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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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隔天一大早,方镜缘是被一阵哭声闹醒的。

一片摸不见边际的混沌,隐约的哭声浮动在耳边,方镜缘翻了个身,从睡梦中挣扎醒来,小二在边上穿鞋,见他起来,脸上有些不好意思:“晚上我睡相不好,踢到大哥哥没有?”

“你乖着呢。”方镜缘揉了把太阳穴,应付几句。这一晚上没怎么睡,快天亮时才小寐片刻,这会儿头疼得难受,他站起身,看了眼窗外熹微的晨光:“外面谁在哭?”

侯小二摇摇头,跟着扒上窗户,听了一阵才说:“是隔壁张婶子在哭。”

那哭声凄惨,渐渐的有不少早起的村人聚拢过去,三三两两的,扶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来。

那妇人两足瘫软,状若癫狂,两只巴掌拍着大腿,哭道:“我的儿……我的儿!”

村里四邻都在劝慰,那妇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捶胸顿足,哪还听得进去。方镜缘此时走出院子,晨风轻轻地吹,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送来。侯小二家旁边的人家前站了好些村民,脸上或悲或惊,都不加掩饰。

侯小二在他后面喃喃地说:“婶子是怎么了?”

方镜缘驻足片刻,领着他走到那边院落,见宽敞的天井后,有几个男丁抬了一架担架进去,屋里门窗大开,臭气扑鼻,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情景。方镜缘连忙侧身抖开袖子,把侯小二的眼睛蒙上:“找你娘去。”

屋里浊臭难忍,正中央倒着一具死白的尸首,光裸的肚子裂开一个大口子,半口胃袋坠着食道挂在体外,下面的五脏肠索不翼而飞,几根肋骨戳出软烂的胸腔,一整个腹腔内只剩惨白的筋膜与黄的脂膏。

抬尸的几个男人也没想到张婶子的儿子死状如此骇人,全都一言不发,白布一遮,闷着头把担架往村里的祠堂抬去。新亡的死者要放在祠堂等回灵,也算灵珠村百年来的规矩了,方镜缘走在哭哭啼啼的人群后面,神色凝重,想起在屋内闻到的臭气,那显然不止是尸体的腐臭。

祠堂很快到了,这地方很宽敞,三间大屋列在门首,中央一间最阔,瑰丽斑斓的琉璃瓦拥簇着四方翘角,角上蹲踞着人头大小的瑞兽,进门一座大龛后面便是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四面墙壁上悬刻小西天净土变,千佛千眼祥云缭绕,最顶上的藻井里是一尊八臂菩萨绘像,眉目低垂,俯视世间。

方镜缘随着村民进了祠堂后院,找时机打量了一番那惨死的人。这具尸首在死前就被抽干了血液,故而腥气浅淡,但那股令人反胃的臭气,始终在他灵台方寸之间盘旋不去,这是妖魔留下的气息。

昨夜所见的鸟怪与蛛怪,却并无这等臭气,这臭气潮湿难闻,仿佛在地下深埋许久了。

方镜缘盯着尸首昏浊的双眼,正在沉思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大哥哥。”

一垂眼,侯小二不知什么时候跟了来,在手忙脚乱的祠堂里他显得怯怯的,悄悄对方镜缘道:“大哥哥,祠堂里好臭。”

方镜缘心念一动:“你能闻到?”

侯小二点头,又说:“我刚才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他们走出祠堂,避着人坐在大树下面,侯小二在兜里抓了两把,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颗雪白的小石子:“二狗死了,我跟过来的时候,看见担架里面掉出来了这个。”侯小二把石子放在方镜缘鼻子下面:“好香。”

死尸上掉下来的,他倒不避讳,这缺心眼孩子,方镜缘差点没把石子给扔开,略略偏开脸:“我看看。”

小石子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残香,方镜缘对着光查看,发现这枚通体光滑的东西并不是石子,应该是什么人炼制过的丹药。丹药上的残香只余难以捕捉的一缕,但方镜缘很快分辨出来了,这是昨夜明如雪轿子里飘出来的香气。

昨夜明如雪曾经来过?

他把那丸丹药收好,按下心中疑惑,四顾而望:“村里有人横死,怎么不见报官?”

侯小二满脸迷茫:“官?”仿佛从未听过这么一个字。

荒山野村,根本是无人管束之地,自成一国,也是常见。

祠堂里升起一些烟雾,哭声随之飘出来,方镜缘看一眼那里面花纹繁杂的佛家壁刻,慢慢解释:“死了人,总要人来抓凶手吧?”

“没有凶手,”侯小二想了想,凑在方镜缘耳边道,“大人都说,二狗死了,是因为张婶子在山里乱采药,得罪了灵珠菩萨。”

“灵珠菩萨?”方镜缘听他如此说,心中只觉荒诞,那惨烈的死状,可不像菩萨干的事,又追问:“什么菩萨,得罪了,竟就要人的命?”

