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纯

精彩段落

“想好了吗?”

袅袅白烟从鲜红的唇边升起,又消散在浓墨一般的夜色中。

李牧手心一片泥泞,他吞咽了一下口水,发现喉咙干渴得像一片荒漠。

“想好了,我辞职。”

香烟被狠狠地杵灭在烟灰缸里。“你确定?”

李牧抬起头,视线落在墨绿色墙纸镶金的条纹中。“我确定。”

推开包厢的房门,利口酒与威士忌的香气弥散在四周。音乐声松弛,恰巧盖过了满屋子的窃窃低语。李牧整了整衬衫的领口袖子,定了定神。

“牧哥,快!”吧台临时顶替他的同事慌乱之中抓到了救命稻草,手还在忙着,简直全身上下都在向李牧求助。偏偏今晚客人多,李牧被临时叫去,一个调酒师根本忙不过来。

“先生,喝点什么?”李牧擦了擦手,身上还有薄荷香烟残留的味道。

斜倚在吧台上的男人显然是从另一家过来续摊的,已经六分醉,浅褐色的额发垂在眉梢,眼睛是绿色的,如猫眼石一般。唇角勾出一抹带着辛辣的笑,声音低沉,“水割——要带霜。”

带了一点点南国的口音,并不难听。

李牧忍不住抬眼打量对方,笑了笑,“好的。”

那男人饶有兴味地,一手撑着腮帮,眼里带着笑意关注着李牧的动作。李牧利落地取出两块冰,放入杯中,取一只长柄勺开始搅拌。几分钟后,玻璃杯上渐渐泛起淡淡的霜。李牧的手在苏格兰威士忌和日本威士忌之间略微停顿,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征询对方的意见,“您喜欢哪一种呢?”

“苏格兰。”男人爽快地选择了前者,目光落在李牧的下巴处,视线稍稍往上一偏,李牧长了一双漂亮的、便于亲吻的唇。

“您的酒。”李牧将酒推给他。

绿宝石接过,修长的手指在玻璃杯沿上落下指印。连带手腕上那只漂亮的蓝气球在暗哑的灯光下兀自生辉。他晃晃酒杯,啜饮一口,放下杯子,露出无害的笑容,“再来一杯拉莫斯金菲士怎么样?”

李牧开始认真打量他。

“怎么了?”绿宝石脸上仍挂着笑容。

“没什么。”李牧微笑,“您今天应该喝了不少酒。是不开心吗?”

“哈!”绿宝石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敛了起来,李牧又道:“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倾听——反正我们也不认识。”

话虽如此,可那样优越的长相,殷实的身家,李牧想象不出,对方的烦恼是什么。

难不成,失恋?

绿宝石没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看着别处。

同事阿侃偷偷用胳膊撞了李牧一下,李牧瞅了他一眼,摇摇头。而后抬头冲客人:“这个可能会慢一点。”

对方倒是很大方,笑容满面,“没关系,我不赶时间。”

李牧点头,取出长饮杯,往里依次加入小冰块,搅拌起霜。而后依次在摇酒壶中加入金酒、黄柠汁、奶油、橙花水、糖浆,动作干净,最后加入弹簧,开始shake。

漂亮男人笑得满室生辉,李牧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金菲士需要长时间的shake发泡,刚入行的时候李牧调过几杯,基本省去了去健身房举铁的钱。

3-5分钟后,李牧又往里加了冰,继续shake,最后加入蛋白。陆续有客人驻足,巴斯滕开业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李牧有过如此完整而精彩的表演。

不知过了多久,李牧终于放下了摇酒壶。当美丽的泡沫如云朵般一点点从长饮杯的杯口浮起,众人开始爆发惊叹与口哨声。

“bravo!”

