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1-12-15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梨花糖 主角:沈堪 顾言笙
沈堪舆做完了所有的检查,还是很想见家里人一面,他向林姨要了爸爸的病房号,走到门口却又徘徊着不敢进去,最终就只是在门口的长椅上坐着发呆,想着虽然隔了一堵墙,但也是离他们很近了。
医院里开着中央空调,他坐在长椅上冷得发抖,衣服又太宽大了,怎么收拢都会有冷风从空隙里钻进去。
怎么会……这么冷呢。
冷得他脑子都乱了,开始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在脑海里来去穿梭,最清晰的是小时候他抱住妈妈的大腿要抱抱,妈妈一脸无可奈何地把他抱起来的画面。
妈妈的怀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柔软的地方了啊,虽然每次都只抱那么一小下,可是好想再窝进去一次。
他是不是又开始做白日梦了。
耳边忽然响起推门声,沈堪舆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到李清从里面走了出来,脸上浮过一丝讶异的神色,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妈妈,”沈堪舆立刻咧开嘴笑起来,嘶哑地喊了声妈妈,“我都做完啦,还有一些检查结果要晚一些才出来,应该都没有问题,可以捐给爸爸的。”
他仰着苍白瘦削的脸,眼巴巴地看着李清,像一个考了高分想得到母亲夸奖的小孩。
李清神色缓和地对沈堪舆道:“嗯,林姨都跟我说了。”
“……哦,好,”没想到自己不是第一个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的人,沈堪舆有些失落地吸了吸鼻子,却在片刻后很快又笑起来,“对了妈妈,蛋黄酥……护士拿给你了吗?有没有趁热吃?好吃吗?”
李清点点头:“嗯,挺好吃的。”
沈堪舆屏息等到李清肯定的回答,立刻兴奋得两眼发亮:“真的吗?那我、我明天也给你买,每天都给你买!”
李清听着他孩子气的话不由失笑:“不用了,哪能每天都吃啊。”
“也、也对。”沈堪舆点点头,从口袋里翻出来一张银行卡,卡面是很多年前的风格,一对父母牵着一个孩子。
他双手把它递给李清:“妈妈这个给你,里面是我存的一些钱,你可以、你可以用它付爸爸的医药费,再买点你们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李清有些愣怔地伸手去接,沈堪舆紧张得一动都不敢动,生怕她不要,等她一接过去,他欣喜得手都在颤抖,扯着嘶哑的嗓子殷勤地道:“密码是你和爸爸还有哥哥的生日加起来,很好记的,忘记的时候加一下就好了。妈妈你看这个卡也很漂亮对不对?很像你们三个人,很有收藏价值的,钱用完的话也可以留着,不要……不要扔掉。”
最后一句,是哀求。颤抖而低微的声音让李清心底泛起涩意,她握着那张银行卡,轻轻地对沈堪舆笑了笑:“嗯,不扔。”
她这一笑,沈堪舆眼眶一红,眼泪差点就涌了出来,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低头迅速地揉搓眼睛擦掉那些咸涩的液体,与此同时心里好像涌出了一股热流,让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朝着她伸出了两条骨瘦如柴的胳膊,哽咽着道:“妈妈、妈妈,抱……”
他想说妈妈可不可以抱一下我,却被遏制不住的抽噎打断,等他再能说话的时候,却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了,只剩下盈满水光的眼里盛着的微薄希望。
李清终究是没有给他希望。他们已经疏离了太久,现在的拥抱显得太过仓促尴尬了。
她不知道这个拥抱对他来说有多大的意义,她不知道他穷极一生,把自己的所有都给他爱的人,只是想要一个温暖怀抱,却从来没有人真心地给过他,所以后来他再也没有力气走向任何人的怀抱,路途太远,路上太冷,他再也走不到了。
她说:“行了,都多大的人,还像小时候一样。我去给你爸爸开药,你先回家休息吧,说不定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
一瞬间,他的眼睛灰暗得像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空,只剩无边的空泛和死寂,笑容却从来没有消失过,一直挂在脸上,灿烂得像春日的暖阳:“好,我知道啦!”
