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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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过了几年,家乡住的老房子要拆迁。不想劳烦父母,所以我请了假,特意回家收拾东西,在捯饬旧物品的时候,一张拍立得照片从杂物里露出个头,被我拣了出来。

是两个男生的合影。

看到照片的时候我始料不及地愣住了,因为已经忘了当初把它藏在了这个地方,所以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翻出来,视觉冲击力有点大。

照片本身也像此时此刻的我一样灰头土脸的。

我拂去尘渍,上面露出两个看上去还未褪去青涩气质的笑脸,背后则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这上面,一个是秦楚湛,另一个是我。

秦楚湛长得跟我差不多高,身材又挺拔肤色又白净。照片上的他面露微笑,温柔得像初夏阳光。

而站在他身旁稍高一点,表情看着挺凝重、被阳光晒成棕色的少年,是我。

我们俩紧紧地站在一起,中间没有空隙。

是秦楚湛啊——

说起来,那时候我真的挺喜欢他的。

特别言情小说的是,我对秦楚湛算是一见钟情……吧?

第一天开学的升旗手是他,在大会堂做新生演讲的还是他。

谁让他那么扎眼呢,让人不注意他都难。

那时候我仗着初中篮球打得好,身高从一进高中起就是学校的第一梯队。

1 米 82,不至于高得没有余地,但往升旗仪式的场地上一站,除了国旗杆和主席台,没有什么再需要我仰视的东西——

——我本来是这么认为的,结果第一天就被秦楚湛狠狠戳破了少年莫名其妙的自尊心。

当时我站在班级队伍末尾,看着秦楚湛扛旗一步步走过来,又一步步走到需要我仰视的台上去。

阳光舔住银色的旗杆,像白色冰淇淋融化在上面。

光线一滴滴流下来,淌到升旗手扬起的胳膊上。

大家都在向国旗行注目礼,只有我平视前方,盯着升旗手的肩膀。满脑子都是酸不溜丢的嫉妒:

这老铁不仅长得好看,竟然还跟我一样高?

不是,这老铁不仅个子高,还长得这么好看?五官标致得一丝不苟,安在那张脸上完全就是绝配。

整个升旗过程我就光瞅他了,一直看着他从升旗台上走下来,向我所在的队伍走来,一步一步,鼓点分明地全踏在我心上。

——然后,站到了我旁边。

「嗡」一声,血液悉数灌进耳膜,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秦楚湛离我那么近,在明亮的阳光下,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细小幼嫩的绒毛和嘴角偏下的那颗小痣。

像钢笔轻轻沾过嘴角。

也沾湿了我的心。

那一整天我都在脑子里畅想高中这三年。

要是能跟他成为好兄弟,那应该是能为祖坟争光的事儿。

但不知道为什么,畅想到好兄弟的层面我竟然还有点不甘心。

如果能成为更深入一点儿的——

呸,夏维,你下流!

那时候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们都青春荡漾,年华正茂,正值黄金岁月。

我也不例外。

第一天早自习选班委,秦楚湛轻轻松松拿下百分之百的投票当了班长。

坐在最后一排后门旁边的我,看着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的秦楚湛,越看越觉得他像一根被刨了皮的甘蔗,身子骨板直且瘦,穿着夏季薄校服的他,整个人白得反光,看着就硌牙。但看上去颇有点古代书生的风骨。

「我是秦楚湛,以后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我。」

嗨,能有什么问题,看他一尘不染的长相就知道,应该是那种严肃认真到乏味的人。

但是巧了,这性格恰好是我的菜。

秦楚湛从讲台上下来,一直走到我身边,然后停下。

我边甘之如饴——不是——我边小心谨慎地看着他,边谨慎地扣下课本,课本里夹着暑假最后一天从旧书摊上淘来的袖珍本武侠小说。

「怎么啦?」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为什么放低了那么多度。

秦楚湛眉头微蹙,一双丹凤眼稍稍扬了起来:「请让我过去。」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姿势有多潇洒。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后门旁边。刚才看武侠小说看得太入迷,后来又看讲台上的秦楚湛看得入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正一只脚舒舒服服地踩在抽屉洞的边缘,另一条腿的膝盖抵在门框上,整个人的姿势像是不让任何人通行的门神。

「嗨,直说不就行了,杵那吓人?」男人的骨气就是逢事必顶嘴,哪怕面对着自己欣赏的人。

我边嘴硬边倾身,让出一个秦楚湛能挤进去的身位。

他倒是懒得跟我较真,轻轻一摇头就真的挤了过去。

少年的膝盖擦着我拱起的腰窝蹭了进去,凉丝丝的触感透过夏季校服的布料递进感官,让我有一瞬间挺直了身子,并且脊骨发麻。

这感觉直到秦楚湛和老师一起回来都没散去,当然,回来的时候他走的是前门。

那时候我需要越过许多头顶,才能从最后一排看到前三排的人。但秦楚湛不需要我大费周章,因为他身条好,仅仅只是坐在那埋头读书,就比其余人高出一个头尖儿。

但为什么大家同样都是板寸,就他的看起来如此干净清爽呢?

