗?”

“老吴都看出来我不自在,他跟我说你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儿,他说他能看出来我们俩相处得很融洽。”

“他安慰我呢,你能有什么急事儿啊。”

绿灯亮了,蓝天说:“走吧。”

展成舟还是不太懂蓝天的意思,他笑着把话说了一半,好像不怪他了,但话里又是埋怨。

他把车速降下来,跟在蓝天后面。

本来他该在下一个红绿灯右转的,但他跟着蓝天一路直行。

蓝天停下来的时候又笑,“跟着我干嘛?你也住这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不是。”展成舟摇摇头,“你话没说完。”

“什么话?”

“你不怪我了吗?”

“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怪你什么呀,谢谢你给我擦坐垫。”

展成舟点头,是的,蓝天又变回那个废话特别多的样子了。

蓝天说:“来都来了,上去吃个饭吧。”

“不了,我爸妈在家等我。”

“那行,快点回去吧。”

蓝天从兜里掏出一根脆香米,塞到展成舟口袋里,然后拍拍他的校服口袋,“给你垫肚子的。”

展成舟骑上车,回头看了一眼,蓝天背着书包在原地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那根脆香米意义非凡。

他稍微提高了点声音,“蓝天,我们是朋友吗?”

“是啊。”

这两个字让他很安心。

蓝天目送着展成舟骑出小区,叹了口气,“不是天才吗,怎么那么迟钝呢,算了,朋友就朋友吧,总比什么都不是要好。”

展成舟在楼道里就闻到了饭菜的香气,他原本不觉得饿,这会儿肚子里的馋虫被引出来。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巧克力,想在饭前吃掉。

老妈听着电梯的声音给他开门,见到他就一愣,“宝贝这么开心啊?”

他应了一声,老妈又问:“今天晚了一点,学校里有什么事吗?”

小心翼翼地。

展成舟有一段时间特别憎恨小学那个班主任,恨她把自己的生活搅得一团乱——妈妈原来只把他当作普通小孩,后来就变得很紧张,怕管得太多,也怕管得太少。这些展成舟都知道,他眼睁睁瞧着漂亮的妈妈为了他变得憔悴,为了他与岁月妥协。

他也想为了妈妈变得开朗一点,去看医生的时候都很配合,但是心病这种东西,治也治不了。心理医生说他没问题,他还是觉得自己有问题。

“没什么事。”

老爸把炒好的菜端上桌,招呼母子俩吃饭。

展成舟想了想,把脆香米放在桌上,“我同桌给我的。”

老爸和老妈对视了一眼,然后老妈问:“同桌啊,男生还是女生?”

展成舟说是男生,强调了一下朋友关系,他今天难得话多,跟爸妈说解释说上高中之后就没有男女同桌了,高一班上就没有,高二也没有。

他听见老爸说“这样也好,省得你再祸害女同学。”

展成舟说:“我没有。”

他确实有点愧疚,但他觉得那算不上祸害。

展成舟初一初二的时候很稚嫩,一看就是跳级上来的,他不爱说话,独来独往,不招男生喜欢也不招女生喜欢,初三的时候他开始长个子,从前排坐到中间再挪到后排,过程中收到很多情书——那时候女生看韩剧,说他长得很像剧里的欧巴。

他不想谈恋爱,一一拒了个遍。

临近中考,班里搞帮扶小组,很多女生都想和展成舟一组,展成舟挑了一个不爱说话的女孩,觉得她和自己很像。

那个女孩长得很清秀,但是唇上有一颗椭圆形的黑痣,格外显眼。

在展成舟看来,那颗痣就像自己畸形的拇指。

就因为这点,展成舟帮了她许多。

谢师宴上,他从厕所出来,就听见几个女生在一起聊天。

“听说张曦月要和展成舟表白诶。”

“不能吧,她不说话的。”

“真的真的,可能等会儿就要表白了。”

“她不是自讨没趣吗?展成舟连王萌萌都拒绝了,王萌萌又漂亮成绩又好还会弹钢琴。展成舟眼光会很高吧,张曦月,她,不是很漂亮。”

“她其实还可以啦,就是那颗痣。”

“对对对就是那颗痣不好看。”

女孩们笑起来,然后说:“我们这样在背后讲人家坏话是不是不太好。”

“我们一开始不是说她表白嘛,关键是展成舟,展成舟肯定不能答应的吧。”

