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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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温旻每年都来。随师父,等一个人。

八月十五,杭州的月白楼。一张桌,一管箫,两个形容萧索的醉客。

赴一个没有回应的约。

沈知行却不觉得太累。杵着下巴,听徒儿吹奏一曲《碧波流云》。湖外碧波荡漾,楼内箫声悠扬。

还是不太对,这里最好顿一下——他扬了下手,又决定不提。

但温旻眼神一闪,已经停下。

因为他注意到师父的目光有异。

沈知行的目光开始变得犀利而粘稠。犀利在辨认,粘稠在不可转移。如有一把磁铁,将他牢牢吸引在上楼的人身上。

笃笃,笃笃。拄着拐杖。上楼的人终于露出面庞。

是个少年。

拿着一柄断剑。

少年年纪和温旻相似。年纪小小,五官精致得像个娃娃。目光里略有忐忑,但意志坚定。虽然柱着拐杖,好似绑了一柄枪在背上。径直走到沈知行面前,一字一顿叫了他的名字。

沈知行紧紧盯住断剑,嘴角牵起笑意,却有点狼狈和糟糕。

“他说,你不必再等。”少年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像是要钉在木头上。

沈知行继续那个意义不明的笑:“十年前他也托人说过。确切地说,是十年又三个时辰。现在的日头快要落山,你比当年那个白衣小子,来得还晚。”

悄悄握紧了剑柄的温旻,眼神一跳。

师父说过最讨厌记日子。可到头来,记得分毫不差。

十年前,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过于遥远。他眯起眼睛,想起小时候的事。

无从开始,也无所谓结束,因为从记事开始,每年八月十四,师父便在院子里练剑。月上柳梢,来几大坛酒,睡上一觉。刚过子时就醒了。一把抱起他,向西湖飞奔。

西湖的水混合着朝日清香,露珠在草间弹起。鱼儿跃出湖面,鸟儿扑棱躲闪。八月十五的杭州城,在温旻眼中,温柔得如师父看向湖面的眼睛,俏丽而朝气。就着端上来的热腾腾的鱼,都是活泼的。

他爱吃的是鱼脊上那细细一条嫩肉。只需要轻轻一吸,软糯油香,溢满口中。

其时他还小,只知道吃。虽然斯文,但一刻不停。吃了一顿又一顿,一抬头,师父还在喝酒。眼神瞟在窗外,在湖面上。收回来时,是猜不透的秋日残红。

但是沈知行会隐藏。从怀里掏出一支箫,笑得满不在乎:“来,给师父来一段。就吹我教你的《碧波流云》。”笑容里有西湖的朦胧烟雨,荡漾的是氤氲酒意。

所以温旻不解。眼前的瘸腿少年郎有何特别,连师父眼里那团酒气都融了。

他马上明白过来,特别的不是瘸腿小子,是断剑。

剑是好剑。剑锋含冰,柔光内敛。虽然已断,但断口整齐,从断面可以依稀看到剑刃与剑体细微的差别。是锐在刃上,柔在剑身的恰到好处,是不沾血的利器。所以,血在剑柄。

精钢剑托,鲨鱼皮护柄,绣着朵暗色梅花。沾了可疑黑色。已经有些年头,几乎和深色护柄融为一体。如果不是温旻这么好眼神,可能很难发现。

事实证明,沈知行眼神也很好。他盯着那块可疑污渍,嘴唇已经开始发抖。

瘸腿少年站在合适的位置,离沈温两人不近不远。定了定,然后才走上前,把断剑放在桌上。

温旻已经站起身,以极度紧绷的姿态盯住这个小瘸子。

沈知行却颤抖着手,握住了剑柄。过了很久,才下定了极大决心一样:“他怎么了。”

瘸腿少年答:“没怎么。只是放下了。”

沈知行目光里有疑问。

瘸腿少年继续说:“他觉得,你可能需要它。”

沈知行缓缓闭上眼睛,过了好久,吐出三个字:“我明白。”

——不必再等。说了十年。今年他明白,这是真的。

“他好吗?”沈知行问。

瘸腿少年沉默不答。

沈知行摇头一笑。但他的呼吸开始沉重,喉头有哀伤在哽咽。

于此同时,周围响起细碎声音。继而强大的爆破声涌入,从南边窗口飞进暗器如雨,北边有烟雾滚滚。满座食客,惨叫如镬汤盛沸。

西边是楼梯,东边临湖。温旻立刻冲楼梯撒了一把铁蒺藜,果然听到金属碰撞,有人将暗器隔开。

与此同时,他已经拔剑刺向嚣张的小瘸子——人刚来就有埋伏。不管是否和他直接有关,先抓住反正不会失了势。

但正如所有老套的剧情,沈知行一把抱住了小瘸子。

是一个保护的姿势,背部向外,迎接敌人痛击,却用尽全力护住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时,他伸手拉住温旻,向东边窗子靠近,哑着嗓子说:“闭气!”

