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段落

我是赵国的丞相。

也曾是敌国太子隋风的心上人。

回想起来，与隋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

却被我亲手毁了。

那是我奉命顶替赵国太子、入梁国为质的第六个年头。

我与隋风，正夜夜耳鬓厮磨。那日深夜，情事方尽，床帏间都还弥漫着旖旎的气味。我看隋风已经有些困了，便趁机倚在他怀里，小声说：

“隋风，我想去猎野兔。”我声音温软，但心在狂跳，尽量压抑着紧张，“就我们两个人去，好不好？”

多年来，我从未求过他什么事。所以他想都不想，就答应了。他抚摸着我的头发，眼中满是脉脉爱意。

我趁他睡熟，屏息推开了他箍着我的胳膊，轻着手脚出了寝殿，召来云鸦：

“传令下去——明日酉时，雁林，刺杀梁国太子风。备足弓箭。”

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心中一阵恶寒。

这声音的主人，与方才床上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我浑浑噩噩回了床上。刚钻进被窝，隋风就贴过来抱住我，他眼睛都没睁开，就暧昧地一笑：

“起夜……要这么久？”

我被他这句话惊回了神。

大脑空白了须臾，才想明白，他是在暗指我被床事折腾得够呛。我脸上不由一烫：“……嗯。”

隋风低低笑了声，复又睡着过去。

他睡得很香，很沉。头埋在我的脖颈间，呼吸平稳悠长。

而我在他怀里，一夜未眠。

翌日，隋风与我去雁林射猎。路上他邀我共乘一马，眼波里满是欢喜。他揽着我的腰，在马上蛮横的吻我。

忽然间他停住了。

“怎么流泪了？沙子迷了眼？”

我不敢回答，生怕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我大他四岁，却在他面前落泪，本就很奇怪。

他并不追问原因，而是笑道：“待我捉几只稀罕兔子给你！”

隋风重信守诺，没有带任何一名护卫，来“打扰”我们。

所以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他轻而易举落入了我们的圈套。我与刺客一同，逐鹿一般，将他逼入绝地。

他身中数刀，但最后“致命”的一箭，是我射的。

论刀法，我不行。但论射术，我在这一众刺客里，也算得上拔尖了。

所以其余刺客都信任我。

就在隋风中箭坠崖的那一瞬间，我望着他错愕又愤怒无比的眼神——

我想仰天大笑，因为我终于不负王命，为我的国家做了一件大事。

我又想嚎啕痛哭，因为隋风死了。

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仿佛被夺走了所有的喜怒哀乐。我怔怔望着那片山崖，脚下像灌了千斤坠。

我站在原地许久，都不敢走上前去，往崖下看。

直到周遭几个刺客频频向我催促，我才颤抖着说：“查……查看崖底。”