展成舟默默回到座位上,看到张曦月没绑马尾,头发散在后背上,柔顺得像绸缎。

展成舟知道她不难看。

对展成舟来说,张曦月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她本人的意义甚至比不上嘴角的痣。

张曦月当着全班的面,给展成舟递了一封情书。

她成为令整个班啧啧称奇的回忆,可能是因为一鸣惊人的举措,也可能是因为展成舟的一句“好”。

展成舟不是佛,他深深地明白自己没有渡人的善念,他原本只打算委婉地拒绝,可他一低头,看到张曦月嘴角的痣。

于是展成舟在十四岁的年纪,早恋了,因为心中隐秘的痛。

他们一起看电影,坐粉红色的情侣沙发,看重制版的泰坦尼克号。张曦月看哭了,展成舟听到抽泣声,给她递纸巾。

他们去咖啡厅吃蛋糕,积分卡上盖了两个小戳,张曦月想要一个娃娃,积满十个戳就能换。

展成舟替张曦月捧着冻手的沙冰,送她回家。

然后他们一暑假没见,张曦月神神秘秘地说有事。

再见面的时候,张曦月嘴角就没有痣了。

笑得自信而明艳,她想挽展成舟的手。

展成舟不让。

他并没有感到惊喜,反而说:“原来的痣,蛮好看的。”

展成舟一点都没有觉得那颗痣好看,他说谎了。

他还觉得张曦月背叛了他。

痣可以点,大拇指畸形没得治。

整形科医生说大拇指承担了90%的手指活动,手术有70%的可能会失败。

展成舟还是那个阴郁自卑的展成舟,他本来以为自己像心善的菩萨,成全了张曦月的爱情,到头来才发现,张曦月自己就可以成全自己。

他们分手了,展成舟提的,没给理由。

张曦月最后说:“我觉得没有痣的我更好。”

展成舟也说:“没有痣的你很好。”

自始至终不好的只有他一个罢了。

展成舟在分手的时候告诉了他爸妈,并要求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还说他没病。

没病的人怎么会想剁掉自己的大拇指?

他爸后来跟他聊过,叫他负起责任来。

展成舟不说话,他爸有点儿急,说话声音大了点,然后老妈就说:“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们宝贝又没做错。”

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展成舟在饭桌上跟爸妈说他常常给蓝天讲题,蓝天常常给他带吃的。

妈妈很欣慰地说:“不错啊,宝贝在学校交朋友了。”

老爸也高兴,让老妈做点什么带给蓝天。

于是老妈问:“蓝天喜欢吃什么?”

把展成舟问懵了。

他印象里蓝天只会问自己喜欢不喜欢,从来没说他喜欢什么。

展成舟那晚没写作业,去逛了商场。

他在超市看到学校小卖部卖的悠哈,看到蓝天带过的乐事薯片,看到五颜六色的水果,看到电烤箱、打蛋器和黄油,看晕了眼。

他不知道该给蓝天买点什么,老妈在一旁提醒:“别的也行啊,马上圣诞节要到了,你要不要送他一个圣诞礼物?”

展成舟觉得她说的对。

他逛到体育用品店,看到手套,然后想起蓝天说丢了手套。

店员小姐姐说:“我们这儿有四个尺码。”

展成舟伸出手比了比,他戴L码合适,给展成舟选了M码。

蓝天比展成舟高一点,但是手不大,可能是因为白所以显得比较瘦小。

老妈让他也买一副,为了区别开来,给蓝天的那副挑了灰色,展成舟的是黑的。

老妈还给他买了一个斯伯丁的篮球,庆祝他在学校里交了朋友。

展成舟不想被当成小孩子,但是老妈很高兴,他就没拒绝。

展成舟连着包装袋一起把手套交给了蓝天,说是圣诞礼物。

蓝天眼睛都亮了,欢欢喜喜地戴上。

展成舟还是觉得那双手好看,骨节细小,每个指头都纤长,指甲剪得短,整齐而干净。

蓝天把手套从手掌中间往下拉,直到下边的松紧妥妥地缠上手腕,他像完成了一项浩大的工程,屈伸十指,展示给展成舟看。

他笑得很开心,把手正正反反地铺在桌上,嘴里感叹着:“好帅啊。”

展成舟笑了,他好像能懂一点儿蓝天的喜悦,他自己也挺高兴的。

放学的时候,展成舟要值日,扫主席台上的松针。

天色要暗不暗,雪轻飘飘地下。

操场大灯没开,展成舟凭着感觉扫了一遍拖了一遍,拎着拖把回头,听到树上又落了几根下来。

他不太着急,重新拖了一遍,直到大灯哒的一声打开,他看到主席台还算干净。

走到车棚,展成舟看到一个人跨在车上。

车棚里装的是的白炽灯,暖黄的光线古老而静谧,懒懒散散地打在那人侧脸上,把人照得分外俊朗。

“你怎么还没走?”展成舟有点儿惊讶。

“等你啊。”蓝天说。

他把手套套上了,牙齿咯咯打颤。

“冷吗?”

