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圜

精彩段落

王小灭一开始不叫王小灭,他甚至也不姓王。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辗转于不同的家庭,最后被牧羊人家收养。

他做一个小羊倌,在此起彼伏的羊叫声中拥有了他的第一个名字,小咩。

“太傻逼了。”

王小灭坐在火车旧站的一条不会再通行列车的轨道上,把嘴边还差一指甲盖就烧到头的烟屁股给掐了,说,“我的人生从那个名字开始就是个笑话。”

他补充:“缺了德的笑话。”

“胡说。”陈可慢摇摇头,不大赞同,“和名字无关,我是从你成为一颗受精卵开始笑的。”

“那你就是这个。”王小灭冲她比了个大拇哥,脸有点臭。

星期五的傍晚总是特别漫长。

从五点开始,就有学生不断地从不同的学校大门里涌出来。一直到晚上九点还涌不干净。

陈可慢是第一批,她在校门还没完全打开的时候就冲了出来,奔向废弃的火车站,和王小灭碰头。

这是他们每周末都要做的事:陈可慢会给王小灭讲这一周学校发生了什么,再告诉他课本教到了哪里,最后把自己的家庭作业拿给王小灭。

王小灭通常都会表现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冷淡,木呆呆地接过练习册,臊眉耷眼地给她写完。

但陈可慢知道,他写得很开心。

他的脑子很好使,做题特别快,总是能用最高效率完成最多的作业。但王小灭没上过学。

“下周我就不能来了。”陈可慢把他写好的练习册收回书包里,遗憾地说,“马上要中考了,学校要从这个月开始补课,我没有周末了。不过还好,中考完的那个暑假我可以完全没有负担地玩,到时候我把所有的教材和笔记本都拿给你。”

王小灭没说话,低垂的眼睫浓密得有些厚重,扑闪时遮掩了他全部的目光。

陈可慢啧了一声:“小咩,你听见我说的了吗?”

“啧。”王小灭比她啧得更大声,他说,“我改名儿了,早八百年就改了。咩什么咩。”

“那你听到没有嘛?”陈可慢的手指悄悄扣了扣背包带,又问,“你怎么不说话?”

王小灭的脸很臭。

不是往常那种沉闷的冷淡,而是肉眼可见的有点不高兴。

陈可慢以为是接下来这几周不能碰头这件事让王小灭不开心了,她正想要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结果王小灭说话了。

他说:“我要走了。”

“啊?”陈可慢先是一愣,然后双眼缓缓瞪大,有些浮夸地再次张嘴,“啊???”

她问:“你去哪儿啊?”

“不知道。”

王小灭说的很快,舌头险些把自己的话绕回去。

“他们要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王小灭在今天以前是没有姓的。或者说,他此前有很多姓。

有时候他姓李,有时候他姓张。他每换一个家,就会换一个姓。

七八岁的时候,王小灭去过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家庭,那户人家收养小孩儿的原因是老夫妻俩自己不能生育。

当时大家都觉得,这对于小孩儿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他跟着这对夫妻应该能过上好日子。

王小灭在那个家里,确实过得不错,老两口也把他照顾得很好。

那时候他还不用起早贪黑,他能睡好觉也能住好房子。为了让他长个儿,老太太一日三餐营养均衡地安排着。他能穿很漂亮的新衣服,他背的书包总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他被老师夸,被同学喜欢,他被宠得像个小少爷。

