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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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彩段落

那次任务回来后,我的症状日渐加重,有时正在做什么事情,会突然毫无征兆地眼前发昏,看东西出现重影。虽然短时间内会很快恢复,但这样不稳定的状态使我注定无法再参与重要的行动。

段翊有点担心,问我要不要接受手术。

我对手术这两个字莫名排斥,尤其是有关腺体的手术。于是我拒绝了他,说没关系,休息一下就可以。

或许是我的威胁值已经降得足够低,段翊终于愿意向我透露病毒研究的细节。从他口中我得知,这座基地里的研究员正在培育一种具有极高传染性的腺体病毒,这种病毒可以通过血液和遗传传播,未来还有可能实现皮肤和呼吸道传播。

“为什么要研制这种病毒?”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愤怒地问。

“我说过的,为了实现绝对自由。”段翊微笑着说,“腺体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应该存在。”

“你看,”他冲面前的实验舱抬了抬下巴,“他们很快就自由了。”

排成一排的独立实验舱里躺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此刻他们却都双眼无神,静止如同雕塑。

我看这段翊,后背发凉,“可你没有权力审判别人的生命。”

他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扑哧一声说:“我当然有,并且我已经这么做了。”

我差点脱口而出问他既然这么憎恶腺体,为什么不先摘掉自己的?

……算了。我要冷静。

我愈发感到我们在这件事上很难达成和解,我想靠自己改变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我问:“这种病毒会对人体有其他伤害吗?”

“目前还不清楚。”他回答,“等这轮临床试验结束,会得到一个初步的结果。”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世界上的不公平,仅仅是来自性别吗?”

段翊斟酌了一下,说:“性别是最根本的原因。不然为什么整个特别行动处只有你一个omega呢?”

“这难道不正说明了alpha能做到的事omega也可以做到吗?”我不甘示弱地与他对视,“我能进入特别行动处,跟我是alpha还是omega没有关系。”

段翊依旧平静,“如果没有性别的生理差异,你可以不那么辛苦。”

他在惋惜我过往的付出吗……我以为他看着我一路走来,应该最知道我在乎什么。

“我愿意辛苦。”我慢慢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现在你看到的我,就是这些辛苦的总和。”

他却不再与我争论,叹了口气说:“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

我理解不了。

哪怕我在成长过程中无数次感到疲惫和痛苦,也从来没有对自己的性别产生过任何怨言。

无论如何,自由和平等都不应该是残暴地消除差异。

段翊想要用这种方式推翻由alpha掌控的政府,建立新的秩序,我不敢苟同。

因为白天一场不算争吵的争吵,晚上我梦到了和段翊的少年时代。

那时他刚完成等级分化,却没有表现出成为sss级alpha应有的喜悦。

我问他为什么不开心,他说分化之后,和我的匹配度依然只有不到70%。

我似懂非懂,安慰他说:“没关系啊,会有和你匹配度更高的omega出现的。”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半天,最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后来某一天,我在格斗训练中伤到胳膊在家休养,段翊忽然问我,想不想摆脱这种生活。

我有一口没一口地用左手拿勺子喝粥,随口答:“偶尔也想。”

“为什么不挣脱呢?”他问。

我想了想,“因为段叔说明年让我进特别行动处,到那时候,一切就都会有意义了吧。”

“意义……”

段翊好像说了什么,我记不太清了。

……

这一觉睡得很浅,睁眼时一片漆黑。我摸到床头灯打开,却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光明,房间里还是暗的。

停电了?

我摸黑找到床头的手机按了两下,屏幕却没有亮起。

手机也没电了?

好像确实很久没有给它充过电……

手机是段翊给我的,说无聊的时候可以用来打发时间,我知道他会监控我的上网记录,所以基本没有用过。

我叹了一口气,想去找找看有没有电闸之类的东西,可刚走出一步,就咚地撞到了床脚。

嘶……好痛,怎么一点都没看到,今天的房间未免也太黑了……

我弯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刚碰到皮肤就传来一阵刺痛,十有八九是撞青了。

等一下,不对……

哪里不对。

我凭着记忆看向窗户的方向,平时就算拉上窗帘,也会有一点月光漏进来,但今天什么也没有。

没有月光。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我脑袋里冒出来。鬼使神差地,我张开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看不到。

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忘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我用力眨了眨眼,情况没有任何改变。

怎么回事……

是房间有问题,还是我的眼睛有问题。

想起医生的话和这段时间频繁的眼部不适,我开始不可避免地感到恐惧和不安,屈膝摸索到床沿慢慢坐下,逼迫自己冷静。

我能感觉到空气的流动,能感觉到电器的细微嗡鸣,但我感觉不到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确定这次不是以往那种短暂的视觉障碍。

我好像看不到了。

我想说话,想制造一些声音打破这种令人压抑的静谧,但张口却又突然不敢出声。

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不知道黑暗中有没有别的东西,就算现在有一把枪指着我,我也察觉不到。

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我像被钉在床上,一动都动不了。

我尝试着开口,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念了一个名字。

一个从过去到现在,在我每次最无措的时候会最先想到的名字。

“裴昀……”

我从这两个音节中得到了某种慰藉,失明带来的恐慌也有所缓解。

虽然总说他目中无人,脾气坏,但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值得我相信,那个人只能是裴昀。

“裴昀……”我小声说,“我看不到了。”我在床边坐到段翊来敲门。

本想凭借记忆摸索着去给他开门,中途却不知道碰到什么,有东西掉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在外面听到动静,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我正要说没事,结果又不小心绊倒自己,摔在了一地碎瓷片中。

密密麻麻的刺痛从掌心和胳膊传来,我没忍住抽了一口凉气。

段翊破门而入,“小迟!”