他看着李清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转身朝相反方向的医院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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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堪舆回到家,顾言笙已经出门了,家里只有宋黎和顾雨甜在。
他想过去跟女儿说两句话,但是怕宋黎不高兴,便默默地绕到另一边去,直接进了自己的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就是把平常吃的药和其他一些零碎的物件放进装衣服的行李箱里,基本上他的东西就这么多,很快就能收好。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顾言笙昨天给他剥出来的山竹壳,他找人抽了真空袋子保存起来,也不知道能放多久,应该能放过这个冬天吧。
把自己的东西收好,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一件一件地想着自己还要做的事,然后一件一件地去认认真真做。
他把家里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桌子椅子茶几都擦拭得光亮如新。
他翻了衣柜和鞋柜,把顾言笙和顾雨甜松动的衣服扣子还有开线的鞋子都一针一线地缝得严严实实,有发黄的衣服就用洁净灵泡掉,发皱的衬衣就用电熨斗烫平。
他清理掉冰箱里放了好几天的食材,换了新鲜的放进去,快用完的柴米油盐酱醋都补了一份新的。
他把冬天的被子床褥都拆洗了,挂到阳台上晾晒。
他以为自己会做很久,但是不知不觉都做完了。他坐在桌子边拿起纸笔,想给顾言笙和顾雨甜写一封信。
明明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说,拿着纸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用笨拙又粗糙的笔触,在纸上画了简陋的卡通版的顾言笙和顾雨甜,让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然后用一个大大的爱心把他们严严实实地圈在中间。想了想又在他们的右上方画了一颗很小很小的星星。
画完了这幅画,他拿出了当年给顾言笙办的那张俗气的粉色爱心银行卡,用画纸将它包在中间,写上密码,整整齐齐地叠好,跟之前给顾言笙买的生日礼物一起,放在了他房间的抽屉里。
当面给阿笙的话,他怕他不要,他一定看到他就觉得烦,不会要他的东西的。
这样给他,应该会好一点,他应该会收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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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顾雨甜的生日礼物,沈堪舆还是想试着当面给一下,因为那是一个和田玉制的平安锁,他想亲手给女儿戴上。
他知道甜甜现在很讨厌他,甚至开始排斥他靠近,所以他先做了一份松软香甜的蛋黄仔,甜甜一闻到蛋黄仔的味道,动画片也不看了,啪嗒着小短腿就跑过来找爸爸:“爸爸爸爸!是蛋黄仔咩!”
“是呀,我们宝贝鼻子真灵。”沈堪舆把蛋黄仔端出来放在饭桌上,甜甜咕噜噜吞着口水,伸出小肉手就想抓一个来吃。
“等一下等一下,烫,”沈堪舆轻轻握住孩子柔软的手,“很快就凉了,等它凉了,甜甜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好不好?”
“好!”小丫头馋得不停吞口水,却还是有口水不停地流出来,沈堪舆无奈地帮她擦掉。
甜甜趴在桌子上,眼里只有蛋黄仔,一声也不吭,不像平时在顾言笙身边那样会缠着他咿咿呀呀地说这说那,沈堪舆知道甜甜不喜欢自己,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说错话把孩子惹哭,也不敢说话,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时不时替她擦掉口水,或者将她乱糟糟的额发勾到脑后,一句话也没有说。
等他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比刚才嘶哑了许多:“宝贝,可以了,可以吃了。”
“好哒!”甜甜立刻伸手抓了一个蛋黄仔放进嘴里,然后兴奋地扑腾着小短腿,“好次好次!炒鸡好次!”
“慢慢吃,都是你的。”沈堪舆伸手摸了摸孩子柔软的后脑勺,笑容温和中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哀伤。
他趁甜甜吃的高兴,连忙把平安锁拿出来,献宝似的在甜甜面前晃了晃:“宝贝你看,这是什么?”
“是什么?”甜甜好奇地睁大眼睛,“好漂酿!”
