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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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哟,阿蕤!”姚知微挥手,“恭喜。你终于熬出头。”

“可不是么。”赵蕤苦笑。

刚才,他还掉最后一笔钱,父母留下的外债终于偿清。

赵蕤的母亲曾帮人担保。那人是赵母老乡。老乡托赵母担保,她本不愿意的——这年头替人担保出的事情还少么?但是那老乡忠厚老实,有稳定工作,妻儿都在本地。而且,求赵母担保时,那人最初只许以薄利,见赵母不愿,才逐渐加码,加码时锱铢必较,铁公鸡尚且输他两分。

正是这悭吝模样打动了赵母——存心骗钱的,哪个会这样计较?这般思量下,赵母在担保人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前几个月一切都好。老乡按时还钱,许给赵母的好处按时到账,同乡聚会时那人也常常出现。那人爱喝酒,每次喝醉,都要翻出手机里与儿子的合照炫耀一番。“我儿子好哇,我儿子出息,上次月考又是全班第一,老师说按这么下去准能上重点大学!”老乡翻来覆去讲这句话,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每人都听得耳朵长茧。

因此,当他抛妻弃子销声匿迹,谁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最初,债主怜他们孤儿寡母,讨债尚且客客气气。然而老乡跑路时卷走了所有的积蓄,他妻子根本拿不出钱来还债。

债主不是什么有钱人,他借老乡钱,图的不过是那几分利息。他想攒钱给儿子在大城市付个首付,却差了十几万,于是起早贪黑,四处奔波,什么赚钱的路子都想试一试。被老乡这么一闹,原本只差十几万的,现在却有了几十万的窟窿。儿子听闻这消息,倒没说什么,只是心里肯定是怨恨的。债主也觉得对儿子不起,这愧疚压在心里,久了,就将债主对老乡的同情与怜悯消耗殆尽。于是他讨债的手段逐渐不客气起来。

他先是召集亲戚,搬凳子坐在老乡家里,看犯人似得看着老乡的妻儿。见没有用处,他又去老乡妻子的单位闹,去法院告她,强行收走她所有的工资填补债务,能捞一点是一点。老乡妻子的单位不胜其扰,将她开除。老乡的妻子开始四处打临工,债主堵不住人,犹豫许久,还是用了最下做的手段。他拿着大喇叭在老乡儿子的学校楼下喊,让老乡的儿子去联系他爸爸,叫他爸爸还钱。老乡的儿子快要高考,本来压力就大,现在又发生这样的事,他无法承受,于是,某天晚自习之后,他悄无声息地爬上教学楼顶跳楼死了。老乡的妻子得知这个消息当场崩溃,她厉声尖叫,面容扭曲着用水果刀给自己开了十来个透明窟窿。

老乡妻儿的惨死吓住了债主。他脸色黑沉沉的,坐着抽了一夜的烟,天擦亮时猛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接着用清水洗了把脸,披上衣服杀向赵蕤家。

——欠钱的没了,担保的还在。

可能是有了经验,债主讨债的手段更加纯熟,不多久,赵蕤的父母也双双见了阎王。

担保的事赵父赵母一直瞒着赵蕤,直到他们化成一捧骨灰赵蕤才了解到事情的全貌。他当时读大三,被这件事整个砸懵,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去死。好在同寝的姚知微见情况不对,硬是与他一起回了家,这才在赵蕤跳楼之前拦住了他。

赵蕤站在家里的单元楼顶,正要往下跳,就被姚知微紧紧抓住手腕。姚知微凭借练习格斗获得的膂力将赵蕤一把掼在地上,狠狠砸了赵蕤几拳。赵蕤被砸得眼冒金星。

绚烂的火烧云悬于天际,幕布般笼罩着其下奔波的芸芸众生。赵蕤躺在地上,姚知微站着,激动地挥舞手臂朝赵蕤说着些什么。夕阳映在姚知微眼里。

赵蕤的手机震了震。

是一个事件提醒。

他本来打算在今晚请姚知微吃大餐。吃饭时要喝些酒,借着酒精壮胆,赵蕤觉得自己能将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说出口。

