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就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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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万万没想到,一觉醒来我已成亲三年,仙侣竟是伴生混沌的上古初神,诲玉。

“……上古初神是谁?”

我变作狐狸的原型,一条蓬松柔软的尾巴轻轻扫过自树上落下的桃瓣,眯了眯眼睛,觉得天色已昏,适合再睡一觉。

可旁边的小花妖一直喋喋不休:“帝君随混沌而生,天地初开时睁眼,是世间第一个神,特别特别特别厉害!”

“行。厉害。”我随意敷衍,心中模模糊糊想到,他是神,我是魔,这两个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花妖宁眷继续道:“自我第一次见帝君以来,他就一直是一个表情,每次从我身边过去,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明明我是这么美的妖!”自怨自艾一把,她接着道:“不过我听说,他生于混沌,内心纯澈,毫无欲念,就像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雪一般不染尘埃,不论是神仙妖魔还是凡人,都入不了帝君的眼!”

哦……?那我又是个什么玩意?

跳脱出六界之外的新物种?

“自从我启灵开始,帝君就一直住在这里,偶尔出去也很快就赶了回来。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帝君在桃溪中藏了个大神仙!”

桃溪?那不就是我刚走出来的这个幻境吗?

“帝君一直深居简出很少在众神面前露面,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有好多人都不知道帝君,也没人供奉他,是那位大神仙一直祭拜他,才将他唤醒。后来帝君为了保护大神仙,引的天地动荡,日月倒转,他杀了好多好多的神,把大神仙藏在了桃溪里,一藏就是两千年。一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大神仙长什么样子。”

桃花妖说的手舞足蹈,到了激动处,面上还浮起一抹酡红,小手一挥,桃花瓣随风而起,向我身边卷过来。

我懒散的打了个呵欠,用尾巴捂住鼻子,不置可否。

“直到三年前!帝君终于宣布,和那位大神仙结为仙侣!”宁眷神神秘秘凑近过来,“这是什么神仙爱情故事!他们相识于上古,感情一直持续至今,帝君如此淡漠的一个神,竟是外冷内热,一旦牵动情丝,就对仙侣如此……啧啧啧啧,要我说,像帝君那样的神肯定不知那云雨之事,你说他俩在里边,不会天天就大眼瞪小眼,坐着不说话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我面前叭叭叭叭个不停的小花妖声音蓦地戛然而止,满树飘落的桃花瓣齐齐定格在空中,我昏昏欲睡,眼都快闭上了,却觉得面前滑过一抹白色,接着便被人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抱了起来,落入一个温暖的臂弯之中。

我睁开眼,面前的人鬓发银白,面容冷如霜雪 ,我团在这样一个人怀中,竟能感觉到有种滚烫的热度慢慢腾起来,其间夹杂着风和雪的味道,意外的闻起来有点舒服——

——来人正是诲玉,也就是宁眷口中所称的帝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宁眷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即尖叫出声,诲玉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了她,小花妖的叫声顿时被掐断在了喉咙里。

她结结巴巴,不知所措地唤道:“帝帝帝帝帝君……”诲玉丝毫不顾及那快要晕厥过去的花妖,又转头来看我,直截了当地道:

“……拓白,我想你了。”

声音低沉,如同碎玉撞珠一般,要不是被他搂在怀里,我都想要抬脚挠挠耳朵。

宁眷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看向我们:“你你你你们怎么……”

诲玉恍若未觉,又道:“我去了东海之外的羲和国,在十只金乌之下站了三天,现在我暖和了,我们能双修了吗?”

……?

还没等我做出什么反应,只听“嗝”的一声,旁边的宁眷捂着自己的嘴巴,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呵。

生于混沌,内心纯澈,毫无欲念。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

……

我名拓白,是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与青丘狐族不同,我不是妖,而是当年集六界怨憎之气的邪神出世之后,随手用魔气做的狐狸。

简而言之,我是邪神做给自己解闷的小玩具,时间长了腻烦了就丢下。未曾想我竟渐而生了灵智。邪神的力量来自于六界人神妖魔的一切恶念,而我作为与他同宗同源的魔气催生出的产物,竟也能够从恶念中汲取力量,化为己用。

只不过,这些力量依旧是邪神占了大头,而我挪过来的,只是不足千分之一罢了。

就算是这样,也足以让我在魔界有了些立足之地,且这立着立着,不小心就混了个魔尊当当。其实若说起来,我的年岁也久的记不清了,在启灵之后一段游山玩水的时间里,我了解到了人间万物,世上众神,当然也免不了这位混沌初神,诲玉。

但是,我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名字而已,对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还不如桃溪口那个爱结巴的小妖精宁眷知道的多。不过,就在沉睡之前,我却知道了一桩有关帝君的惊天秘密。

那个时候,诲玉身为上古初神,集六界愿力,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他生性似乎不喜这些,便常常避世不出,久而久之,知道他的人也就慢慢变少了。我在游历人间时,总是看到一些破败的庙宇,里面诲玉的神像面容模糊不清,有的坍塌,有的挂起厚厚一层蛛网,看上去很久无人问津了。

我也是闲的没事干,遇见了这些庙宇便在附近住上一段时间,将它们尽数修复,再恭恭敬敬立在诲玉神像面前上一炷香。那些神像有的神情悲悯,俯视众生,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还是女子相貌。我一座庙一座庙看下来,想的最多的问题便是,诲玉帝君,到底长什么样子?