侯小二瘪着嘴,不肯说,大概是心里畏惧着那尊“菩萨”。

方镜缘叹气,料定昨夜的命案是妖怪所为,却不知这和明如雪有什么联系?眼下,这人怕也难寻,“你暂且回家,”方镜缘正色道,“村里出了这事,别让你爹娘担心。”

侯小二听罢还要跟,方镜缘敷衍他几句,趁其不备溜了。

村里人大概都去了祠堂,整个灵珠村空空荡荡,死寂一般。方镜缘不抱太大希望,从随身的小布袋里翻了张纸头出来,背过身折了只纸鸟,吹口灵气,那纸鸟便歪歪斜斜飞了出去。

灵珠村三面环山,山中流泉淙淙无尽,雪白飞瀑自深山冲贯而下,树影泉流,竟是个阴凉洞天一般,使得一片碧森森的密林清凉宜人。方镜缘跟随纸鸟进了山,但见纸鸟在同一条山路上打起了圈子,一会飞往南边,一会儿扑去西边,便知道方才让纸鸟分辨的那一口香气失了效用。

眼见纸鸟且飘且荡,一路慢悠悠越过座小山包,方镜缘挥手召回,那纸鸟却不听他号令,像被什么吸引一般,自顾自飘去了另一侧的山涧。

对侧水声泠泠,方镜缘挠挠头,把袍脚提起,小心翼翼淌水过去,约有小半盏茶功夫,才见那一边豁然开朗的山势。

溪水空明如镜,上游的巨大石块上苍苔遍布,漏过树隙的日光下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对明亮的猫儿眼,双肩瘦削,腰上系红丝绦,绿衣下露出一双雪白的赤足,脚趾踩在水面上,轻轻地划水。

方镜缘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她,正沉思着如何开口:“你……”

阿凤手里捉着纸鸟,歪头若有所思地看了方镜缘一眼,然后跳下石块,全然不在意溪水打湿了衣摆,轻巧得像一只猫儿,足尖踩着石块,跳到了方镜缘面前。

好半天,方镜缘才想起说话:“我在找明如雪,你和她在一起?”

阿凤不回答他的废话,把手掌摊开,小心献上那只纸鸟,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是你的?”

方镜缘清清嗓子,板着脸收回纸鸟,正想再问时,却听丘陵后传来一声:“阿凤!”

“香丸用尽了,你的灵阵还有多久才能用?不能再等到晚上了——”明如雪声音陡然一顿,脚下水花随即溅起老高,顷刻间就到了两人身前,如临大敌地把阿凤拽到身后:“是你!”

说来也怪,明如雪一来,方镜缘反倒松一口气,他面色凝重,手心卧着一粒小丹药。

“这个,是你说的香丸吗?”

-

小二收拾了褥子,一抬头,看见娘从院子外回来,正午的烈阳照在这个消瘦的女人头顶,把她的影子变成一个窄小的黑点。

“客人走了?”小二娘停在院子门口。

不见人了,可能是走了,侯小二糊里糊涂地把头一点。

“好,”小二娘点点头,声音缥缈,“我们家一直行善积德,小二长大了,也要做个好人,知不知道?”

小二瑟缩了一下,还是回答:“知道了,娘。”

“小二乖,张婶子家的男孩儿死了,你晚上要好好待在家里,不准出门。”小二娘缓步走近屋里,枯瘦的手掌拍了拍侯小二的脑门:“祠堂……祠堂不许去,听懂没有?”

似乎察觉到家里气氛不对劲,侯小二顺着娘的话,把头轻轻摇起来:“我不出门。”

小二娘没有动,黑眼仁一转不转,把儿子蜡黄的脸盯住。

侯小二嗓子里憋出微微的哭腔,浑身发起抖:“祠堂我也不去。”

“乖……乖,”小二娘似乎疲惫不堪了,佝偻着背,似乎腹部有些疼,“祠堂里……灵珠村的先祖,不喜欢我们家。先是不喜欢你爹,再是不喜欢我……最后,最后也不会喜欢你。”

侯小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头发上不知何时伸出一缕缕的银丝,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小二、小二将来不在村子里了,你往西去,学法术,长本领,识文断字。”她就这么叽叽咕咕地念着,反复地在屋子里踱了几圈,越走,她身后的影子越小,似乎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挤压起来,渐渐地紧缩成针尖一样小。

侯小二呆呆立在门首,看着母亲逐渐焦躁地抓乱了发髻,走到家里那尊灵珠菩萨像前面,狰狞地、癫狂地,把那莲花座狠狠扣住,往外一翻,露出佛像后指爪嶙峋的黑色怪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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