“是爸……”沈堪舆话说到一半,喉咙忽然梗了一下,就不敢说实话,仓促地改了口,“是爹地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爹地太忙没有时间拿来给你,爸爸帮你戴起来好不好?”
“好呀好呀!”甜甜塞了满嘴的蛋黄仔,含糊地应道,“可四甜甜的生日还没有到呀,为什么现在就有森日你物惹?”
沈堪舆愣了一下,苍白的嘴唇张了张,哑声仓促地道:“因为、因为爹地太爱甜甜了,我也跟他说到生日再送,他都等不及了。”
甜甜对这个答案特别满意,咯咯地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沈堪舆也笑着,俯下身去将平安锁扣在了女儿的脖子上。
“爸爸,这个有什么用呀?”
“这个啊,这个可以保佑我们甜甜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幸福,而且永远都能吃到最好吃的蛋黄仔!”
“哇!太棒辣!!”
沈堪舆笑着帮甜甜擦掉嘴角的蛋黄仔沫,眉眼弯弯地道:“甜甜喜欢吗?”
“喜欢!”甜甜抓起平安锁,吧唧一下亲了一口,“爹地真的最爱我辣!”
沈堪舆用力点头:“是呀,爹地最爱你了。”
你也要像之前答应爸爸那样,永远都最爱爹地。
爸爸也很爱你,真的很爱你,但是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了,就当爸爸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你才会永远都开心快乐。
沈堪舆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他也怕自己再多看孩子一眼就会舍不得,便摸了摸甜甜的脸让她慢慢吃,他则拖起行李箱,匆匆走到了门口。
甜甜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放下咬掉一半的蛋黄仔,跳下椅子就追着到了门口:“爸爸你要去哪里?”
沈堪舆没想到她会追过来,他僵硬地回过头,愣愣地看着孩子清澈无辜的大眼睛,鼻腔抑制不住地酸涩起来,眼睛也跟着阵阵发热。
“爹地每次拉着大箱子都要出去很久,你也要出去很久吗?”甜甜委屈瘪了瘪嘴巴,“什么时候回来呀?甜甜还想吃很多蛋黄仔。”
沈堪舆心都绞成一团,却是努力笑起来,蹲下身去抱住孩子,亲了一下她肉嘟嘟的小脸,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道:“甜甜会有更好吃的蛋黄仔的,相信爸爸。”
他的声音哽咽得都在发抖,他自己却没有察觉,仍旧笑着在女儿耳边轻声道:“宝贝,爸爸先走了,再见了啊。”
他怕被孩子推开,所以只抱了很短暂的一下,就松开了手,却已经是满足到眼眶都湿润了。
宝贝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听我的道别。
爸爸永远都爱你。
—
沈堪舆道了别,就没有再回头。
顾雨甜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房门,伸出小肉手摸了摸自己湿润的脸蛋。
她没有哭,可是脸上为什么会有泪水。
她年纪太小,想不明白,默默地走回桌边,想继续吃蛋黄仔,却一不小心把剩下的半碗蛋黄仔都打翻了。
她愣愣地看着掉了一地的蛋黄仔,瘪了瘪嘴就开始嚎啕大哭。
奶奶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地过来抱她哄她,说会给她买更好吃的蛋黄仔,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越哭越想哭,怎么都停不下来,就是想哭。
她哭得脸花了头发也乱了,嗓子哑了力气也没了,就抱着奶奶的脖子抽抽噎噎地说想要爸爸。
奶奶,我想要爸爸。
甜甜想要爸爸。
可是她觉得,爸爸不会再回来了。
沈堪舆拖着行李箱,住进了自己提前很久就找好的房子。想着自己可能也不会在这里住很久,就只是简单地把床铺好,生活用品摆好。
这个房子出租价格低廉,采光非常一般,屋子里潮湿阴冷,他坐在唯一有阳光映照的窗边,时不时还是会冷得发抖,不得不多穿了几件衣服,裹着被子蜷缩成一团。
他将在路边买回来的皮蛋瘦肉粥放在窗台上打开,准备趁热吃几口,又突然想到自己应该给顾言笙发个短信,让他多回家陪陪甜甜,不然小丫头想念他,三更半夜睡醒了会哭。
他原本编辑了很长的一段,然后又全部删掉了,只留下简简单单的两句话:阿笙,我有事回家了,你早点回家陪甜甜。
他放下手机,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水,而且粥已经凉了。
他试着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反胃恶心,怕会因为自己的体质问题影响到肝移植手术,只能按着胸口反复吞咽着喉间的酸涩,等反胃的感觉不那么强烈,再慢慢吃下一口。
