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了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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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姜默把大半个山竹喂给了沈堪舆,又打开手边的盒饭:“吃饭吗?”

“我吃过了,你吃,”沈堪舆吸吸鼻子,哑声道,“对了姜默,你人脉那么广,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弄一份假的检查报告?”

姜默不解地道:“你要干嘛?”

沈堪舆笑了笑说:“我爸爸肝不好,我想给他捐肝,但是我觉得我心脏好像有问题,可能过不了医院的检查。”

姜默把饭盒“啪”地一声盖了回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心脏不舒服,不应该去看医生吗?还捐肝?你以为就是献个血那么简单?”

沈堪舆没想到姜默会发火,愣了一下才连忙解释道:“没有没有,没有很不舒服,就是有点小问题,但是你也知道器官移植这种事情是很严格的,我怕医生不让我做嘛。”

“别说医生了,你爸妈会让你做吗?顾言笙会同意吗?”姜默觉得他简直像在讲笑话,“心脏是多重要的器官,你自己心里没点数?万一手术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谁来担这个责任?”

“真的不是什么大问题……不会有事的,不用告诉他们啊,我和你知道就行了,”沈堪舆冲姜默讨好地笑了笑,温言软语地试图跟他“讲道理”,“而且你看啊,我爸爸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如果我不给他移植的话,一定会出事的。但是我给他移植,他就会好了,我有事的可能性也很小,这样两个人都平平安安的,不好吗?”

姜默扭过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沈堪舆伸手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姜默,你帮帮我吧,我想救我爸爸。我爸爸他……很爱我的,我想为他做一点事情。我从小到大一直给他添乱惹他生气,这一次我真的想为他做一点事情。”

姜默压抑地叹了口气:“你为你自己想过吗?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他们怎么办?”

沈堪舆笑了笑,轻声说:“没关系呀……”

爸爸不在的话,妈妈和哥哥都会受不了的。

他不在的话,没有关系的。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都是多余的,离开的话,也就是让身边的人都回到原本正常快乐的生活而已,大家一定都会很开心的。

他都没有让谁开心过,总是在做一些坏事,惹别人生气,让别人伤心,他很想有那么一次,他在乎的人因为他而感到开心。

哪怕就这么一次也好。

“什么叫没有关系?”姜默简直听不下去,“你的死活不重要是吗?”

沈堪舆仓促地改口,磕绊地道:“不是,我、我是说……不会有事的。”

“这种事情我不可能帮你,你可以拿自己开玩笑,我不行,”姜默斩钉截铁地道,“除非你去跟顾言笙说,顾言笙同意我就同意。”

姜默明显被他气得不轻,简直不想再多跟他说一句话,把还热乎的盒饭塞进他怀里,冷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饭你自己留着吃。还有,你如果再提这个事情,就不要再跟我联系。”

“姜默!”沈堪舆追着姜默走了几步,就觉得肚子疼得厉害,腿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仓促地扶住旁边的树干,苍白着脸蹲了下去。

他把盒饭放在怀里暖着,掏出手机想给姜默发短信。

他的左手手指都没办法合拢,只能勉强地托住手机,右手艰难地在键盘上敲打。

【是我不好,我不说了好不好,你回来把饭吃了吧,饿着肚子胃会坏的,胃疼很难受的。】

他刚想点发送,背后却猝不及防被人撞了一下,手机从手里滑出去,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他跪在地上,疼得呛咳了一声,两手吃力地支撑着地面,使不上力的左手颤抖如筛糠。

怀里的饭也滑落下去,盖子被震开,里面满满的饭菜瞬间洒了一地。

又是一次,他想给的东西,怎么也给不出去。

他记得这是姜默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的盖饭,所以他排了很久的队,排到脚都酸了,都还是兴致勃勃的,就是因为想到姜默吃到这个饭时开心的样子,满心都是期待,所以都不觉得累。

没有想到姜默还是一口都没有吃。

如果换成别人来给,是不是就好一点?

