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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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我跟辛芷是同母异父的姐妹,关系很像某利来家的半熟芝士,半生不熟又融合得恰到好处。我觉得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我们俩有一半的血来自同一个女人,我妈是真的很岁月静好又性子倔强的那种女人,在我爸因为经济犯罪抛妻弃子的十余年后,她居然能把两个女儿一前一后拉扯长大又送进小有名气的两所大学,在九十年代末可以说是一件巨牛逼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我跟辛芷如果还因为身体里流的另一半血各不相同而打起来,显而易见是非常不懂事乃至会让人破口大骂的。即使我跟辛芷的骨子里各自继承了两位男人不同的劣质基因:辛芷十分聪颖却过于沉默,也异常执着;而我继承了后一个父亲的古怪的自私和对情绪遮遮掩掩的态度,我会拿很贵的我不喜欢的红豆冰淇淋跟辛芷换一块东北方糕,即使那是我妈为了奖励我月考第一特地买回来冻在冰箱里的,但我不喜欢,所以就不好。辛芷也许并不知道我的不喜欢,她只是对一切事情都很无所谓,也不说自己喜欢或不喜欢,总是顺着我的意愿交换。至少在这一件事上我终于跟她达成一致:我们似乎都不是很在意某种东西或者情绪的普世价值,而只要在意我们是否喜欢或是否介意,日子就会这样一直顺风顺水地过下去。

我很担心她会变成推理小说中那种完美犯罪的杀人凶手,但好在辛芷的情绪缺口没有完全隐蔽,在我们家庭还幸福圆满的时候,我们会一起上钢琴课。辛芷弹快琴,非常快,快到几乎没有章法,也没有任何情感色彩的融入,就只是单纯地宣泄情绪。这个时候我们的钢琴老师就会穿着碎花裙子靠在她身后,她的姿势非常端正,从胸骨到耻骨的线条都会紧紧贴着辛芷的后背,我能从碎花的图样上看出某种肉感的美,但钢琴老师似乎只是用这样的方法矫正辛芷的身型,如果辛芷的腰离她的小腹太远,钢琴老师就会很温柔地把她的胯骨轻轻往回带,用一根象牙白的指挥棒点一点辛芷拱起太高的手背。

很奇妙的,就像是某种魔法,辛芷的琴声就会慢下来,然而她慢下来却没有那么流利了,笨笨得像呆头鹅。我在旁边也笨笨地听,有点想不明白,我的姐姐,怎么就脸红起来了呢。

我家的钢琴在我上初二的那一年被卖掉了,高额的钢琴课费用似乎让我妈有点头痛,再加上钢琴的养护不能含糊,我跟姐姐在弹琴的天赋上也不是尤为出色,因此这个庞大的家伙从我们家被拉了出去。那一天细雨迷蒙,我看到原来放着钢琴的地板上布满灰尘和脏兮兮的棉絮,而墙面虽然落了灰,却仍然能看出比其他地方干净很多。

我其实可以理解母亲的为难,也没有因为钢琴被搬走感到很难过。但之后的某天我忽然领悟到原来任何东西的存在都必然有踪迹可循,钢琴现在在我家留了影,它占据的这块墙面、这块地板的变化,与光之间,与其他家具之间都有十余年的距离,在这个家里,它是比任何东西都要寂寞的存在。

我那时候才十四岁,辛芷十六岁了,跟我上同一所学校的高中部,忙着念书,无暇像我一样为了一块普通的墙面感伤。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是辛芷从此少了一个情绪出口,她不能再弹琴,也没空再弹琴,但我知道辛芷其实一直非常怀念这段时光,因为我有一次去高中部找她,看到辛芷把头靠在窗上看书,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敲出一段clair de lune的节奏。

习惯是骗不了人的。但辛芷太沉默了。

我比辛芷更幸运的一点是我还擅长唱歌,这个爱好不费什么成本,也不会影响学习,我就这样加入了校合唱队甚至成了领唱,初三那一年这成为了我唯一的消遣。随后某天带我们的音乐老师退休了,转而从高中部调来音乐组的组长做我们的新指挥和指导老师,于是我重新见到了青栀老师,以及她的碎花裙子和象牙白的小指挥棒。

灿烂的夏天里,她还是跟以前一样好漂亮好漂亮。

小孩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印象特别的好,我跟栀老师两年没见,但此刻重逢仍然像从前一样亲昵。她教我控制气息,教我如何唱得更清更亮,有时候会用小指挥棒点一点我的肩胛骨,要我挺直了脊背把气息往上送,我忽然想起来她曾经用身体当做教棍来矫正辛芷的身型,可她从来不会对我这样做,在这样的差别对待中我忽然后知后觉到当年那样的做法也许太过暧昧了,所以我试探着问她知不知道我姐姐的近况,青栀就眨巴眨巴眼睛,说,知道,她过得还不错。