一碗粥吃了一个多小时,总算是吃下去小半碗,他擦了擦脸上的虚汗,休息了一会儿准备再吃一些,却猝不及防地被呛得咳嗽起来,又激醒了压制下去的反胃感,克制不住地将好不容易吃下去的粥全都吐了出来。
后来便是吃一口就吐,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这样不行,三天后就要做手术了,林姨说过他必须把身体养好一点,不然会影响到手术安排。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窗外的夕阳,搓了搓有些湿润的眼睛,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他特意带回来的几袋营养液和注射器。
为了省钱省时间,他很久之前——久到还在上学的时候,就跟一家诊所的护士姐姐学会了自己给自己打点滴。虽然好久都没有打过了,有点不熟练,但好在重要的细节都没有忘记,很顺利地就开始给自己挂起了营养液。
营养液注射毕竟比不上食物进补,吃不下东西让他整个人都昏沉疲倦得厉害,他一只手挂着水,一只手攥着那只封在真空袋子里的山竹壳,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它,喃喃地喊了声阿笙,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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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沧海笑》正式上线,由于在内测和公测阶段口碑就极高,又有多家老牌互联网公司注资,上线当日就在各大软件商店分别斩获数千万的下载量,微博热度居高不下,不少游戏网站都争相发布名不副实的游戏攻略,只为蹭得一波热门IP的流量。
为此游娱工作室特意举办了一场庆功酒会,实际上也是为《沧海笑》的第二轮融资做准备工作。
《沧海笑》一夜爆红,早年投入的资金正在以翻倍的速度迅速回流,顾言笙多年心血终成硕果,可苏桐却在他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他甚至问他,酒会能不能推迟几天再举行。
“阿笙,趁热打铁的重要性你很清楚,况且邀请函都已经发了,”苏桐叹气道,“你发生什么事情了?跟堪舆吵架了吗?”
“没有,”手机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来自沈堪舆的短信或者电话,顾言笙紧紧地攥着它,指节隐隐发白,“他说他回家了,但是我一直联系不上他。”
“你伤他的心了吗?”
“……我不知道,”顾言笙蹙眉,声音低哑,“如果我做错什么事让他受了委屈,他完全可以跟我说,可是他一个字都不说,一直都嬉皮笑脸的……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知道他以前……”
看到苏桐脸色不好,顾言笙连忙止住话匣:“抱歉。我不是故意揭你伤疤。”
“我知道,没关系,”苏桐脸色有些苍白,“这样,阿笙,我们先把酒会办好,之后我跟你一起去找堪舆,可以吗?”
顾言笙摇摇头:“不麻烦你了,你身体不好,这段期间为了游戏上线忙坏了,酒会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顾言笙说完就转过身去忙了,苏桐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微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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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笑》庆功酒会当天,唐修带着唐蓁提前半个小时就赶到了会场。
唐蓁穿了一身小红裙,大长腿踩着红色丝绒高跟鞋,长发微卷却像波浪一般柔顺平滑得惊人,弯弯的眉眼小巧的红唇,笑一笑就让路过的男士目眩神迷。
“看什么看,流氓!”唐修摔上车门没好气地。
唐蓁捂着嘴笑道:“哎哟,哥哥你这是发的什么脾气呀,怪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爱慕的眼光?”
“你……”唐修想发脾气,看到妹妹亮晶晶弯钩钩的大眼睛,郁卒地别过了脸,“我今天真不应该带你出来。”
“小气鬼!”唐蓁冲他扮了个鬼脸,踩着高跟鞋优雅又飘逸地走向会场。
唐修脑子里“轰”的一声,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给我站住!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老是这样走路!扭什么扭!喂!!!”