温旻被迫和小瘸子联手而退。对方行动不便,几乎是被沈知行抱到窗边。温旻只好拉着他一起,跃出窗外。

跳下湖的那一刻,风吹起对方额前的头发。那双眼睛有一瞬间的惊惧。

窗外一叶扁舟,温旻和瘸腿少年先落下。他故意松手,瘸腿少年站立不稳,结结实实摔在船舷上,下巴碰着木楞,鲜血立见。

沈知行竟然过了片刻才跳下。手上握着那柄断剑。

他去拿剑了。保护了徒弟和这个陌生少年之后,冒着天罗地网的埋伏,又折回去拿剑。

不要命了。

温旻含气顿了一顿。可没等叫声师父,脚下响起木头断裂声音。马上便开始有水涌入,汩汩渗透,船在下沉。

船坏了。

有人凿坏了船。

从水中冒出几从三棱刺,戳向船上人的双腿。温旻和师父挥剑阻挡,小瘸子的拐杖在上一波逃亡中不知去向,现在只能躲在沈知行身边。

沈知行喊了一声:“下水!”带着两名少年沉入水底。

水中埋伏重重,一波又一波人涌来。惊得游船也乱走。温旻屏住呼吸,随师父的路线和周围人近身肉搏。

一面大网从远处缓缓兜来,荧荧绿色里可见寒光明灭,挂着倒钩。一旦网住鱼儿,一钩见血,不容逃脱。网中的鱼就是他们三个——对方早知沈知行留在东窗外的小舟,层层部署,就等鳖入瓮,鱼上钩。

水中才是主战场。

不能上天,就要入地。沈知行带着两名少年一路下沉。最开始下沉靠力气,再往下潜只能靠内力。温旻只觉得耳朵刺痛,胸口憋闷,莫大的压力要把他压扁了。

他手一松,就要飘走。冲大网奉上献祭。

瘸腿少年先发现了异常,伸出一只手来抓他。沈知行正在一边隔开不时飞来的鱼镖,一边拽着两人往远撤。见到温旻不支也是大惊,舍掉一切来救他。

是真的舍掉一切,包括断剑——断剑掉了。

有一串串气泡飞出,是沈知行水下惊呼。如同那柄剑,反射着曲折水光,一串向上浮,一个向下落。在无声中,漂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势态如此紧急。兜头巨网已经临近,带着倒钩的利刃根根分明。

沈知行深深地看了温旻一眼,用力把两个少年向头顶抛去,自己却因反力飞速沉向湖底。

他不想活了,对断剑的感情超过了自己的生命。

但命运不太认可这个选择。

一条银蛇跃入水中,灵活摇曳,突然裂成三个头,分别探向沈知行、温旻和瘸腿少年。水中行动本就困难,各有情由的三人,被锁住腰,完全没还手之力,拽了上去。

上升的过程中,堪堪擦着巨网。眼见那网兜到鼻尖前,停住了。

出了水,直接被拽上月白楼。

二楼一片狼藉,唯有正中一套桌凳安然摆放。对窗上首坐着个人,宝蓝衣衫,长眉入鬓,一双眼睛如千年的深潭万年积雪,无法窥透。

沈知行见到来人,哈哈笑了两声:“你知道我在这儿啊。”

来人眼皮一抬,双目有不易察觉的光倏忽暗下,又快速恢复:“我是第一天认识你?”

沈知行无所谓地一笑,挠挠湿漉漉的头发,也不顾及自己落汤鸡的模样,坐在对面凳子上,解下腰间银锁——那银蛇,是一条长长的银锁。此时被宝蓝衣衫的人慢慢收回,缠回自己腰里。

温旻躬身行礼:“参见宗主。”

魔宗教主简易遥。点点头,拿了一把三棱刺,放到桌上:“这帮人身上的。”

简宗主大驾光临,收拾了敌军,缴获了兵器,还给败将做一番全方位演示。

温旻眼睛一刺,沈知行已惊呼出声:“孤山派?”