我不明白“还不错”是种怎样的定义,直到后来初三中考结束后的毕业晚会,青栀带合唱队上台表演,我由于生病错过了伴奏在场的那几次排练,然而青栀很相信我的天赋能跟得上节拍,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很坦荡地养好了病,大摇大摆地参加了演出当天的最后一次彩排,结果发现伴奏的位置上坐的居然是辛芷,我操,两年没碰过琴的辛芷。

比辛芷来伴奏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她居然弹得非常好,至少在我见过的同龄人里没有比她弹得更好的了,据说琴是从栀老师家里搬来的,辛芷用它十分得心应手,而我跟辛芷打配合也是十分得心应手,因此在夏天的开场里献上了一场完美的演出。直到我毕业那一年初中部还在感慨这一年的毕业晚会办得尤其出色,伴奏的那位姓辛的学姐已经以艺术生的身份升学进了国内很出名的一个音乐学院,当年的领唱阮灵在退出合唱队之前也代表学校出去拿了不少奖项,而当年指挥的青栀老师,据说离职之后搬到了跟辛芷同一个大学的城市,不知近况如何。

线性流走的时间里我不得而知未来的流向,但在演出结束掌声雷动的那一刻,头顶聚光灯打得好亮,青栀穿了一条白底青花的裙子,而姐姐的左腕上同样系着一条白色腕带,在她抬手压住胸前领口致意的时候,我很清楚地看到白色腕带被她系在离脉搏很近的地方,蝴蝶结下悄悄翻出一角青花,随风飘扬。

沉默的姐姐瞒了我很多东西,比如她在学琴上的天赋和钢琴搬走的那一天里,足够改变她一生的插曲。

我记得我说过那天细雨迷蒙,我妈赶着去谈生意,因此接待买家和工人的事就落在了辛芷身上。价钱和时间已经谈好,无需辛芷多费口舌和心思。唯一的意外是当天虽然落了雨空气却还是非常燥热,家里冰箱的水空了,辛芷就特地跑下楼去在小卖部买了水给工人,目送着钢琴被蒙上白布送上皮卡,摇摇摆摆地驶离这条悠长的小巷。

空气寂寞得静了,辛芷几乎能听到旧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然后她想,就这样吧。意思是她隐约觉得应该放弃一些什么,可又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涌现了出来,如果青栀没有在那个时候出现,也许这样的不甘会伴随辛芷的一生。

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又或只是单纯的偶遇,也许只是因为我们已经六周没有去上钢琴课了,随便过来看看。总之在这一天她们在巷头与巷尾对望,辛芷看了她一会,转身想上楼,青栀却小跑着从巷头追上来,小皮鞋哒哒踩了一路的泥水,有些气喘地问她,要不要吃冰淇淋。

辛芷犹豫了很久,才说,好吧。

青栀带她去小卖部挑了冰淇淋,自己又拿了一瓶玻璃汽水,两个人就站在小卖部旁边的雨棚并肩站着吃东西,身边的旧木椅刷了青色的漆,掉得斑驳又湿漉漉的,没人肯落座。辛芷那时候选的不是方糕也不是很贵的冰淇淋,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牛奶冰淇淋,甚至我到现在都还记不起这个牌子的名字。

总之两人站在雨里慢慢吃着饮品和甜点,汽水太冰了,从青栀的左手换到右手,空了瓶两人也没说上三五句话。是直到辛芷吃完了,慢慢地把袋子捏成一束,发出咯吱咯吱的塑料响声时,青栀才说,来我家弹琴吧。

辛芷问,什么时候去?

青栀答,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

辛芷不说话。青栀想一想,又说:“一周一节课吧,跟以前一样。”

辛芷说,“阿灵呢?”

青栀就很柔和地笑一笑:“阿灵好像不怎么喜欢弹琴,你回去问一问她,也问一问妈妈。”

辛芷随后就把揉皱的袋子放进垃圾箱里了。但我觉得青栀不知道的是辛芷其实谁都没说,她既没有问我想不想去跟栀老师学琴,也没有跟妈妈说她可以免费跟栀老师继续上课。

我唯一可知的是自那之后她就以补习之名在每周六的傍晚出门去,甚至晚饭也会在青栀家里吃,上完钢琴课后青栀会骑自行车送她回来,无论风雨,叮铃的车铃会停在巷头,而巷尾的我家是全然听不到这样的响声的,清浅的铃声好似一个很轻飘飘的梦,沉默着在青栀和辛芷家中折返了三年有余,逐渐地沉没进无数个灰色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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