到了晚上,他会在客厅里和养父母一起看八点档连续剧。

当年在播的一部狗血伦理剧,讲的是豪门内乱,狸猫换太子。被抱错的小少爷流落在外,孤苦无依,十八岁后终于回到主家,后来真假少爷为争家产撕破脸皮。

年幼的王小灭看不懂那些复杂的人物关系,他只觉得奇怪。

为什么生下来的小孩儿会被抱错呢?电视里的人好傻。

这剧有三百多集,每天晚上都准点上演。王小灭一直没有看到结局,但他想,每天这么看着,总有一天就能演到最后一集了。

可直到老夫妻俩出车祸身亡,王小灭再被送回福利院,那部剧都还没播完。

于是王小灭就想,可能这部剧就是没有结局的,它只能演到那儿。

王崇褚已经很久没有和他的原配夫人面对面好好聊上几句了。

尽管现在他们也只是通过视频通话。

十六年前,王崇褚出轨的小三怀着孕肚上门讨个说法。王家的主宅里就没了安宁。

后来小三生了个女孩儿,原配夫人非但没有刻薄恶毒地将其扫地出门,反而大度宽容接纳了这位小千金,还给了小三一笔钱让她回去过好日子。

所有人都觉得夫人是个识大体的好人,无数人唾骂王崇褚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连带着也羞辱了一番小千金。

夫人挺身而出,说:“挽慈以后就是我们王家的孩子,我会一视同仁地对待她和借明,不会因为她非我所出就带有任何偏见。我们是一家四口,不会有谁是特殊的。”

王崇褚在夫人的这番体恤宽和之下,痛改前非,决心做个好丈夫,好父亲。

原本是圆满温馨的结局。

然而十六年后的今天,真相豁然披露:王挽慈并不是王崇褚的女儿。她甚至不是小三的女儿。

这个小女孩儿,只是当初在同一所医院同一天出生的弃婴。在夫人和医生的串通之下,她被当作狸猫替换了真太子。

小三妄图争夺家产的心在发现生出的是个女孩儿时,便寒了。反倒是夫人抱着哇哇大哭的女婴,心疼道:“男孩儿女孩儿都是宝贝,我会将她视如己出。”

被修缮得严丝合缝的谎言,迟了十六年才被揭穿。

但很奇怪的是,王家大宅里风平浪静。没有王崇褚的盛怒,没有苏夫人的忏悔。他们二人都平静得好像对此早有所料。

“已经安排下去了,等把孩子接回来,再说别的。”

王崇褚相比于十多年前,已经显出了老态。

他对着视频里的苏夫人说话,但眼神却有些失焦,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前几年王崇褚和苏夫人分家,大儿子虽然还留在自己身边,但却已经跟着母亲改姓苏。

两人虽婚姻尤在,但名存实亡。

王崇褚当年出轨的事说到底是咎由自取,苏夫人本家在权势方面又压他一头,如今再因为这种事对峙,一时之间连吵的心气也没有了。

“十多年前是我冲动了。有好几次我也想过要去把孩子找回来,毕竟小辈无辜。”

苏夫人说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听不出她到底几分真假。但愧疚之意是听不出来的,她只淡淡说,“如今接回来,我也不便再多露面,你看着安排吧。只是挽慈知道真相后,恐怕要伤心,我人在国外,你们要照顾好她的情绪。”

说到底,苏芩还是恨王崇褚和那个女人的,因此对于被无辜牺牲出去的小少爷,她仍然无法生出忏悔。

她情愿把所有的内疚都用在王挽慈身上。她说王挽慈是被无辜牵连,却不承认另一个小孩儿的可怜。

“这倒是不必担心了。”王崇褚说,“这件事借明会去讲,她最听她哥哥的话。”

苏夫人沉默了片刻,不知道是在思考这句话的有效性还是单纯在出神,片刻后才回了句:“好。”

电话挂断,事情便尘埃落定。

对于王崇褚和苏芩来说,他们都是在为十多年前的一个错误做出弥补,他们或许想了一些周全的计划,并且在简短的商量后得到了对方的认可。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

而与此同时,在一片宽广空旷的草场,放羊的小羊倌正晒着他的太阳。

他十多年都是这样漫无目的地活下来了,没有对未来的生活太有期望,也不太回顾往日乏善可陈的琐碎。

所以他压根不在意谁对他做过什么坏事,也不在乎谁将要弥补他。

小灭只是在知道自己即将被接去新家,并且拥有一个新的姓氏时,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这三个字。

“王小灭。”

他想,行吧,姓王倒也不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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