兵器上一朵小小梅花,昏暗光线里独自绽放,与断剑的绣梅异曲同工。是孤山梅屿的铭号。

一个十几年前已经衰败的门派,此刻做了局来杀他们。铺开水陆两地的排场,施展了全身的力气,要置魔宗右护法于死地。

简易遥点点头:“每年,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喝一天酒,发一天呆。这是向仇家敞开想死的怀抱?”

沈知行苦笑:“既然是孤山派,那更不该帮我。”

简易遥的怒气不轻易上浮,于是咬牙带着些恨意:“不帮你帮谁?”

沈知行反问:“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温旻却已经改了脸色,向身后望去。那里有瘸腿少年,正从一堆凌乱里翻出自己的拐杖,所幸依旧可用。扶稳了,要下楼去。

温旻一个健步追上,单手就扣对方肩膀。

瘸腿少年的手灵活程度远胜腿脚。肩膀缩回,反手勾起,反而向温旻的腕子叼去。温旻这才想起在水里,他比自己闭气的功夫还厉害。急忙矮下身子,一记扫堂腿。

瘸腿少年应声倒下,扣住温旻的脚腕,把他也拉翻在地。

两小孩刚才还打得一招一式,这会儿已经开始靠蛮力肉搏。温旻看到对方下颌流血,只往那一处砸去,招招带着致敌必死的决心。

瘸腿少年被逼得开口:“为什么突然打人!”

温旻沉住了气,也不说话,力争先把人放倒。

另一侧,大人们的战斗也已开始。

简易遥看住沈知行,一字一顿:“跟我回去。”

沈知行大剌剌一笑:“不。”

“你已经惹了麻烦,还要继续?”

“再大的麻烦,好像也比不上血洗孤山派霸气。”

“你在怨我派你剿灭孤山派,还是——另有隐情?”

沈知行对撒谎并不擅长,恍然之间,有点出神。这才回过头:“旻儿,放手。”

温旻心里拿定主意便不轻易更改,听见师父呵斥,除了装聋之外,下手更加冷酷。一直到被沈知行拎起,才因身体不受支配而高喊:“年年都来月白楼,今年他来就出事。不要放过这个贼子!”

沈知行挡住他,扶着瘸腿少年的肩膀:“孩子,告诉我,你和此事有没有关系。”

温旻咬牙切齿:“抓住他,吊在月白楼上。不出三天必有动静。”

瘸腿少年看了看沈知行,又看看他身后的温旻:“我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东西。发生这一出,着实不知为何。”

温旻冷笑:“他用的是拆招手。”

拆招手,孤山派最基础的训练功夫。山中小孩子练功打底,先从拆招手和千斤马开始。少年因为腿瘸,明显没练过千斤马。但反手叼腕子的一招,扎扎实实拆招手,如假包换。

沈知行凝住眉,居然有些惊喜。扶住瘸腿少年肩膀,做了很多准备,颤抖着嘴唇,吐出不敢轻易发出的两个音:“他……顾——白,是你什么人?”

少年摇头:“那柄剑是我爹亲手铸的。”

两句对话,千回百转。沈知行几乎要站不稳了,追问:“令尊是?”

“金泰。”

南海魔杰铸手金泰,金家堡的主人。江湖前三铸造师。每为人铸一件兵器,便请对方教自己一招基础本事,以资纪念。瘸腿少年师从何处,似已迎刃而解。

金泰一生,亲手所铸名剑不超过十把,其中一把,在孤山派昔日弟子顾白手里。

“那你是?”

“我叫金不戮。”少年知他不会满足,继而又说,“当年这柄剑断为两截,顾大侠本想熔掉。但普通剑师熔不了金家的剑,所以把剑送到我家。我爹觉得他和此剑缘分未了,劝他修剑重补,但顾大侠说,‘断了就断了,还续他做什么’。我爹见他表面坚决,其实内心犹疑,因此留剑在家,劝他想通再来。前阵子突然收到信,是顾大侠送来。信上说,剑不必熔了,他已放下;但有个人更需要,拜托我们今日到此送剑。”

“为何让你小小年纪来送剑?”这小孩子恐怕还没有剑大。

金不戮顿了顿: “我爹说,这是我的缘分。这柄断剑,最好由一个和它素未蒙面的人来送,想要斩断的,才能真的断。”

“那,他……本人呢?”