“谢谢。”绿宝石冲他眨眼。李牧点点头,甩了甩手,没抽筋,真幸运。

相比之下绿眼睛的第三杯酒还算正常,中规中矩的气泡型。绿宝石喝完三杯,安安静静地结账离开。李牧礼貌地冲他告别,男人只笑了一笑,走了。

李牧一直目送他到门口。

虽然不讨喜,但那毕竟那是他在巴斯滕的最后一位客人。一位好看的客人。

2月的花都,空气里都透着丝丝的凉意。他却只穿薄薄的一件丝质衬衫,脖子上一条细伶伶的银骨链。外国人——大概是吧。他中文说得很好,没有什么口音,却能看得出异国血统。臂弯上搭着一件看不清是粉的还是蓝的西装。

绿眼睛里全是李牧看不懂的情绪。

“辛苦了。”阿侃过来替班,李牧静静地洗手,操作台已经清理得整洁干净,“那我先回去了。”

“哎——一会儿我们去吃烧烤啊。”阿侃凑过来。

李牧淡淡地拍了拍同事的肩,“我辞职了。”

“牧哥?”阿侃一脸惊愕,被李牧的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这么突然?”

“我想好好休息一下。”李牧说,“先走了。”

一出门,冬日的冷风迎面吹来,李牧下意识地拉起了厚呢外套的领子,低了低头,把自己藏在残留的余温里。

凌晨一点,难得下班得这么早。他看了眼手表,平日里都是两三点才能回家。做这一行就是这样,昼伏夜出已经成了习惯。末班的地铁早就没有了,李牧打了个呵欠,准备去坐夜间大巴。

没走出几步,瞧见不远处几个隐隐绰绰的人影,呼喊和咒骂声被风裹挟着送到他的耳边。李牧顿了顿足,往那边看了一眼。

酒吧街这样的场景其实很常见。借着酒精的催化,纵情声色抑或逞凶斗狠,人人褪去伪装恢复本性。想来大概是几位喝醉了,发生了点争执。

被推搡着的人影身材有些纤弱。李牧皱了皱眉,脚步比理智更先一步往斗殴现场走去。

“跟哥哥们走吧?嗯?”

被挟制的人发出反抗的呜咽声,漂亮的长发糊在脸上。喝醉了的矮胖男人拽着美人的胳膊,笑嘻嘻地喷着酒气,“这么冷的天,小美人冷不冷啊?”

岳人歌心里啐了一口,酸臭的肉体的气息比发霉的乳酪还难闻。猪头脸的力气偏偏还挺大——能不大么,这老兄的肚子起码六个月,再怎么菜,体量也摆在那里。

今晚要回去,怕是有点难度。

“干什么呢?”青年的声音朗朗响起,猪头脸一愣,扭过头,对上李牧一张冷脸。

“关你屁事!”猪头脸色变了变,“这我女朋友!”

“放屁!”岳人歌趁机挣脱出来,对准猪头的裆部狠狠一踹,“我是你爷爷!”

“小丫头片子!”猪头脸痛得龇牙咧嘴,怒向胆边生,作势要往前扑,李牧抬腿一绊,反手一拳砸在猪头的六个月的肚子上,“呕——”那一肚子黄汤喷涌而出,李牧避之不及,溅了一点在衣服上。

够刺激的。胃酸和龙舌兰、伏特加的混合,不是什么美妙的气味。“上!”刚才围观的几个醉汉蜂拥而上,李牧猝不及防,背上挨了一拳。他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冲正在发愣的家伙,“跑!快跑啊!”

醉猪虽然是醉的,但毕竟还是有力气。李牧格开一个,腹背不慎受敌,吃痛往下狠狠一跪。李牧就地一滚,两腿夹着其中一人,用力一搅,先带翻对方。借用腹部力量一跃而起,三拳两下再打晕一个。得亏那帮人是喝醉了,动作变形走歪不少,力气送到拳头,也已经是强弩之末。

那帮醉汉哪里料到,半路杀出个会点功夫的李牧来。打了几个回合发现占了下风,逞凶斗狠的气焰消散了大半,更把美人丢在一边,一个个吱嗷乱叫落荒而逃。

李牧眼角余光见到那些人是跑远了,心里稍稍一松,一口气还没缓过来,余光里银光一闪。李牧下意识地抓住,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耳畔传来一声惊叫:“他有刀!”

