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12-22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賢三 主角:S 克里斯托弗
这天吃过午饭,丈夫突然对S说:“克里斯托弗等会儿要来。”
“什么?!”
“对,咱们高中的同学。”他像是准备了个惊喜的小女孩似的,扬起眉毛,“我上周邀请了他,大概……”他抬手看了看表,“嗯,五分钟后就到了。”
“天……你怎么不早告诉我?”S显然吓坏了,没等丈夫反应过来,立刻冲进了卫生间,刷牙洗脸,匆忙刮了胡子,拍上须后水,忙成一团。丈夫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我们那么多年没见了,我总不见得穿着睡衣见老同学吧?”“宝贝,你穿什么都可爱。”S一把推开他,冲进卧室里找衣服,嚷嚷道:“你可没穿睡衣!”
他想找一件色彩明快的体恤衫,好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顺便再套上自己从不肯拿出来的浅蓝色短裤,将自己屁股的形状包裹出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有这样的念头,所有青春时代的记忆慌乱地涌入,汩汩将他淹没。克里斯托弗是他——如果这个年纪的S还愿意承认自己尝过爱情的滋味的话——唯一一个疯狂爱过的人。彼时他才16岁,年轻人的暑假总是充满精力又无比漫长,他从道奇太太的院子里抓了一把迷迭香,跑到克里斯托弗家门口,躲在他卧室的窗台下学习青蛙叫,叫得四不像。很快,克里斯托弗打开窗,笑嘻嘻问他:
“你来做什么?”
“嘿,咱们烤鱼吧。”
“你说什么?”
S扬了扬手里的香料,咧开嘴笑:“我今天上午看到河里有不少鳟鱼,钓不钓?”
“我…… ”克里斯托弗为难地朝身后看了一眼,对他讲,“我爸爸是不会让我碰他的钓具的,况且我还得做家庭作业。”
S露出狗狗般的无辜眼神,朝他轻轻抖动着迷迭香:“我还可以回家拿上盐和柠檬。”
“可恶!好吧,你等我五分钟,我们在河边碰头!”
他们从没有考虑过仲夏午后的阳光会不会把人晒得鼻梁通红,两人穿着色彩明快的体恤,在河水里嬉戏着,一开始还想着钓鱼,最后不知怎么地玩起了别的。“你有钱么?”“我有五块。”“咱们去买瓶啤酒吧。”S从草坪上坐了起来:“我们没有身份证。”克里斯托弗想了想,一头载回草坪,和S平躺在一起,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大块低垂的云朵缓慢地漂浮,像巨鲸,温柔从你眼前游过。四周传来各种鸟鸣声,S身上汗津津的,嘴里嘟囔道:“好热。”然后闭上眼睛。他开始在脑中假象一幅幅画面,克里斯托弗会起身,凑近,然后低头吻自己的唇,二人在波光粼粼的河边相拥,闻着彼此的汗液,然后一个人先扯下身上的衣服,将另一个人压在身下。可惜这些画面都没有出现,克里斯托弗只是推了他一把,讲:“那就买橘子汽水吧。快点,可热死我了。”
S吸了吸鼻子,穿上那条浅蓝色的短裤。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条裤子惊人地缩水了!S维持着那样的姿势好几秒,几乎不敢相信,又使劲拽了几下,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已经穿不上这条裤子了。“这怎么可能?”他立刻除掉身上的睡衣,只穿内裤走去镜子前,甚至还把灯打开,头一次如此仔细地端详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是朋友嘴里的排骨精,肚子明显凸出,一捏就是一把赘肉。大腿像两根干燥的树干并列在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改怎么挪动它们。“该死!”S转过身子,试着检阅一下屁股,然而屁股好像也瘪了不少气,镜子前的故事成了道奇太太的孙子丢了两个苍白的气球,它们卡在树干上,几天后一点点瘪下去,耷拉在那里。S可能有至少五年没有自己看镜子了,他惊得不敢相认。
“亲爱的,你觉得我胖么?”
“什么?”
他只能扯开嗓子朝客厅喊:“我胖吗?”
“你一点儿也不胖!宝贝!”
S深深蹙眉,猛吸一口气,把肚子收紧,挺胸提臀,模样好像又过的去了。“我可能还没有发胖。”他自言自语,换上了平时穿惯的灰色上衣,不死心似的走近镜子,观察起自己的眼睛。曾几何时,他的这双眼里只盛得下克里斯托弗,整个青春时代对爱情的幻想成了这个英俊男人的倒影,令S整夜失眠,对着他的照片自渎,闭上眼就是蓝天白云,和他从水里跳上岸时,满是水渍的肌肉。那次失败的钓鱼之后,小镇的孩子在夏天迎来了年度狂欢——为期一周的暑期嘉年华。S看妹妹骑自行车,和她的伙伴去游乐园,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票,犹豫要不要开口。在这个场合邀请他的话,怎么都显得很奇怪吧?他们会站在星光璀璨处的摩天轮下,周围满是人群,小丑、冰激凌和远处云霄飞车那传来的尖叫,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临死前别人满足你的愿望那样美好。他在房里如焦虑症发作一般来回走动,自言自语,手心的汗快要将门票洇潮。
这时,有人把他卧室的窗户拍得啪啪作响,是克里斯托弗。
S睁大眼睛冲了过去,笑盈盈问他:“干什么?!”
