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锦怀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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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天亮时,艄公回来收船。周槐掏出游河的费用,又多谢了人家。

孙书宁想了又想,顾及到周槐的脸面,既没有掏钱出来,也没有问一共花了多少。只是暗自估计了一下,想着找个机会再约他。

二人上岸沿清水河往回行去,孙书宁嘱咐道:“小周,昨日在船上说的那些话,可不敢同别人乱讲。我一个小吏,说的本来不一定对。你再传一遍,把柄更多了。”

周槐点头:“书宁哥放心吧。我知道利害。有些话解解闷儿罢了,我哪会对外人乱讲。狗命不要了?”

孙书宁点头,便在通往城里的石桥与他拱手而别。周槐还礼,背身而行。

从捕快到吏员,哪怕使力的民壮,哪个衙门里的人,不是谨言慎行,莫谈国事。

孙书宁家学渊源,怎可能不知道这些话说不得的。只是见了周槐难免倾心忘情罢了。

周槐想到这一层,便更有些动容。

其实孙书宁父祖皆为吏,几十年经验,焉得不传授?为吏第一课便是明哲保身。

孙书宁年轻心性,喜欢你,就毫无保留,口没遮拦。

可是,本朝是绝不能随意乱讲话的,自太‖祖始,便有亲军都尉府和仪鸾司随驾。

后统一而改置,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

锦衣卫指挥使下,设同知,设南北镇抚司。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战时侦查军报,常时纠察百官。职能为三项:其一,守卫值宿;其二,侦察与逮捕;其三,典诏狱。

前两项对于天高皇帝远的小老百姓,其实没什么影响和震慑力。说人话就是看大门的,打小报告的。

但诏狱就不一样了。绝不仅仅止小儿夜啼,就大老爷们,白天听了,也要打个哆嗦。

北镇抚司专管钦点的案件,可自行逮捕,审讯,处决,根本不用通过刑部和大理寺。就连刑科的言官御史,也视而不见。进了北镇抚司诏狱的人,还从没听说有活着出来的。

四出的缇骑数目最高时,多达几万人。各地卫所都有私狱,里面的酷刑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铁齿梳洗,肋骨弹琵琶,拶指夹棍,烙铁箍脑,鞭背砸踝。与之相比,周槐成天玩那些,绝对是挠痒痒般的闺房之乐了。

本朝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是圣上的奶兄弟。其母是圣上奶娘,从小私交深厚。其人高大挺俊,松姿鹤行,聪慧勇武,又有救驾之功。是以十几年来,锦衣卫权利地位空前绝后,东厂俯首,百官瑟瑟。

陆炳已经是亦正亦邪,毁誉参半,手下的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就更不消说了。想欺压你时,不必动刑,只在卫所私狱里关一夜,也够吓得你倾家荡产以赎性命。

陆指挥使手下,最有名的便是从圣上龙兴之地,湖广安陆带出山的十三位高手,世称十三太保。

大爷不离皇驾,三爷掌南镇抚司,六爷随陆指挥使出入,十三爷掌北镇抚司。余者皆在锦衣卫内任职。

唯有这九爷,是个异类。陆指挥使南巡救驾时,随身带的小骑正是章九,当时才十六岁。是他第一个发现行宫失火,这才免了山陵崩于外的祸事。

是以九爷有个从三品的怀远将军职,虽只是散职,可卫所内除了陆炳,同知,就属他官大了。

这位吓人的大官,实职仅仅是个总旗,手下三十来个人,常常跟他一起失踪。

大部分的军情刺探,策反敌将,官员私话,二王起居,皆是出自章九爷奏报。世朝有谚,天地易骗,章九难瞒。

这种层层重压之下,孙书宁的“一时忘情”,实在是有些性命相托的意味。

“十丈毯,千两丝,宣城太守知不知?”纹染穿着水红色薄棉长袄,宝蓝色马面裙。手里拿着桐油,给周槐修刮掉漆的琴面,嘴里就感慨这几天县里的事。她本不如周槐标志,眉眼间却有一股侠气,比周槐耐看。

周槐抱着个点心盘子,嘴里还有半块桂花糕,含糊得问:“师姐,宣城在哪?”

瑶瑶噗一声笑出来:“纹染姐,你这师弟哪都好,就是这个不识字怎么回事?”

此刻辰时刚过,对这群勾栏仙子来讲,真真是一大清早。昨晚生意好的,恐怕还没起床。

纹染房间里,聚了几个平日关系好的姐妹,瑶瑶自然是在,还有秀丽丰满的盛唐牡丹萧云。窗边和纹染对坐的,是常年男装的青竹公子柳青州。坐在周槐身边,一起吃点心的清倌人素闲,比他还小。娇声娇气的跟了两句:“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

纹染没抬头,一点点摩挲着琴面,轻笑:“你可真是,这首诗是白乐天的。我是在说最近...的事。”

