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天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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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城市剧院芭蕾舞团上演的《吉赛尔》一周之内就卖完了票。

作为市区唯一的一所芭蕾舞团,他们排出的任何舞剧都极其抢手。毕竟不少人认为看芭蕾舞是皇室和贵族的体验,是欣赏高级艺术的一种方式。

乔斐在后台板凳上坐着,一边活动脚腕一边等着谢幕。他的戏份只在第一幕,中场休息后就没他的事了。

不知是不是上台前没有拉伸好的原因,他的小腿有些酸痛,肌肉好像拧成了一团。乔斐伸手一边揉着腿,一边瞄着墙上挂的表。

都快十点半了。

好不容易熬到舞台监督来叫人,乔斐起身随着其他演员在侧台站定。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忍着疲倦,挺直了身板。

在后台做了半天,习惯了昏暗的环境,一上台,那刺眼的灯光晃得乔斐差点睁不开眼。但台上虽然明亮,台下的观众席却是黑压压的一片,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如同雷鸣的掌声。

乔斐心无波澜,走到台前深深鞠了一躬,把笑容当成面具戴在脸上,然后按照程序,小跑到舞台最后一排站定,等着其余的演员谢幕。

他稍微垂下眼帘,研究着深灰色地板上的陈旧划痕。脖子滑下的汗珠流进衣领,黏糊糊的,有点不舒服。

小腿肚子还是疼,有点抽筋的感觉。

帷幔徐徐落下,掌声渐息。乔斐第一个冲下舞台,几乎跑到化妆间,倒了点卸妆水在棉片上,胡乱往脸上一抹,提着包就往外走。

从后台的演员出口出来,乔斐一眼就看见停在右侧的那辆黑色劳斯莱斯。司机看见他,下车帮他拉开车门。

上了车,乔斐窝在座位里,稍稍松了口气。他把腿伸直,勾起脚尖试图让小腿放松。

乔斐撩开被汗水黏在额前的碎发,让开车的杨伯把冷气开得高些,八月的天,大晚上也实在热得难受。

《吉赛尔》已经演了五场,说不累肯定是假的。乔斐跳了一整个晚上的舞,身上实在疼得厉害。他从包里翻出一瓶布洛芬,掏出几片刚打算干着咽下,就听见杨伯轻轻咳了一声。

“三少爷今儿心情不好。”杨伯从后视镜看看他,好心说了一声。

乔斐悬在半空的手立刻顿住,反应过来:“嗯,谢谢杨伯。”

他数数手心里的止疼片,不动声色地把它们一股脑倒回瓶子里,盖上盖子,又把瓶子塞到包的最下面。

何昊云不喜欢他吃止疼片,因为他吃了就犯困,几乎挺不住多久就能睡过去。而他心情不好就意味着在他情绪变好之前是不会允许乔斐睡觉的。

回到别墅已经差不多过了半夜,家里管家保姆都休息了,屋内一片寂静。进了玄关,乔斐轻轻把包放下,咽了口唾沫。

客厅没开灯,只能靠着落地窗洒进来的一片月光看清屋内的场景。

何昊云坐在沙发上,背冲着门。茶几上放了一杯Courvoisier 白兰地,已经差不多见了底。

“这么晚,干脆别回来了。”何昊云听见身后的响声,微微侧过头,“给你定十点整回来你当耳边风是吧?”

“后台出了点问题,开始得晚了……”乔斐忐忑走到沙发后面,搓着指尖,努力不让自己的心跳得太快。

他说的是真的,演出之前后台的烟雾制造机不知是谁忘了关,把火警触发了,差点没把消防员招来。

“找借口呢?”何昊云起身走到乔斐面前,高大的身影把月光挡得结结实实,将乔斐笼罩在黑暗当中。

乔斐垂下头,小声道:“……对不起。”

何昊云眯起眼睛,仔细研究乔斐轻微颤抖的样子,他猛地扬起手,向乔斐左脸挥去。

也不知谁给他的胆子,乔斐竟一猫腰躲过,站在何昊云两步远的地方瑟瑟发着抖。在恶魔身边呆的时间久了,乔斐慢慢学会了怎样分辨他发怒时的征兆。他基本能看出何昊云什么时候想要打他,他只是从不敢躲罢了。

“昊爷……别打脸,行吗?明天闭幕演出。”

何昊云冷眼看着他,右手手指掐上乔斐的脸颊,狠狠捏了捏。

饿狼从来不会放过兔子,哪怕它可怜兮兮地求饶。

“你一个群舞,你以为谁会注意你?”何昊云长着一张俊脸,但偏偏说着最扎人的话。他手指稍微用力,在乔斐嫩白的脸蛋子上摁出五个印子。

何昊云就是这样,属于他的所有物,必须留下自己的印记才满意。

乔斐生着白皙的面皮儿,双腿笔直纤细,毕竟他跳了十多年的芭蕾,身材怎么可能不好。他二十岁了,个子却不高,骨架还偏偏瘦小,正是何昊云喜欢的类型。

也怪不得乔斐拿不下舞团的独舞位置,一个比女生高不了多少的个儿,显现不出王子和公主的美。

乔斐脸颊传来钝痛,他微微皱眉,手在身边攥成拳。他想要扶上何昊云的手腕但又不敢抬手,只能静静等着什么时候他能消了气。

半晌后,何昊云松了手:“滚屋里去。”