“呃…… ”克里斯托弗闹闹了头,略显为难地说,“今晚有安排么?你别告诉我你也要去嘉年华。”
“我不去。”S耸耸肩,赶紧把票扔在身后,“嘉年华?上帝,我又不是8岁的孩子,谁会喜欢那玩意儿。”
“是吧。”克里斯托弗翻窗而入(在S眼里就和罗密欧做的那样)跳进他卧室,从包里拿出几张CD和电影录像带,“瞧瞧我最近发现了什么。”那个夏天,他们窝在闷热的卧室里听着最新的摇滚专辑,S已经忘了乐队的名称,不是涅槃就是齐柏林飞艇,音乐震耳欲聋,他们玩起了空气吉他,彼此约定要组个乐队,乐队的名字就叫“非流行自由”,S说太俗了,克里斯托弗讲,那就叫“塞弗林小妞”,不知道是不是在取笑S,S跳到他的身上,二人扭打成一团。他们说要在今夜组成校园内最猛的一支乐队,嘉年华都是给小女孩和娘娘腔准备的。
S就是那类娘娘腔,没有几个朋友,从没有被男人约出去过。从没有,哪怕一次。一般正常人的青春期就是充满了酒精、烟草和各式各样的bang bang,可惜S对此一无所知,高中毕业后,他原以为自己会加入狂欢派对,然而就和所有典型的书呆子一样,大学几年,没有人在乎他,然后毕业工作,在成熟男人圈子里也没有什么市场,说来可怕,他在24岁的时候还是处男。当然了,18岁疯狂的暗恋因为高中毕业而收场,他们当然也没有组成什么像样的乐队。一切美好的愿望被寄托在未来,25岁,26岁,27岁,他总是和所有其他天真烂漫的人类一样告诉自己:总有一天,爱神会降临。
他凑近镜子,发现自己竟然有着两道深深的鱼尾纹。
“什么?!”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周皮肤,开始对镜子摆各种夸张表情,大笑假笑媚笑,那两道鱼尾纹紧紧跟随,就贴在他的脸上上下舞动,哪儿都不去。更可怕的是,S紧接着发现自己的皮肤还保留着高中时代的痘印,坑坑洼洼,无处不在,脸皮笑一笑就扯成了五百岁的老太太。
天,难道这就是他从没有过任何艳遇的原因吗?自己丑得就像个中世纪的女巫!
“亲爱的,刚刚克里斯托弗说他堵在了路上,可能要晚点到。”
“哦……没事。”S还没能从这个打击中回过神来,垮着脸,如活死人般走出卧室,无视丈夫,径直走去院子。
今天的阳光和自己年轻时的别无二致,懒洋洋的,远处有鸟叫。他心不在焉地坐上藤椅,花园里的玫瑰已经开得如火如荼,散发着香气,但是S此刻只是在想:是这该死的日照让自己老得这么快么?克里斯托弗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开始在30岁之后发福,微微谢顶,每周付着房贷和其他雪花一般的账单,每三个月都要飞去阿德莱德开个会。他们曾经是多么好的朋友啊!S紧握住藤椅扶手,渴望着他的到来。我已经不奢望什么爱情故事了,他只想找个能说得上话的老朋友,回顾一下往昔时光,谈谈他们年轻时熟悉的东西。“我他妈根本不在乎那些!”他开口对玫瑰咒骂,“我可能年轻的时候就这副鬼样子!谁他妈在乎爱情?”他口齿不清说着些颠三倒四的话,丈夫探出脑袋问他:“要喝茶吗?”“不了,谢谢。”S从胸腔里挤出最后一点空气,随后瘫软在椅子上再也不动弹。
由于不知道克里斯托弗什么时候来,他和一个垂死的老头一样眯眼睡了五分钟,只不过心里关了几千只蝴蝶,飞得七上八下。终于,他再也等不及,拿起手机上网搜索:有皱纹怎么办。看了几页,除了建议健康饮食和定期运动之外,就是医美打针的广告。他不死心,继续搜索:中年男人,这下满屏出现的是治疗前列腺的广告。“上帝的份上!操!”他换了个精确点的关键词,搜索:34岁男人,然后举起手机,仔细阅读:“承认吧,你永远也无法感觉到活力四射了。操!”他放下手机,快要被绝望淹没。
明明,自己明明还是个年轻人啊。
S在此之前从没有步入人生另一个阶段的感觉,在他眼里,中年人——甚至是成年人这个字眼依旧是属于他父母的,只有他父亲才能徒手修好厨房的水斗管道,只有他母亲才能应付圣诞节的一大桌子菜,他……哦,天,他甚至都不会去想这些,更别提试着去做了。此外,他还保留着年轻时的习惯,热衷于炸鸡,冰激凌,惧怕上班,痛恨人类,抱怨着一切可抱怨的事情,就像个16岁的无知又可耻的孩子。什么时候,衰老和死亡就这样悄悄地爬上他的双腿呢?