我跟秦楚湛的第一次正式交流不太成功。

但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

年少轻狂可是少年人唯一的赌资。

当然,血本无归也是。

我是以体育生的名额升进这所市立第一高中的。

同校生除了各所初中的尖子生外,其余的就都是些纨绔子弟或官富二代,我的「操场交友圈」自然固定在后者中间。

秦楚湛属于这两类人的结合体。据说他的入学成绩只是全校前三十,也没到第一第二的程度。但至于为什么选他当第一天的新生代表和升旗手——

「我去!你不会不知道秦楚湛他爸是咱们市玻璃行业的龙头老大吧?这不就是典型到不能再典型的主角光环吗?二次元男主,三次元现充,投胎小能手。」

午休的时候我跟李涛约在操场打球,他边张牙舞爪地拦我,边夸张叙述。「不过咱们学校这类人挺多的,就他看着顺眼。」

我跃起投篮,三分球稍稍偏过篮筐,没有投中。我承认我刚才的心态有点酸。

李涛目送我的投球划出一道失败弧线,然后回头看我:「你不是说想收他进后宫吗,这都开学一个月了,进展如何?」

我忍住叹气的冲动,手搭凉棚看着在另一头进入操场准备跑步的秦楚湛。

他那天穿了件长袖校服。

虽然已是秋天,但长袖校服是不是夸张了点?

「白搭啊,找不到共同话题。」

每天中午午休的时候,我训练,他跑步。

以前我习惯在晚自习的时候训练,毕竟凉快,但自从发现秦楚湛有跑步的习惯后,我就死乞白赖拉着篮球队兄弟们开始在午休时间练习投篮。

虽然浪漫没制造出来,就觉得挺浪的。

此时此刻,我跟李涛像俩傻子似的呆呆地看着秦楚湛跑过我们面前。

「都是大老爷们,还怕个屁,上!」李涛回过神来给我一锤。

我是大老爷们,但秦楚湛在我心里可是少年本少,青春本春。

我硬着头皮冲刺两步跑到秦楚湛身边,配合他的频率。

「哟,班长,减肥呢?我陪你跑会儿?」

秦楚湛清汤寡水看我一眼,眼神说不上冷漠,但也绝对没有欢迎我跟他大肆交谈的意愿:「这是最低成本的健身方式。」

我当时差点笑出声,他还需要低成本?但还是收住了。

「我每天中午都能看见你,我在那边打球……」

他微微侧低着头,有点躲避我的意思:「我知道。」

「呃,天这么热你怎么还穿长袖校服呢?」

秦楚湛忽然站住了,他的脸微微有些出汗,泛着潮红,被白皙的皮肤底色一衬倒是有点儿娇嫩。

只不过——

我心一沉,目光扫过他的颧骨处。

——那里有道不太显眼的淤青。

淤……青……?

「我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啦,你也别太累。」他低头急着想走,被我一把攥住他的腕骨。腕骨细细的,一掌就能拢过来。

那块令他颧骨微微凸起、几不可察的淤青。

像秦楚湛这样的优等生也会跟别人打架吗?