他骂骂咧咧地追唐蓁追到一半,想起来自己没锁车,又骂骂咧咧地拐回去锁车。
事实证明真的是越慌越见鬼,他锁好车准备撒腿去追妹妹,结果一转身就撞到了人,车钥匙还飞了出去。
老实说,唐修觉得自己顶多就是擦到了他一下,真算不上撞,没想到那个人低低地闷哼了一声,踉跄了两步,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唐修愣了一下,连忙蹲下去扶人:“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他碰到他的身体,觉得触手滚烫,这个人在发烧。
他可能很害怕别人的触碰,瑟缩着躲到一旁,艰难地去摸唐修掉到车底的钥匙,动作特别慢,还时不时捂一下肚子,像是肚子疼。
他摸出唐修的车钥匙,递给他的时候,瘦得指节青白的手都在颤抖,仿佛连拿着一小串钥匙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戴着口罩,刘海垂到睫毛上,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面满是恐惧,就像一只受了惊的流浪狗。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声音哑得厉害,唐修费老劲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他接过钥匙:“你不舒服吗?我是医生,我帮你看看?”
“没有,没有,”他摇着头,极为抗拒地往后退,“会传染的、会传染……不能、不能传给你……”
“……我的天,你到底在说些啥?”唐修实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他排斥别人的靠近排斥成这样,他一个陌生人也不好再坚持,只能保持几米距离跟在他身后。
他身上的衣服特别不合身,太过宽大了,被秋风吹得像个鼓满了空气的塑料袋,却更显得他骨瘦如柴,仿佛风再大些他就会承受不住,会被拦腰折断。
唐修没有想到他竟然也是要去酒会的,只是他走到会场入口,被保安拦了下来,因为穿衣打扮都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而且拿不出邀请函。
“求求您让我进去吧。”
“我喜欢的人在里面。”
“我想进去看看他,我就只是进去看看他可不可以。”
他哑声哀求着,可是没有人听得清他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太嘶哑,也太微弱了,就这么断断续续地说着,别人竖着耳朵也听不明白。
唐修于心不忍,上前对保安出示了自己的邀请函,并附赠一个温柔又撩人的笑容:“小帅哥,行个方便,他是我朋友。”
保安挠了挠头,憨厚地道:“好吧那您登记一下。”
唐修配合着登记完,发现原本还在他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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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堪舆进了会场,避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找到一个偏僻阴暗的角落站着。
他刚刚动完手术,刀口愈合得不好,一直反复发烧,刚刚又摔了一跤,他到现在都疼得一直哆嗦,靠着墙都站不稳,就伸手紧紧抓住了旁边的扶手,努力地让自己涣散的视线聚焦在远处的舞台上。
他除了打游戏,对互联网的其他事情可以说是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沧海笑》网络大热的事情。他是在医院里排队取药的时候,听到旁边的高中生在议论《沧海笑》怎么怎么好玩,过几天要举办庆功酒会,酒会上会抽取顶级装备和绝版皮肤。
手术前他以为自己不会再醒过来,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还有机会听到、甚至看到《沧海笑》的成功,还有机会听到顾言笙的声音,看到他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
虽然他现在看不清也听不清,但他知道他在那里。他听着他遥远得像幻听一样的声音,看着他模糊成一片光影的身形,笑得像一个不小心捡到珍贵宝物的小孩,欣喜又惶恐。