没想到,我见诲玉的第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他被天界众神围在一个百里开满桃花的地方,那地方四处浮动着隐隐约约的浅淡香气,我趴在一颗千年老桃树地下睡觉,一条潺潺的小溪流过我的身边,几尾游鱼偶尔拨动尾巴,将几滴水珠溅到我的身上。

众神初降时,我只是睁了睁眼打量一番,便将自己埋进了桃花瓣之中,用尾巴捂住了鼻子。谁料下一刻翻腾的火焰便从空中落下,我被吓了一跳,睁眼时身旁的小溪已化为满目枯焦。

我来不及变为人形,便从桃花瓣中冲了出来,朝相反的方向跑去。老桃树修炼多年已初具神智,周身大放光华,树干中隐隐显出一个娇小的女子身影来。她不能离开扎根之地,只能以自身妖力抵抗天火。我奔逃几步,又回身看了一眼,那漫天灼烧的火焰几欲突破她的屏障,或许再下一刻,她便会耗尽妖力,千年修为到了最后,却只能化作神仙手下的一捧灰烬。

我咬了咬牙,转身又冲回去,放出魔气凝聚的狐火,在她的屏障之外助她抵抗。那桃花妖转头看我,还未凝实的眼眸之中露出一丝惊讶来。

就在这时,忽而天降霜雪,大片如棉的雪花盈着幽蓝的光芒落下,在触及灼烧的火焰之时瞬间融为水珠,一时之间,这漫无边际的火焰竟开始渐渐退避,最后尽数消失。

就在这时,我才有机会抬头看去,一眼便见诲玉白衣银发,正垂首望了过来。他似乎周身都浸润着冰雪一般,面容平静,眼中是了无情感的漠然,冷的似乎睫羽微颤,都能抖落几颗冰晶下来。

我看呆了眼,只听那神祇缓缓开口道:“你们若要我陨落,也大可不必拿其他生灵陪葬。”

……啊这声音!!!

我抬起后腿挠了挠耳朵,使劲甩了两下头,才从美色惑人之中清醒过来,将他的话完完整整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顿时便脑中一炸:

天界众神,想要诲玉陨落?!

这是怎么个说法?

诲玉乃是混沌初神,其他神仙想要奈何他,难道还能强行动手不成?

虽然我支棱起了耳朵想要听听这仙界秘闻,但是却见诲玉便轻轻一挥手,两道淡蓝光华飞速向我这边过来,一瞬便没入了我和桃花妖的身体里。四周渐渐升起一个白色的结界,将我与她包裹在内,一切外物的声音,形貌,都渐渐消失了去,唯有诲玉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耳边:

“生灵之苦……若有因果,则我一人……结界已成……且放过他们吧……”

……

之后的事情,便犹如梦中。起先还有些破碎的画面,似乎是我又踏足了诲玉庙宇,再然后画面就朦胧如雾,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而这时,我忽地一睁眼,就见原应在九天之上的诲玉帝君就在面前,彼此之间呼吸可闻,他的一绺发丝垂在我的身上,冰雪般的气息迎面而来,将睡傻了的我瞬间从梦境中拉扯了出来。

!!!!

邪神大人在上!孩子今天出息了!被诲玉帝君抱怀里了!!!

我一甩尾巴,毛茸茸的几条就扫上了诲玉胸膛,我这才看见,诲玉他竟没穿衣服!!白玉般的脖颈和两条胳膊都露在外面,身上只搭了一条金红色的锦被,触之生暖,锦被之下……

啊这这这这这……

我给了自己一尾巴,强行压下看一看的危险想法,颤颤巍巍转了身子,谁知我刚一动,那厢诲玉便睁开了眼,长臂一展就将我又捞了回去按在胸前,开口道:

“拓白……你醒了。”

语气中满含熟稔,以及等待多时的怨念和一点委屈……

……!!!

这话,竟是从诲玉帝君口中说出来的?我们素不相识,能与他同处一室我便已感觉恍如梦中,更遑论得他如此亲近,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愣在原地,心中道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诲玉帝君缘何为会如此对我?!

况且,我记得他明明……明明已经在众神合围之下陨落了,那面前这个诲玉,又是从哪来的?

我正被乱七八糟的想法占满了思绪,呆愣之中,却忽然感觉到一股冷如冰雪的气息笼过来,顿时狠狠打了一个冷颤,连忙从诲玉怀里扒拉出来,轻轻从榻上一跃,心中默念法诀,在落地时变为了人形。

此间是一处竹棚,四面无窗,悬挂东海鲛帐,上缀明珠,风过而响,如同水敲岩石般的叮咚之声,是我以前最喜欢听的声音。竹棚之中只有一方小榻,其他地方堆了很多的酒坛子,有整整齐齐码放着的,还有七扭八歪倒在一边的,闻其味应该是各样果酒,这也是我喜欢的。

还有左面墙上挂着的那两串白色羽毛,角落里靠着的一根鱼竿和小鱼篓,大概是随手扔下的一些蒙满灰尘的符箓法器,看着好像从来未见过,可却隐隐透出一点熟悉之感。

这竹棚,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尤其不正常的,便是我面前的诲玉帝君。

他与整个竹棚都格格不入,但又诡异地融合了进去,原应满身霜雪立于九天之上的神,此时就在我面前,在这么一个……杂乱的地方,神情还如此生动自如,这何止是不正常!

难道我睡觉这段时间天地日月又重归混沌,重新孕育了一个诲玉出来?

小榻上的诲玉帝君神情慵懒,他抬眼看着我,从锦被之中伸出双臂来,眼眸中带了一丝希冀。他……这是要我抱他?

我紧了紧身上裹着的玄色外袍。

这,这不大好吧……

连衣服也没用法术变一个……

我下意识地就退后了一步,再一次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行礼道:“见过帝君……在下魔族拓白,不知为何闯入此处,扰了帝君,还请勿要见怪……”

诲玉长眠之后带着一丝朦胧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他紧紧盯着我,坐起身来。金红锦被滑落,露出了一片雪色肌肤。

我吓了一跳,连忙转身,颤着声道:“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看……”

“你没想看?”渡了一层冰霜的声音从被我传来,我感觉后背一冷,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道:“帝君,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见过啊,就在那个……开满桃花的地方,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你那时候还救了我……和一个桃花妖……”

诲玉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桃溪。”

“对对对对!”我大喜过望,原本以为天上的神都忘性大,谁知道也很记事的嘛。

“这里就是……桃溪境。”

诲玉又补了一句。我没细想,只顺着他的话道:“既是帝君清修之地,我不慎闯入就是莫大过错,只是帝君你救我时也说过,众生皆苦嘛……所以能不能饶我这一次,我这就走!”

