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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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谢昀没想过还会再见到江醒。

那是五月的尾巴,空气异乎寻常的黏闷。T大外语学院一年一度的外语文化节,又赶上创办二十周年庆,仪式尤为隆重,众多外籍大使馆官员到场。

新京台的记者找到礼堂后台时,大老远就注意到一个高挑的青年身影。一群统一的白衬衫里,其他男生都像卖保险的,唯独这人搭一条银灰色真丝提花领带,西裤笔挺如刀裁,正跟身边人闲适地说着话。纵然只有个侧影,也清爽优雅得出类拔萃。

她被吸引得走近:“你好,我是负责跟拍你们学生总导演的记者。请问一下法语系谢昀在哪?”

那人闻言侧过脸,生动剔透的眉眼挑起,介乎少年与青年间的痞帅精致。记者看得一愣,只见对方手指一勾,夹在领带后的工作证随即掉出来,款款笑着朝她伸出手:“我就是。”

年轻的女记者握上那只手,心情忽然就跟今天的天气一样,莫名燥热起来。

谢昀这一天实在不轻松。既是学生总导演,又兼法语系代表,忙得脚不沾地,那记者倒也跟了下来。

从谢昀陪着学校领导和大使参观校园,中法双语主持开幕,到入夜后带领法语系数名同学登台,原声演绎《巴黎圣母院》的经典段落,愣是敬业得一个镜头没落下。

千人礼堂,气氛烘托曼妙。

中场稳固,只要今晚最后收官的德语系不出错,就是堪称完美的开幕式。

队伍一回到后台,立刻就有水送上来。谢昀取过一瓶,拧松瓶口,手却向前递给那记者。

“辛苦。这就算完事了吧?”

他嗓音柔和,还有点微哑。

姑娘一时没听清,过了片刻,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是下雨了。

忽然的暴雨声,像室外遥远的穹顶,同时千万只蝴蝶振翅,嘈杂盖住了谢昀的声音。

姑娘下意识抬起头,望向谢昀发出声音的唇。

是淡红的,任何人看了,可能都会失神的姣好形状。

恍惚中,矿泉水从即将相触的指尖错开,瓶口松动,在半空中溅落一道弧形的水迹。

然而不过一个眨眼,谢昀迅速下沉手腕,将水接住。

再看过来的眼神,就带上了点漫不经心的笑:“累懵了?”

姑娘如梦初醒,心莫名跳快了两拍,接过水,伸到嘴边,却顿了顿,只抿了很小一口。

“前两年,也是我跟拍。”姑娘寻了个话题:“过去都是大三大四的学生代表,怎么今年是你这个大一的?”

谢昀眉峰轻轻一挑,却回:“这么说,您已经毕业了?我还以为最多是大四实习的学姐。”

“哪有,我都毕业两年了,什么学姐不学姐的。”姑娘立马忘了上一个问题,“也别您了,听着怪别扭的。我姓杨,叫杨央,朋友都叫我羊羊。”

“羊羊姐。”谢昀应。

旁边人适时插进,胸前挂着个学生副导演的工作证,把策划手册递给谢昀,说了些什么,谢昀侧过身,低语回应。

后台冷光明亮,来往穿梭的人员虚晃流动,把谢昀拢在中心,像电影里虚幻的拖影镜头。

谢昀时不时会侧眼觑来,用眼神无声和她维持交流,恰到好处的风度,让她不至于感到被冷落。

杨央在这年轻男孩的目光中,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了。按理说,她现在就该收工回家了,可她就是想再留一会儿,或许有机会……

猛然逼近的一阵急促脚步声打断了她思绪!

“谢昀,贺修航不见了!到处找不到人!各种联系方式都试过了!”

德语系一群人惊慌失措地跑过来。

谢昀抬手扣住领头那男生的肩:“别慌,讲清楚了,他傍晚不是还在这里彩排?”

男生急得都快哭了:“来了又走了!说是去食堂吃饭,结果就不见了!”

“多久了?”

“两、两小时了……”

谢昀身边的副导演一听也急了:“之前为什么不说!”

“我以为时间还够,我们节目在最后,他可能就想休息一下……”男生腿都软了,“他一直不回消息,刚才好几个电话也打不通,我才……”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也想不到,他敢在这种时刻撂挑子啊?

