佞臣他只想躺平

精彩段落

本王死了。

躺在地上,颈子豁开一个不小的洞。

溅了皇帝一身血。

罪过。

不过本王活着时就已经罪大恶极,眼下这点罪过,也无所谓。

本王的死因,是撞刀自刎。

本王的罪因,是勾结反贼,里应外合,意图篡位。

意思就是说,本王这是狗急跳墙,困禽覆车,畏罪自杀,是天底下最窝囊的佞臣。

本王的皇帝侄子颤颤巍巍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看看那抹赤红,又看看地上本王的尸体,吼出一句不太聪明的话:

“……愣着干什么!快传太医啊!”

崽,叔已经死了,太医院养的是太医,不是法医。

但是皇帝听不见死人说话。

本王无所事事地飘在空中,看着太医院那群倒霉的太医被迫抢救一个死人。

这时候,一直弹劾本王的张御史站了出来:

“皇上,罪臣已死,眼下应该传三法司过来收尸,彻查叛军动向……”

本王深有同感。张老匹夫总算说了句人话,本王已经死了,再过半个时辰就凉透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请三法司过来,而不是在宫宴上,大臣众目睽睽之下,扒拉开尸体的嘴往里头塞参片。

不过,请三法司不是为了查本王的叛军,而是给本王沉冤昭雪。

不错,本王是冤死的。

不过本王都已经死了,说这些没有啥用。本王只想安安静静上路投胎轮回,下辈子杀猪也好当面首也罢,再也再也不要靠近帝都。

不要从政,会变得不幸。

不幸到什么程度呢。

活着的时候,一生戎马,病骨支离,最后身败名裂,背上叛贼的骂名;死了之后,皇帝都不让我清净,大臣还要上来骂一句本王死有余辜。

所以,一觉醒来,发现自己重生回三年前,本王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写了一封请辞的折子。

老子回封地养面首去了,摄政这烂活儿,狗都不干。

请辞这件事上一世本王想过无数次,腹稿都背过了,写起来是得心应手洋洋洒洒。

写完本王一看,这折子不议政事,歪歪斜斜地每页上都写着“老子不干了”几个字。

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自由”两个字。

本王十分满意。

美中不足的是,两年前北征本王伤到筋脉,手用不上力,写字歪七扭八像是狗爬。

只好自我安慰,这不是不敬皇帝,而是本王归心似箭。

折子送出去,本王打着哈欠上床补觉,正规划美好的隐退生活,亲卫进来通传:

“启禀千岁,吏部尚书递了名刺,说寻到一对儿漂亮的翡翠山子,想要呈给千岁。”

吏部尚书?依稀记得是个年轻人,前年的状元郎,很会来事。

后来本王被弹劾造反,他递了不少证据。

本王揉揉额角:

“说本王今日身子不爽利,不见。”

爷马上就跑路了,莫挨老子。

不一会儿,殿门“吱呀”开了,进来的不是长随,而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还没反应过来,那孩子就像野马一样撞进本王怀里:

“父王!”

我笑着咳喘:“念念。”

压下心中感慨万千,我抱住小孩儿,擦掉他额头的薄汗。

念念才用过早膳,身上还带着牛乳甜腻的气息,小糯米团子般黏着我:

“父王,我今天的功课都背完了,可不可以去马场玩呀?”

小孩子温温软软,很好地熨帖了我心口横亘的寒气。我刮刮念念圆润的小鼻尖:

“行,等爹爹起身。”

本王年轻的时候带过小皇帝,养小孩这一套早就得心应手。带着念念去马场疯跑一上午,午膳又去宴宾楼,正给他挑鱼刺,亲卫突然匆匆凑过来:

“爷,府里来消息,说万岁爷驾临,要见您。”

“见我?”

“是,听说不太高兴。”

我蹙起眉,“还生气了?”

字写得难看一点而已,至于上门兴师问罪吗?