李牧下意识抬手一挡,恰好砸在刀刃上。醉汉也愣了,估计也没料到李牧竟这么生生地挨了这一下。

疼痛来得有些延迟,自掌心迅速漫开。李牧皱了皱眉,指尖颤抖,松开了刀刃。鲜血顺着刀锋缓缓滴落,猪头比李牧更快吓破了胆。过了两三秒,他颤颤巍巍松开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我杀人了——杀人了——”剩余几人从地上蠕动着起身,转眼间溜得一干二净。

李牧缓缓地抬起手,看着一滴鲜血从指尖淌下。

“你没事吧!”隐约的香风迎面扑来。李牧抬头一看,美人蓬头垢面,漂亮的长发已经结成一团,绿宝石一般的眼睛似乎有泪,因为在发光。

“你是……”李牧怔了一下,目光往下滑,落在对方平坦的胸口上。

“草!那帮萎人,下面不行,眼睛也不行。”岳人歌啐了一口,抓着李牧的手,看了一眼,手臂一挥,“我们打车去医院。”

“不用——”李牧想拒绝。

岳人歌瞪了他一眼,“你要是失血过多英勇牺牲怎么办?”

李牧说其实伤口不深,也不至于失血过多,同时牺牲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但是对方显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听他解释。很快他们拦到了一辆出租车,李牧先被推了进去,紧接着对方也坐了进来。

“第一医院,快。”

李牧降下车窗,2月的冷风吹了进来。右手掌心阵阵作痛,漂亮男人摸出一条领带,抓过李牧的手,开始给他包扎。

“你救了我,谢谢。”对方说。李牧转头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俱是真诚,“认识一下,我叫岳人歌,你也可以叫我Leo。”

李牧感觉那条领带在他手心扎紧了。他看见岳人歌身后的车窗外不断闪过的霓虹灯,最后视线落在对方的眼睛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掌心的微痛突突地跳着,连同太阳穴也一起跃动着。岳人歌的眼里有闪烁的霓虹灯,像是一个五彩斑斓的新世界。李牧如同受到蛊惑一般,顺从地开口,“……我叫李牧。”

李牧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阳光拓在惨白的床单上,有微弱的暖意。他动了动手,右手上已经扎好纱布;低头,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李牧小心地转动着脖子,这里是医院。看样子他是在这待了一整晚。

头脑里有点混沌,昨晚后半段是怎么过的,李牧已经有点记不清了。不过……床边还趴着一个人。

粉蓝色的西装。肩膀瘦削,褐色的长发下是一截雪白的皮肤。微弱的阳光落在他的肩头,有了点圣洁的错觉。

李牧清了清嗓子,岳人歌动了一下,不称职的陪床终于醒了。

“你醒啦?”岳人歌一见李牧睁着眼,懵懂中还有点激动,嗓门儿不自觉地拔高了,“哎你吓死我了,昨晚一进医院你就晕过去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手还疼吗?”一边说着一边在李牧脸上手上乱摸,“还好还好,没烧。”

李牧被挠得一阵痒痒,下意识地将脸往旁边一偏。尽管对方不是女人,但也没有哪个男性喜欢被同性这样摸来掐去。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岳人歌缩回了手,双手攥着床单,眼巴巴地看着李牧。

“……渴。”李牧金口一开,对方手忙脚乱给他倒水。

岳人歌端着塑料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才把杯子递到李牧唇边,“不烫的。”

李牧心里梗了一下,犹豫数秒,舔舔嘴唇,歪着头把水喝了。

刚受了伤,人还虚弱。李牧喝完水闭上了眼,耳根子却不清净。岳人歌又絮絮叨叨在他耳边汇报:“我已经报警了,那几个人已经被抓,剩下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治疗的费用我会替你出,至于你的工作,我记得你,你在巴斯滕上班的嘛。要不要我陪你去请假?你们老板要是扣你工资,我赔给你……”

“不用了。”李牧睁开眼,对上岳人歌诧异的小表情,眼神又不自觉地飘忽,落在病房落了灰的电视上,“我辞职了。”

“啊?”岳人歌怔了一下,话匣子又打开,“为什么?是因为昨天的事吗?还是……”

李牧感觉自己被丢到了动物园,而且还是在鸣禽馆。他皱了皱眉,提出一个新的要求,“我饿了。”

“哦,你饿了?你要吃什么?”岳人歌的羽毛几乎要扑棱起来了,“我去给你买。”