姜默就不用饿着肚子走了。

都是他不好。

“有病啊蹲这里碍路?”撞到他的是个脾气火爆中年壮汉,因为差点被他绊倒,气得还想再补一脚。

然而他才刚往前挪了一步,就被人一记扫堂腿直接踢翻在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壮汉气得鼻孔冒烟,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准备还手,却又被那人用力踩住了肩膀。

壮汉气恼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冰冷肃杀的眼睛,眼底的寒意仿佛来自见不到底的深渊,彻骨而锥心,竟让他浑身发软脊背发凉,别说是火气,他连鼻孔里出的气都快吓没了。

“滚。”顾言笙咬着牙道。

壮汉麻溜儿地从地上爬起来,逃之夭夭。

沈堪舆头昏眼花间听到了顾言笙怒不可遏的一声“滚”,整个人都吓得一个激灵,回头真的看到了顾言笙本尊,愣愣地跟他对视了几秒,就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捡起自己手机的“尸块”,伸手抓着树干,用力到手心都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两只腿因为身上的疼痛,颤抖着使不上力,半天也没能站起来。

眼看着顾言笙就这么走过来在他面前蹲下,他急得都不知道怎么办,手足无措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抬头眼眶发红地看着顾言笙,哑声道:“阿笙对不起,我、我马上走。”

他只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移开视线,努力地抓着树干竭力想要起身,但是身上实在是太疼了,肚子里绞着疼,只要他试图做起身的动作,就觉得里面的肠子都拧成了死结,并且拉扯到了极限,仿佛一触即断。

顾言笙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想问他哪里不舒服,刚刚有没有被人撞伤,他却像触电一样躲开他,倚靠着树干蜷缩着不让他碰,然后哆嗦着嘴唇开始语无伦次地认错求饶:“我知道错了阿笙,我真的知道错了,但是你先不要打我好不好,我明天……我明天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明天过后就可以了,我保证……”

顾言笙沉默片刻,执拗地伸手握住了他细瘦冰凉的胳膊,那一瞬间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眼睛紧紧地闭着,是人在觉得自己要挨打的时候下意识的反应。

他吓得都在发抖,脸色白得像纸,一动也不敢动。

顾言笙想到了小时候在楼下玩,看到的那只被其他小孩的跺脚和叫喊吓唬得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流浪狗。

等小孩们都散了,他走过去,把它抱在怀里,从脑袋上顺着毛抚摸到脊背,它缓过神来,呜咽着舔了舔他的手,瘦小的爪子死命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沈堪舆刚刚看他的那短暂的一眼,跟它躲在角落里看他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顾言笙叹了口气,放低嗓音轻声道:“我不是叫你滚。”

沈堪舆瑟瑟发抖地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他,额发被冷汗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嘴唇霜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寒冷的暴风雨,冻得四肢僵硬头脑迟钝,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不是叫他滚吗?

可是他也该走了。

趁着阿笙还没有生气,还能容忍他,他要好好跟他道歉的。他不奢求他能原谅,但是也很害怕他会记恨他。

他不想让他记恨着一个讨厌的人,那样会过得很不开心的。

他朝顾言笙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勉强得有点难看的笑容,眼睛里却还是亮亮的——他只要一看到他,眼睛就会亮起来,眼底仿佛盛满了整个银河的星星。

“阿笙,我、我有一些话想跟你说,”他鼓着勇气,哑声试探着开口,“你可不可以听一下?我会说得很快的!”

顾言笙沉着脸点了点头。

沈堪舆屏息着等到他点头,就仿佛得到了什么特批令,急急地喘了口气,就连忙道:“你、你昨天喝醉了,我我我抱你上床的时候,不小心把一个东西打碎了,是一个水晶的摆件,你要送给阿桐的对不对?我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还没来得及拿给你,我回去马上给你。”

顾言笙听到他把前天的事情当成昨天发生的,怕是病糊涂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病了一整天,叹了口气道:“那个东西不重要。你昨天发高烧,昏迷了差不多一整天。你是前天把我接回家的。”

“哦对,我……对不起昨天我想出去的,但是好像太困了又睡着了……我记得我好像一直在咳嗽,是不是很吵?你和甜甜睡得好吗?”沈堪舆对顾言笙歉疚又讨好地笑了笑,“我下次不这样了,我一定早早就到外面去。这个季节感冒发烧什么的特别容易传染,是我没有注意,对不起阿笙。”

顾言笙蹙眉:“是谁教你生病了就要往外面跑?”