「班长,你跟谁打架了?」我没想到自己语气可以如此严肃。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

「我看哪了你就说我看错了?有人欺负你可不行,好歹告诉——」那个「我」字还没出口,秦楚湛就把自己的手腕一把扯了回去,力量大得让我有些吃惊。

「夏维,谢谢你担心我,但这是我自己的事儿。」语气平淡,态度礼貌,完全是对陌生人的反应。

我哑口无言看他往教学楼走,心里四味杂陈,唯独缺甘。

李涛从后头用篮球砸我后背:「怎么还急眼了呢?」

晚自习放学后我拒绝了兄弟们「邀」我去网吧的恳求,当起了跟踪狂。

那时候年轻,莽劲儿一上头就不管不顾,特想搞清楚秦楚湛是不是真在校内当明日之星,然后在校外当街头霸王。

秦楚湛在前头走,我在十米之后趁着夜色掩映东倒西歪地骑单车,跟了差不多三条街,拐了五个弯。

就在最后一个弯结束后,明亮大道瞬间变成市容不再整洁的街巷。

小路上乍看之下连人都没有,两侧伫立着明显有了年头的破旧居民楼。甚至连一字排开的路灯光都是纤细的,纤细且脆弱。

这——不是说富豪之子吗,怎么还越走越偏僻了?再这样下去会被发现的,到时候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当时我有点心虚,刹住了车。眼看秦楚湛消失在模糊的光线外,我的心情也渐趋复杂,进退两难。总之就是非常后悔,混杂在后悔里的,还有种令我不愿深度挖掘的耻辱感。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啊,竟然会担心一个跟自己相交尚浅,而且还不愿意与自己来往的男生。

「我操,怎么又是你啊?没完了是吧,还想挨揍?」

前方暗巷里传出一把突兀的声音。

我的血也跟着凉了一度。

不是吧,见鬼,这就让我碰上街霸现场了?

「见义勇为三好少年?滚一边去……你还来劲是不是……看我今天不弄死你!」

血液一瞬间涌进大脑,我把车子往路灯旁一靠,咬牙往声音来源走。越靠近,暴力现场的声音就越清楚。

拳头击打在肉体上,发出闷声闷气的声音,如同打在沙袋上一般。

说句题外话,我上次这么气血上涌的时候还是在五岁那年,另一片胡同的小屁孩叠人墙上来揪我家无花果树上的果子,就那么几个攒了很久、我也眼巴巴盼了很久的熟果子,全被摘光了。当时我以一敌五,最后打得裤衩子都差点没剩下,就那么光屁股回了家还挨顿揍。

总之,此时此刻,我的心情就像自己看护了很久的甜果子被偷后还摔烂一地那样暴怒地冲进了巷子,甚至还没看清谁是谁,就对着最靠近我的人飞起一脚——

——干哦!这什么情况!

我的脚在千钧一发间悬空着停下了。

秦楚湛?!

正把一个陌生青年摁在墙上揍的人,是秦楚湛!?

这一秒,明日之星的形象在我心里轰然崩塌。

还没等我搞清楚状况,秦楚湛就被扑上来的青年抱摔在地。

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我摇一摇头,揪住那人的衣领把他拎起来掼到墙上。

「这真就是你的不对了。」

那天我跟秦楚湛俩人以二敌五,也挨了揍、挂了彩,虽然不能说完胜,但是没吃亏。

要不是中途干架的时候,秦楚湛利落漂亮的身手总是让我分神,也不至于拖这么久才赶走那帮人。现在我们俩脸上都有了淤青和血口子,校服更是脏得没法看。

但是,哪怕如此——我保护了他。

「谢了,夏维。」

秦楚湛走到我身边,忽然抬手。没等我反应过来,他那冰凉的大拇指尖就已经在我脸上轻轻抹过,替我擦掉血迹。

在喘不匀气的狼狈中,我的心脏忽然不跳了。

他撤回手指,

我的心脏一颤,猛然恢复过来,在胸骨的围栏里展开了剧烈的自由搏击。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凝视对方,时间轴仿佛被抻长了,我在流速过慢的时间中回味刚刚的触感。

「他们……那帮人……是冲我来的……」一个弱如蚊蚋的声音忽然从角落里响起,打断了我的意淫。

从路灯照不亮的地方走出来一个抱着书包的男生,半黑半亮地畏缩着。是我们班的同学,叫金鑫。

「哈?」我呆住了。

「从上周起,他们每天晚上都在这里堵我找我要钱……我,我实在没脸告诉家长……班长昨天看见我被欺负,所以今天才会来找我……」

「……」无话可说。「我刚才怎么没看见你?」

「我,我刚才跑了,但想了想,还是不能弃班长于不顾。」

「跑了?!」如果有力气,我还真想再揍他一遍。

后来我跟秦楚湛一起去金鑫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父母。家长报警后的第二天,我跟秦楚湛一起「进」了趟局子做笔录,顺便被警察教育了一顿。

从警察局出来后,我俩并肩站在门口发愣。

「哎,湛啊,以后咱俩就是进局子的交情了。」我拍了拍他的后背。

「叫湛哥。」他红着耳朵尖认真纠正我,斜着看过去,鼻子尖也有点红。「我们又不是女生,别叫这么肉麻的昵称。」

他站在亮处,一束秋日的阳光洒在他肩膀上,整个人毛茸茸地发亮。

「知道啦知道啦,湛哥。」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耳朵尖也有点发烫。「但我们是朋友了吧。」