谢昀眸光微微泛冷。

他扫了眼时间,只剩一个小时,就到德语系了。

德语系的节目是德国艺术歌曲沙龙,贺修航不仅要说要唱,还有大量的钢琴独奏。

最后德国驻华大使也会上台献唱,在琴声中结束今夜。

要短时间调个合适的人,补上贺修航的缺,无论是从德语系还是其他语系,都是不可能的事。

四下无声。

谢昀是最先做出反应的人,他没有丝毫犹豫,点开手机通讯录,就按下列表第一个“A 贺修航”。见状,其他有贺修航联络方式的人,也纷纷拿出手机。

但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打给贺修航的电话,是正常的嘟嘟声,只有谢昀的手机独树一帜,清晰地传来“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这代表对方拉黑了他。

“……操啊!?”几个排练时就不爽贺修航整天一脸“我最牛逼”的德语系男生当场骂道:“这他妈是早有预谋的吧!什么傻逼!”

谢昀却没表示出愤怒的情绪,他垂着眸,神色莫名,任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一会儿便冷静地将手机揣回了兜里,抬眼看向众人:“我上吧。”

话音落地,内圈德语系的、法语系的、甚至远处还留在后台卸妆的西葡语系,和即将登台的俄语系,无数眸光投聚在他身上。

谢昀皮肤被冷惨惨的光线刷得很白,靠近锁骨的位置有颗痣,鲜红的。

在场不少人,其实都挺不服的。

虽然筹备彩排的这一个月,谢昀能力有目共睹。但一个大一的,凭什么越过那么多人,在二十周年庆这么重要的日子,又是系代表,又是学生总导演的,出尽风头?

私下什么难听话没说过,酸他家里不定什么背景,这么能活动。

——换我来,我指不定比他强多了。

可现在如果换作他们,面对这种情况,也会顶着压力,不推诿不发难,淡然地说出“我上”吗?

谢昀看他们个个面露沉重,忽一下笑了:“怎么?你们是谁想要这个机会,被我抢先开口了?那说出来,我不跟你抢。”

他目光转向杨央,说:“羊羊姐不是还问我,今年怎么就轮到我这个大一的了吗?”

“我妈是外交部的,院领导给我妈面子。”谢昀当着众人面,语气随意得仿佛不是在说自己靠的家里关系:“我从小跟我妈驻外德法,几句德语也还能蒙混过关。至于琴嘛,虽然弹得不怎么样,盯了这么多天彩排,总比谱子看都没看过一眼的强?”

从第一个点头的人开始,很快,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了。

谢昀一个人就拿完了所有的主意。

一群男生愤愤地交流起来:

“待会结束,我他妈必去老孟那儿参姓贺的傻逼!”

“加我一个!你说他不参加早说啊,我们欠他了!?”

“我也,我就不信这回还有老师护着他!你说他记了几次过了,还能毕业么?”

老孟是德语系主任。

贺修航家境优渥,长相英俊,本该是个受欢迎的人,奈何优越感太强,做事太没脑子,大三都快读完了,连个相处得来的同学都没,看他不顺眼的倒里里外外一大帮,这赶上事,恨不得告死他。

谢昀拿起德语系台本的指尖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翻开两页,说:“倒也不用这么急着,说不定贺修航是遇上什么突发情况了,我听说他最近家里……”

人群中突然爆出刺耳的手机响铃。

一个女孩高声打断了他:“贺修航!贺修航回电话了!”

-

“站起来,跟我走。”

京西派出所内,谢昀见到贺修航时,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刚从疾风暴雨中进来,伞被狂风直想上天狂舞,半边身体全被雨打湿了。

眉梢眼睫沾着细碎的水花,一身冷意地站在贺修航跟前。

话刚说完,贺修航立刻歪下身,在大厅中央的长椅上躺倒了。

身后的老民警说:“起来也不能走,死活不做笔录啊,这倒霉孩子。”

谢昀将他从头到脚扫了眼,也看不出什么:“你打谁了?”

“操!”贺修航暴怒地翻过身,似乎一眼都不想被他多看。

民警:“你误会了,他是被打的那个。”

贺修航背对着他们,仍不服输地恨声:“是互殴!”

谢昀捏了下眉心,蹲下身,拍拍他肩:“伤哪儿了?我看看。”

他一碰,贺修航就张牙舞爪不起来了,缩着肩躲开他手,闷声吼:“不要你管!”