金不戮知道沈知行问的是顾白。看进他眸子里,最后,缓缓摇头。

不知道?不出面?不见人?

都已不重要。要想斩断的,才能真的断。如今连断剑也已沉湖底,一切如烟飘过,徒留余味,不着痕迹。

到最后,沈知行站直身体,轻轻笑起来。一如既往,万事不屑:“唉,真是没办法呐。”

在听到“顾白”二字之后,简易遥早已站起身。此时立在沈知行身后,声音已罩了冰雪:“回去吧。”

沈知行依旧一笑:“先带孩子们回去。不戮有伤,烦请找人帮忙医治——旻儿,你会照顾不戮,对不对?”

温旻心里一沉。师父知他对金不戮有成见。若托付别人,他还能去捣乱。现在托付给他,别说捣乱,就算有人来捣乱,他也不得不挺身而出来保护。

表面不羁,实则太懂自己。

简易遥面沉似水: “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西湖美景悦目怡人,我……”我要留下来观景。沈知行在心里如是说。

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整个人也如山石崩塌,轰然倒地。

温旻惊呼,金不戮也上前欲扶。简易遥目光如刀,吓得两个少年站在原地。而他已扶着沈知行飘至墙边,一副隔绝天下的阵仗。

摸摸脉门,又探探胸口,这才松了口气。

金不戮问:“受内伤了么?”

温旻不屑:“那几条杂鱼,能让我师父受内伤?——宗主,我师父……”

简易遥声音里带着无奈:“让他以后少喝点酒。”

经年累月,酒已摧毁了他的身体。运功搏斗,还可应对。心思翻涌,却损了气血,伤了筋脉。

沈知行,是伤心到吐了血。吐的不只是血,是压抑了十多年的心。

简易遥眼线密布天下,心思深如黑渊,对沈知行的内心如明镜洞见。有些恨恨,声音却不露痕迹:“来人,备车。”

哗啦啦,躲在暗处的魔宗弟子顿时跪了三名,一名躬身退下备车,另外两名协助宗主抬人。

沈知行挣扎,简易遥呵斥:“你还在这里等什么!”

温旻急忙走上前,握住沈知行的手:“师父,徒儿留下找剑。”他知道,师父不走,不是为景,是为了连命都可以舍弃的那柄断剑。

沈知行在慎重思考这个建议。

简易遥也在审视他。

温旻一如不知,继续建议:“剑是为了救徒儿落下的,也只有徒儿知其可能的位置。留两名水性好的弟子,日头正盛时下水寻找,一定还可以找到。”

此时在宗主面前表达寻找这件东西似乎并不明智。但宗主对师父情谊非常,温旻不介意用一点点不明智,来凸显自己对师父的忠心和关怀,以及对师父内心的了解。

金不戮不明所以,也上前道:“我也可以帮忙。毕竟,我了解金性。”

钢铁属金。在水流中如何沉降,如何顺水漂走,金泰传人的确可能更内行。

沈知行还没答话,温旻也未来得及反驳,简易遥已经点头:“留十个人,温旻去挑。另外安排人为金家少堡主医治。找五日,五日内找不到就回来。金叶子可以多拿些。”

月光如缎。缠缠绕绕,碎成了丝,绕过三潭映月,绕过垂垂杨柳,柔柔铺开在温旻脸上。打了一层柔光,伴着少年意气,带着半缕仙意。

他把目光从西湖上一艘艘画舫游船收回,顺着所倚东窗,瞟向金不戮。

月光无私,毫无偏袒地也照在他身上。下颏的伤经过清洗,上了药,一道暗褐色的口子。嘴唇紧闭,抿着。挺直的鼻梁,一如他挺直的脊背,淡淡月下,有一丝不太相称的固执。

每年八月十五来等的人终于有了名字。

不由想起学艺时,说到各派功夫路数的时候。师父言行恣肆,嘻嘻哈哈,讲到孤山派时,完全看不出半点眉目。

就连顾白这个名字,也是今日第一次听说。

是师父剿灭了孤山派,不错。但江湖恩怨,刀挂人头,你杀我我杀你,谁没见惯?也没见师父如此过。

今日是孤山余孽做局报复,还是有人借其名号行事?和顾白又有什么关系?