“……啊?”沈堪舆一脸懵,没明白顾言笙为什么问这个,卡壳了半天才迟钝地道,“生病了……当然要到外面去呀,在家里传染给你和甜甜怎么办?外面空气流通好,走一会儿就会好了。”

早点好,就能早点回家,他可以给自己煮一点热水,躲在棉被里慢慢喝着取暖。他总觉得今年外面特别冷,明明才到秋天,他却觉得每一天都比往年的冬天要更冷。

可是他很快就没有家了。虽然他在外面租好了一个房子,可是没有阿笙甜甜,也没有爸爸妈妈哥哥,那就不是家。

他再也不会有家了。

“还、还有,阿笙,我之前不想跟你离婚,说还有事想帮你,都是骗你的。其实离了婚我也可以帮你,我就是想赖着你一段时间,因为你最近好像真的没有那么讨厌我,所以我太得寸进尺了,”沈堪舆声音越说越哑,笑容也越来越模糊,脑子里也乱乱的,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张着嘴就不停地在说,“所以你什么时候想、想……离婚的话,你都可以跟我说,我都可以,你说一声就好。”

他低头去翻自己的包,拿出一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这个…离婚协议书,我都、我都签好字了。家里我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我在外面也有找到住的地方,要不我……我今晚就搬出来吧?还是你和甜甜想吃什么,我给你们做了晚饭再走,都可以的……”

他越说越语无伦次,说到一半又想起来宋黎在家,连忙改口道:“对不起我忘了阿姨在家,阿姨给你们做吧,我做的不好……我帮你们买菜回去,家里那些不新鲜了。”

“你生日快到了,我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一点……那些你都不喜欢……”沈堪舆摩挲着手里单薄的纸张,抬头冲顾言笙小心翼翼地笑着,双手把它递给他。

“这个……你喜欢吗?”

顾言笙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沈堪舆更笨的人吗?拿离婚协议书当生日礼物。

他并没有想过离婚,但是想起沈堪舆刚刚和姜默在一起时的画面,他又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要离婚才比较好。

一直在等他回复的沈堪舆等得眼眶发红,眼里的水光越来越亮,拿着离婚协议书的手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靠近他一些,攥住他的衣袖轻轻晃了两下,哽咽着哀求道:“阿笙你跟我说句话吧……喜不喜欢你都跟我说句话好不好,骂我也可以。我今晚……我今晚就走了,我想多听听你的声音,我总觉得……好久都没有见到你了,我以后都见不到你了,你跟我说说话吧……”

他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越发看不清楚顾言笙的脸,就抬起胳膊想擦一下眼睛,顾言笙却比他先一步替他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叹气道:“自己提的离婚,为什么哭?”

沈堪舆吓了一跳,连忙抬起衣袖大力揉搓着自己的眼睛,搓得几乎脱了皮然后拼命摇头,想说话却忽然狠狠地抽噎了一下,他便低头咬住自己的衣袖竭力忍着不发出声音。

他满脑子都想着不能哭不能哭,阿笙最讨厌看到他哭,可是他真的特别想他,也特别舍不得他。

他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的阿笙。

他怕他不在以后,傻阿笙被人欺负不知道还手,也没有人能保护他。

苏桐要结婚了,甜甜又还小,他怕没有人照顾他,他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

他难过得要命,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本来阿笙可以好好地和苏桐在一起,每天都开心快乐地生活,都是因为他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该怎么办。他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阿笙对不起,”他不停地擦着眼睛,衣袖都快湿透了,眼泪却还是止不住,说了几个字也抽噎得厉害,像被父母责骂时难过得不知所措的小孩,“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情没有办法弥补了,我以后都不烦你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开心一点。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的,可是我好久都没有看到你笑过了……”