——

凌晨两点,乔斐躺在夏凉被上,听着身边何昊云平稳的呼吸。他裤子里面还穿着表演时的灰色紧身裤,外面套着的裤子却被撕得粉碎。

做完了事,何昊云从不管乔斐是什么情况,是累还是疼,有没有掉眼泪。

哭不哭他不管,别吵到他睡觉就行。

小腿肌肉一阵酸痛,乔斐翻了个身,咬着嘴唇,内心反复挣扎。明天晚上还有一场演出,跳完舞如果不适当拉伸,只会让肌肉变得更加僵硬。

下定决心,乔斐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出何昊云的卧房,没回自己的房间,直接下楼去了舞蹈房。

何昊云的别墅分四层,他一年前给乔斐在地下室建了一个舞蹈房,作为表现乖顺的奖励。但是他却从未下楼看过乔斐跳舞。

舞蹈房的三面墙壁都有镜子,也安装了把杆,地板铺了质量最高的浅灰PVC塑胶,一道划痕都没有。

何昊云从未在物质需求上亏待过乔斐,他能给予乔斐任何物品,让他在各种奢侈的环境中熏熏欲醉,试图逼迫他忘记这一切只是一个包装华丽的鸟笼。

右边有个连带的卫生间,乔斐先去洗了澡,站在淋浴下,把一身黏腻的罪恶感顺着排水管冲走。

换上干净的衣服,乔斐拿过放在墙边的瑜伽柱,坐在地上慢慢按摩小腿。夜晚极其静谧,只有镜子中的倒影默默陪着他。

滚得累了,乔斐索性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发呆。这舞蹈房是乔斐在别墅最喜欢的地方,他在这里比任何其他地方待的时间都要多。

乔斐愿意在舞蹈中找到自由,在音乐中找到安慰。

他经常插上耳机跟着音乐跳舞,试图记起飞翔是什么感觉,但是直到最后才发现他没有翅膀,也并不会飞。

如果是演出日,舞团要求所有演员上午十点到剧院,先进行热身和技术训练,下午彩排,傍晚化妆和换衣服,为晚上七点的演出做准备。

乔斐上午九点五十在舞蹈房惊醒,浑身骨头被硬地板硌得酸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他盯着墙上的挂钟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已经迟到了。他匆忙上楼回自己房间换了身衣服,收拾好东西就往外跑。

客厅没人,管家对他说三少爷已经去了公司。乔斐暗暗松了口气,能躲过恶魔一次就是一次幸运。

他打了辆车去舞团,问师傅能不能稍微开得快点。

乔斐睡得太晚,再加上压根没睡好,脸色有些苍白,把昨天被何昊云掐出的淤青衬托得格外明显。不想被别人看见,乔斐掏出粉底液,对着小镜子仔细抹在脸颊的痕迹上。抹完了又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何必呢。

毕竟一张白纸滴了墨水就再也洗不干净了,而他现在也只能把浑身都染上墨水,假装自己本来就是黑色的。

开车的师傅从后视镜瞥了他一眼,眼神带着一丝轻蔑的意味。乔斐无动于衷,跳舞的人担负不起一颗玻璃心。

到了舞团,乔斐三步奔上楼梯,猫着腰溜进练舞厅,站在把杆的最末端,假装自己并未迟到。上午指导训练的韩老师早就结束了热身,现在正在进行侧踢腿。乔斐深吸一口气,跟上伴奏音乐的节拍。

练舞厅宽敞透亮,西侧有一排落地窗,窗户两侧有着白纱窗帘。整个房间以白色为主色调,干净明亮。

城市剧院芭蕾舞团一共有四十六位芭蕾演员,其中有五位首席,担任各种舞剧中的主角。乔斐是在两年前加入的舞团,一直在群舞演员中饰演一些不显眼的小角色。

比起排练时必须演出各种角色的表情和情绪,乔斐其实更喜欢枯燥无味的技术训练。至少这个时候不用假装微笑,他能将脑海全部放空,让身体掌控一切。

上午两个小时的舞蹈课很快就过去了,一个小时的午休过后是整整一下午的彩排。舞团二楼是练舞厅、健身房和医疗室。一楼则是演员的休息室、化妆间和剧院。

乔斐跟着大家下楼,走到楼梯的一半,才忽然想起来出门时太着急,忘了带午饭。他考虑要不要叫个外卖,但是想想还是算了,本来也不饿。快要演出的时候,有时神经过于紧张反倒感觉不出饥饿。

乔斐一个人返回到练舞厅,插上耳机,放了一首《天鹅湖》里的第二分曲,在舞厅中央把腿撇开,坐成一字马,胳膊肘撑在地上想事。

中午的太阳最毒,就算是屋内开了空调,被阳光晒到也热得难受。乔斐被晃得睁不开眼,最后干脆闭上眼睛。

那双运动鞋走在练舞厅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乔斐又戴着耳机,直到来人轻轻碰了碰他的肩膀,他才意识到背后有人。

乔斐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对上身后人的一双长腿。

往上看,那人手里拿了个橘子,正伸手想要递给乔斐,“橘子,吃不?”