小瘸子说到过,剑断就断了。但断的只是一把“剑”而已?

“所以,顾白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温旻盯着湖面上一艘荷花画舫,话却是对旁边的人说。句子是肯定的语气,目的其实在探究。

金不戮语气中充满诧异:“顾大侠堂堂七尺男儿。”

温旻陡然回过头,盯住对方的眼睛。

金不戮依旧是满脸的不可思议:“孤山梅屿前任掌剑大弟子——顾白大侠,一柄梅尘剑,一管弄玉箫,行走江湖十二年,白衣飘飘,少年英勇。我也惊叹于他和沈——”他想了一下,选定称谓,“惊叹于他和沈叔叔超越云天的情义。”

情义?温旻内心分明。每年八月十五的漫长等待,再看师父今日的举止和眼神,那分明是魂牵梦引的爱意。

和顾白,一个仇家的“堂堂七尺男儿”的,爱意。

虽然不太明白。但温旻不打算和一个外人讨论师门秘辛。又看金不戮一脸懵懵的样子,他冷哼一声,坐在桌边。

场子收拾过了,月白楼恢复荣耀奢华。点的菜陆续已到,精致托盘在灯火下灼灼生辉,茶杯如花盏精致秀气。依旧是温旻爱吃的几样。

他不图新鲜。喜欢的就一直喜欢。

金不戮歪着头,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共进晚餐。

温旻假装没看见。本次是他主动请缨,师父也没额外拜托自己照顾。是否吃饭,他自己看着办。抬头,发现金不戮口中念念有词。

温旻白他一眼: “你戳在那在念什么经。”

金不戮否认:“不是念经,是拔一切业障根本往生净土陀罗尼。又叫往生咒。”

不是念经,是念咒……打蛇上杆。温旻筷子一拍:“刚才没打够?”

金不戮摇头:“今天这场打斗,死伤有多少。这些都是罪业。”

“做了多少亏心事,打几个人也要称罪业。”温旻冷笑,转而大悟,“老金家杀业太重,报应重重,你该不会从娘胎里就开始吃素吧。”说罢,揶揄地往金不戮的瘸腿上扫了一眼。

金泰身体不佳。

剑是凶器,所有兵刃也天生带着伤人的目的。因此铸造兵器到极致的人,少有善果。干将莫邪,靠血肉筑就;金泰铸造兵器,也是在开工前后必找鲜牲祭祀试炼。

不知真的天道轮回,还是命运巧合。金泰年过四十就身体不佳,不再接活儿,现在更是远门都无法出。中年得子金不戮,还瘸着一条腿。恶毒的诅咒,似乎下在金家每个男人身上。

所以金不戮在回答沈知行为何只有自己来时,顿了顿,只说出了一个原因。其他原因,不愿提及。

温旻的耳目伶俐又巧智连环,金不戮方才的一顿,被他听出个伤感的故事。再结合金不戮的表现,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说出这句檄文,得意万分。他就喜欢一击致胜,攻打敌人最柔弱的部位。一如吃鱼时第一手夹到脊背的嫩肉。如今幸灾乐祸盯住金不戮,等这个带来灾祸的小瘸子暴跳如雷。

金不戮被戳到痛处,本该气急败坏。但现在,却表现出超乎年龄的隐忍。

他深呼吸几次,说了句:“我就当你没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自然没坐在一起。金不戮拄着拐杖走到另一端,和几个散客拼桌坐下了。

温旻凝神听着,他点了一碗素的葱油拌面,一碗茶,一碟青菜豆腐。钱,自然也是自己付的。

突然之间就有点悻悻。但考虑明天可能还要依仗对方帮忙,温旻没有继续出击。招呼旁边人问:“瘸子的住处安排了吗?”