阿笙,你真的很棒啊。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你终于成功了,以后都不会像以前那么辛苦了。
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会一直都好下去的。
有工作人员下来发放便利贴和笔,说可以写一个与游戏相关的愿望,贴在心愿墙上,待会选择十张来实现。
沈堪舆拿着笔,颤抖着手在便利贴上画下了和之前几乎一模一样的画:阿笙牵着甜甜,两个人都笑得眉眼弯弯,嘴角弯弯。
不同的是,右上角没有那颗星星了。
他不能再做那颗星星了。
妈妈说他是灾星。
他在手术中突然心跳乏力接近停止,医生为了抢救他,险些贻误了肝移植的黄金时间,所以最后虽然成功移植,但爸爸的预后效果可能不是像之前那么乐观。
他跟妈妈解释了,他手术前真的跟医生说过,不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可以不用管他,只要爸爸平平安安的就好,医生明明当时候都答应他了,他真的不知道医生为什么要骗他。
妈妈还是打了他。
因为无论如何,他差点就害死爸爸了,差一点点。
他是灾星,他没有办法再变成一颗可以保佑阿笙的星星了,他只是一颗会给别人带来不幸的灾星。
他佝偻着腰,捧着便利贴,闭着眼轻轻地吻了一下上面画的两个小人,咸涩温热的液体接连不断地滴落在单薄的纸张上,很快将整张便利贴都浸得绵软濡湿,笔墨晕染开来,渐渐地都辨认不出来上面画的是什么。
他艰难地想挤到心愿墙那边,却怎么都挤不过去,刀口太疼了,他紧紧地捂着上腹,却是被别人碰到一下身体就牵扯得那里撕裂一般的疼。
推挤之间,便利贴碎成了两片。
他将两张碎纸片攥在手心,怔怔地看着那面他怎么也到不了的心愿墙,空洞的眼睛里止不住地淌着眼泪。
他却没有哭出声,在人群里安静得像空气,也苍白得像泡沫。
他听到旁边的女孩在说:“诶诶诶我好像看到顾美人在看我!妈呀他真好看!”
“你做梦吧,舞台上灯光那么亮,他看台下就是一团黑,看得到你就有鬼了。”
“哦这样吗!”
原来是这样吗。
是这样,所以阿笙一直都看不到他吗?
原来是因为他爱的人一直都在光里,所以怎么都看不到他的。
那他可以不可以,再说一次爱他呢?
他在光里,一定看不到,也听不到的,不会打扰到他的吧。
阿笙我爱你。
我也很想你。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看到你了吧。
可是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我也没有办法再保佑你和甜甜了,对不起。
你一定要……幸福平安啊。
顾言笙蹙眉盯着心愿墙的方向,虽然距离很远光线很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总觉得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紧紧揪扯着他的心。
他快步走到灯光师身边:“师傅,您可以帮忙打一道聚光灯到心愿墙那边吗?”
灯光师愣了一下:“现在吗?毫无预兆地打聚光灯,可能会引起骚乱啊。”
顾言笙迅速道:“我来承担后果。”
“可是……”
“抱歉,我真的是有急事。”不过数秒钟,顾言笙额头就沁出了细汗,他没办法再等下去,直接将可旋转的操作台转向自己,操控着聚光灯迅速投到了心愿墙的方向。
场内顿时一片哗然,顾言笙却无暇顾及,因为他很清楚地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穿着宽大衣服的清瘦身影。
才几天不见,他几乎瘦成了一张纸片。
“操作失误,大家继续。”顾言笙拿起麦克风哑声说完,撤掉聚光灯,迅速地朝心愿墙的位置赶过去。
可是他赶到心愿墙前,却没有看到沈堪舆,仿佛刚才聚光灯下的那个身影只是他的幻觉。
唐修拉着唐蓁,穿越人群挤到他面前,张嘴就骂:“顾言笙你发什么疯,你当是小时候玩红外线灯呢,很危险的好不好。”
顾言笙看都没看唐修一眼,仍旧喘息着在一堆陌生人里面拼命地找沈堪舆。
唐蓁踩了唐修一脚:“你傻吗?阿笙很明显在找人啊,就知道乱发脾气。”
高跟鞋踩人不是一般的疼,唐修痛到怀疑人生,倒吸一口冷气连生理泪水都快流出来了。
唐蓁没管他,伸手攥住顾言笙的胳膊:“阿笙,你在找人吗?姐姐帮你找。”
顾言笙现在才注意到唐蓁的存在,他喘了口气,低哑地喊了声姐姐。
唐蓁看他眼睛有点红,连忙安慰道:“哎哟不哭不哭,姐姐在,告诉姐姐你要找什么,姐姐帮你去找。”
“沈堪舆……”
唐蓁眨巴两下眼睛:“……小鱼?你不是应该带着他来玩的吗?弄丢了?”