谢昀眉心飞快地蹙了一下。之前他能容忍贺修航,也是觉得这副蠢样有时还挺可爱,可这种被取悦到的心态,在前不久贺修航单方面冲他大吵一架后就荡然无存了,现在看到贺修航还和从前一样摆谱,内心只有厌烦。

他低声:“行了,都来派出所伸冤了,还不要我管呢。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贺修航回头,望着他的眼是红的,终于肯慢慢坐起来了:“还来得及?”

“嗯,我想办法往后拖了半小时,现在还有一小时,台本我都带来了,待会儿回去你车上看——”

“你做梦!”贺修航突然变脸,用尽全力伸手一推:“老子见你就恶心!”

谢昀毫无防备,地面冰冷坚硬,还带着雨夜的污水,他侧摔得又狠又重,最先和地面产生撞击的右臂垫在身下,一下子震麻了。

贺修航第一次见他这么狼狈,大声讥笑道:“谢昀你他妈玩弄我感情的时候想到这天了吗?”

谢昀站直身,试着伸张五指,然而右臂麻痹得已经不剩什么知觉。他眉目一点一点冷下来,抬腿照着贺修航上身奉还了回去。

贺修航推得有多狠,他这一脚踹得就有多狠,贺修航惨叫一声,估计触动了哪段伤处,一张脸顿时没了血色。

民警一拍桌子:“干什么干什么!来领人的,还是来打架的!”

谢昀右手抬不起来,就用左手食指抵唇,发出一声轻“嘘”。他说:“抱歉。”

他垂眸俯视着贺修航,声音又磁又沉:“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清楚——我玩弄你?你是不是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就是真想挑个玩物也轮不到你。”

“从我进校开始,一切都是看在贺叔叔的面子上照顾你。你真得感谢自己投了个好胎,不是看贺叔叔现在还给你气得在医院,我会管你是死是活?”

本想自己顶上,再替贺修航卖个惨,平息下那群人的火气。谁想到,那女生接电话时按了免提,老民警声如洪钟,说得清清楚楚,是打架斗殴,在派出所装死,叫来个人领走。

当时谢昀看众人的脸色,就知道老孟的告状电话少不了。为了避免贺叔叔的肝病再受刺激,只好拖延时间,冒雨来接贺修航,想着还是让他本人上为好。

贺修航痛得冷汗直冒,声音从牙关里迸出来:“说得好听!什么为了我爸,没有我节目能继续下去吗!你去哪儿能找到人替我!你那个变态妈要是知道你这点事都能搞砸,啊,你说会怎么样?你现在求我,我说不定会考虑跟你回去。”

谢昀一语不发,只是漠然地盯着他,直到贺修航在他的注视下面色越发惨白,方才冷淡地牵起一侧嘴角,轻声道:“无可救药。”

他转身,觉得自己长久攒的耐心和善心,上一秒都挥霍光了,对贺修航也算仁至义尽。

贺修航从来没被他这样刻薄过。谢昀什么时候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像在看一个冥顽不灵的垃圾。

他心里又慌又怒,忍着剧痛,头冒冷汗,猛地飞扑上来:“你不准走!”

然而还没碰到谢昀,就被谢昀侧身闪避过去。膝盖砸地发出一声闷响,贺修航却不管不顾,顺势张口狠狠咬住谢昀手腕。

刹那,尽管右臂麻痹,腕骨处仍然传来剧痛。谢昀眉尖一拧,左手当即抄起雨伞长柄,正欲向贺修航头顶砸去。

“干嘛呢这是!”

正对大厅中央的黑暗走廊上远远传来一声暴喝。

壮年民警跨大步赶过来,唤醒看懵了的老民警,把贺修航拉开了,狠狠指着他:“我整理个笔录的功夫,你这是要翻天啊!不配合就算了,见人咬起来了!”

贺修航吐出满口血:“谢昀你今天敢走——你敢走我就去告诉你妈,告诉所有人,你是、是她最、最恨的同性——咳、咳咳咳咳咳!”

谢昀飞起一脚踹在他心窝口。

“去啊!去说,看谁会信你?”

谢昀居高临下踩着他,眼角轻弯,琉璃剔透的瞳仁清晰地映出久未展露人前的疯狂火焰。

“你像条狗一样求着我的语音,是不是也要我放出来给所有人都听一听?”

眼看贺修航败犬似的瘫在地上,谢昀这才慢条斯理收回腿,左手抬起正了正歪掉的领带,去捡起摔落在地的雨伞。

他弯腰的瞬间,玻璃门外,靛蓝电光大盛,撕扯开乌霾穹顶,照进一地雪亮。

也是这时,谢昀才发现,走廊深重的阴影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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