他买了润滑剂和避孕套,开好了宾馆,宾馆里藏着一副昂贵的拳套。这拳套赵蕤本想吃饭前就送给姚知微,但他又想,如果姚知微拒绝自己,提前送了拳套不过是徒增尴尬。

为最坏的情况做打算,赵蕤也准备了酒精和碘酒。若姚知微觉得他恶心,对他拳脚相向,他也能第一时间处理伤口。

赵蕤看着屏幕上的事件提醒笑了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

当时的自己,真是幸福啊。

几十万,十多年前的确很了不起,然而今夕不同往日。哪怕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二线城市工作,只要没债没贷,勤恳工作几年也能攒得。

只是,如果背了债,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赵蕤被阳光晃醒,看了眼表,六点零七。他强迫自己起床,刷牙洗脸,吃饭穿衣,完全没时间放任初醒的懒散——睁眼就意味一个新的“负三百”,哪里敢懈怠。他每天要赚够三百块钱,用来吃,用来喝,用来住,用来还债。吃住行省了再省摊至每天也要将近一百,那么,赵蕤每天能攒下两百还债,一天两百,一年七万三,再算上未来工资的涨幅,熬个六七年,债也就清了。

这么想想也不算绝望。

他打开电脑画起前几天在淘宝上接的单子来。一张很简单的效果图,买家几乎对所有东西都不做要求,一看就知道是大学生买图,用来应付期末作业。在淘宝兼职的同行不少,很多人是不接学生的单子的,赵蕤读大学那会儿也很看不起代写论文代画工图的,觉得他们品德败坏,什么钱都赚。现在却管不了这许多了。反正他不偷不抢,明码标价,而且愿打愿挨,付钱交货么,有什么不行的?

他边画边啃面包,面包放了太久,有些干,面包屑掉进键盘的缝隙里。

画到八点,他拎包挤地铁去公司,到了公司,赵蕤打开CAD画上司分配的施工图。

画图的速度是有讲究的。若画得太快,老板会不断安排新的事情,若太慢,最后几天又免不了通宵。摸出老板给上司的真正的死线,压着时间差不多那时候画完,这样最好。赵蕤压线压得很好。这样其实不太讨喜,不过也让人挑不出大错。

下班点一到,赵蕤迅速猫着腰溜了。设计行业加班向来没有加班费,赵蕤不想惹那个麻烦。

他回家继续画淘宝的单子。

八点左右,之前共事但是前几个月跳槽的同事在微信上敲了敲赵蕤,问他有没有时间帮忙画一个项目的种植。同事给出的报酬优渥,赵蕤很是心动,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明面上公司不让接私活,虽然大家多少都接一些,但是前段时间赵蕤接得太多,已经惹上司不满,他不想因为一点外快丢掉饭碗。

十点左右,姚知微敲了敲赵蕤的房门,赵蕤开门,姚知微将一份关东煮放在赵蕤电脑旁边,赵蕤道了谢,姚知微笑笑,聊了两句,隔壁传来催促的声音——是姚知微男友。姚知微应了声,出租房内另两间房里传来打趣的起哄声和口哨声。是大学同宿舍的赵言和李星。毕业后,宿舍四人都留在本市,大家工作的地方虽然离得不算近,却还是合租了房子,继续当室友。

姚知微男友也是他们的大学同学。拍毕业照时,他煞神般出现,黑着脸直直朝姚知微走去,姚知微被惊了一跳,同寝室几人也大惊失色,他们看着那人鼓胀的肌肉和大臂上的刀疤,以为姚知微不经意间得罪什么人。几人做出防御姿势,却见那人满脸凶神恶煞,从背后拿出一束玫瑰。

当时姚知微拒绝了,毕竟他之前与那人并不熟悉,甚至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最终,他还是没能抵抗住那人的苦苦追求。

那人顶着一张黑社会老大般的恶人脸,为姚知微洗衣做饭,因姚知微不经意的亲密脸红。他是不擅交际的类型,却为了姚知微木讷而笨拙地与同住的几人套近乎。他对大家极好,最初赵言和李星还私下说几句那人的坏话,之后却再不说了。

再之后,那人搬进他们合租的房子里。初来时那人带着一张折叠床,几个月之后,折叠床不见了。

日子一天天过,一天天重复,赵蕤也就在一个又一个“负三百”中挣扎循环。

毕业第四年,姚知微辞职准备自己当老板。他攒够了人脉和资金,却差几个帮忙的人。彼时赵言和李星已经各自回家,娶妻生子,姚知微的男友杨扈则早已辞职进公司帮忙。姚知微整日瘫在沙发上感慨公司难开人难招,边说边拿眼睛瞥赵蕤。