一名小弟子回答:“订了客房,和旻师兄一样都是天字号。”

温旻沉默吃了几口鱼,喝了一口茶,说:“把他挪远点。离我远点。

翌日,打捞正式开始。

按照金不戮的估算,温旻派了六名弟子,以断剑跌落的位置为中心,前后铺了个大圈子。买了最好的水靠,雇了当地最好的汉子帮忙。前后下潜十多次。

一如开头的预料。西湖捞断剑,和大海捞针没有多大区别。怎么可能捞得上来。

但温旻并不是太担忧。找到断剑自然十全十美,就算没有找到,也已经尽力。

他所需要的,是这样一次竭尽全力的搜寻,一个证明自己尽心尽力的过程。至于那柄剑,相信沈知行自己都没有十足信心能捞上来。

让他提足了十二分警惕的。是金不戮。

自从打捞开始,小瘸子看起来比自己还上心。再加之沈知行因为断剑而加诸于金不戮身上格外的关心。温旻不确定,日后和他还有多大打照面的余地。

不在掌握中的东西,总是不太让人放心。

所以起了大早——温旻本就不是觉多的人,今日更是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结果,金不戮已经在岸边等他。穿戴整齐,容颜肃穆,一副准备了很久的样子。正盯着西湖水波,不知凝神在想什么。

“小瘸子何时出门的。”温旻问背后。

没人清楚。

日上三杆,是鼎盛的时光。照透了大地所有阴暗,直透万里碧波,西湖的水凝成玉。

温旻看看日头,一笑:“现在你我亲自下水一趟,把刚才摸过的所有可疑地方,再查一遍。”

金不戮点头:“西湖底淤泥多,又有这些画舫游船,搅动水波外加下沉,只怕越晚越不容易捞。”

可是他又说:“但是这里水性最棒的好手已经下去多次,我们即便下去,也不一定能有结果。”

温旻看不透他的意思。这是在报复昨天的插曲,还是真的另有深意?于是问:“所以?”

金不戮沉吟片刻:“还是下去一趟吧。”

有了水靠加持,温旻可独自潜水深远。透过琉璃护目片,西湖碧波不再。越往下越浑浊。

远处有一艘艘游船的底,如一只只庞然巨兽,悬于头顶。距离不近,是花了不少银两拜托游人绕开的结果。

但也并非能禁止所有船,更无法制止船桨搅动湖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所以,断剑是顺着水流飘入龙宫?还是已经沉沙入泥,不知去向?温旻思忖着,感觉有人拉自己的手。

回头去看,是金不戮。在水下终于克服了腿脚的弱势,凭借不输给温旻的内力,和他并驾齐驱。此时不知什么原因,紧紧攥住了温旻的手。

隔了双重琉璃片,看不清他的目光,这是——关切的颜色?

他以为沉思中的自己,像上次一样又有不适?

温旻突然想到,如果金不戮不适,或者因受伤过重,不堪水中重压,就此负伤而死,是不是……可以?

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个明智的主意。遂马上放弃。挣开手,一抖双腿,浮上去了。

金不戮跟在温旻身后,也一起浮出水面。他当然不知道少年伙伴对自己的一番计算揣摩。不等换了衣服就追上温旻,说:“我想到一个办法。”

温旻表示愿闻其详。

金不戮说:“复制一把同样的剑,折断。剑尾拴最细的鱼线。在一天内同样的时间,从同样的地点让其下沉。虽然水波不能完全复制,但好歹可以看其漂流的痕迹。”

温旻问:“顺着鱼线追寻,在复制品沉落的地方附近,有可能找到真品断剑?”

金不戮补充:“还可以找一大块磁石,用渔网兜着,悬在复制品沉落的地方附近。如果有断剑沉入淤泥——”

“不仅有断剑,还会有其他沉了一百年的破铜烂铁。”温旻抱起肩膀,“况且,当年铸造梅尘剑,令尊用了多久时间?”

金不戮很实在:“从找到最合适的矿石,到最后镶嵌剑鞘的一枚珍珠,一共用了两年。”

“从杭州回到南海金家堡又要多久?”

“最好的骑手,骑最快的马,单程约莫三天。”

温旻抖抖眉毛,表示对金不戮的想象力十分敬佩。毕竟宗主留给他们的时间是五天。

金不戮坚持:“但我们不用那么复杂。差不多的重量,差不多的形状。大致模仿即可。毕竟水流也不同了,无法完全模仿。”

温旻讨厌这种不确定:“这也略有不同,那也略有不同,加起来便是谬以千里。”

金不戮不肯放弃:“所以你意下如何?”