“冷死了,你怎么那么慢。”

展成舟想说我没让你等我啊,但他决定不说。

他没有被谁这样等过,头一次,但是觉得有人等也很好。

“抱歉。”

他与蓝天隔着几米,把自己的手套也套上了。

取车的时候蓝天盯着他的手套看了半天,“嚯,同款啊!”

他把手凑到展成舟手边,“灰的好看。”

展成舟点头,“你戴着好看。”

蓝天美滋滋地点头,“那这样,我们再整个同款的,口罩?围巾?还是帽子?想要什么?”

“不用了吧。”展成舟不确定这样回答会不会扫了蓝天的兴致,但是他觉得本来送圣诞礼物就是要报答蓝天的好意,蓝天再送回来,他又还不清了。

然而蓝天根本不是询问他的意见,“就围巾吧?围巾挺好。”

“不用……”

“我们等会儿就去挑吧,后天就过圣诞节了。”

展成舟最终没拒绝成,蓝天给他买了一条灰的羊绒围巾,给自己买了一条黑白格纹的,他说这样配手套好看。

不仅如此,蓝天还要求展成舟和他一起骑车回家,并且以后的值日都一起做。

他说朋友都是这样的,展成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高二第一学期结束得很快,蓝天的成绩也很理想。

因为数学卷子不太难,一百六十分的卷子他考到了一百四十五。

他拿到答题卡“muamua”对着分数亲了两口,然后把纸展到展成舟桌子上,“谢谢展师父悉心教诲,让徒儿能平平安安过个好年。”

展成舟对那个分数没有很大的感觉,对着卷子看蓝天的错题。

蓝天这次发挥得很好,展成舟讲过的题都没做错,难的题也混到了一些分。

“不错。”

“我看看我跟你差多少。”

蓝天要看展成舟的卷子,展成舟不让他看,怕伤他自尊,但蓝天锲而不舍。

闹着闹着展成舟的卷子掉到了桌子底下,展成舟放弃挣扎,跟蓝天说:“去捡。”

“好嘛,我这就来看看我们宝贝多厉害。”

展成舟笑了笑,由着他嘴里乱七八糟地喊。

蓝天钻到桌子底下,抬头的时候大意了,一下子撞到抽屉下边的隔板上,撞出好大一声,惹得前面的同学都转头来看。

他不起来了,抱着头蹲在桌子下面,“满分啊。”

眼角还有泪水,委屈得像个小朋友。

展成舟顾不得从前面抛过来的视线,左手撑在桌上,歪着身子俯下去,“疼不疼?”

蓝天瞪了他一眼,“你试试?”

展成舟又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伸手去摸蓝天的脑壳,果然肿了一个大包,“怎么那么不小心?”

“还不是你让我捡卷子。”

“你不跟我闹卷子也不会掉下去啊。”

“谁跟你闹了,你给我看不就好了?”

展成舟不跟他争,“不起来吗?”

“缓缓,太丢人了。”

展成舟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想明白是哪儿丢人——疼哭了,丢人。

蓝天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总觉得自己是铮铮铁汉,却又比谁都会撒娇,以至于展成舟常常有错乱感,觉得蓝天实际年龄更小一些。

展成舟看着他把卷子捡起来,兜着校服袖子抹眼泪,没由得笑起来,好像自己养了一只小宠物。

蓝天又瞪他:“笑什么啊!”

“笑你可爱。”

蓝天藏在阴影里,展成舟还是看见他脸刷一下红了。

他终于疼过了那阵子,眼水不淌了,正要站起来——

这声撞击比前面那次沉闷许多,蓝天没直接撞上桌板,一抬头碰上展成舟及时送上去的手。

因为有手垫着,蓝天没觉得多疼,他赶紧钻出来把展成舟的手攥在手心里。

“你是不是没长脑子?”

“对不起嘛!”

看蓝天出来了,展成舟又把左手握成空心拳。

蓝天捧着展成舟的手,对掌心呼呼吹气,这儿捏一下,那儿揉一下,展成舟还没觉得有什么,他自己脸红得要滴血。

“你脸红什么?”

他把手放下了,支支吾吾解释不出来,瞧着展成舟要把手缩回去,又赶紧握回掌心,“手疼不疼?”

“还行,刚才有点疼。”

展成舟淡淡道,说完又觉得气不过,补了一句:“你这脑子还要不要了?本来就够笨的,撞傻了怎么办?”

蓝天最听不得别人说自己笨,立马把两手捧着的手掌丢了,生气了:“我不笨。”

展成舟还没觉得有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才惊觉蓝天就此闭麦。

“我哪儿做错了?”

“对不起。”

“对不起你啊。”

蓝天不说话。

他们之前也这样闹过几次,展成舟有经验,先道歉,然后等蓝天自己把气消下去。

他没怎么和朋友相处过,很多地方注意不到,他不怪蓝天生气,相反地,展成舟觉得蓝天性格挺好,会主动向展成舟诉苦、还会有理有据地指责。

“展成舟,我不笨。”蓝天很认真地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你笨的。”

“我只是学不好理科。我语文和英语很好,化学也很好。”

展成舟点头,“那你为什么不选文科?”