赵蕤怎会不懂。

如果没背这不多不少的外债,赵蕤一定二话不说辞职帮忙,他甚至可以押上自己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用掉混社会积攒下的所有人情,不要股份不要职位,只求姚知微能好。

然而,最终赵蕤没有辞职。他才加了工资,如果不出意外,两年内债务就能偿清。虽然姚知微父母都在政府,他自己能力又强,但是创业终归是风险极大的事情。

赵蕤不怕穷,不怕苦,但他不能忍受欠债。这不仅是钱的事情。

他希望能堂堂正正,毫无负担地活着。

赵蕤闷声同姚知微道歉,姚知微理解地点点头——他向来是理解赵蕤的难处的。只是眼里那丛全然信任的光芒黯淡下去。

有一阵公司赔钱,几乎撑不下去,姚知微所有积蓄都填进公司里,却没能挽救颓势。他近乎绝望,在客厅挺尸,是杨扈打醒他。杨扈四处跑动,求人,敬酒,明明是木讷的人,却生生磨出几分八面玲珑的意思。公司账面上渐渐宽裕。

一日,姚知微买了戒指,说要向杨扈求婚,说想和杨扈去国外登记。求婚时姚知微想玩些浪漫花样来,偏偏却没什么浪漫细胞,于是满世界求助。求助信息也发赵蕤这里。赵蕤想了半晌,破天荒将工作都丢下,给姚知微出主意,帮他四处布置。

杨扈答应了求婚,明明是两百斤的黑脸壮汉,却小女生似得红了脸。

两年后,姚知微的公司小有所成。

两年后,赵蕤的欠款还清。

“怎样,多年包袱终于甩掉,什么感觉?”姚知微问赵蕤。

赵蕤想了想,笑道:“没什么感觉,只想睡上一觉,一觉睡三天。这几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姚知微闻言大笑,笑罢又感慨道:“你真不容易。”

赵蕤又笑,道:“也没有。而且都过去了。”

姚知微刚想说什么,却听门锁响动,一阵冷风灌进室内。

杨扈回来了。

只见他左手拎一扇排骨一只活鱼,右手扛一箱啤酒若干蔬菜。进门后,他将东西往厨房一放,对赵蕤道声“恭喜”,就闷头进厨房做菜,说要给赵蕤庆祝。

姚知微玩笑道:“杨总,这么大的好事,你拿些家常菜就打发了?下馆子都舍不得?”

杨扈不语,只抬头看姚知微一眼,眼神温柔而湿润,像一匹驯服的马。

“去去,”赵蕤用手肘撞了撞姚知微,道,“馆子里的菜哪有杨扈烧的好吃?你个重色轻友的,就知道心疼你男人。”

姚知微闻言恼怒地抓了个抱枕朝赵蕤砸过来,赵蕤接住抱枕,迅捷地砸回去。姚知微避过巨大的布制暗器,笑骂几句,一手抓一个抱枕站在沙发上对着赵蕤左右开弓。赵蕤连忙闪避,起身逃进卧室,姚知微却不放过他,拖鞋也不穿,光脚踩在瓷砖上撵着赵蕤假意要打。打闹间赵蕤一时不慎软倒身体摔在床上,姚知微大笑,仿佛获得什么了不起的胜利一般耀武耀威。

赵蕤仰视着姚知微。姚知微今天没去公司,穿着衬衫裤衩,头发也没抓,软软地散下来,看着很年轻,像个大学生。

赵蕤恍惚觉得,如果闭上眼,再睁开,自己就会变回那个二十来岁的少年——初进大学,初见城市的繁华,虽然知道要努力,却怎么也收不住心,因为通宵打网游,白天扛不住,躺在宿舍睡觉,睡到黄昏,终于睡醒。 赵蕤沉溺在这样虚妄的期待之中,闭着眼,睫毛颤抖,面上浮出笑意,却被姚知微用抱枕连连击打,于是不得不睁开眼来。

他们又闹了一阵,厨房里抽油烟机的声音停止,杨扈招呼他们吃饭,姚知微将赵蕤从床上拉起来。

杨扈的手艺很好,今天又做得格外精心,赵蕤吃得满脸油光,恨不得将盘子都舔干净。姚知微见赵蕤的样子,得意道:“怎样,我老婆贤惠吧?”赵蕤斜乜姚知微,又看了看杨扈,怀疑之意尽显。姚知微佯怒,又是一阵笑闹。