后来担心太子久未回宫，护卫必定要出来寻找，我们还是放弃了去崖底查看，仓皇出逃。

临行，我看到了隋风的马。它正停在旁侧的林边吃草，非常悠哉闲适，完全不知道他的主人遭了什么殃。

这匹马正值青壮年纪，而隋风，也才十七岁……

鬼使神差一般，我走过去，想摸摸那匹马的脖颈。

近了一看，我发现马鞍上倒挂着三只野兔，还在拼命弹腿挣扎。隋风没有伤它们，每一只，都是只是后足或臀部中了短箭。

想来是猎给我的。

我骤然失控，眼泪无声流了下来。

真可笑，隋风死的时候我都未落一滴泪。但我望着那几只活泛的野兔，却泣不成声。

少年的音容笑貌忽然跃上我脑中。隋风笑得那样灿烂，我却哭得站不起来。

简直是被几个刺客硬抬走的。

我们马不停蹄回到赵国，向王上复命。赵王大喜，罢朝三日，广宴宾客。宴桌从宫里摆到了都城城门。

王上封我为赵国的丞相。我成了赵国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

一夜之间，我的“英武事迹”不胫而走。我不仅是赵国的英雄，还成了六国的英雄。毕竟梁国国力较为雄厚，周遭小国苦其已久。

小国派了无数刺客前往。我该感到庆幸——只有我成功了。

分明是喜气洋洋的日子，我却一身清浅颜色的衣衫，脸上也笑不大出来。王上特意唤我过去，拍了拍我的肩，说了两句不疼不痒的安慰话。无非是在梁国多年为质，我辛苦了云云。

连邻国的使者都来了，对我一顿阿谀夸赞：

“早听闻，武安候严子玉是出了名的神童，当时就有人说后生可畏。果然、果然！”他忽神色一变，恍然大悟，“哦，在下失礼！如今是严丞相了！可喜可贺！”

我们举国欢腾，歌舞不断。

而梁国却是截然相反。

邻国使者告诉我，邺城素缟高悬，丧幡随处可见。嫡长子隋风薨逝，梁王一夜之间白了头。没有一个月，梁王也缠绵病榻。

其他公子年龄太小，难当大任。

各国都看好戏一般，期待着梁国被哪路强敌吞并。然而好景不长，三个月后，自梁国传来消息——

隋风未死。

当初找到的尸首，并不是他。

他不仅没死，还整个人心性大变，残暴不仁。据说杀尽了雁林周遭的护卫，不知和那块林子是什么仇什么怨。不久，他就整兵北征。

我听后，寒从胆生。

我的国家赵国……正位于梁国以北。

“严相听说这件事了吗？太子风如今即位称王，频频出兵北伐。”

我脸上的神色微微一僵，但也立即附和：“看来，世道上，又要多一位枭主了。”我捏着茶杯的手都在抖。

我口干舌燥，又生怕暴露了，便不敢再喝一口茶。

消息很快传到了王上耳中，他当廷斥责我办事不力。他越说，越气，最后要我跪在昭德殿外反省三日。

王上于我，亦兄亦父。我因着聪明机灵被他看上，自小养在他身边。他早早封了我为“武安侯”，对我寄予厚望。“子玉”这表字，也是他为我取的。说我有金玉之坚，又有灵璧之貌。

他对我向来温和，连高声斥责都少有，更遑论打我、罚我。当庭斥责、让我在众目睽睽下跪地谢罪，那是头一次。

我跪在殿外，已两日不吃不喝，为自己的刺杀失败而忏悔，却又为隋风没死，而感到狂喜。

两种情绪来回折磨着我。

就这样郁结成疾，我昏倒了。

昏倒前，依稀看到了王上从殿里出来，快步走向我。

不是来扶我，而是重重掴了我一巴掌。

……这样的王上，让我感到无尽的恐惧。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去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婢女告诉我，我已经躺了两天。

那件事以后，一切又恢复寻常。朝会时候，我生怕遭到训斥，便悄悄觑视着王上的神色，但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他仍然一口一个严相，亲切地唤我对答朝事。

只是自我渐渐察觉到，有些事，王上开始绕开我，只传太尉和御史大夫前去议论。

我猜，或许与我刺杀隋风失败一事有关。

我战战兢兢，两年转眼而过。

自从知道隋风没死，两年来，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总猜测着隋风何时来索我的命。

梦里，隋风温柔的笑靥一瞬间就化为了恶鬼罗刹，那利齿撕咬着我，尖刀剜我的心。

耳畔是轰隆隆的雷声，隋风乱发覆面，就在狂风里站着，逼问我为何杀他、背叛他！

我从梦中惊坐而起，精神恍惚，心口一阵颤痛。

仆人们涌进来，为我拭汗，为我递茶。

——我频繁梦魇，连仆人们都习惯了。

我喘着气，草草喝了一口茶水，却再也睡不着。

身体也每况愈下，像飘摇的枯叶，不知何时就要凋零。

……

终于，在我寝食难安的第三个冬天，隋风率十万梁国大军，压到了赵国边境。

梁国的精兵势如破竹，连攻我们四座要城。

我们的兵力远远不及。没有几天，梁国大军就逼到了都城邯郸。

隋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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