他鼻尖更红了,过了几秒才极轻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许是那天天气过于晴朗的缘故,我感到自己的胸口开了朵小花。

过了不多久,有这么个学霸同学做好友的好处就展现出来了。

期中考试临近,像我这样没啥基础的体育生,只好抱紧秦楚湛的大腿,希望他化身佛脚。

但不幸的是,想抱佛脚的人实在太多了。

某日午休,在操场上酣畅淋漓打了场球的我走回教室,这才发现他座位周边围了一圈人。

秦楚湛在中间好脾好气地拿着笔演算题目给别人看,有时还会微笑一下。

这笑得也太温柔了吧!怎么对我从来不这样!

心头无名火起。

我大喇喇捧着篮球走过去,径自挤开人群岔开腿往他桌子上一坐。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手摁住了他演算到一半的习题集。

「你干嘛?」他一愣,下意识伸手推我。但无赖如我,不可能被他这点假力气推走。

「听你讲题啊。」

「那你先等会儿。」

「等不及了。」我边用手指转篮球边看他。「要么现在听,要么一会儿单人辅导,你选一个吧。」

秦楚湛透明的耳骨又隐隐透出水红色,但尚未烧到脸上。

他垂下眼,声音很轻地说了句:「单人辅导你。」

转球出现失误,这回轮到我紧张了。

同学们用奇怪的目光目送我连滚带爬追到后排去捡球。

后来他果然履行承诺,晚自习的时候竟然亲自走到我后排,跟我同桌换了位子。

「单人辅导老师来啦。」同桌羡慕地用书拍我。

我叼着笔,不动声色把仙侠小说从课本里抽出来藏进抽屉洞。秦楚湛坐下的时候叹口气:「别藏了,我又不是老师。」

我手忙脚乱地抽回手,一个没把握好力度又把桌上的水瓶打翻,还好前座没人——

秦楚湛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有点不正常啊。」

「没有——」因为这是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近,我慌。「讲、讲题吗?」

他点头,探过身子从我桌上那堆杂乱课本里翻找练习册。

他的脸贴近我鼻尖的一瞬,一股落叶和青草羼杂的味道袭击了我的嗅觉。我的呼吸彻底紊乱了,僵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

「你身上真好闻。」

秦楚湛一怔,扭头看我,结果距离太近,他的嘴唇差点碰上我的眼。

什么叫用肉眼看虾子是如何煮熟的,当时我就在秦楚湛脸上见识到了这一幕。

反正那个晚自习我俩都不太正常。平时不太规矩的我坐得比小学时代还直,秦楚湛也时常讲着讲着就忘了自己下句话要说啥。

到最后题没听进去,倒是数清了他有几根睫毛。

从那天往后,在校队训练的时候我就老走神出错,还时不时恍惚一下,想起秦楚湛身上的味道。

校队老师对我的状况非常不满,常拧着眉头瞪我:「夏维!凭你现在这状态还想加分?」

但是我没法不分神去看那个跑步的班长啊——

「夏维,你丫最近是不是谈对象了?」某日,篮球队长冷不丁这样问我。

「别别别别瞎说,没有。」天气天热了,我流的汗绝对不心虚。

队长大惊小怪:「操,那你结巴个屁,肯定谈了!哪个班的?」其余队友也向我投来八卦目光。

秦楚湛频率平稳地从我身前跑过。

丝毫不乱的步伐,缺乏表情的脸。

可是——

「还,还没开始谈呢。」我的眼神粘在秦楚湛身上拔都拔不下来。

夏维你清醒一点!什么叫还没开始!怎么开始啊!

可是——实在忍不住。

「秦楚湛!」我扬声喊他。「湛哥!」

瘦长身条的少年在暮色里略略回头看我,垂在额头上的短刘海在眉前扫过,夕阳放慢了他的动作,也放大了他那双清冷的眼。

有那么一刻,我仅仅只是希望除了擦肩而过外,能与他有另一种选择。

「我——」

「集合!」教练的哨音划破我与他之间的时空。

我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也庆幸自己没来得及说完这句话。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想说什么。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只是突兀地叫住了他。

有点儿难堪。

秦楚湛倒退着看我,然后轻轻挥了下手,对我说——

他说:「加油。」

我眼睛黯了黯,看他跑远。

秦楚湛,你告诉我,加油,就会有结果么?