“你要走?”诲玉声音低沉,一股子冷气瞬间就蔓延了过来,化作实质一般圈在周围。我听见些许响动,大概是诲玉下了床,几步来到了我的身后。

“……我穿衣服。”他在离我两步之远的地方站定,一些细微的柔软衣料摩擦声传来。

“这里是桃溪,那边是你最喜欢的果酒。外面有秋千,你还可以去钓鱼。”

……什……什么意思?

我一时脑子没转过弯,下意识蜷了蜷手指,却感觉裸露在外的皮肤全被那笼罩而来的冷气一寸一寸冻了起来。

诲玉又道:“你还想要什么?”

他声音平稳,好似不含什么感情。但我不知为何,却从中听出一丝惶然不安来。

“不不不我什么都……”话还未尽,四周飘荡的冷气倏地一滞。我连忙闭嘴,又斟酌着开口道:“其实,我有点冷……”

诲玉缓缓重复:“冷……?”似乎这话勾起了他什么回忆一般,飘散的寒气慢慢收拢,我呼出一口气,捻了捻手指,就听他语气一变,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你冷。我知道了……你就待在此地不要动,我去去就回。”

???

好奇怪一帝君。

还没等我说什么,周围诲玉的气息便蓦地消失了去。我顿时不再想其他,心中一动化为狐形,爪子一迈就往外跑。

至于诲玉交代的让我不要动?

呵,老子可是魔族。再说了,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只是当我跑到桃溪境外才傻了眼,外面竟是一片苍茫雪原,放眼望去,只余银白之色,远处雪面泛着苍蓝和淡紫的光芒,天空阴灰,地平线与天交融,连半点生灵的影子都没有。

……桃溪境明明在东海之上的一个岛屿,四季长春,现在这千里雪原怎么回事?

我试探性的迈出一只爪爪。

噫好冷。

没别的办法,我只能在桃溪境内四处转悠,倒是意外叫我发现了另一个出口,只不过这次出口之外依旧是桃林,而且和桃溪里的桃林一模一样!

幻境套幻境?

我小心翼翼在桃林走了一圈,没发现桃溪里的竹棚秋千什么的,只见了一个不满三千岁的小花妖,一问三不知,傻了吧唧的一张小嘴却能叭叭的很。由此我便歇了从这出去的心,反正诲玉帝君看起来也不像是对我的擅闯有意见的样子,且看他回来怎么说吧。

谁知道,就在我百无聊赖逗着小花妖玩的时候,诲玉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说了……奇怪的话。

九天之上的诲玉帝君,我与他见第二面就睡在了一起,第三面就问我要不要双修……

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我是魔族,虽说不为正统,好歹也当过几年魔尊,平时里什么肮脏糟污的东西没见过没听过,见人说话见鬼说鬼话的时候玩笑也开得,将双修那档子事挂在嘴边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但……我能说,诲玉怎么能说?

我木然的窝在诲玉怀里,感受着冰凉气息下的温暖,忽的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东海之外的羲和国……十只金乌底下站了三天?!

邪神在上,这要不是诲玉,皮都烤下来一层了。

……等等?

我心中猛然一跳,心道该不会是我三天前说诲玉冷,所以他才去的吧?

这真是……

我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莫大的疑惑如同寻不到源头的丝线一般绞缠起来,令我一时不知道从何问起。

诲玉带着我,穿过外面的桃林,回到了最初的桃溪境。这地方我在三天内寻摸了个遍,除了竹棚之外,还有一座宫殿,中设层层阵法,我怕破阵会惊动诲玉,就没敢进去。

此刻呆在他的怀里,倒是毫无阻碍的进了殿门。我回头看桃林掩映下的小竹棚,暗暗撇了撇嘴。

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地方一点。

踏进殿门,原本暗暗浮动的的桃花香便消失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沉沉的腐朽气息。宫殿高大,穹顶绘两群正在博弈的黑鸟和白鸟,四方分别立着一根雕花柱,上首为麒麟座,左右一白虎一朱雀,我似有所感,向后看去,果然在门后见了一青龙一玄武,顿时心中啧啧称奇。

不愧是诲玉啊,上古四大神兽侍侧,麒麟为座,那柱子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当是凤凰,颜色如青玉,尾羽根根分明,昂首迎接旭日。在我们踏入殿门之时,它的身上周身流淌起淡淡光华,一闪而熄,转瞬即逝。我吓的毛都一炸,定睛看去,凤凰原本朝上的眼珠已经变了个方向,转而紧紧盯着诲玉和我。

……总不会,诲玉真的封印了这么多神兽在殿内,让它们当椅子当柱子看大门吧?!

我看着门里门外十来双眼睛,再往天花板上瞄一眼……

几百双黄幽幽的眼睛齐齐向这边一瞥……

我:“……”

好家伙。

正当我心神动荡之时,诲玉一路带着我穿过正殿,绕了许多路,来到一个四面温玉铺就,烟雾升腾的地方,我感觉眼前有些模糊,四处看了看,才发现中间是一方灵泉池,而诲玉抱着我脚下一踏,整个人便已进到了池水之中。

……等等等等等!!!

我四爪并用勾着诲玉的衣服就爬上了他的脖颈处圈起来,连尾巴都翘的高高的,确保它沾不上一点点水珠。

诲玉垂首看我,手指轻轻碰了碰我的尾巴,开口道:“怎么了?”

我抖着声音道:“怕怕怕……怕水……”

他一怔,又开始低头沉思,而后道:“你以前说过,水中双修,最得妙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里。”

……

这……???!!

我瞠目结舌。

有一说一,这的确是我会说出来的话没错,但错的是我什么时候和诲玉说了这些,又怎么会和诲玉说这些?

他见我愣住,点了点我的尾巴道:“变回来。”

我尾巴一甩,下意识遵从他的话,变为了人形。可我忘了我此刻团成了一个圈盘在他肩上,待我的脑子跟上了我念法诀的嘴巴,我才发现我们的姿势已经变成了面对面身体相贴,我的胳膊还揽在人家肩膀上。

……

我连忙撒开我的爪儿,退后两三步,激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帝君……我……”

“现在不怕了?”他抬眼看我,我才发现诲玉竟比我低了半个头,他眼睫微颤,眸中全是我一个人的倒影。

“那就开始吧。”

开……开始?总不会是我想的那个开始吧?