他抽噎得太厉害,声音很轻,说话又断断续续,顾言笙其实不太能听的清楚他说的全部话,只是看他一片苍白的脸上,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通通的,和甜甜哭起来的模样如出一辙,心底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之意。

他下手没轻没重,擦个眼泪快把自己的脸都擦破了,顾言笙不敢再用自己的手给他擦,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柔软的巾帕,轻轻覆在他脸上,把他眼角的泪花儿缓缓蘸去。

沈堪舆浑身紧绷着,懵懵地吸了吸鼻子,呆呆地看着他。

这副哭懵了的表情也像极了顾雨甜,顾言笙心底一片柔软,忍不住侃道:“你是不是在甜甜面前哭过?她哭起来跟你一模一样。”

“没有……我没有,”沈堪舆慌乱起来,哽咽着艰难地解释,“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哭,我真的改了,我今天不是故意的阿笙,你别生气好不好,我以后……我以后再也不哭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言笙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会开玩笑,很久才开这么一次,就把沈堪舆吓得瑟瑟发抖。也不知道以前那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到哪去了,现在变得像只惊弓之鸟。

他只能沉默片刻,然后转移了话题:“你喜欢姜默吗?”

沈堪舆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没有明白他说的话。

顾言笙又问:“你想离婚,是因为姜默吗?你喜欢他,离了婚你就可以和他在一起,是这样吗?”

沈堪舆这下听明白了,立刻拼命地摇头否认,然后带着浓浓的鼻音小声地说:“我只喜欢你呀……”

顾言笙有些窘迫地别过了头,干咳了一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这样的话,就不离婚了吧。我们……我们好好把日子过下去,把甜甜养大。”

他没怎么说过这种话,浑身都不知所措地僵硬着。为了缓解尴尬,他就把离婚协议书接过来,直接塞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诶?”沈堪舆眨巴着湿漉漉的奶狗眼,愣愣地看着顾言笙,简直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他愣了几秒就反应过来,阿笙一定是最近太忙了,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帮忙,所以暂时先不用离婚。

就算是这样,他也还是觉得开心坏了,简直像天上掉了一碗皮蛋瘦肉粥下来,他怕自己接不好,手足无措地张了张嘴又摸了摸脖子,最终是扯着干裂苍白的嘴唇对顾言笙傻笑了起来:“我听你的,先不离!阿笙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都可以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的,什么都可以!”

“……好。”顾言笙觉得沈堪舆好像没有明白自己真正的意思,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把自己的心意表达清楚,只能点点头温声应了一句好。

沈堪舆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睛又弯又亮:“谢谢阿笙!那我今天要搬出去吗?我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搬出去的!”

顾言笙语塞半秒才道:“……不离婚为什么还要搬出去?”

“那就不搬!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沈堪舆兴奋得浑身上下都不觉得疼了,力气好像也回来了,两三下就扶着树站了起来,跑过去长椅上把自己今天早上出去买到的东西展示给他看,哑着嗓子殷勤地道,“阿笙你看,我买到了特别新鲜的山竹和橘子,我刚刚试吃了一个山竹,真的很甜,而且是那种清甜,不会腻。我剥一个给你试试好不好?”

他从袋子里拿了一只山竹出来,努力地想要剥开,左手却怎么都没有办法使上力,单靠右手根本拿坚硬的山竹完全没辙。

他急得额头又开始冒汗,抬头苍白地对顾言笙笑了一下:“对不起阿笙,山竹太硬了,我给你剥个橘子吧!”

他匆匆换了个橘子,急切地用微微发抖的手吃力却快速地剥着。

顾言笙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包扎起来的左手,颤抖得厉害,完全没办法配合右手使力,却还是剥得异常的快。

他把一个新鲜的橘子剥出来,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你试一个看看。你看着我剥的啊,我的独家剥橘神功,手都没有碰到果肉,没有弄脏,你可以吃的。”

顾言笙一直盯着他的左手看,半天没有接那只橘子,沈堪舆恍然回过神来,想着自己真的是吓昏了头,阿笙从来不吃他剥的水果的,他觉得他剥出来的虾很恶心,剥出来的水果也是一样。

“对不起啊,我……”沈堪舆把橘子收了回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嘴唇很干,我怕你渴,我就……要不你自己剥吧,你吃一个好不好,很甜的……”

顾言笙伸手握住了他左手的手腕,动作特别轻,他却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手上的橘子就这么掉了下去。

两人的距离很近,顾言笙能听到他心跳如雷,也能感觉到他在发抖。

“别怕,我不打你,”顾言笙轻轻地将他的左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你一早起来,就去医院了?”