酒足饭饱,赵蕤将盘子洗干净,回到客厅。客厅没开灯,姚知微与杨扈正热吻,他们十指相扣,素戒反射着电视屏幕的光。见赵蕤出来,杨扈捏捏姚知微的脖子,结束了这个吻。

姚知微调侃道:“怎还害羞?不就是亲个嘴么。赵蕤可是老熟人了,咱们的壁角他都听过。”

杨扈握握姚知微的手,无奈地唤了句“知微”。

赵蕤哀嚎道:“求求你们做个人,给单身狗留条活路罢。”

姚知微闻言,一屁股坐上杨扈的腿,作势要亲。赵蕤出离愤怒,表示受不了这对狗男男,要回房睡觉。姚知微还要闹,杨扈瞥见赵蕤眼下的乌青,握着姚知微的手紧了紧,姚知微会意,挥手打发赵蕤洗澡睡觉去。

赵蕤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呆立半晌,良久,叹口气,苦笑起来。

他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输入开机密码之后又强行关掉。他将电脑收起来,翻了翻抽屉,找出一沓信纸和一只走珠笔,拔开笔帽,写了几个字,划掉,又写,又划,又写了一行字,之后撕掉了整张纸,揉成纸团。

信纸质地不好,下面的信纸沁了墨渍。赵蕤撕掉沁了墨的纸。他将笔夹在食中两指间转了转,又捏住笔,笔尖在纸上悬停,半晌,始终没有落下。

赵蕤叹了口气。他放下笔,点了根烟,缓缓抽了。

客厅里暧昧的声响渐起,接着是走廊的脚步声,脚步声只有一个人的,很沉。脚步声停下,开门声响起,之后是关门声,开关门声之间有姚知微撞到头的痛呼和杨扈忍俊不禁的低笑。

赵蕤抽完了那根烟,一刻不停地点了第二根,第三根,最后,他抽完了那包烟。

赵蕤重新拿起笔。这次,他几乎没有犹豫,一气呵成写下几行字,盖了笔帽睡觉。

第二天,赵蕤果然睡到日上三竿,姚知微和杨扈没有打扰赵蕤的睡眠,他们轻手轻脚地洗漱、出门,连早餐也没有在家里做。

下午两点,赵蕤终于睡醒。他洗漱,洗澡,刮胡须,理鬓角。之后,他将衣柜里的衣服捡些常穿的收进行李箱,又将笔记本电脑拿进浴室,放进装满水的塑料盆里。他走出浴室,翻了翻抽屉柜子,检查了所有带文字的纸张,又走进浴室,将电脑从盆子里拿出来,也不擦干,随手放进行李箱里。他锁了行李箱,立起来,将书桌上的信纸拿去客厅的茶几,压在果盘下面。

赵蕤回头,最后看一眼他住了六年的家,笑了笑,拖着行李箱走出家门。

五点半,姚知微和杨扈回家。姚知微进门就大呼小叫道:“赵蕤,起床了,下馆子去。”他叫了半天,没人回答,刚想推赵蕤的房门,却被杨扈抓住手臂。杨扈抖了抖手上的信纸,姚知微接过,看了看,骤然露出愤怒的神情。杨扈搂住姚知微,说了几句什么,姚知微的愤怒变成理解,只是这理解中掺杂着浓浓的失望。

“知微,杨扈,我想出去走走,可能去国外。没有同你们当面说,抱歉。大门钥匙在我抽屉里。谢谢你们几年来的照顾。”

几天后,某市地方台放了一则新闻,说某某住宅区有一男子坠楼身亡,初步判断为自杀。

几周后,姚知微终于气消。他打开赵蕤的房间,想帮他打扫打扫——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朋友,赵蕤以后若回来,房间还给他留着。

租住的房子一年前就被姚知微杨扈买下,他们一直没告诉赵蕤,怕他多想,要搬出去。赵蕤那时候背着债,手头不宽裕,住在一起他们还能照应着点。

“个薄情玩意。”姚知微边打扫边低声骂道。

房内很干净,只有一点儿灰尘,垃圾桶也是空的,大概是赵蕤走前打扫过。垃圾桶后面有个废纸团,藏在角落里,沁出几点墨痕。姚知微将那纸团捡起来,扔进客厅的垃圾桶里。

若姚知微将纸团展开,可以看见上面有两个墨团,墨团底下是一行字,笔画虚浮而潦草,显然写字人对写字这项事业已十分陌生。

“我始终受缚于虚无的牢笼。”

那行字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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