他两条长腿笔直修长,脚自然分开,呈八字形。裤子好像不太合身,洁白干净的运动鞋上面露出一截骨节明显的脚踝。头发有些长,在脑后随意扎了个小揪揪,还扎歪了,略显俏皮。

他拿着的橘子是那种皮儿特好剥的品种,看着就甜。

乔斐犹豫了一下,没接,有些木讷地看着来人。那人也挺有耐心,就这么站着,眼神温和,嘴角微带着笑意。

“是不是没带吃的?饿着跳舞对身体不好。”

“哦。”乔斐小心接了过来,纳闷这人为什么会关心他,“谢谢。”

那人点点头,双手插兜,转身走了。

练舞厅门口,罗子文手里拿了个三明治,蹦蹦跳跳跑进来找乔斐,他和那人擦肩而过,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

罗子文一屁股坐在乔斐身边,咬了一口他的三明治,含糊地问:“新来的演员?”

乔斐转着手里的橘子,“不知道啊。”

“他和你说啥了?”罗子文比乔斐小两岁,不是舞团的正式演员,而是附属舞蹈学院的学生,凭着本事在《吉赛尔》这舞剧里拿了个角色。

罗子文也是乔斐在舞团唯一的朋友。

“没说啥,问我吃不吃橘子,还告诉我饿着肚子对身体不好。”

罗子文使劲盯着乔斐的手,“我也想吃,他怎么不给我一个?”

乔斐下意识捂紧了自己的橘子。

——

下午的彩排不在二楼的练舞厅,而是在剧院的正式舞台。彩排舞蹈比技术课要累,不到一个小时乔斐就已经出了一身汗,靠在墙边喘气。

他不烦出汗,只是担心脸上的妆花了。

趁着其他演员在排练第二幕,乔斐一个人溜进化妆间,想要在晚上大家都进来化妆之前把妆补好。

他卸了妆,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脸上的手指印不但没有消下去,反而变得更加清晰,那就像是一个烙印,证明他没有自由,永远属于那个恶魔。

乔斐忽然有些厌恶自己。

他跳不了王子,不是因为他瘦弱、胆怯。而是因为他本就不高贵,穿上锦衣华服,套上雪白的紧身裤,也只会像那没有变成王子的小青蛙。

不管台上还是台下,乔斐都只是个花瓶。

门外传来说话声,有两个人在冲着化妆间走来。乔斐辨认出赵团长那低沉严肃的嗓音,不过另一个人的声音他倒是不熟悉。

乔斐赶忙在美妆蛋上挤了一坨粉底液,胡乱往脸上抹着,让自己看上去很忙。

赵团长推开门,似乎没有料到化妆间在这时候会有人,在门口愣了一下才领着身后的人进来。乔斐往镜子里瞄了一眼,是那个中午给他橘子的人。

“这里是男演员的化妆间,舞台右侧的那间是给女演员用的。楼上其实还有两间,不过离舞台太远,平时没人用。” 赵团长在向那人介绍舞团的布局。

乔斐悄悄从镜子看着后方,根本没注意自己在把粉底液往哪儿抹。中午给他橘子的那人背冲着乔斐,双手插兜,仔细听着赵团长讲话,时不时应一声。他背挺得笔直,就算是看着比他矮些的赵团长也没有低头。

赵团长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不好描述清楚,“时导,您稍等,我去拿个平面图。”

他出去了,化妆间只剩下乔斐和时导两人。

乔斐没再敢肆无忌惮地往身后看,他化着妆,但是依旧心不在焉。赵团长管他叫时导,他是导演吗,这么年轻,也不知道来舞团是干什么的。

“左脸没抹匀。”

“嗯?”乔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没回头,从镜子里望着那人。

“我帮你吧。”

没等乔斐做出反应,时导已经走到他身旁,伸手想要拿过他手中的美妆蛋。可是他的手指却在半空猛地停住,本来温和的眼睛眯了起来,仔细盯着乔斐的脸颊。

乔斐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刚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化妆间的门就在这时再次被推开了。赵团长拿了平面图,一边低头整理手里的材料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啊,咱们继续。”

时导飞快地收回手,从乔斐身边退开两步,把双手重新插回裤兜里。

乔斐悄悄望着两人参观完化妆间,交谈着往外走。

时导始终没有回头看过他。

乔斐往镜子里一看,左脸果然没抹匀,深色的淤青染在苍白的皮肤上,在化妆台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尤其硌眼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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