“随便,我想喝粥。”李牧说,“……再加个茶叶蛋。”

岳人歌飞出去了。李牧叹了口气。

他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活动了一下胳膊。除了右手,其他全是轻微的挫伤,并不严重。李牧环视一圈,没落下什么东西,一瘸一拐地往医院前台走去,缴清了费用。

要出门的时候他远远地看见岳人歌提着早餐走进来,迅速往旁边一躲。没有了暧昧灯光,岳人歌依然有种超脱俗尘的好看,尤其那双碧绿的眸子,仿佛尊贵的波斯猫,自是与这世间的芸芸众生迥然不同。

李牧等他上了电梯,将外套的领子立了起来,顺着迷茫的人群,走出了医院。

阿侃打过三次电话,李牧没接。他错过了巴斯滕的烧烤聚餐,同事们纷纷用脏话表达了热切的不满。

李牧收起了手机,站在东街口的天桥上,看着城市苏醒。他低头嗅了嗅衣领,上面还有残留的血腥味。

阿侃的第四个电话打了过来,李牧犹豫了一下,接通了。

“你去哪儿了?”阿侃听起来很着急,“你没回家?”

“啊。”李牧含糊其辞,“嗯。”

“啊?嗯?什么意思?”阿侃有点生气,“哥哥,我可给你打了个好几个电话,我还以为你……”

“就有点事。”李牧轻描淡写地,“以为我怎么了?跑去自杀啊?”他难得开起了玩笑,“没事,真没事,我出门转了转,马上就回来了。”

“哦。”阿侃听起来像是感冒了,吸了吸鼻子,“没事就好。”

李牧挂了电话,决定走回去,东街离他家其实不远。七八点钟的光景,一整条街热热闹闹的,豆浆,油条,饭团,烟火气从一个个笼屉里涌了出来。李牧买了两个包子,一荤一素,觉得自己今天受伤,理应多补充一点营养,又加了个茶叶蛋。

走到楼下的时候,李牧已经开始犯困。但他强忍着没抽烟。两个包子在路上已经解决掉,李牧站在小区门口,笨拙地剥着鸡蛋壳,急切地将鸡蛋塞进嘴里,趁着分拣垃圾的阿姨不注意,将垃圾丢进黄色的桶。

他跑得飞快,身后传来阿姨的叫骂。

推开家门的时候,李牧松了口气。

阿侃没在,李牧三两下剥掉脏兮兮的外套,哆嗦着冲进浴室,举着手洗了个澡。浴霸早就坏了,一直没换新的,李牧一边洗一边抖,感觉自己霹雳舞神功已经练成。

他粗略地搓完澡,套了件衣服,擦着头发出来。阿侃冒着寒气提着早餐一溜烟冲进屋,“吃早餐了没?”

“吃过了。”李牧还是接过一杯豆浆,戳了两次才成功插了吸管,尝了一口,“豆浆粉泡的吧?”

“能有的吃不错了。”阿侃白了他一眼,瞅见李牧的手,一把抓过,大惊小怪,“你怎么回事?啊?怎怎怎么受伤了?”

“一点小伤。”李牧不动声色地把手缩了回来,“去医院看过了,没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哎呀!”阿侃的眉毛一下皱了起来,他一张圆圆脸,五官简单得像简笔画,唯有这个时候表情生动。李牧拍了拍阿侃的肩,“哎什么哎。”

“手可是调酒师的生命!”阿侃义正言辞,痛心疾首,“你怎么能这么不爱护你的手呢?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李牧一边把手往身后藏一边躲着室友,“别看了,这点小伤算什么。再说了,我现在已经不是调酒师了。”

阿侃顿时静默下来。过了两三秒,仍像是不可置信一般,“真不干了?”

“啊。”李牧愣了一下,还是点头。

李牧是巴斯滕的主调,在这一带都算小有名气。入行不久便声名大噪。技术好不好倒另说,主要是人长得帅,随随便便往那一站,就有大把大把的小姑娘来买单。

没有人知道李牧的家庭背景,他也从未对别人说起过,更没人知道李牧的感情状况。

但帅哥只爱美酒不爱美女,那倒是真的。

花都的富婆花重金要包养李牧,被李牧拒了。鲜花和名表,乃至豪车都打动不了他。阿侃看得眼花缭乱,那可是江诗丹顿,劳斯莱斯啊!