“我爸想让我考飞行器设计专业,文科考不了。”

展成舟以为蓝天没心没肺,没想到人肩负重任,有鸿鹄之志。

他不好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只是觉得蓝天不擅长物理,以后学起来会很吃力。

他说:“你加油,我会帮你的。”

展成舟信守诺言,说帮就帮。

寒假的时候,蓝天约展成舟去他家写作业,展成舟带着高二下的物理书去的。

他没见着蓝天的爸爸,但看到很多奖章。

蓝天说他爸爸原来是海军飞行员,遇到事故退役之后去做了船运。

展成舟忽然想通了,为什么蓝天叫蓝天,为什么他在鞠躬的时候把手指抻得那么直。

“我爸是跳伞逃出来的,飞机坠毁了,本来还可以继续飞,但他心理上承受不了,主动退役了。”

蓝天特地给展成舟准备了一个奶牛花纹的杯子,和他自己常用的杯子是一套,杯子里冲的奶粉,香香甜甜。

两只杯子靠在一起,花纹连着。

展成舟没说话,看牛奶一点点变冷,蓝天继续说:“我本来也想做飞行员,开战斗机多酷啊,哪怕开个加油机也好……但我爸妈不让,他们觉得太危险了。你觉得危险吗?”

“和平年代,”展成舟顿了一下,“还是危险。”

危险系数有多少,展成舟不清楚,他只是想不出来蓝天开飞机的样子,在他印象里,不论是空军还是海军的飞行员,脸部线条都很刚毅,皮肤黑黑的,戴个大墨镜。蓝天的肤色和牛奶一样,脸上还有些婴儿肥,和展成舟认定中的飞行员相去甚远。

蓝天的心思都写在脸上,眼神一下暗淡下来,“真有那么危险吗?”

“你爸没继续飞不也是因为意外吗?难免……”

蓝天看起来委屈极了,于是展成舟话锋一转:“设计飞行器也很好。”

“我学不好物理,数学也不行。我太笨了。”

“你一点也不笨。”

数学和物理成绩不能证明一个人聪明与否,这也是展成舟从蓝天身上学到的道理。

展成舟用整个寒假帮蓝天预习物理书,还把之前学过的内容往深处讲。

蓝天听起来很吃力,他有点着急,嘴上不说,脸上常常露出懊丧的表情。

展成舟有时候也被蓝天的情绪影响着,越看到蓝天委委屈屈的表情,心里越焦躁,嘴巴上速度更快了一些。

他无数次抬头,看到蓝天书架上一排一排的战斗机模型。

展成舟终于开了口:“开民航也好。”

蓝天也说:“我真的学不了飞行器设计。”

蓝天积郁已久。

他爸一年里有半年都不着家,一回家就指着自己的成绩单恨铁不成钢,嫌他笨。

蓝天成绩不算差,只是飞行器设计专业的分太高。

蓝天本来很喜欢老爸,在老爸还没退役的时候,他带自己拼模型,还带自己去训练场看飞机。

没有老爸,他就不会向往厚重玻璃下的驾驶舱,不会向往一身军装。

老爸让他有了理想,却又无比现实地告诉他,“你不能开飞机,你要去设计飞机。”

老妈也配合地点头。

在这个家里,“开飞机”的阻力甚至大过“喜欢男生”。

寒假结束前两天正好是情人节,蓝天给展成舟烤了一盘巧克力曲奇,让他带回家吃,并叮嘱道:“明天就不邀请你来了,我有大事要做。”

展成舟很小心地把曲奇盒子拿在右手里,生怕左摇右晃撞碎了饼干。

他很喜欢吃蓝天做的东西,蓝天数学物理不行,烘焙手艺却是一等一的好。

他和蓝天每天都在一起,没见他有过什么事,乍然失去邀请,展成舟有一点失落。

没朋友的人就是这样,好不容易交上一个,占有欲比谁都强。

蓝天把展成舟送到楼下,看到小弟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着问:“怎么啦?”

“明天有什么事?”

“今晚我爸回来,明天我要为理想争口气。”

展成舟骑车回家的时候有些恍惚,他想,蓝天会不会跟家里吵架?

他从来没有跟爸妈吵过架,但他觉得蓝天说的“争口气”免不了要引发一场矛盾。

蓝天能吵赢吗?

吵赢了他就能开战斗机吗?

展成舟回家的时候看了眼报纸,有一条新闻说南海坠毁了一架巡逻机。

他叹了口气,这会儿又不希望蓝天说服他爸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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