“嗯……”沈堪舆讷讷地观察着他的脸色,轻轻地点了点头,“医生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就做了一个固定治疗,没有……没有花很多钱。”

“只检查了手吗?”顾言笙抬眸看着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堪舆生怕顾言笙嫌他毛病多又浪费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然后虔诚而认真地看着他。

事实上他现在也不觉得难受了,看着顾言笙他就开心得想要跳起来转圈。

顾言笙看着他湿漉漉的像小鹿一样无辜的大眼睛,总觉得有些不信,迟疑片刻后道:“我再带你去看看吧。”

“不不不,不去了!又去一遍,医生都该笑话我了!”沈堪舆拼命摇头,恨不得用全身的细胞来拒绝顾言笙,“阿笙我们回家吧,我想快点让甜甜尝一口这个山竹。”

“又不急这一刻。”

“很急的,我告诉你啊,这个山竹是刚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山竹被冻过之后,一定要赶快吃掉,不然口感会变差的,”沈堪舆拎起袋子,看了看里面的水果,“阿笙,你看这里面有阿姨喜欢的水果吗?没有的话你到前边超市放我下车,我去买,她喜欢什么?”

“这些她都喜欢,”顾言笙把袋子从他手中接过来,“我把车停在前面了,过去吧,回家。”

沈堪舆愣了一下,怔怔看着顾言笙平静温和的侧脸,半晌才回过神,眼睛一点一点的地亮起来,最后用力点头灿烂地笑道:“嗯,回家!”

真好,他又有家了。

阿笙又给他家了,哪怕是最后这么几天呢,他是有家的人了。

沈堪舆,你知不知道你多幸运啊。

可你又,何德何能呢。

顾言笙只字未提苏桐结婚的事情,沈堪舆也不敢说到半个字,他清楚明白地知道这是一颗早晚都会被点燃的炸弹,它爆炸的那一天,他会体无完肤甚至尸骨无存。

但他怕的不是这个,他只怕阿笙难过。

阿笙让他留下来,或许最重要的原因,不是有事需要他帮忙,而是不想就这样放一个让自己如此痛苦的恶人轻松利落地离开,必须要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不管是什么代价他都没有关系,只要他能开心一点。

顾言笙平时就话少,心情不好时话更少,现在他的脸色也不是特别好看,沈堪舆怕他不开心,就滔滔不绝地讲一些甜甜的趣事给他听,嗓子越说越哑,却因为顾言笙嘴角浅浅的弧度越说越兴奋,系着安全带还要在座位上手舞足蹈地比划,折腾得满头都是汗水。

顾言笙眼看着安全带就要捆不住他,无可奈何地道:“你乖一点不要乱动,刚退烧哪来的力气?”

沈堪舆眨巴着眼睛道:“什么刚退烧,都退很久了好不好。”

“……是不是要让我拿甜甜的儿童座椅给你,你才能坐稳?”

“不不不不用,我坐稳,我这就坐稳。”沈堪舆冲顾言笙傻笑了一下,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颤抖地吐了口气,脸色十分苍白,似是力竭一般泛着灰。

心脏或许是负担不了他这样的情绪和动作,跳得太快了,他呼吸有些困难,头也晕得厉害,却不敢拿药出来吃,也不敢和顾言笙提开窗透气,只能朝着窗外,低低地喘着气忍着。

他隐约感觉到顾言笙在往他这边看,可能是看他突然安静,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想再跟他说点什么,脑子里却又因为缺氧而空荡昏沉得厉害,一时情急之下,最终是语无伦次地把自己心里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阿笙,你要是……不开心的话,一定要找人说,不要自己忍着,这样很伤身体的。等我明天把事情办好,你也可以、也可以打我或者骂我。你要……开心一点。”