期中考试,秦楚湛拿了年级第七,我年级第四百二十七,进步了三名。

还行,至少不用倒数,挺满意的了。

但是期中考试过后,我俩的关系忽然有些疏远了。

主要还是因为我有些懦弱。

每当我俩打照面或是偶然碰见的时候,我都只是快速打个招呼就溜了。偶尔悄悄回头看他,就见他还站在原地,不知在沉思什么,表情有些寂寞。

据我观察,他好像也没再给人讲过题。不是没人找,我就曾亲眼看见班花抱着习题集凑到他跟前,娇声娇气地求。秦楚湛只是礼貌又疏离地笑。

「抱歉啊,我现在没时间。」

有时他在操场跑步,会在篮球场边停下看我,似乎是期待我能发现他。

但是我太怂了,在没搞清楚现实之前,我没这胆——

还没等我理清思绪,高一上半学期就结束了。我去参加了冬季校队集训,每日在体育馆内挥汗如雨,自虐般投入进集训运动。

整个寒假没再见过秦楚湛,大多数时候也累得无暇想起,于是就渐渐将他忘到脑后——

直到高二开学报道前一天,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几乎睁了一整夜的眼。眼前全是秦楚湛的模样。

第二天看着镜子里顶着俩大黑眼圈的自己,我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越是刻意遗忘的事实,就越是刺骨。

越是刻意隐瞒的情绪,就越是鲜明。

当摒弃所有背影,一眼看到穿着校服的秦楚湛走在校园里时,我就知道。

一切都晚了。

是男人就没在怕的。

高二开学后,我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得让秦楚湛知道我的心意。

我又开始像往常一样没皮没脸地缠着他。无论是在食堂、化学实验室、还是放学路上,我都试图制造独处机会,但一直未能如愿。

也是,偌大个校园到处都是人,哪里藏得下青涩少年的心思呢。

秦楚湛一如既往地温柔,每时每刻都保持着从容,真是教我迷恋透了。

况且据我观察,他要好的朋友好像只有我一个。这就更加深了我自以为是的心态和独占欲,更可以不慌不忙地撩他了。

直到某天下午的第一节体育课,我因为训练多耽误了些时间,匆匆忙忙往教室跑准备换运动鞋,大老远就看见金鑫站在后门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进去。

「干嘛呢老金,门锁了?」我大咧咧喊,一巴掌拍上他后背。

金鑫吓一哆嗦:「别说话,班花在跟班长告白呢。」

我哽住,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条件反射地往窗户里看了一眼。

秦楚湛站在倒数第二排我座位之前的过道上,班花站在他对面,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在说着什么。

火大。

大脑从宕机状态缓缓复苏,在其余感觉袭来之前,第一感觉就是生气。

非常,非常火大。

但更多的是,害怕。

——我猛地推开后门,门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巨大的动静惊吓了两人。

秦楚湛和班花齐刷刷回头看黑着脸的我,以及正悄悄溜走的金鑫。

而我只是死死地盯着秦楚湛,他也回视着我,一双眸子深不见底。在我看来,似乎透着冰冷和嘲讽。

一股巨大的失重感流进四肢。

是啊,秦楚湛一直都很有女生缘。

话说回来,他这种人怎么可能不受欢迎呢?清秀挺拔,成绩优异,品行高洁,如果不被觊觎的话才不正常吧。

甚至连我都——

反观此时此刻贸然闯入表白情境且面如寒霜的我,看起来才是唯一不解风情之人。

失重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深、蚕食了理智的愤怒。

「你们怎么不去上课。」

秦楚湛提起手里的运动袋,声音平静:「我怕你赶不及迟到,上来帮你拿运动鞋。走吧。」

少来这套。我走上前一把揽住秦楚湛肩膀,与其说揽,不如说更像是死死抓住。然后皮笑肉不笑地用一根指头指着他的脸问班花:「班长答应你了吗?处对象不?」

这语气,我自己听着都酸。

「你他妈有病啊夏维?」秦楚湛急了,一把推开我揽住他的胳膊往门口走。「精神不正常。」

班花泪光盈盈抬起脸,倒是一副很坦然的样子:「没,我被甩了。楚湛有喜欢的人了。」

「哎哟,都叫楚湛了——什么?」我这才捕捉到后一句话的意思,愣了几秒忙回头追他。「秦楚湛!」

整节体育课他都没怎么搭理我,反正也只是做几个项目就直接解散。解散后,他就径直往教室去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他。「湛哥,你有喜欢的人了?谁啊谁啊,告诉兄弟我呗。」