“死亡”这个念头出现的那一刹那,S不禁坐直了身子,背后激出了一点冷汗来。自己正在死亡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什么他离记忆里高中时代的自己那么遥远,离沉闷又绝望的明天那么近?
知道克里斯托弗为什么没有去嘉年华的原因是在几天后,有人告诉他,克里斯托弗被他女朋友甩了。他可从来不知道这小子还有个女朋友,一开始他只当是个笑话,直到越来越多人告诉他,是真的,并且展示了照片,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玛丽莲那个婊子竟然是克里斯托弗的女朋友。去他妈的好哥们!S哭了整整小半个夏天,而与此同时,有人告诉他克里斯托弗又和玛丽莲和好了,在他躲在小屋里哭的时候,他们俩正在某个家长的度假小屋里bang bang,激情四射,满是汗液。如果从克里斯托弗口中说这个故事,S可能就和他遇到过的众多呆子一样,是个呆头呆脑,有点可爱的家伙,仅此而已了。
S已经有点淡忘了那种伤心欲绝,全世界崩溃的感觉,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有爱过什么人了。年轻时代的所有感觉都被荷尔蒙放大,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个嘉年华,然而现在,纵使看到上帝降临在纽约地铁站,一声令下,然后身后一排排的天使开始整齐地朝地铁人群发放“同性恋有罪”和“抵制避孕套”小册子,他或许只会耸耸肩,从兜里掏出两片阿司匹林就着矿泉水喝下,对耶稣说:“我上班不会迟到吧?”遑论爱情等那些天花乱坠的东西。
这就是他现在对这世界的反应。
S看着自己的手,纵使肚子肥得流油,他的手指却皱得和瓦楞纸一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变了,死亡悄然不绝地攀住他,一点点往上爬,玫瑰的清香和这个夏日时光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如同16岁那年汹涌而来的心碎一样,在这个平静的午后,死亡在一瞬间侵袭而来,淹没他,拥抱他,令他幡然醒悟,他已经走过了他最好的时光,接下来的一切就是在为某件事做准备罢了。“可我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S重新放软了身子,任由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乱。
和克里斯托弗单方面分手之后,他赌气删光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几天后又老老实实地重新添加回去。心碎过后,他忍不住开始遐想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遇到爱情,和电视里上演的那般惊心动魄,也会想自己老了以后会是什么光景,有人爱吗?孤独吗?为了感受那种“深沉”的感觉,他尝试了抽烟(不是很喜欢),酒精(相比较之下还是橘子汽水更好喝些),晚归(夜里的风很凉)等各种寻找痛苦必经之路,获得了一点肤浅的结论,死亡很酷,孤独很酷,正在琢磨这些的我很酷。他在大学时代写起了一点文章,拿起笔的那瞬间他恍惚以为自己即将写下文学史上第二篇《少年维特之烦恼》,等写完后的三个月才发现这个浮夸的时代,没有人会留心他这样的天才,于是他郁郁寡欢,才不得志,在夜里三点开始思念克里斯托弗。他是真的爱过他。
这时,丈夫从厨房里走出来,对他说:“宝贝,城东好像出了起车祸,克里斯托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
“嗯。”S点点头,将视线投向头顶的天空。碧蓝如洗,云朵和十几年前的一样,缓缓拖动着类似的轨迹。
现在他可很少想起孤独或者快乐这样的字眼了。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可没有人告诉那时的年轻人,你会拥有一个叫做手机的移动电话,你可以联系上任何你过去丢失了的人,也可以不用去图书馆学习,只要上网,就看到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信息。有个叫人工智能的东西会取代很多工作岗位,在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以为父亲会做一辈子的抄写员。一辈子可是个十分有分量的词,约等于永恒。然而可怜的S已经搞明白,一辈子快得就和那天下午,他和克里斯托弗并肩躺在草地上的时光那样短暂。
他哪里还有那个愚蠢的精力去思索爱与被爱,他明白,再过下一个二十年,一切会在科技的发展下变得更糟,变得无法想象。他的脑神经会开始衰老,骨头硬得走不动道,但是他还是得适应、追赶自己看不懂的潮流。短短二三十年可不会改变社会推崇年轻人的事实,嘿,现在可还有人笃信女人比不上男人,黑人都是懒鬼呢,那时必定会有新的年轻人会嘲笑他,骂他“什么都不懂的老东西”,他很难找到新的工作,学不会新的技能,或许还要经历一次战争。他只能在一遍遍对往昔的追忆中紧紧握住生命,意识到它他妈的一点都不珍贵,却还是死死地攥紧它,品味着衰老等于孤独本身这个事实,死亡,一点点,一步步,面对眼花缭乱的世界,往下走去,他诠释着死亡,死亡成全了他。
S盯着那片流向永恒的云,不再说话。克里斯托弗或许下一秒就来,也或许永远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