可落花有意,李牧无情。在富婆买下巴斯滕,成为巴斯滕的老板的时候,李牧选择了辞职。

为什么?

李牧说,他只想做个调酒师。

“啧,人家虽然年纪大了点,但也不算太大,虚岁四十!漂亮姐姐!”阿侃忍不住唏嘘,“你说王姐到底哪里不好?”

李牧没回答。李牧要是能回答那就怪了。阿侃吧唧吧唧吃完一个饭团,突发奇想,“哎,牧哥,你不会——喜欢男的吧?!”

“瞎说什么呢你。”李牧瞪了他一眼,随手弹了弹阿侃的脑门儿,“玩笑也不能随便开。”

阿侃一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有些男的长得也不错……哎,我刚回来的时候,楼下还坐着个大美人!外国人!长头发,瘦瘦高高的,啧啧,不知道还以为是个女的……”

“外国人?”李牧捏了捏已经空了的豆浆杯,“楼下?”

“啊。”阿侃眨眨眼,“就进来那地儿,你回来的时候没看见?”

“没看见。”他随手将豆浆杯丢进垃圾桶。“一会儿你出去帮忙丢个垃圾。”

“我没听见!”阿侃连忙捂住耳朵,“不听不听我不听,今天轮到你,就是你!”

李牧睡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还好,没有充血。他眯着眼睛找了半天的手机,睡着的时候被碰掉了,点亮屏幕,几个未接来电,他没理。

中午一点。人很奇怪,明明昨晚折腾了大半夜,白天眯这么一会儿人又好了。阿侃白天要去学校上课,留他一个人在家。

李牧猫着腰进了厨房,翻箱倒柜半天,发现一个悲惨的事实:家里一包泡面也没有了。

孙侃这小子!李牧咬牙骂了他一句,找了件外套,穿着睡裤准备出门。

玄关处还放着两袋垃圾,阿侃贴心地留下字条:“已经分类好了,大袋丢蓝色桶,小袋丢绿色桶。爱你,么么哒。”

李牧翻了个白眼,提着垃圾出了门。

老楼就是这样,就算是大白天也昏暗得像鬼屋。李牧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想着一会儿去小区门口吃碗牛肉稀薄的拉面,再回来睡一觉。然后再想想找工作的事。

花都花都,名副其实,是彻夜不眠的花花之城。消费贵成本高,李牧不能坐吃山空,李牧要赚钱。

上沙区酒吧多,除了巴斯滕,还有狄俄尼、花朗、百里香……热热闹闹拥簇了一条街。一到晚上,那里灯红酒绿,金酒和威士忌的香气混着柠檬与苦精,一直飘过金沙河对岸。

李牧盘算着到底是该去百里香还是狄俄尼,没留神眼前一个黑黢黢的影子,一脚迈出去已经收不回来了。

“我靠!”李牧大叫一声,下意识用右手拍向栏杆。

“我靠!”李牧大叫一声,下意识用右手去扶栏杆。

“Juses!”对方也叫,身躯笨重地碰撞在一起,顺着台阶一直滚出好远,还不带刹车。李牧结结实实地压在某个人身上,被嶙峋的骨头硌得发疼,借着微弱的光看见大的小的两个垃圾袋一直飞到五米开外,与迎面走来的秃头大爷来了个扎实的拥抱。

“……小伙子?”大爷被打懵了,小心翼翼地掂着手上的垃圾袋,犹豫地,“这是你的吧?”

“是是是,是我的。”李牧慌张地爬起,没留神又踩了身下的人一脚,对方悲惨地“嗷呜”嚎叫一声,李牧这才发现这个害他摔跤的罪魁祸首。

他捡起垃圾袋,向大爷鞠躬道歉,然后踱到还趴在地上的某人身边,对着那双含泪的绿眼睛,“能起来吗?”