顾言笙眸光闪烁了一下,看向唐修,语气焦灼地道:“我看到沈堪舆了,唐修。”
如果是平时,唐修肯定会因为顾言笙不叫他哥哥而叫唐蓁姐姐这事儿打死他,但是听到沈堪舆的名字,唐修脑海里像被丢进了一颗炸弹,将他有些混乱的脑子炸了个通通透透明明白白。
他就说刚刚那张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脸,总觉得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像他认识的人。
陌生是因为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和情绪都和他认识的那个人完全不同。
他见沈堪舆的次数不多,上次见的时候他还在生病,眼睛都没睁开。可以前每次见到他,他眼睛都是亮亮的,话多又爱笑,笑起来弯弯的,眼底的小卧蚕圆润又秀气,嘴唇咧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十句有九句都离不开顾言笙。
为什么会变得那样害怕别人的靠近,为什么那双眼睛里只剩灰暗和恐惧。
顾言笙这个兔崽子到底造了些什么孽。
“顾言笙,你等我找到人再跟你算账。”唐修咬牙切齿地说完,拽着唐蓁往会场外走。
唐蓁一边蒙圈地被拖着走一边扭头对顾言笙道:“阿笙你别担心啊,我们去帮你找小鱼,你别乱跑啊这里可不能没有你!!”
“行了你别再跟那种没良心的男人说话!”
“你到底发的什么脾气啊,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像一个傲娇别扭的omega你懂吗。”
“你又在那里说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你往那边找去,我往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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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修找到沈堪舆的时候,他躲在两幢房子中间的一个狭窄通道里——因为实在太窄了,甚至都不能说是一个通道,只是一条缝隙,他能钻进这里面,当真是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
他还不知道唐修已经看到他,在通道里面低着头蜷缩成一团,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被聚光灯照到之后,就拼了命地从会场跑出来,跑到现在呼吸都特别困难,不得不把口罩摘了下来,张着苍白干裂的嘴唇大口大口地喘,满脸都是未干的泪痕。
唐修看到他嘴角裂了,糊着模糊干涸的血迹,脸上有明显的青紫痕迹,一看就是被人很用力地打伤的。
他一只手捂着上腹,不知是哪里疼,疼得狠的时候就张口咬住自己的衣袖,不仅哭得没有声音,疼起来也没有声音,除了被压抑得很轻的喘息声,整个人又安静又乖,真的像一条不会说话的鱼。
唐修深呼吸了一口,怕吓到他,缓缓地蹲了下去,声音和动作都很轻柔:“小鱼——”
沈堪舆还是被吓到了,整个人颤栗了一下,扭过头来惊惶失措地看着他,没有神采的大眼睛里满是血丝和水光。
“……是我,阿修哥哥,”唐修心酸得险些说不出话,叹了口气才道,“果然是你,刚刚为什么装作不认识我,嗯?”
沈堪舆胡乱地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只是不再看唐修,低着头比刚才蜷缩得更紧,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真空包装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包装袋锋利的边缘已经割伤了他的手心,鲜红色的血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在他颜色陈旧的衣服上。
无论唐修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也不说话,更不肯出来,高烧让他脸颊泛红意识昏沉,却始终没有让他放弃最后的自我保护。
他是真的害怕,几乎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唐修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但是他知道,没有安全感的人很喜欢待在光线昏暗的一方小天地,因为那样别人不容易看见他们,也就很难伤害他们。
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走的。
最后是唐蓁过来,一字一句温言软语地把他哄出来的。
“小鱼你好呀,还记得我吗?我是你蓁蓁姐姐,”唐蓁蹲在他面前,轻轻摸了摸他干枯细软的头发,“你和阿笙结婚的时候,我给你送了个红包,你记得吗?”