周槐立时明白。

当今圣上诸事传奇,他本来是湖广安陆的兴献王世子,一辈子也不可能当皇上的。可是事有凑巧,先帝无子,又无兄弟。而立之年驾崩,只好寻了近宗的堂弟来继位。

这位堂弟,也就是今上,性格也是非常的任性。又聪明,又倔强。刚一进紫禁城,就和群臣吵了一场大仗,历时三年。

这争执的内容,说人话就是,以杨首辅为首的大臣们,想让今上管大伯叫爹,就当先帝传位给亲弟弟了。走太子继位的礼仪,从东华门入,这叫“继嗣”。

今上自己觉得呢,我爹就是我爹,我现在是皇上了,我爹就得是皇考,坚决不管爹叫叔叔。走大明门入,奉召登基,这就叫“继统”。

表面上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其实骨子里,无非是新旧势力的争抢和交替。

最后,今上大获全胜。杨首辅致仕,上皇考和太后尊号时,杨首辅之子杨慎,带领文臣在左顺门,上演了一场哭门事件。文华殿里听着是哭声震天。

时年十七岁的今上,第一次传旨让退朝,没人理,接着哭。又派人劝回,没人理,接着哭。状元杨慎喊出口号:“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朝。”

好么!今上和锦衣卫没有让他失望,五品以下官员下诏狱的就一百多,四品以上停职待罪,罚俸降级又八十。

而后这些下诏狱的,拉出来在左顺门外当庭杖责,一场廷杖打死了十六个!

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大礼议之争。

新旧势力从此替换,当今皇上在这三年中,捋顺了朝政,组建了自己的班底,稳定了皇权,开启了他的时代。孙书宁说今上只会念经打醮,真是低估了他。今上十几年不上朝,却仍然将朝政牢牢把持在手里。

可是,这一场廷杖,却真正打断了这一代文官的脊梁。再无人面刺君过,死谏敢言。从此以后,新贵官员无不以阿谀媚上为能,因为今上迷信方士,炼丹兴符,尊崇道教,修炼长生不老之术。以至于好几届首辅竟然是以写青词起家的!史称青词宰相。

这些事,周槐现在是不知道的,但是他却知道,如今他们渭南,就正在“夺人衣,做地衣”。

从进城的道路开始,一直到知县衙门,一路搭彩棚,挂红绸。树木围红,房屋也都得挂红。

弄到最后,红绸不够了,就拿红绢,红布。再没有,就拿白布现染。

现在城里要是谁能穿条红色石榴裙,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诰命夫人!

弄得这么隆重,是为了什么呢?是要迎接天家来使,简称天使。干什么来呢?因为渭南县要献瑞。

修道久了,自然想得到天地的回应。天降祥瑞,就是其中最好的一个回答。

不仅是什么天生彩云,禾生双穗,地涌甘泉,叫祥瑞。出现各种珍奇异兽,也叫祥瑞。

最好的肯定就是什么凤凰了,白虎了,那种传说里的东西。但这玩意第一不好寻着长得像的,第二记载比较详尽,不好蒙事。

听说成祖爷的时候,马三宝下西洋弄回来个“麒麟”,一丈多高的异兽,一多半是脖子!四蹄像鹿,身披花纹。怎么看也不像个神兽样!

次一等的就是各种白色的动物,什么白狼白鹿白狐白‖熊,也不知怎么的,白的就吉祥!

再次一等是飞禽,再往下是草木。

瑶瑶打着哈欠问:“哎你们谁知道,这次我们县发现了什么稀罕物?怎么就祥瑞了?”

萧云剔剔指甲道:“听说是个赤兔?”

瑶瑶讶然:“千里马?”

萧云摇头:“赤兔。红毛兔子!什么马呀!”

这回周槐听懂了,挠挠头:“哎,这兔子,没有红毛的吗?”

瑶瑶回想了片刻:“听着好像不起眼,但你这一问...我,真没看见过红毛的兔子。”

周槐道“那既然是祥瑞,下旨接走不就得了吗。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柳青州冷笑:“假的多!被骗多了自然要留个心眼,先派人来看看,要不一会一失望,皇上就算半仙之体。也受不了这刺激!”

纹染拨了几声琴弦,打断了话题:“好了啊...说说就过分了,锦绣几天不挂幌子了?是不是赵捕头吓唬你了?”

周槐想想:“得有七八天了,他告诉我说把门关严了。不然就进牢门里住几天...”

瑶瑶不屑道:“天使又不打清水河过!刑书都没说什么,哪里就显着他了!”

周槐抬头:“刑书过来了?我怎么没看见。”

瑶瑶歪歪头:“不能吧?昨天刑房掌司带着三青衫过来,又敲锣又打鼓的,你没看见?”

周槐错开眼神:“嗷嗷,我听见了。睡着了,也没注意听说的什么。”

纹染伸手在琴案下翻了翻,拽出个首饰盒。周槐腾一下站起身:“师姐,别别...我有。”

纹染瞧瞧他道:“不知道要闹多久,回头再饿肚子!”

周槐赶紧摆手:“不能不能,饿不死!再说他这几天是没回来,如果突然回来了,我也留不住啊!”

纹染从小跟着江风华,从周槐话还说不全的时候,就带着他。一起吃喝穿戴,弹琴唱曲,实与亲弟无异。这几年看着他日子艰难,心里也是无奈,常常接济。

可周槐除非真的饿急了,不然,从来不要纹染的钱。她们终有结果的那一天,或自赎,或卖嫁。手里有两个私房还好,若没有时,女流之辈可怎么是好。

纹染还是掏出两块银子,起身要递过去,周槐回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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