“不能。”岳人歌苦着脸,冲李牧挤出一个无奈的笑容,“honey,我觉得我骨折了。”

岳人歌当然没骨折,李牧也不会允许他骨折。

李牧叹了口气,一把将人扯了起来,不出意外收获一连串的惨叫,“痛痛痛痛痛!”岳人歌眉毛眼睛挤在一块儿,委屈地埋怨,“你调酒的动作那么温柔,现在怎么这么粗暴!”

李牧不搭理他,把人歪歪扭扭地扯起来,跟拍被子似的拍拍岳人歌身上的尘土,又往对方的锁骨肋骨上飞快地戳了一遍,看见那张雕塑般精致的面孔一下皱起眉头,楼道里微弱的光线下,那张面孔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李牧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转身就往外走,“放心吧,你没事。”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岳人歌追上他。

“你要是有事,就去医院。”李牧挥了挥手上的垃圾袋,“你觉得呢?”

岳人歌搔了搔头,“你去哪?”

“吃饭。”李牧加快了脚步。

“我请你。”岳人歌黏得更紧。

李牧对此人坚持不懈的热情感到好奇,“为什么?”

“报答。”外国友人的道德教育做得很到位。

李牧挥了挥手,“我刚还把你撞飞了呢,不必报答了。”

岳人歌在垃圾分类点前拦住了他。阿姨还没来,李牧没犹豫,将垃圾全部丢进了红色的桶。

转头看见岳人歌盯着他。“干嘛?”李牧没好气地问。

“大袋蓝色桶,小袋绿色桶。”岳人歌认真地纠正他,“你丢错了。”

真特么神烦,身边全是垃圾分类小能手。李牧分得清各类酒,但就是分不清垃圾。他有点头疼,没理岳人歌,径直往前走。岳人歌跟橡皮糖似的,李牧走一步他跟一步,黏得死紧。

李牧放弃了挣扎。

走出几步,他转头冲岳人歌说,“我要吃饭。”

岳人歌点头,“我请。”

“行。”李牧说,“我吃完你就回去。”

岳人歌选择性失聪,三两步跟上李牧,问他,“你早上怎么跑了?”

早点都买了,护士说还得输液呢,怎么就跑了呢?

“我觉得没什么事,提早出院不好么。医院又不是旅馆,我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李牧淡淡地,觉得这个问题很蠢,“再说了,也不是你出钱。”

管我什么时候走。

“我可以出。”岳人歌又轴上了。李牧有点无奈,停下脚步,岳人歌没留神,撞到他的肩膀。看着人高马大的其实身量不重,岳人歌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李牧伸手扶了扶他,才发现右手纱布上蹭了灰。

真特么绣花枕头一包草。但绣花枕头确实漂亮极了。岳人歌长得高挑,腿是腿腰是腰,量身定制的西装与他极为合贴。欧洲人优越的五官到哪里都令人过目难忘,那双眼睛在阳光下变幻着颜色,像是王冠上的猫眼石。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李牧的语气缓和了些,但仍透着不快。

“对不起。”岳人歌站好,迅速道歉,“我早上没见到你,就去打听了你的地址,你们这边有门禁,我等了好久,才有人进出,我就……”

“你等我做什么?”李牧把手收回来了,刚才那一蹭,伤口隐隐作痛。

“你既然帮了我,我总得回报你。”岳人歌的表情很认真,“你这样跑了,我心里过意不去。”

“我说过我没事。”李牧闷哼一声,甩手往前走,“你心里过意不去那是你的问题。好好调整调整,实在不行去看看心理咨询。对了,”他善意提醒,虚虚地指了指岳人歌的脸颊,“你脸上,蹭上灰了。”

岳人歌一边搓着脸一边挨着李牧进了小区门口的牛肉馆。

过了饭点,牛肉馆里很安静。老板娘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看吵闹的短视频。

“老板,大份牛肉拉面。”李牧坐下了,对岳人歌的跟屁虫行为并不加指责。“老板,一样。”岳人歌满饭馆找手消液,还给李牧挤了一点,言辞恳切地再三强调,“我请客,我请客。”

李牧看了他一眼,爱请就请吧。要是这点小心愿都不能满足对方,指不定这家伙会缠着他直到天荒地老。

李牧回头冲老板娘,“再加一份卤牛肉!”

