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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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敲门声响起时,程景森正在抽事后烟。

床上躺了一个栗发男子,一面喘气一面说,“Sean,你太棒了,明晚你还来么?”

程景森垂眼抽着万宝路,猩红的火光在指间明灭不定。

门上传来两下叩响,他沉声说,“进来。”

饶晟推开门,对于室内的一切熟视无睹,“瑜姐的电话,你接吗?”

程景森蹙眉问他,“哪个瑜姐?”

饶晟已经走到他跟前,“常瑜。”

程景森愣了一下,对于这个名字带来的记忆,来势迅猛又后劲虚弱地在他记忆深处翻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湮灭了。

他面无表情地拿过手机,说了一声“喂”。电话那头的女声暗哑温和,却很直白地扔下一句,“阿森,我快死了。”

程景森没有立刻回应,常瑜又说,“我要跟你托付个人,有空你来一趟吧。”

他们已有三四年未见。程景森却什么也没问,应了一个字,“好。”

常瑜说,“那我在茶餐厅等你。”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程景森把烟头在床头柜上摁熄,又放了一张一千美金的支票。

栗发男子一把攀住他的手臂,“Sean,明天你还来吗?”

程景森神色冷漠,仿佛刚才那个在床上纵情声色的人根本不是他。

“收好支票,别等我电话了。”他说完,拨了一下男子额前的碎发,在他脸上轻轻一抚,起身披上大衣,出了门。

这晚纽约下着很大的雪,几乎到了断路封城的地步。他带着饶晟和奚远两个心腹随从,去了一趟唐人街。

常瑜的癌症已到晚期,决定放弃治疗。她回到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茶餐厅,说就是死也要死个舒服自在。

程景森推门而入时,她刚散了一席麻将,正坐在柜台后面饮茶。

程景森把随从留在门外,穿过窄小店面和稀稀落落的两三桌客人,走到她身边。他俯下身的同时,常瑜的手已经伸了上来,摸着他的一侧脸颊。

她说的第一句话是,“阿森,你还是这么好看。”

程景森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然后似笑非笑地看向常瑜,“瑜姐也一样漂亮。”

常瑜闻言轻喟,“你这张嘴还是这么甜。”

程景森顺手拉过一张凳子,在常瑜身边坐下,“瑜姐有什么要嘱托的?”

常瑜的视线从他脸上恋恋不舍地转开,对着一个正从面前经过的餐厅帮工道,“去叫尹寒,让他下来一趟。”

说完,转回眼来继续看着程景森。

程景森也不说话,由着她看。他心想一个将死之人,又能有几眼可看的,想看就看吧,无非是留个念想。

不过一分钟,楼梯就传来均匀平稳的脚步声,继而一道瘦削身影走到了柜台前。

程景森抬起眼来,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少年,穿着卫衣和运动裤,略长的头发在脑中随意一扎,神色微淡地站在他们跟前。

“尹寒,”常瑜笑着招呼他,“来,叫程先生。”

少年冲着程景森客气又疏离地叫了一声,“程先生。”

程景森略微点了一下头,一旁的常瑜立刻介绍,“阿森,这是我小妹的儿子,高中读到最后一年了。我小妹和妹夫前年在国内死于车祸,我想办法把他接到身边。他脾气很好,做事也聪明。”

说着,停住了,看向程景森。

话说到这里,程景森心知肚明,“瑜姐,你侄儿还小,不要到我这里来罢,我这里的规矩,你是知道的。”

常瑜听他这样一说,有些着急,“他没有别的亲人,我这间铺子生意虽然过得去,但也没有大钱可赚。阿森,你就照着你的规矩来。我知道你现在不同往日,想去你手下做事的人可以排上一条街。但是尹寒才十七岁,刚来美国两年,托给谁我都不放心,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他一条出路吧。”

程景森看着常瑜,面上声色不动,店内明亮的灯火仿佛照不穿他眼底的冰层。过了约莫半分钟后,他挑了一下眉,说,“行,那我今晚就带走了。”

常瑜还来不及为他的应诺而高兴,笑容立刻又凝在脸上,“今晚......?”