顾言笙紧抿嘴唇,沉默地看着路况,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过了半晌才沉声道:“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

沈堪舆没有再出声,顾言笙转头看过去,人已经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在钓鱼,不禁摇头失笑。

顾言笙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将沈堪舆的座椅摇下去,托起他的脑袋给他垫了个靠枕,又取了毯子给他盖上。

盖毯子的时候,顾言笙看到他手里还攥着一只剥好的橘子,上面沾着些灰尘,应该是刚刚掉在地上的那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吃了两三瓣。

疼起来抓东西,生病了往外跑,掉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吃,这些都是谁教的他。

顾言笙丢了橘子,回来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已经不烧,但是也凉得吓人。

他调高了空调温度,准备回到驾驶座上,却听到耳边传来沈堪舆的声音,嘶哑微弱得他以为自己是幻听了,转头看到他干涸灰白的嘴唇费力地开阖着,他就俯下身去听。

沈堪舆并没有说什么胡话,只是一直在喊阿笙,喊着喊着眼睛就湿润了,眼泪打湿睫毛,顺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下来,越流越汹涌,顾言笙一边耐心地帮他擦,一边温声安抚着:我在,不哭了。

他想起他刚刚哭起来咬着衣袖忍着,恨不得使出浑身力气擦掉眼泪,生怕被他看到的样子,心里泛起丝丝的疼。

难过成这样,也只敢在睡着的时候哭吗?

明明当着他的面哭,也没有关系的啊。

沈堪舆回到家,宋黎已经把饭菜都准备好了,他免不了又被一顿怼,但他立马殷勤地献上自己买回来的水果大礼包,甜甜一看到山竹就眉开眼笑口水直流,宋黎一看孙女高兴,也就懒得和沈堪舆计较。

“宝贝来,爸爸给你剥。”沈堪舆睡了一觉,体力和精力都恢复了不少,在左手不好使的情况下也成功地把山竹剥开了。

“好呀好呀!”顾雨甜兴奋得要命,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堪舆手里的山竹。

沈堪舆剥下一瓣果肉,送到女儿口中。顾雨甜嗷呜一口咬进去,立马皱着眉头苦着脸吐了出来:“酸!”

沈堪舆愣了一下:“怎么会酸,这个很甜的呀。你再试试,很好吃的。”

他又给顾雨甜喂了一块,她还是吐了出来,委屈地瘪着嘴:“不好次!难次死惹!!”

宋黎看不下去,从沈堪舆手里抢过来试了一块,气得转手就丢进了垃圾桶:“这种东西你都拿给孩子吃?根本就没熟好吗,要害我们宝贝拉肚子啊?”

沈堪舆茫然地看了看空荡荡的手心,又看了看垃圾桶,喃喃自语地说:“可是真的很甜的呀。”

“甜你就自己吃!”宋黎翻了个白眼,把顾雨甜抱起来,“甜甜,奶奶带你吃饭去,不吃你爸爸这些垃圾。”

“呜,爸爸敲坏!”

“对,咱宝贝不理他,坏死了!”

沈堪舆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就俯下身去,蹲在垃圾桶旁边,把刚刚被丢进去的山竹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口。

明明就……很甜很甜啊。

怎么会是垃圾呢。

顾言笙停车回来,看到的就是沈堪舆从垃圾桶里翻出山竹吃的画面,他脑子里“轰”的一声,愠怒地喝道:“沈堪舆,你干什么?”

沈堪舆被他吓了一跳,山竹又掉进了垃圾桶,他急急忙忙地又想捡出来,顾言笙两三步上前扣住了他的手腕,低叱道:“这是能吃的东西吗?”

沈堪舆愣愣地看着突然发脾气的顾言笙,不知所措地道:“是……是丢掉的,不是新鲜的,新鲜的我没碰,这个我、我可以吃吗?”