所以温旻现在陪着金不戮一起,到城西工匠聚集处。看他拄着拐杖,一家铁匠铺子一家铁匠铺子找剑。

他的提议虽然天方夜谭,但如完全凭推测拒绝,等于抹煞了一条可能走通的路。

连西湖找断剑这种事都做了,还有什么蠢事不能做的。

最终,金不戮选定了三柄长度和大小差不多的剑。还借用铁匠的工具有模有样改造了一番。

又买下一柄大锤,找了个清净地方,俩小孩使足内力,你一锤我一锤,老大不容易把几柄好端端的剑一砸两半。选了一把断处和金不戮心意非常相符的,定下了。

温旻为自己竟然做了这等蠢事,鼓起了掌: “这就是第二把梅尘剑,应该叫做梅尘二。真应该好好纪念一番,你说呢?”

梅尘没沉,结果现在沉得透透的。还让自己二到透透的。

两人回到西湖边,已经华灯初上。去寻磁石的弟子也不辱使命,找了几块大的,等金不戮挑选。因为过于庞大,分别存在月白楼后院库房和马厩里。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为了犒劳失去的体力,温旻决定晚饭安排在湖畔。

毕竟,在二楼用餐合的是师父的心意。不是他的。

湖畔美多了。有花灯,有画舫,有歌,有一切让男孩子眼花缭乱的美好。一如宝剑天生映侠客,美人万年候英雄。

包括金不戮和所有帮忙的弟子,全员坐在一张拼了的大长桌上用饭。帮忙的水手汉子们给了钱在另一个摊子里喝花酒。

他们也累了,需要有人看到他们的付出。温旻小小年纪,已经知道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让人死心塌地。

饭桌上,金不戮依旧是念了一堆咒,只挑青菜吃。提了句:“今日一天都没有孤山派的人再来。难得。”

温旻只是一笑。能让他们再来,宗主就不会派他独自留下了。

远处有歌声吟唱——

“圆月今日不同,千里一相逢。赴了今夜,莫错流年。”

温旻睨着那艘唱歌的画舫。

它太不同。一般的画舫基本都是双层,三层实属富贵。西湖虽然不缺富贵画舫,但缺真正有“花”的舫。它不仅高大,且前后花灯通明,插满鲜花。甲板上,船舷畔,每一层的舱格上……就连桅杆上都裹着花链。

奇异的鲜花,随风摇曳。姹紫嫣红,又搭配协调不俗艳。大老远就能嗅到馥郁香气,被湖面的风轻轻送来,如温柔的手拂过面颊。

温旻甚至没法叫出这些鲜花的名字。但最吸引他双目的是船头翩翩起舞的孔雀。

孔雀本就奇异,这艘船上不仅有,还是两对。一对翠,一对白。伴着音乐如灵鹫山的盛会。

因为觉得意义不大,今夜他没有再花钱阻止画舫靠近这片湖区。所以,鲜花孔雀舫缓缓飘来,如从梦境驶出,来到他们面前。

舱内探出个美丽姑娘,约莫十五六岁,鲜花与银饰插头。笑眯眯看着温旻一桌:“小公子,上来玩吗?”

周围弟子已经开始欢呼鼓掌,怂恿魔宗右护法的得意门生去尝试人生第一个不同。

温旻并不介意和漂亮姐姐玩耍。可他谨慎,眯起眼睛,琢磨眼前情状。凡是没有把握的,都要好好揣摩。

所以他笑起来,歪着头,天真无害地问:“小姐姐,你脚下的是什么花呀。”

姑娘也歪着头:“上船来,奴家一样样教小公子呀。”

周围又是轻声嬉笑。大家不敢太过打趣温旻,但用眼神在鼓励。

船上船下正在焦灼,突然传来一声爽朗的、富有朝气的、年轻的笑声:“翠珠。请吃个便饭,被你一说怎么像极了女妖精诱拐良家少年。”

翠珠笑了,眼角的羞涩如春风拂柳,正色说:“其实是我们船上公子想请您一叙。”

随着她那如银铃一样的声音,一条挺拔的身影从舱内闪了出来。

刀锋映雪,孤山风寒,如长空烈日之风华扫尽一切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

衣衫华贵。眼神桀骜如鹰似狼。就连挂在嘴角的笑容,都带着三分天下莫能与之争的自信。

温旻本能挂上防御性的微笑,迎上对方狂放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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