“瑜姐,我这里都是当场的买卖。”程景森说得轻描淡写,“你可以把他留在身边。唐人街这么多生意,你侄儿不愁没有饭吃。”

常瑜此刻终于知道,自己眼前这个男人,早不是多年前和她有过鱼水之欢的少年。

这些年她不时听到有关他的消息,并非是牌桌上添油加醋的传闻,而是实实在在的本事。他能亲自来这一趟,已经给足了她面子,若是此刻她有丝毫犹豫,过后想再托付,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尹寒,你快、快跟着程先生去吧。”她急忙招呼站在跟前的少年,“赶紧上楼收拾一下东西......”

程景森扬手打断了她,“东西你让人收拾好,过两天奚远来取。”

说着,站起身来,已不欲久留。

尹寒神色微怔,他知道姨妈想将他托付给这位旧识,却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快就要从家里搬出。一时间不知是该走该留,愣在原地看着已经站起身来,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程景森。

“叫尹寒是吗?”程景森站在他跟前,目光冷峻地将他打量一翻:大概175公分的个子,不算高,胜在骨相优越,皮肤比一般华人更白,反衬得发色尤为漆黑,一双眼睛惊人的漂亮。虽说是常瑜的近亲,跟她却不太挂相。瑜姐当年是艳丽型的女人,一条街外都能捉到她柔软婀娜的身姿。眼前这个少年,生得清俊干净,置身于这间陈旧的店堂里,倒似有些格格不入了。

尹寒应道,“是,我出生那天是大寒,所以父母用了寒字。”说话时,虽然态度有些小心,但眼睛一直平视着程景森。

程景森不免在心里转了一个念,如今还敢这样直视着他说话的人,倒也不多了。

他转身看向常瑜,略微放缓声音,“你好好休息,周末他可以回来看你。”

说毕,转回身去,视线在尹寒身上一带,又听见身后的常瑜对尹寒催促道,“还站着干嘛,快去快去。”

就这样,进店时他独自一人,出来的时候,身后跟上了尹寒。

程景森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应下常瑜所托。

中国城这么大,和他有些旧识的人不少。他自然不会因为常瑜是曾经启发过他的第一个女人,就对她另眼相看。

只是在那间气息陈腐的店堂里,尹寒像一股清流一般,站在散发着油渍的桌椅之间,他突然心中一动。

他觉得那双眼睛里蕴藏着的某些东西,激起了他心底的欲望。让这个大雪肆虐的晚上,变得不再空洞乏味。

他一向是个相信自己直觉的人。所以他当即带走了尹寒,也带走了他和唐人街曾有过的最后一点旧日记忆。

茶餐厅外是一条小街,程景森他们开来的车停在四五百米外的一处泊车场。

尹寒只穿了一件单薄卫衣,刚从暖气开放的店内走出来,就被纷扬雪片洒了一身。他没有出声,也没有表现得瑟缩畏寒,挺直了肩默默走着程景森身后,直到一行人在泊车场外停下。

奚远抢先跑去开车出来,饶晟凑在程景森身侧低声说着什么,尹寒很自觉地站在外围,没有靠拢过去。半分钟后,一辆路虎开到眼前。饶晟躬身替程景森拉开车门,程景森却回头一扫,示意尹寒先上车。尹寒快步钻进车里,程景森继而在他身边坐下了。

车很快发动起来,雪夜的城市在路灯下隐隐发光。

尹寒压低了呼吸,心绪混乱地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后排座位只有他和程景森两人,车内空间虽然开阔,他却觉得压抑难耐。

此前他从未遇见过程景森这样的人,周身散发着一种让人不可忽视的压迫感。你从他眼中看不到任何感情,那种冰冷仿佛与身俱来,从他的骨骼和血液里流淌而出,要冻住触及到的一切。

尹寒在低频晃动的车里感到自己内心的惶惑不断扩大。他有无数疑问亟待提出,但最终都付之缄默。他不知将去往哪里,车外的道路纵横交错,铺展着一个阴沉未知的世界。他渐渐攥紧了双拳,试图控制住自己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惧而上下打颤的牙齿。

很快的,他听见身旁的程景森说,“暖气开大一点。”

驾驶座上的奚远应了一声好,尹寒很快便感到周身的温度上浮了几度。

此后的一个多小时里,汽车从曼哈顿下城区一直驶入长岛,除了程景森在途中接听过两次手机,再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当尹寒模模糊糊快要昏睡过去时,汽车终于在一栋别墅前停下了。