顾言笙看他还想去摸垃圾桶,抬腿就把垃圾桶踹得十万八千里远:“丢进垃圾桶里的就是垃圾,你捡地上的东西吃就算了,垃圾桶里的东西也要翻出来吃,这些东西这么脏,你妈妈没教过你病从口入吗?”

“我……我妈妈……”关于父母教育这一块沈堪舆几乎是一片空白,他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却是无话可说无从辩驳,最终只能抬起头哑声哀求顾言笙,“阿笙,你让我吃吧,我觉得……有一点渴。要是生病的话,我就出去外面,我不在家里待着。”

顾言笙看着他干裂到有些渗血的嘴唇哆嗦个不停,顿时发不出火了,侧过头深深吸了口气,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放在沙发上,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里:“没人会把你赶出去。先喝水。”

“谢谢阿笙……”沈堪舆怔怔地接着,渴得嗓子冒烟却没敢把杯子拿起来喝,就这么抓着杯子摩挲了一阵,才轻声说,“阿笙,这个杯子是甜甜的,我、我不能用了,会弄脏的。”

他说完就把杯子放了下去,撑着沙发局促地站了起来:“我房间里有水,我这就去喝。”

顾言笙这回是真是忍无可忍:“坐下!你房间的水都放了几天了,放都放坏了还能喝吗?”

沈堪舆腿一软就乖乖坐了下来,茫然地问顾言笙:“水也会放坏吗?”

“不然?”顾言笙不想跟他多说,从桌上的袋子里拿了一只山竹出来,两三下剥开递给了他。

沈堪舆愣愣地看着顾言笙,摇摇头开口想说话,却渴得先呛咳了两声,话说得极为嘶哑费力:“阿笙这个你吃吧,我吃浪费了。”

宋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立刻阻止道:“阿笙别吃那东西,酸得要死。真不知道这个沈堪舆除了会打游戏还会干什么,买个山竹跟买酸豆似的。给他自己吃可不浪费,浪费钱倒是真的。”

沈堪舆低头默默地听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红。

宋黎一直不喜欢他,什么难听话都说过,他听久了也都习惯了,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真的什么也做不好。

本来打游戏打得好,可以帮阿笙赚点钱,可是现在他的左手已经很难操控键盘,以后可能连游戏都打不好了。

他亏欠了阿笙这么多,却没有能力偿还给他了。

他搓了搓眼睛,微哽着道:“阿笙……对不……”

“我喜欢吃酸一些的山竹才让他买的,你别说他,”顾言笙语气生硬地对宋黎说完,转头对沈堪舆就换了平缓温和的语气,“没事了,你不用道歉。”

沈堪舆怔怔地看着他。

宋黎吃了自家儿子的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喂孙女吃饭去了。

顾言笙默不作声地尝了一口山竹,真的酸得厉害,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也太酸了,你别吃了。”

他伸手就想扔垃圾桶,沈堪舆眼疾手快地抢过来:“别别别!我吃,我吃!”

他掰着果肉就往自己嘴里塞,因为动作太急,手指有些颤抖,却是没几下就吃掉了一半,还乐呵呵地冲顾言笙满足地笑:“我真的觉得很甜呀,主要还是阿笙你给我剥的,就更甜了!谢谢阿笙!”

顾言笙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么酸的山竹吃出甜味来的,他想阻止他,看见他吃得那么开心的样子又不忍心。

他是不是,没有吃过甜的东西?

会不会给他一杯白开水,他也会说那是甜的?

顾言笙趁他吃山竹吃得开心没什么防备,把那杯温水送到他嘴边,他懵懵懂懂地就喝了一口。

“水里加了糖,甜吗?”顾言笙试探地问。

“甜,比这个山竹还甜呢!”沈堪舆点点头,眉眼弯弯地笑着,笑得眼底的小卧蚕都拱了起来,在室内暖黄色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果然……