我顿时诚恳道:“帝君,双修二字在于修,您伴随混沌出生,天地灵气皆可纳为己用,真要修炼的话往哪个灵气充裕的山头上一坐不比在我这浪费时间要划算的多?不行的话……您……”我不着痕迹往他下身瞟了一眼,“……您去青丘,那的狐狸长的比我好看,要是不喜欢狐狸,去神族随便找几个仙也比我修的快啊,您说是不是……”

诲玉安静地听完我一大堆话,沉默了一下,道:“可你以前说过,双修重在'双'字,单单修炼毫无乐趣可言,要与喜欢的人共同进益。”

喜欢的人?

我又愣住了。难道混乱的不是诲玉,而是我?

我小心翼翼道:“诲玉帝君,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你说的这些话,我完全没有印象。我们,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我缺失了很多年的记忆吗?”

我知道,我的记忆确实出现了问题,要不然怎么会上一刻在诲玉庙宇,下一刻就在那个小竹棚……要不然桃溪外怎么会沧海桑田,已经陨落的诲玉怎么会又回来……

诲玉眼眸一亮,似乎对我问出这个问题很是欣喜。他郑重其事,一字一顿道:“……仙侣。你睡了两千年。”

“还有……”他思索了一会,又补了一句:“喜欢狐狸。”

我脑中一炸。

仙侣?两千年???

……原来那个桃花妖说的是真的?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一句,诲玉明显一怔,开口道:“因为你是狐狸……所以……”

“……我没有问你这个!”我下意识狠狠一挥手,将原本平静微漾的池面砸出一阵水花。诲玉眸中一闪,垂眼盯着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执拗地重复:“没有为什么。你就是我的仙侣。”

我闭了闭眼,意识到自己情绪不该发泄在此处。诲玉的神情明显失落了很多,我有些歉疚,上前一步,张了张口,轻声道:“抱歉……我……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件事有些让我难以接受……对不起。”

诲玉还是不肯抬头。

我啧了一声,揉了揉自己已经被水沾湿乱成一团的头发,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道:“……诲玉,谢谢你喜欢我……我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很愿意喜欢你……”

诲玉眼眸顿时一亮,重复道:“真的愿意再喜欢我吗?”

我暗暗记下了这个“再”字,点头道:“当然。”

他神色恢复自如,而我在心中松了一口气。至于愿意不愿意的,空手套白狼谁不会?先把面前这尊神仙哄住了再说其他的事。

正当我心思流转之间,忽而在岸边腾腾的雾气中瞥见一个似有似无的人影来,只见他脚下一踏,四周水汽便微微一荡,向两边分开,他的身影便愈发清晰可视。

待到行至面前来,我方才看清楚,此人周身流转淡淡青色光华,而真身竟是那个在正殿举柱子的凤凰……!他怎么会到这来?

……

传说,龙凤二族皆是神族,一族统领百兽,一族统领百鸟。天地浩荡,集灵气于栖凤山和伏龙山,每隔千万年便诞生一龙一凤,是为天生神兽。他们如若想要修炼成仙,须得历经无数劫难,方可飞升为仙。

我记得,龙族式微,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一位龙君了。而凤族飞升的凤君倒是一位接着一位,虽说都不太安生,隔个几千年就折腾死一个,但好歹也没断过。没有龙君的龙族有很多都“纡尊降贵”,去做神仙们的坐骑,虽然也可随意出入九重天,只是身份到底不正。

可是凤族明明有凤君位列仙班,怎么会有凤凰跑到这么个地方来给人举柱子?

……虽说举的是诲玉家的柱子?

这只凤凰面容清峻,长发如稠一般被一根青色的发带束在脑后。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缓扫了我一眼,含着些许鄙夷一般的转过目光,便跪下道:“见过帝君,见过……尊上。”

听见后面那个称呼,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后才想起我就是他口中所唤的“尊上”,顿时心道,能以一魔族的身份得上古神兽一声尊上,我沾诲玉的光可还真不少。

诲玉颔首,凤凰便站了起来,低头看向我道:“帝君不在时,尊上有什么想要的,可以来与我说。”

我站在水里,他站在岸上,脖子都要仰断了。我朝他招招手:“你下来。”

凤凰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尊上有什么吩咐?”

我道:“叫你下来。”

凤凰平生最爱自己身上的羽毛,头顶翎毛护的像眼珠子,尾羽是门面和招牌。所以他们一般都不往水中去——害怕打湿自己那一身花羽毛。

本来他若是客客气气的,我自然不会为难他。只是这位大概不太想把我当主人看,那就别怪我了。

我一边恶劣的想着,一边瞟诲玉。诲玉垂着眼,似乎在盯着我浸在水下随波轻漂的衣带,一副放任自流的样子。刚才的相处虽说短暂,但我也隐隐有了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猜测,他大概不是放任自流,而是根本不明白我们在交锋什么。

凤凰铁青着一张脸迈下水来。

我满意了:“行了,走吧。”

他的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恐怕心中的白眼已经翻到了天上,面上还不得不咬着牙向我行了一礼:“凤十二告退。”说罢转身就走,水面哗啦一声,像是窜出了一尾鱼。

我奇道:“两千年不见,凤族竟变的如此没品,已经敷衍到用数字起名字了吗?”

诲玉道:“不是。来此的都是犯下罪孽的神兽,因此舍去原本姓名,由我赐新名。”

……这?

我顿时在心中笑翻了天,一想到自诩高贵优雅的凤族要日日忍受“十二”这个敷衍的名字,就觉得刚才的小凤凰很是可怜,他不待见我的事,便不与他计较了。

我开口想问问现在一共排到了多少,忽而又想起正殿穹顶那一群少说几千只形态各异的黑鸟白鸟,便又住了嘴,转而道:“原来是这样。我记得我初来桃溪,这里没有如此之多的神兽,是你将他们带进来的吗?”