车门从外面被饶晟拉开,冷风夹着雪片灌入后座。尹寒一个激灵,眨着有些迷蒙的眼睛,手脚浮软地下了车。

别墅外相对排列的街灯照亮了雪中的一切。尹寒站在小径的一头,望向那栋裹着褐色墙砖的三层豪宅。

“以后就住这里,进去吧。”程景森双手插在黑色大衣的口袋里,话虽然是冲着尹寒说的,眼神却不曾给到半分。

尹寒难掩不安地点了点头,踏着雪,随在程景森身后,迈上了楼前的阶梯。

又一次猛烈的冷热交替,风雪被挡在门外,尹寒小心翼翼地进入温暖的楼内。

程景森冲着迎上前来的其中一个帮佣说,“给他安排一间客房。”然后把自己脱下来的大衣交给另一名佣人,没有多看尹寒一眼,独自上楼去了。

尹寒望着程景森远去的背影,心想,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呢,自己就像一件东西一样,被随手交付过来了......

两个佣人很快拿来毛巾帮尹寒擦拭头发上融化的雪水,而他呆呆站在原地,低声道着谢谢,任凭安排。

程景森走到二楼,即将进到书房前回头扫了一眼,视线中收入的画面,让他平稳的脚步倏然趋缓。

他毫无防备地落入了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或者说,尹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只待他一次回看。而在被程景森直视了两秒以后,尹寒却突然失去了对视的勇气,面色不安地垂下眼。

这一幕短暂的双目相交,却长久地留在了程景森记忆深处。

他这一生,见过无数的人,看过无数的嘴脸和眼神。却只有尹寒,留给过他那样一双目光。那其中不包含任何欲望,不试图从他这里索取或贪求,也并未表露出怯懦或卑屈,只是带着一种纯粹的探寻,穿越一切表象的、看着他。

尹寒最终被佣人从门口带走,领进了东面的客房。

程景森在二楼拐角处又站了片刻,推门进入书房。

夜已深,雍重座钟的指针渐渐转向零点。四下归于平寂,窗外落雪无声。

美国东岸的寒冬,才刚刚开始。

隔天是周末。程景森约了安旭药行的周老板上午十点吃早茶。

纽约的大麻生意从去年开始合法化,他早早确定了供货源头做好准备,过去一年里已赚得风生水起。但要收拢偌大一个中国城的销售来源,还需费些功夫,安旭药行是其中根基最深的一家诊所兼药房,背地里有些门道,程景森准备从它下手打开源头。

他走到一楼客厅时,尹寒正从别墅外面搬进一只大号行李箱。见到程景森下楼,尹寒推着箱子在门口站住了。

一旁帮佣的徐妈说,“我让他去吃早饭,他不肯,说要等您一起。”

——这么乖?程景森在心里无声一笑,盯着他,“箱子里有换洗的衣服吗?”

尹寒说,“还没打开看,阿姨刚让人送来,应该有。”

程景森本来打算独自去见周灿,这时倏然心念一动,“你去换身衣服,跟我出去吃饭。”

尹寒问,“穿戴什么有讲究吗?”

程景森心道,这孩子年纪不大,做事倒挺周全。

“别太随意就行。”他说。

尹寒拎箱子上楼梯时有些吃力,磕磕碰碰了几下,徐妈在下面叫他,“我再找个人帮你一起搬吧。”

他咬牙提上二楼,才转回身来说了一句,“不用,谢谢。”

程景森坐到沙发里,徐妈给他端上一杯美式咖啡,问他,“我们要怎么称呼你领回来的这位?”

程景森知道她意在打听八卦,“叫他名字就行。”

徐妈是在这里服侍多年的老人,说话比较随意,“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俊的小孩子?”

程景森也不瞒她,“常瑜快不行了,给我托孤。”

徐妈吓了一跳,“常瑜竟有个孩子?”

常瑜仗着美貌,做了很多年程景森生父的情人,这在当年的唐人街是个公开的秘密。

程景森说,“她哪有孩子。这是她的侄儿,据说父母死了,她想办法从国内接出来的。”

两人的对话到此为止,楼上传来脚步声,程景森回头一看。

尹寒穿了一件宽松毛衣,一条黑色牛仔裤,手里带着一件羽绒服,慢慢走到了楼梯口。

其实这就是很普通的一身,他却穿出了一种霁月清风的气质。

程景森在他下楼梯的同时掏出手机,给奚远发了一条信息:查查尹寒的来历。

——这世上本没有那么多美好生物。太好看的皮囊,往往掩盖住的都是妖孽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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