顾言笙眸光微黯。

水里明明什么也没加,就是一杯寡淡无味的白开水而已。

沈堪舆晚上睡得不好,因为心脏不舒服,很难平躺入睡,他又只有一个枕头,没办法垫高了睡,总是没睡多久就会胸闷气喘地醒过来,于是第二天他起得特别早。

时间很充足,他把甜甜和阿笙的早饭准备好,出门的时候天还只是蒙蒙亮,他想着时候还早,他走路去医院可以省点钱,还能顺路把妈妈喜欢的蛋黄酥买了。

蛋黄酥的铺子很早就开了,沈堪舆走到的时候上早班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队,他站在队伍后面,在一阵一阵的秋风中冷得轻轻发抖。

他越来越怕冷了,这个冬天应该会很难熬吧。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过得了这个冬天,如果能过得去的话,明年春天他想带甜甜去看城郊的百里花海,把她打扮成花仙子,帮她拍很多很多漂亮可爱的照片,告诉她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公主。

他之前答应过她的。

只是孩子现在应该不需要他了,所以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兑现不了诺言的话,她也不会怪他吧。

不知不觉就排到了自己,沈堪舆要了两盒蛋黄酥,抱在怀里快步走向了医院。

沈堪舆以为去到医院就能见到家人,但他在前台询问的时候,就有一个女医生过来找他:“你是堪舆吗?”

沈堪舆愣愣地点头。

“我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叫我林姨就好,”女医生温和地笑道,“跟我过来吧,你妈妈在忙,我带你去做配型。”

“啊,林姨好,”沈堪舆连忙鞠了个躬,“我妈妈她……不过来吗?”

“嗯,她忙着照顾你爸爸呢,托我过来帮个忙。”

“哦……”沈堪舆失落地点点头,“那……林姨能不能帮我找个人,帮我把这个带给我妈妈?”

他把抱在怀里的蛋黄酥拿出来给林姨看:“这个。”

“可以,我找个护士帮你送过去。”林姨接过蛋黄酥交给了一个小护士。

“谢谢林姨!”沈堪舆笑着道谢。

“没事,”林姨一边带着他往前走,一边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一会要抽很多血打很多针的,应该受得了吧?”

“可以,没关系的。”沈堪舆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脸上一直笑眯眯的,林姨甚至怀疑自己接错人了,这和自己好友描述的叛逆小混混根本不符。

沈堪舆没有想到做配型也会这么辛苦,不只是抽血打针,被各种各样的仪器扫射检查也让他特别难受,做的过程中借口上厕所,跑去洗手间吐了好几次,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吐不出什么,只是干呕到喉咙生疼。

他把心电图和心脏彩超放到最后才做,终究还是查出了问题,医生初步诊断是扩心病,左心室扩大,有早期心力衰竭症状,建议不要做肝脏移植,有一定生命风险。但既然是为了救自己的家人,在没有其他合适肝源的前提下可以选择移植,当然术前会签署声明,一切后果自负。

这些话林姨听了都心惊胆战,沈堪舆却听得笑了起来,眼睛亮亮的,走出医生办公室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不知名的小调子,看得出来是真的开心。

“堪舆,你不害怕吗?”林姨忍不住问。

“不害怕,”沈堪舆笑眯眯地道,“做手术的时候,只要想到另一边是爸爸,就不会害怕啦。”

“我是说,”林姨迟疑道,“你不怕死吗?”

“……也不怕。”沈堪舆脸上笑容不减,只是眼睛更亮了。

他不怕死,就是会很想念阿笙和甜甜,还有爸爸妈妈和哥哥,以后都见不到他们了。

见不到阿笙的《沧海笑》一炮打响,见不到甜甜长大,见不到爸爸恢复健康,也见不到哥哥结婚生子。

想到这些,他还是会觉得很难过。

但是听说,打了麻醉就像睡着一样,死掉了也不会有意识,不会再觉得难受了。再怎么想念,再怎么难过,也就剩麻醉生效前的最后一秒了,没关系的。

就是,他很想跟他们好好道个别。

会有人听吗?会有人跟他说再见吗?哪怕是下辈子再见,会不会有人跟他说一句呢?

应该不会有吧,没有人会希望下辈子再遇见他了。

他爱的那些人,都……不会再见了吧。

没关系的,只要他们都幸福安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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