诲玉深深看我一眼,只吐出了两个字:“不是。”

……我几乎是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个帝君着实奇怪。人情冷暖一概不知,我稍一露出要打探些过去的心思,他却敏锐的像与我熟识了很久,我一张嘴便知道我想干什么一样。

……不过按照他的话来说,我与他原是仙侣,了解我也是正常。

诲玉的话我只信了一半,剩下的还要自己去查证。但是外面雪原千里,我刚从沉睡中醒来,一不知要到何处去,二没有法器,内腑中来自于六界恶念凝成的魔气还混杂着些大概是来自于诲玉的灵气,浑浊不堪——也是半分动用不得。

如此……那便要另想办法了。

我悠哉地坐在秋千上晃荡,旁边是一只面色不愉的凤十二,手边是他给我变出来的石桌和一盘果子——或许不能称之为“石桌”,这方只有我三个手掌长的小桌子浑身金光灿灿,繁复的花朵从桌脚绕上来,红的黄的紫的蓝的,洒着各色的花粉,其间愣是一片绿叶都没有,将整个桌面簇拥的只剩下能放一盘果子的位置。

我一边在心中嘲讽凤凰的审美,一边瞟了一眼对面竹棚之中,手下光华流转,正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诲玉。他的棋子正是大殿穹顶刻绘的那群博弈的黑鸟和白鸟,据说是两位仙人下棋,棋子散落所化而成。因为黑白两族常年争斗,波及周边,所以被送来了诲玉这里,整天窝在黑漆漆的殿里,打架又不能打,只能互相干瞪眼——

——我脑中霎时便出现了奇怪的画面,顿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凤十二看傻子一样看我一眼,我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便朝小凤凰勾勾手指:“你来。”

小凤凰慢吞吞挪了一步。

我叹息一声,道:“……两千年沉睡,大梦一场,物是人非,现在看什么都新鲜,也不知道外边是个什么样,不如你给我讲讲?”

凤十二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两千年前,正好也是十二进桃溪的时候。”

哦豁。

这回轮到我在心里翻白眼了,磨着后槽牙,我又瞟诲玉一眼,道:“那再之前呢?我是睡了两千年,记忆可失去了不止两千年。”

“哦?”凤十二表情有了一丝松动:“原来还有这回事。不过即使是这样,我知道的也不多。”

那厢,诲玉落子的手轻轻一滞。

“尊上想听的话,不如附耳过来,十二告诉您。”

我心道诲玉是神又不是凡人,附耳过去他就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了吗?凤十二垂首看我,忽的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来。

“尊上,千年前,众神合围,天火烧尽桃溪,您被打入七颗镇魔钉,钉在七窍之上,抽掉体内所有魔气,然后丢进滔滔大火,不过一息便化为飞灰。”

“……您可听清楚了?”

……什么?!

我瞪大双眼,腾地一下站起身来,下意识看向了诲玉。

凤十二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我的神色,见我看向诲玉,抚掌道:“……对了,您也不是不知道,六界说是六界,除了九重天之上的神界,其它的都算不得什么。十二愚钝,却是不知尊上为何会招惹到了那些神仙们,落的如此下场啊。”

……他是在暗指诲玉。

我并非听不懂凤十二在说什么,我与仙界能说的上的联系也只有诲玉一个,就算他不说,我也能猜出来,此事定与诲玉有关。

……只是,我也足够了解我自己。

诲玉棋盘上的棋子们忽的发出一阵嗡鸣,半个手掌大小的鸟群扑着翅膀出现,羽翼如玉石,眼瞳宛若琉璃一般,霎时流成一条黑白双色交替的绸带,纷纷向着大殿的方向飞去。

诲玉垂着眼站了起来,开口道:“九重天在召唤我。”

凤十二弯腰行礼:“帝君慢走。”

我因着刚才那些话僵硬的身体还未完全放松,听了这话,也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诲玉没有看凤十二,转头盯着我道: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又是这句话。

我与他对视片刻,从容地挂上了一副笑脸,乖巧地点头应了声好。

诲玉离去之后,我缓缓坐回了秋千上,随手从花团锦簇的石桌上揪下一朵开的正艳的月季,揉碎了洒在地面上。余光里凤十二斜着眼看我,拽花时他便眉头一皱,待花瓣儿碎成渣渣飘落下去时,终于忍不住道:

“尊上,帝君已然离去了。”

“哦?”

我垂着眼将手掌上粘着的碎屑吹掉,“你想说点什么?”

凤十二一副我很不上道的样子:“帝君离去,尊上若是想做什么事自然是方便了。十二就在此守着,保证什么也不知道,一丝一毫也不会向帝君透漏。”

我哼笑一声:“明白了。不过我现在有点犯懒,帝君刚走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咱们继续刚才的话接着聊啊。”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如此,连回话都慢了几分:“这……尊上想聊什么?”

“凤族可是上古神族,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受了族里虐待,怎么被送到这儿了?”

凤十二笑容略深:“原来尊上想问这个。两千年前十二勾结龙族,暗害凤君,但没成功,所以来了帝君这里。”

“暗害凤君?”我讶异道:“你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可不轻啊。”

“如若不是这一遭,十二又怎能有机会来到桃溪,见到尊上呢?”凤十二手微微一扬,方才我拽掉花朵的地方重又长出一簇,却是不常见的玉青色。

“……帝君心里藏了事,不愿意告诉您真相,而十二也只能在此略尽绵薄之力,将知道的都说出来,尊上信也好不信也罢,全看您自己了。”

“众神围杀尊上之时,龙族也有参与。此事我只是听说,但却知道龙族几乎精锐全出,只留了几条幼龙和当时龙王最小的一个儿子。除此之外,天界四战神,昆仑长羿上神,昭音上神,还有东极宫清晏上神,全部都跟着一起。”

“难道尊上,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不奇怪!

这阵势,不说杀我,就算是上古神魔大战,封印邪神之时,天界也没有这么拼命过。

更何况是我……一个小小的魔族之主,只能在凡界翻起一点水花,再过千年万年,也不可能和天界,更遑论和诲玉扯上关系。

我心烦意乱,凤十二垂着头,语气带笑:“十二知道只有这么多,祝尊上一切顺利。”

……

我出了桃溪口,一眼便望见了挂在树枝子上荡秋千的宁眷。

“狐狸狐狸!你可算出来了!”