他迈开长腿加快步伐。

但我腿也不短,继续橡皮糖,我俩就一前一后在操场上画圈。

「你要不说,我可就当是我了。反正你平时也不跟别人玩。」

秦楚湛蓦地停下。我没反应过来,直接用胸膛撞上了他的后背。姿势仿佛是我从背后搂住了他似的。

「咋了?」

「……怎么可能是你。」他背对着我说。

「哦。」我不知作何回答,只得下意识回答道。

下一秒钟,我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话。

之前的失重感又出现了,这次不仅整个人有点头重脚轻,身体都变凉了。

像是出了一身大汗被风干后的凉。

身体一层一层、次序分明地被盖上薄冰。

「好吧。」我一步一步向后退去。想逃走,但没有退路。

那天我独自一人在篮球场上练到很晚。直到晚自习结束,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回家时,我仍然在重复着机械动作。

嘈杂的声浪洗过校园。

球滚到秦楚湛脚下,被他捡了起来。

光线从秦楚湛的侧面打过来,灰尘给他镶了一道毛茸茸的边,镶出了他的轮廓。我稍稍平复一下胸腔里喘不匀的气。

「怎么啦?」

很疼,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

「不回家吗?」清清淡淡的语气。

「你先走吧,过两天篮球比赛我得加训。这两天应该都没法一起了。」

「嗯,那你也别太用力过猛。」

「放心啦。」我麻木地笑。

他走了。

而我抱着球,怔怔地看他越走越远。

那道瘦长的背影——

那道越来越淡,溶于黑夜的背影——

初春的夜晚依旧寒冷,我却被涔涔而下的汗水泡透。

晚夏时分开在我心里的那朵小花,在春季的开端枯萎了。

联合高中的篮球比赛临近了。

我所在的学校是联高比赛的第一承办方,因为有座设施齐全的体育馆,所以半数比赛都会在本校办。算是占了主场之优。

作为高一生迎来的第一个大型活动,每个人都既兴奋又期待。

我作为篮球队长指定的下任接班人,自是铆足了劲儿要为校争光。除了上课,别的时候几乎不会待在班里。

这其中可能还有别的不可说情绪,但目前顾不上太多。

秦楚湛也作为班长认真地组织应援,经常把课堂笔记一抄两份,然后把字迹工整的那份递给我。

「仅限这段时间哦。」

「谢了。」我不敢看他,背着书包快速逃走。

「夏维!」他喊住我,眼睛一闪一闪的。「要拿冠军啊!」

「……好!」

唉——

但现在想想,若不是他,兴许还真能拿冠军呢。

直到第三场比赛之前,一切都进行得挺顺利。

第三场比赛,要不是秦楚湛恰巧站在角落,要不是对方队员没有准头却势大力沉的传球直冲着秦楚湛而去,我怎么也不可能拼尽全力追撵那颗球,在它砸到秦楚湛之前好不容易拦住了它。

随后,我也随着这股彻底收不住的势能斜刺着滑了出去,冲到角落那堆未来得及收拾的杂物器具当中。

全部器具——最主要是之前用来钉住计分白板的图钉,被我冲去的势能撞翻后悉数洒在了身下。

我裸露在外,刮擦在地板上的手臂皮肤几乎全遭了秧。被图钉生生撕开几道血口。

众人皆惊骇,裁判吹停了比赛,遣第一个跑过来扶我的秦楚湛送我去医务室。以及替补上场继续比赛。

我「嘶嘶哈哈」地跟秦楚湛来到医务室,那里连人影都没有。

不过学校医务室向来都是常年无人,大家都习惯了。秦楚湛让我坐在椅子上,自己去没上锁的药柜里翻东西。

他翻了半天柜子,最后拿出碘酒和棉签,皱着眉头为我擦拭胳膊上的伤口。酒精浸入血肉的瞬间,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撮起嘴,对着伤口边吹气边涂。

金色的阳光透过医务室的窗户滑入室内,编织成光娄。秦楚湛被光娄笼罩,身体散发出干草被晒透了的暖意。

我坐在椅子上,由上而下俯视他毛茸茸的头发和发旋,心如擂鼓。医务室很安静,静得只能听到他小口小口吹气和我心跳的声音。

「秦楚湛,我喜欢你。」

他的动作未停,只是不再吹气。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反应,惊慌愤怒呆滞欣喜流泪,什么都好,只要给我一个反应——