沈堪舆有了点反应,他咳嗽了两声,用力地捂着上腹,浑浊的眼睛里聚起了一些细微的光:“红包……”
“嗯,对!”唐蓁用力点头,手仍旧在他柔软的头发上反复轻揉着安抚,“红包!我是给你红包的蓁蓁姐姐!”
“红包,我、我还,”沈堪舆搓了搓眼睛,低下头在自己的上衣口袋里胡乱地翻找着,翻出了几张一百块钱和一些零钱,双手捧着拿给唐蓁,“对不起,这里面还……不够,我、我过几天补,我……会补的。”
“……”唐蓁看到那堆皱巴巴的钱和他血淋淋的手,鼻尖一下就酸涩了。
他被包装袋割伤的左手还在流血,很快就沾染到了纸币上,他半天等不到唐蓁接过去,才恍然回过神来:“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弄脏了……姐姐你等我、等我几天,我给你新的,对不起。”
唐蓁吸了吸鼻子,迅速地将那一小叠纸币接了过来:“没关系,你不脏,姐姐不嫌弃你。那你也不要嫌弃姐姐,好吗?”
“好。”沈堪舆怔怔点了点头,轻声答应着,竟是抬头有些欣喜地对她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脸颊烧得红扑扑的,模样乖巧得要命。
有人要他给的东西了。
他开心坏了,傻笑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你喜欢吃什么?”
“……皮蛋瘦肉粥。”
“这个姐姐会做,姐姐做给你吃好不好?”
“……”沈堪舆怔怔地看着唐蓁,眼睛里的水光迅速凝聚着,很快就变成眼泪,一滴又一滴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唐蓁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刺伤了他,结果他干涸灰白的嘴唇颤了颤,恍惚着眼神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做的……最好吃了……很香,很甜,还有很软的锅巴……”他抬起衣袖胡乱地擦着眼泪,竟像是把唐蓁当成了亲生母亲,一边傻笑一边哽咽地说着胡话,“妈妈你、你不生我的气了吗?我知道错了,你不要……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笑一笑,笑一笑吧……爸爸会好起来的……”
唐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烧糊涂了应该是把自己认成了妈妈,便顺着他的意思,红着眼睛对他露出一个极尽温柔的笑容。
沈堪舆也跟着笑,边笑边哑声哽咽着对她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也爱你,”唐蓁温柔地笑着,手从他的脑袋上顺势抚到了他脸上,轻轻擦拭他湿润冰凉的眼角,“小鱼不哭了哦,跟妈妈回家好不好?”
沈堪舆没答应也没拒绝,仍旧哑着嗓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固执地重复着那句妈妈我爱你,唐蓁也一遍一遍耐心地回应他。
妈妈我爱你啊。
从小到大都爱你。
小时候每天刚刚离开家就特别特别想回家,想到家里有你有爸爸,还有哥哥在,我就特别想回家。如果你们不讨厌我就好了,如果我不是一个麻烦就好了,那样是不是每天都能在家里待很久,能看到你们对我笑。
妈妈你熬的粥最好吃,怀抱也最温暖了,只要有一次就能够让人刻骨铭心的。
你明明知道我是灾星,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靠近我,会……害了你的吧。
你不要害怕,我这就走了,我会带着所有对你们不好的东西走的
开心的话,你笑一笑吧。
对着我,笑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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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修找来医院的同事,和唐蓁一起送沈堪舆去医院,自己则带着一肚子火气势汹汹地杀回会场。
现场不知道在搞什么活动,主持人在场中走来走去地活跃气氛,唐修大步流星地冲过去,直接夺下了他手里的麦克风。
主持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的笑容:“这位先生,您是打算参与这个活动吗?”
“我参与你|妈|的活动!”
“……”
唐修举起麦克风,就算知道这玩意扩音效果一流,还是用自己此生最大的嗓门冲台上的顾言笙吼道:“顾言笙!!你养的鱼死球了,自己回去捞,我没空帮你听到没??!”
唐修吼完就懒得管身边的人都在说什么,也懒得看台上顾言笙精彩纷呈的表情,把麦克风塞回主持人手里,就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