小花妖挂在树枝上,一双眼睛上下扫了我几遍,忽的从树上跳下来,拽起我的袖子道:“怎么样!诲玉帝君通人事吗?你们俩面对面坐了一天?哦不不不不对,诲玉帝君不懂,可你懂啊,你们两个在里面做什么了?”

……?

我一把甩开她,目不斜视继续往前走。宁眷锲而不舍追在我身后,道:“你这是要去哪啊,诲玉帝君刚走你就也急着走,你这是在逃跑?你为什么要逃跑,帝君对你不好吗?”

我不应她,她便一直自说自话:“要是我我肯定不跑,跟在帝君身边,修炼多方便啊。帝君每次经过我身边,虽然目不斜视,但是总会给我一些灵气,还会送我东西!不然这样吧,你既然不喜帝君,那你把我介绍给帝君怎么样?我……”

絮絮叨叨一大串话灌进耳朵,我敏锐地捕捉到些许不对劲的地方,停下步子来,开口道:“帝君给你灵气?”

“对啊,”桃花妖懵懵懂懂,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之处,一字一字重复,“帝君,给我灵气。”

我皱着眉,想起了千里雪原之中的幻境,便继续问道:“你多少岁了?”

宁眷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答道:“不记得了。”

“离开过桃溪境吗?”

“……也不记得了。”

我叹息一声,忽而心中一动,道:“能把你的树心给我看看吗?”

树心乃是树妖本源之灵,是树妖全部力量的结晶,就如同兽妖的内丹,对妖来说极其重要。宁眷从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接受诲玉灵气滋润,到现在观外表及灵气才不过三千岁,这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和我一样,因为什么而失去了记忆?

宁眷看起来从未出过桃溪,但对自己的灵力本源却有种骨子里带来的警惕,立刻缩回了拽我袖子的手,道:“要我树心?你想干什么?”

我抬眼看向别处,故意挂上了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道:“自然是有用。你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么?现在看来,大概是诲玉他瞒了我们什么,故意把我们关在这里。我若看了你的树心,说不定就知道为什么了呢。”

“可是……帝君他……”宁眷犹豫,一双秀气的弯眉皱的紧紧的,“他不会那样的啊……他可是上古初神……”

……哟,如此这般想到的竟然都不是我有什么坏心,而是诲玉不可能做那样的事。我是该庆幸呢,还是该笑这小妖着实单纯的厉害呢?

“你如果想知道的话就给我,不想知道……那就等着永远被困在这里吧。”我挑了挑眉,作势要走,宁眷有些慌乱地拦住了我:

“你先别走……!那……那好吧,你看一眼就要还给我,我等下……等下要修炼的!”

她犹犹豫豫地确认我点了头,这才闭上眼手掌一展,从手心中浮起一朵碗口大的桃花来,桃花颜色粉艳,蕊心玫红,花瓣轻轻舒展,随风而动。宁眷看了一眼手中树心,又看了一眼我,不情不愿地将手往我这边伸了一点。

我忍不住心中暗笑,面上无虞地将树心接了过来。那朵桃花甫一入手,便有一股极其精纯的灵气在我周身涌动起来,我一惊,这股灵气不说千年,至少一万年是有的了!

看来宁眷果真同我一样……

我心中一动,猝然想起失去记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天火中我与那个尚未完全化形桃花妖一起,释放灵力抵御……难不成,宁眷就是她?

我猛然抬头,宁眷正有些不安地盯着我手中树心,道:“你快些呀……我还……还修炼呢……”

“修炼……?”我轻轻重复一遍,收起心中情绪,微微俯身,将心里盘旋已久的话说了出来。

“……那可是不成了。这树心到了我手里,你以为还能再要回去吗?”

“什么……?你……你还我!”宁眷明显一愣,反应过来之后面色顿时一变,伸手就要来抢回她的树心。我握着那朵桃花身子一转,正正避开了她,笑道:“诶,拿不着。我还说这一身魔气如今斑驳的不成样子也用不了,正愁要怎么出去,你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宁眷憋的小脸通红,眼睛一眨就有泪珠滚滚落下来:“你怎么能……你怎么……你还我的树心呜呜呜呜我修炼了那么多年……”

哎呀,我最喜欢看小丫头哭鼻子了。

“……是么。这幻境灵气稀薄,那些灵力哪是你修炼出来的,不都是诲玉给你的?诲玉的就是我的,你的灵力从我这来,现在我想要回去,又有什么不妥?”

宁眷瞪着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天,气道:“什么你的!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我乐的跟她斗嘴,便接:“就是我的就是我的!”

宁眷张牙舞爪地来抢,却又怕我毁坏她的树心,一时束手束脚,又气的掉眼泪,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臭狐狸臭狐狸……呜呜呜呜我的树心……”

“好了好了好了。”我见她哭的实在伤心,连忙将那朵大桃花举到她眼前:“开玩笑的,还给你了。”

小妖泪眼朦胧,迷迷糊糊看见自己的树心一把抢来就塞进了嘴里,等熟悉的力量又回到了周身流转,才猛地跳起来一边捶我一边继续哭。我被她哭的头疼,连忙躲得远远的,在宁眷换气儿的间隙问道:“说实话,我体内确实一团糟,但是我得出去,你能帮我吗?”

宁眷抽抽噎噎拿花枝子砸我:“没有!滚远一点!”

“那好吧。”我佯装叹了一口气,抬头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便继续往幻境之外走去。

宁眷在我身后,气息逐渐变的平稳起来。我数着步子,在走到第十七步的时候,就听小花妖气急败坏喊道:

“滚回来!有东西给你!”