可是他却毫无反应,甚至连气息都没紊乱。只是安静地涂完药水站起来,扣好盖子,把碘酒放进柜子。

「走吧,回篮球馆。」

他转身欲走,被我一把攥住手腕,还是那样细的腕骨。

「秦楚湛,我说我喜欢你。」

「别闹了,走吧。」

「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你!不是友情,而是——」

「夏维!」他忽然厉声喝道,打断了我。「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我哑然,忽然觉得委屈。人生第一次告白就这样被奇怪地无视掉了?与此同时——不甘心,非常、非常不甘心。

秦楚湛拔腿欲走,我死命钳住他,手上不知不觉下了大力气。

一阵窸窣和挣扎声,然后是人撞在柜子上的「哗啦」一声。

「操你妈夏维!你他妈放开!」

再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抓着秦楚湛的两只手,把他抵在了医务室的柜子上。

我们离得如此之近,能感受到他因恐惧而变急促的气息喷在我脸上,也能从他惊恐的瞳仁中看到变了形、因不甘与疯狂而面貌扭曲的自己。

「我说我喜欢你,你听懂了吗!」我慢慢地说,目光慢慢下移,看向他因抗拒而微微颤抖的薄唇。

「我不需要懂——唔——」

我亲了他。

控制不住心情,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亲吻的触感如同果冻,又凉又滑,让人欲罢不能。

而他也毫不留情地咬了上去,第一下没使力气,第二下和第三下已经咬破了我的嘴。我吃痛抬头的时候,一丝血迹正残留在秦楚湛的唇上。

晃眼的血迹让我彻底醒过神来,如同大梦初醒。

夏维,你他奶奶的都干了些什么啊!

秦楚湛已经不再挣扎,我慌忙松开手,他也只是贴在柜子上,揉着手腕深深地看我。

那目光——

不像憎恶,不似仇恨,却透出许多悲伤,仿佛身处某人葬礼的哀悼现场。

下一刻。

秦楚湛猛然挥拳打向我的脸,把我打到在地。痛感实实打实地递进脑髓。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我捂着头坐在地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全他妈毁了。

再然后,由于受伤,我替补了接下来的比赛。只可惜校队没坚持到半决赛就被淘汰了。

从那以后,秦楚湛就把我当成了透明人、空气、和无生命的障碍物。

倒也不是躲着我,如果故意躲着我的话,我心里至少还能好受点。但秦楚湛是彻彻底底无视了我的存在。

其实,看着他经过我身边时,我很想把他叫住向他道歉,或者再打我一顿也好,就是别不理我。

现在的后果虽然是咎由自取,但后悔是不可能后悔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后悔。

哪怕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抓住秦楚湛,再说一遍「我喜欢你」。

后来,甚嚣尘上的流言开始漫天飞舞。

在校园这种浓缩的小社会里,流言八卦确实如病毒般传播极快。

有人盛传我跟秦楚湛以前是一对儿,然后现在我把秦楚湛甩了,伤害了他。

等会儿,以前是一对儿?这他妈的,我倒是想啊!

这个传言给我扣了性少数者、渣男、混混的三顶大帽子。

看来我以前还是太不知收敛了,只可惜连累了他。

渐渐地,我身边的狐朋狗友也或多或少与我疏远,只有李涛还在坚守阵地。但某日他也忍不住了:「夏维,他们说的到底真不真啊?我以前只是以为你想结交个听话的富二代,没想到……」

「不是真的,但我确实表白过了,人家没同意。」

李涛脸都白了:「那么你是……你真的是……那个?」

「不是,」我懒懒地白他一眼。「只是恰巧喜欢的是单立人旁的他罢了。」

话说清楚后,连李涛也疏远我了。

这……这都哪跟哪啊?

有时我偷着关注秦楚湛,害怕有人因为谣言而攻击谩骂他。但他一直都是独来独往、从容不迫,与往日全无不同。我这才稍稍放下心。

但被孤立以后,我在发呆的时候还会感到孤单。但转念一想,秦楚湛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过来的,他是如何忍受这样的孤单的呢?

说起来——

他之前只有我这一个朋友啊——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试图逃避现实。

第二天去班上,那天雪下得很大,我深一脚浅一脚,慢吞吞地卡着准备铃进了校园,刚走到自己班门口,就听见里面纷乱不已。

桌椅的碰撞和同学的惊呼交织成一片。

我加紧几步走到门前,随即看到了令我惊愕的一幕——

秦楚湛正用腿压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在自己膝下,一拳一拳砸在他脸上。那男生没有丝毫反抗之力,举着双手徒劳无力地阻挡着秦楚湛的暴怒,仿佛在投降。鲜血从他鼻子里飙出来,淌了满脸。

其余人大概是被秦楚湛的举动吓懵了,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我把书包一甩,跑到他身后试着把他拉起来。但秦楚湛用我从未见识过的蛮力挣脱了。

这孩子原来力气这么大吗?