不吃白不吃,顺便也让对方出出血。

在苍蝇馆子跟穿得人模狗样的外国友人吃牛肉面,挺怪异。岳人歌从落座就开始拿着小纸巾来回擦着油垢浓重的桌面,想也知道收效甚微。不多时,桌边便堆了好几团纸巾。

李牧不看他,只是掀开装辣子的罐子瞅了一眼,又从一堆黑黢黢的木头筷子里挑了一双看起来不那么黑的,递给岳人歌。

面上来了,李牧先加了一勺辣子,开始埋头吃面。

岳人歌吃了两口牛肉就停下了筷子,一脸慈爱与怜悯地看着李牧。李牧早饿了,一碗面吃得生机勃勃。热乎乎的汤水顺着喉咙灌到胃里,浑身发热,连手上的伤口都在兴奋地微微胀痛。这面不经吃,三两口就没了。李牧喝了小半碗汤,有点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看了岳人歌一眼,“不饿?”

挑食的人摇摇头,“你吃饱了吗?”言下之意,这你也能吃?

李牧没接收到岳人歌的信号,盯着岳人歌的面碗。岳人歌把自己的那份也推给他,“你要是不介意……”

“我只是不想浪费。”

李牧打了个饱嗝,抽了张纸巾抹了抹嘴,背上微微冒出了汗。风卷残云吃了两碗面,又干掉了一盘牛肉,食物几乎顶到了喉咙口。难怪岳人歌那么瘦呢,就吃一点点,食量比麻雀还小。

“你也请我吃过饭了,咱们扯平了。”李牧说,“你回去吧。这个地方……”

他打量了眼岳人歌身上剪裁精致的西装,一看就是上好的材质,和他平时穿的粗制滥造的西装制服迥然不同——领口处还别着一枚精致的波斯猫胸针。

岳人歌没动。

李牧想了想,准备起身,被岳人歌一下按住了手。

岳人歌的手很凉,大约是因为冷。李牧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要抽回手。岳人歌并不介意,反倒是笑眯眯地,“既然吃了饭,那我们该好好谈一谈。这个地方我不是很满意,要不要换个地方?”

谈?谈什么?

李牧自觉没有亏欠对方,毕竟自己才是见义勇为不幸负伤的那一个。他想起来了,昨天晚上他弄脏了岳人歌的领带。可那也是岳人歌自己给系上去的,总不会叫他赔偿吧?李牧梗了一下脖子,“有什么话你就在这说。”

“那好。”岳人歌知道他是一根硬骨头,也不再坚持。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李牧。李牧接过看了,全英文,title非常简陋,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厉害角色,便顺手把名片塞到口袋里。

岳人歌并不为对方的失礼而恼火,脸上仍挂着笑。从兜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又将烟盒递给李牧。

李牧犹豫了一下,接了。

老板娘不满地咳了一声,岳人歌好脾气地冲她合了合双手。

李牧没有点燃香烟,只是夹在手上。

“李牧——没记错的话你是叫李牧对吧?昨天晚上你帮助了我,还受了伤,还丢了工作,我很感激,也很愧疚。”

李牧没说话,只觉得这个场面十分怪异,看上去像是一场表彰大会,出席嘉宾除了李牧,还有一罐辣椒油和醋瓶。不远处的老板娘正冲着手机咧嘴大笑。

岳人歌的表情严肃认真,将李牧从乱七八糟的遐想中拉了回来,“我听说了你的事。你是一个好bartender。这份工作丢了也不要紧,整个花都这么大,以你的能力不会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李牧皱着眉打断他,“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岳人歌口音纯正,一字一句,砸在李牧心尖上,“我想报答你。我想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能够施展你的才华;而且,这个地方居住条件实在太差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要不要来我家?”

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帮助了,岳人歌想。他双手抱臂,很有点志在必得,像是完成一场特殊的面试。没有人不会接受这份offer。

李牧推开碗站了起来。面汤剧烈地晃动着,洒了一点在桌上。岳人歌吓了一跳。

李牧黑沉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岳人歌的表情一点点变得错愕,“谢谢你的好意。我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岳先生——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名字的话——我绝不是你认为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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