宁眷交予我的,是一把泛着青铜色的大扇,共二十四根扇骨,上绘九十九种灵物,据说全然展开可变为三丈有余,每一根扇骨都绘有一种小灵器,施法之时灵器若被启动,则尽最大威能释放一次,一次过后此根扇骨便算作废。

我拿到这扇子时,对这宁眷诚恳地指天发誓定珍惜此物,不到山穷水尽之时绝不轻易动用,她才一脸心痛得无以复加的表情将扇子给我,顺便给我指了条出去的路。

我连连作揖,眼泛泪光,就差没给她当场跪下。分别之后,刚一离开了宁眷的灵力感知范围,我便哗啦一声扇子一甩,在千里雪原之上慢悠悠地给自己扇起了风。

……东西给了我,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桃溪境为诲玉所设,我此番出境,诲玉想必有所感知。事不宜迟,我手腕一转,铜扇右侧一根扇骨蓦地闪出些亮光,慢慢浸染至整根扇骨,而后光华大作,化为一阵罡风,腾啸着冲天而起,再猛地落下,将我手里的铜扇托至空中。

我看准时机,翻身而起,稳稳地踏在了扇子上。

风载着上古宝器铜扇,铜扇载着我,一路朝东而去。

桃溪周围变化太大,我亦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只能辨了辨方位,向着龙族主宫伏龙山,也就是东方行了三日。

三日之内罡风不断,我静坐于铜扇之上,沉心将自己体内交杂缠绕的灵气与魔气丝丝缕缕分离开来,灵气排出体外,注入铜扇,魔气被神识拖拽着一点一点在体内运行,直至将所有经络全都疏通过一遍。

我虽然缺失了至少几千年的记忆,却不能不对自己的身体印象深刻。在我为一团未开化的杂糅魔气,被邪神随手塑形之时,便因集合了过于多的恶念而感到极其不舒服。因此,还未产生意识,我便已开始抗拒产生意识。

这些恶念的不断增加虽能助我修炼一日千里,但其在我体内肆意横行,漫长岁月之间,便是一遍一遍枯竭破败,又重被修复,再次破败,再次修复的过程。

而这几日我神识观体内状况,像是如同新生一般,经络之间魔气甚少,有的甚至还未染魔气。

……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凤十二说我在天火之中化为飞灰,难不成只有魂魄保留,这身体也是重新塑造的?

我悚然一惊。

他说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魔族之主,怎么会招惹上天神,虽然意在离间,但是却恰恰说中了我的心思。

……我得,离诲玉远一点。

七日之后,伏龙山近在眼前。

罡风在第五日时消耗殆尽,彼时我正浮在一片大海之上,将剩余二十三根扇骨仔仔细细研究了一遍之后,选出了一根能驭兽的扇骨,集全力之后竟在海上召唤出一只上古鲲鹏,一望无际如同一座海中岛屿,只是这只鲲鹏大概年岁尚小,游得慢吞吞还经常睡着,我于是不得不在指尖打出一簇火焰来,时不时在它那巨大的眼瞳前面晃一圈,才能令它保持清醒,一路送我到了伏龙山脚下。

伏龙山作为集灵降生神兽之地,灵气绵延充足,天地平衡而来灵气全都被聚于一处,等待化作新生龙族。

我脚尖踏上地面之时,载我而来的那只鲲鹏便缓缓合上了眼,慢悠悠地退回了海中。我正要感慨一句诲玉的东西果然好用,就听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的传出一阵不小的动静,掩在层层树浪之中,听的不太真切。

我微微侧了侧头,正想着是不是贸然闯入惊动了龙族,心中盘旋起了好些说辞,就见由远及近的树木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一般,纷纷向两侧地栽倒,一时间巨响不断,林中烟尘四起。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仔细看去,倒的乱七八糟的树木之间,慢慢地滚出一个玉白色的球来。

这个球呈圆形,不见半点扁平之处,通体光滑,泛着如玉般淡淡的莹白光芒,其上仿若还有些纹路,只是离得远了些,我看不大清楚。

这球好似是被人从高坡上一路滚下来,到了平地便没了后劲,渐渐停在了远处。

玉球之后,又紧接着从林间窜出一个小少年来。这少年穿了件略大的黑袍子,袖口捋的高高的,挂在肘间一荡一荡,露出一节白皙如藕的小臂。等他跑的近了,我才看见他那半透明的琥珀色眼眸,瞳仁竖立,头上支楞着两尖毛茸茸的耳朵,看去半人半妖,很是奇异。

……青丘狐族?

我诧异地扬眉,青丘狐族虽说也是上古神族,可到底位置低了些,龙族虽然式微,倒也不至于让狐狸们占了伏龙山主宫吧……?

少年一路跑到我面前,经过那个玉球时还不着痕迹地踢了一脚。玉球光芒一闪,喀地一下压碎了个石块,借着力道委委屈屈地滚到了一旁去。

我:“……”

少年站在我跟前,耳朵微微抖了两抖,上下扫了我几眼,开口道:“有事找龙君?”

……?!

龙族出息了!

这么些年不见,连龙君都有了!

等等,不对。

既然有龙族飞升为龙君,怎么会还居住在伏龙山,不去九重天呢?

心中虽存疑,但我面上不显,谦恭有礼地作了个揖,挂上温和的笑容道:“确实有事相求龙君。”

少年道:“这样啊。刚才那条鱼呢?”

“……鱼?”我愣了一下,少年看向海面,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他说的,该不会是那条鲲鹏吧?

“龙君喜欢吃鱼,你若将刚才那条献上,说不定龙君一高兴,就什么都答应你了。”

少年狭长的眼眸眯了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跑到那个大玉球旁边,一脚将其踢至我的身旁。

“不仅答应你,还附赠一颗龙蛋哦。”

玉球光芒一闪。

哦豁。

这买卖听得我想转身就走。

我强行按耐下心中郁气,温声道:“这位……小仙君,方才的是上古神兽鲲鹏,由这把灌注了混沌初神诲玉帝君灵气的铜扇所召出,只送我一程而已。若是单论我一个人,定是无法召出的,再说了,鲲鹏与龙族位置相当,就算是您家龙君,也不能说要就要吧。”

“原来如此。”少年故作姿态地扬起下巴看我,“既然这样,那鱼我就不要了,不过我看你很合我眼缘,龙蛋你还是拿走。”

“不不不……”我连忙要拒绝,小少年眼一瞪,道:“拿走拿走拿走!只要你拿走,我不仅带你去见龙君,还……”

“……还要如何?”