我顾不了太多,手臂穿过他的腰,把他半抱起来。好不容易脱离了殴打范围。

那男生躺在地上呼哧带喘,被自己的血沫呛得上不来气。

「你疯了?」我没有放开秦楚湛,而他听到我的声音先是一愣,然后蓦地抬头看我,眼里的怒火慢慢熄灭。

「是啊,我可能是疯了。」

当天晚自习,学校找秦楚湛谈了很久很久。我也逃了整个晚自习,坐在办公室外黑暗的走廊上等了好久。金鑫上来找我,沉默着坐到我身边。

「你知道他为什么打架吗?」

「……」

「因为他说你脏。」

「夏维,那些话如果真的是谣言,你为什么不去澄清呢?又为什么,你和班长,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金鑫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留我一人面无表情呆坐在那一言不发。

过了会儿,我感到脸上发痒,抬手用手背抹了一把。

抹下一手的眼泪。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眼前又开始模糊。

我索性用两只手掌捂住眼睛,堵上了泪腺,把自己埋进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秦楚湛是什么时候出来又是什么时候坐到我身边的。

当我抬起头红着眼看他时,他却在看窗外漫天而降的大雪。

「夏维,底下有人在拍雪景诶,我们去拍一张吧。」

「啊?」没给我反应时间,他抓着我的袖子往下跑,我们俩一起跌入纷纷扬扬的大雪中。

有几个学生趁着操场上灯还没关,在捣鼓拍立得。

秦楚湛走过去跟别人交涉两句,社团人就面带笑容点了头。秦楚湛走到我身边,忽然与我挨得很近,我紧张了一下。然后——

「咔嚓。」

对面的学生用拍立得给我们照了两张相,不一会儿,两张底片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显了像。

「谢啦。」秦楚湛向那人道谢,然后把照片交给我。「保存好了哦。」

我看了看拍立得。在白茫茫的背景上,秦楚湛与我站得很近,笑容也很大,仿佛我们是从未出现过隔阂的挚友。

「为什么要合影?」我问。

他笑着说:「没什么啊,雪景多美啊。」

「湛哥,刚才金鑫告诉我你为什么打架了,我——」

「都过去了,不用说了。」他打断我,仍然笑着,眼睛弯得很细,仿佛睁大眼睛就会有别的情绪洒出来。「那我走啦,夏维,再见——再见。」

「明天见,湛哥。」我也笑着对他说,心想着明天再找他好好聊聊也来得及。说不定,往后我们还能做朋友——

然而从第二天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秦楚湛转学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每个人,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也都在一天天成长。

随着秦楚湛的离开,同学们也似乎随之忘却了流言蜚语。

在高三那年,我终于以篮球队队长的身份代表学校获得了联高的篮球赛头名奖杯,算是弥补了之前那次的遗憾。

再后来,我们拍毕业照、高考、在 KTV 哭得仿佛生离死别。只不过这些事情,也不会再有秦楚湛的身影。

人们似乎遗忘了他,也有可能不愿提起他。我不想打破这种平衡。

最后,我去学校领毕业证,教导主任把毕业证递到我手里时叹了口气。

他说:「其实老师们那时候也很惊讶。平时看着挺完美的秦楚湛,那里——」他指了指脑子。「竟然不太正常。」

「您说什么?」

「嗯?他之前不是打架了吗。后来老师们找他谈话,他竟然说喜欢你,那时候老缠着你,害你被别人误会冷落。秦楚湛觉得愧疚,就让他父亲办理了转学。不过也好,这也算是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嘛。不过你也算争气,考上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主任告别,又是怎么走出学校的。

我沿着上学放学的那条路走了很远很远,一直从午后走到日暮,自日暮走到华灯初上、星斗漫天。而无论再怎样停驻、回首、抑或奔跑追逐。我的青春,也再也回不来。

不知道你在哪,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也不知道你会否记得我。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是不是人只要长大了,就会将青涩时期的种种出自本能的萌动一笔勾销,划为另册?是不是人越长大,就越难以面对与他人的亲密交心的情感?

如今再回忆以往,仿佛中间总隔着纱,蒙着雾。之前那份能够摧毁人心的心动,此刻想来,也宛若一个嘲笑。

青春是被世人说烂揉碎了的童话。

也是最后的理想乡。

至少,我曾拥有过这个理想乡。

一切都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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