……

五分钟后,我坐回床上,段翊叫来医生给我处理伤口。

我的皮肉里嵌入很多瓷片碎渣,因为看不见,不知道医生下一次会碰到哪里,因此格外紧张,痛觉也被成倍放大。

“忍一忍。”段翊的手一直放在我后颈上,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安慰我。

过了很久,大大小小的伤口终于被处理干净,段翊问医生我的眼睛怎么了,医生说需要做一个全面检查才知道。

于是我又被带到另一个地方,接受不同的仪器在头上来来去去,期间医生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术语,最后连段翊都不耐烦了,让他直接说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犹豫了一下,概括总结之后仍然说了很长一段。

这次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是失明是腺体受损引发的蝴蝶效应,很大概率不可逆。

我猜他其实想直接说不可逆,迫于形势才留了点余地。

“之前不是说只是视力下降,等血块溶解就会恢复吗?”段翊压着怒火问。

医生吞吞吐吐:“医学上没有绝对,这种突发病变谁也预料不到……”

和段翊不同,经过一整夜的心理建设,我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不再觉得人生有什么不能失去了。

回去路上,段翊一直紧紧抓着我的手。我觉得别扭,但再一想自己现在的处境,好像也没什么逞强的必要。

“我会想办法的。”他说,“你别担心。”

我点点头,“嗯。”

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回去的时候,正有人进进出出的不知道干什么,段翊说他叫人把没用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桌椅和床的边角包上了保护套,地毯也换了更厚的。

他还给了我一根导盲杖,说明天会有人送导盲犬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我坐在沙发上,学着记忆中盲人的样子,用手杖左右打探前方的地面。

“还可以更麻烦。”段翊在我旁边坐下,“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二十四小时亲自照看你。”

“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我说。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我自己。”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

沉默片刻,他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我说:“我还是更喜欢小时候的你。”

“……更听话吗?”我问。

“更懂得示弱。”他声音里带着点怅然,“也知道喊疼。”

我不记得了。

在我记忆里,我一直都不太喜欢喊疼,因为喊了也没什么用。

段弘也曾无奈又惆怅地说我跟别人家小孩不一样,那时我叛逆期提前,问他别人家小孩也会在一百米外一枪把人爆头吗?

他噎了一下,讷讷地说了一句天下父母都会说的话:“等你长大就明白了,我是为你好。”

现在我长大了,似乎明白了一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明白。

段翊离开后,我尝试着自己在房间里走动,在手杖的帮助下摸索出一条从床到卫生间的路,中途也跌跌撞撞地碰到过桌子和柜子,还好没有再摔倒。

摸清卫生间后我又去找冰箱,食物和水整整齐齐地分别摆放,不难分辨各自是什么。

来回走了几趟,我心里有了底。

墙上的钟表换成了会语音报时的电子表,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八点。

我将要面临另一件棘手的事,洗澡。

段翊说遇到问题可以随时用内线电话找他,我当然不可能叫他来帮这种忙,况且我今天说过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他大概也不会主动来打扰我。

他有时绅士得过分,我们明明应该是绑匪和人质的关系,他却在这些事情上十分尊重我的意愿。

我不觉得感动,我只觉得多余。

洗手间地上铺了防滑垫。感谢现代科技,只需要按一个按钮,就可以得到一缸恒温的洗澡水。

我泡在浴缸里放空自己,尽量不去想眼睛的事。

人在这种时候往往很容易去思考人生和命运,我想我是不是真的有点倒霉。

没记事的时候就成了孤儿,长大后事业刚起步被人一枪打穿了腿,儿时最好的玩伴欺骗我最久,现在我想做点什么,又突然成了瞎子。

我的运气都用在哪里了……

差点在浴缸里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一点似有若无的脚步声。

失明后我的听觉灵敏了许多,这点声音放在平常几乎可以被忽略。我第一反应想是不是段翊,但段翊进来不会不出声。

我察觉到危险,起来穿上浴袍,小心翼翼地沿着墙摸索到门边,一只手抓紧导盲杖,一只手握住门把手,犹豫片刻拧开了门。

外面静悄悄的,不像是有人。

难道是我太过草木皆兵了吗……

刚走出两步,还没来得及放松警惕,一道人影忽然在黑暗中划破空气,风一样向我袭来。

我本能地侧身闪开,但那人的速度显然比我快得多,下一秒,我被捂住嘴巴,整个人咚地一声撞在了身后的墙上。

熟悉的触感从皮肤传至大脑,连带掌心的温度和指尖的气味。

我瞬间被抽去灵魂,手一松,导盲杖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倾身上前,温热的吐息从上而下拂过我的脸。

我仿佛能感受到他滚烫的目光,炉火一样包裹着我的全身。

我拼命睁大眼睛,可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我试探着开口,“……裴昀?”

嘴唇蹭过掌心,我感觉到他的指尖收紧了一下,然后缓缓放开了手。

“裴昀,”尽管看不见,我还是抬起了头,“是你吗?”

我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中途被他抓住了手腕。

“苏迟。”我听到他的声音,“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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