我与那少年的交谈之间,忽而插进一道低沉的声音来。

面前的少年听见那声音便浑身一抖,顿时闭了嘴不敢再说话。我余光中瞄到脚边龙蛋光芒大盛,便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身披与少年同样样式黑袍的仙君,满头青丝未束,一直垂到腰间,面容刚硬气质冷峻,却在看见我的一瞬微微一愣。

……得了,又是一个以前见过我的人。

黑袍仙君缓步行来,路过少年时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来到了我的面前,出乎我意料的,对着我行了一礼,再抬头时,眼眸之中竟露出些不易察觉的喜悦与释然来。

他声音平稳,一字一顿道:

“在下,龙族……”

“……东方却。”

我亦回了一礼,暂时将心中疑惑压下,规规矩矩道:“在下魔族拓白,见过龙君。”

名为东方却的龙君听闻我这句话之后,并没有对我身为魔族这件事表现出什么特殊反应,仿佛对我有所了解一般微微颔首,随即便转身对少年道:“过来。”

少年蔫哒哒的挪了几步。

东方却语气略含歉意:“……楚诳出身青丘狐族,年岁尚小不懂事,冲撞了尊上,回去之后我会罚他,还望尊上莫要怪罪。”

我揣着袖子看热闹,小少年听着身边人有意无意的训斥,难受的尖耳朵都耷拉了下去。东方却话音刚落,少年便抬起湿漉漉的微红双眼瞪他:“我哪里有错!不过就是问了他几句话而已,你那么舍不得这个蛋,干脆带着它上九重天去,不要留在这里了!”

说罢又剜了我一眼,一掐法诀,化为一只七尾赤狐,转眼便几个蹿跳没入林间,不见了踪影。

我无辜受累,那厢东方却叹息一声,又行一礼道:“尊上勿怪。阿诳平日里被我宠坏了,伏龙山常年无人前来,便养成了这么个野性子……”

“不怪不怪,孩子而已,自然是活泼些好。”我无所谓地摆手,却眼尖地发现对面的仙君在听闻这句话时,面上神情那细微的变动。他轻轻拂了拂袖子,状似无意地开口试探道:“尊上似乎千年未曾出世,可是经历了什么大变故?”

……说到大变故,大概也没有,不过是莫名其妙成了亲有了个仙侣罢了。

我一边在心里唉声叹气,一边道:“不错。这也是我此次前来伏龙山的原因,不知龙君可否与我答疑解惑?”

东方却皱眉:“看来尊上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我怔了一怔。不过对于他认识我这件事,我的心中早有猜测,因此也没有多惊讶,只是微微颔首道:“没错。实在抱歉,我不知是什么缘故,过往记忆消失殆尽,神识中只留一点模糊片段,零零碎碎,无法拼凑。所幸几日前得到了一点线索,所以才来此叨扰。”

“原来如此。”东方却思索一阵,招手将那一闪一闪的龙蛋收了,“尊上之事,我亦知之甚少。不过定当全力以赴,帮助尊上重拾记忆。”

“尊上与我,一起前往伏龙山主宫吧。”

东方却身为得道飞升过后的仙君,自然不用像我一样借助外力才能挪上几步。他垂首挽起一截袖子,这位看似神情淡然,面容冷硬的黑衣仙君,竟然在腕上戴了条缀满小白花的草编手链,小臂在大袖半遮不掩下,还留着一圈浅浅的牙印。

我看得好笑,忍不住调侃道:“我原想着龙君早已飞升,不入九重天却是可惜,现在看来这伏龙山的日子可比九重天的滋润多了,不怪龙君不肯去呢。”

东方却微微一怔,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轻咳了一声:“尊上说笑。”

便别过目光去,只向我伸出手来,轻托了一下我的小臂。我面前光景倏地一变,从层林茂密变作了在此屹立万年的巍峨宫殿,看去气势磅礴,颇有上古神族之风。

可东方却目不斜视,拉着我便绕来绕去,竟绕到了一间小茅草屋面前。

……?

难不成我睡了这些年,九重天上开始时兴起睡竹棚子和茅草屋了?

我跟在东方却身后进了屋子,里面看上去原应布置地十分整齐,各类家具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张不大的竹床,看上去似乎刚刚好能躺下两个人。

至于为什么是原应……

现在的屋子里暴风过境一般,靠窗的两个花瓶中的花束被拽的七零八落扔在地上;竹床上被絮凌乱,堆着些杂七杂八的物品;两把竹椅一个翻倒在地,一个缺胳膊少腿;还有一个木盒子被摔成两半,里面是一条小红花编成的草手链,此时正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

我:“……”

东方却面不改色,先拾起了地上的手链,将腕上那条褪下,仔仔细细装进被略微施法就恢复原样的的木盒中,又带上那条小红花,捋了捋袖子上的折痕避免草手链被压到,而后随手一指,屋内的东西便开始缓缓复原。

我四下打量一番,随手拉了一把竹椅坐下。这椅子似乎专门为了让人坐的舒服,两边宽大,中间垫了几个厚厚的靠枕,我顿时没骨头似的瘫了上去,不想再起来。

东方却正襟危坐在另一把竹椅上,开口道:“尊上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哦?”我舒服的眼睛都快闭了上去,声音也懒洋洋起来,“我还没进过龙族主宫呢,龙君不带我进去坐坐么?”

他似乎料到我有此一问,却依然语气迟缓,大概是有所顾虑。

“尊上勿怪,其实非我故意引尊上至此,是现在的主宫空无一人,整个伏龙山,只余我和阿诳,那主宫不说外人,就算是我,也已经几百年未曾踏足了。”

我惊讶地睁开眼:“为何如此,大小龙族,水族守卫,都去哪里了?”

现如今龙族有了龙君,当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了才是,就算不向外多占地盘,却怎么也不会把老家丢了……再说,龙君不是好端端地立在此,又怎会……

一瞬间我的脑海中便略过无数个念头,却并未说出口,只是等着东方却说出真正的缘由。

屋内一片沉寂。

窗外鸟兽和鸣,啁啾动听。以往的伏龙山大设结界,非龙族族人不得随意进出,剩下的也都是些附属水族。但凡有些灵性的兽类都不会靠近这里,更遑论那些只凭本能行事,在血脉之中就畏惧龙族的普通兽类。

它们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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