自从皇帝十六岁亲政后,我们之间的交流少得可怜,他对我的态度也愈发疏离。

兴许是有人在中间挑拨过,不过无所谓。前世的我过度自信,觉得一手带大的孩子不会听信别人挑拨,虽然最后我错了;至于这一世,老子马上就要跑路了,随便怎么挑拨,把皇帝挑拨烦了直接把我赶回封地最好。

“不急。小世子还没吃饱。”我低声道,“告诉府里,先上生普伺候着,去年冬天收的梅上雪水冲泡,配一碟丝窝虎眼糖一碟云片糕,多放牛乳少放糖。”

亲卫衔命下去了。

倒是念念,很乖觉地抬起头,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眨啊眨:

“爹爹,是有政务要回去处理吗?”

若是上一世,我可能真的会先回府,把念念留给亲卫。

糊涂!

我笑着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没有什么大事,慢慢吃。”

天大地大,我儿子吃饭最大。

宴宾楼在内城,离王府不远。

念念中午贪嘴吃得多,我干脆带着他溜达回去。

正午时分,内城人并不算多,父子俩正慢悠悠地晃荡,街口却突然跑过来一个人。

远远他就扯开嗓子喊:

“哎呦我的千岁啊——”

本王的额角一跳。

当年本王撞刀死的时候,他也喊了这么一嗓子。

秉笔监掌印,沈烈沈督主。

算是我皇帝侄子的手帕交,当年还是本王挑他出来,送到内书堂当伴读的。

沈烈人不坏,当年我出事之后,还为我奔走疏通。

比起本王那个不争气的皇帝侄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我笑了笑:“沈督主?”

念念松开我的手,乖乖行礼:

“烈哥哥。”

“千岁,可算找到您了。”

沈烈难得有点狼狈,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您再不回去,陛下就要杀人了!”

我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几日不见,你这文采愈发斐然了。”

“臣所言句句属实。”

沈烈苦着一张脸,压低声音,“阿叔,我不骗你,真的,看见您的折子,陛下把案上的东西全拂了。”

沈烈只在小时候跟着皇帝喊过本王一阵叔叔。后来年岁渐长,懂了规矩,自然就不敢再喊。

他自小无依无靠,又没有亲人,本王倒是不介意,有时候还逗着他喊两句,算是白捡来个侄子,每年春节给皇子包红包,也悄悄给他留一份。

“他又发什么疯。”我咳了一声,“还在王府呢?”

沈烈说是,还在等着千岁爷呢。

回王府的路上,本王突然就想起上一世死后的光景。

不知道为什么,我死后并未魂飞魄散或者投胎转世,而是被迫绑在了狗侄子皇帝身边,但凡我稍飘得远一些,就会被无形的气墙阻隔住。

于是我飘在半空,看着我的熊侄子发疯,看了七七四十九天。

我的尸体被送去大理寺时,皇帝侄子竟然还跟去了。

他的脸上和身上都是我的血。有宦官小心翼翼问他要不要换身衣服,他冷冷地让宦官滚。

我在一旁看得比较着急。

叛贼头子死了,反叛军下落不明,你家陛下怎么可能有心情换衣服,这不是找挨骂吗。

一路沉默着,到了大理寺,看着仵作把素绢覆到本王的脸上,他突然道:

“不许遮。”

仵作:?

我:?

崽,叔已经死了,让叔安息吧。

万幸老子生了一张还算英气的面皮,死时的表情也安详,露出来也不至于太吓人,除了失血过多蜡黄了些。

皇帝的脸色比我好不到哪去,惨灰惨灰,活像另一具尸体。

“北野霆,你宁可死,也不愿意和我解释吗?”

他把我脸上的血迹拭去,轻声问。

会有解释的,我想。

在我死后,总会有人为我沉冤昭雪。

我生时解释了那么多遍,声嘶力竭,把心剖挖出来给你看。

你却不听。

那就让别人讲给你听吧。

从那天之后,皇帝侄子就开始不对劲。

他还是会批折子、上朝、处理政务,但在做完这些之后,他就会坐在书案后发呆,然后突然抬头问一句:

“襄王府最近怎么没有递折子?”

沈烈因为给我求情,已经被皇帝赶回家停职思过,现在随侍御前的,是个年轻的小宦官。

他没见过这阵仗,开口结结巴巴:

“陛,陛下,襄王府……上个月就抄家了啊。”

皇帝“哦”了一声,继续发呆去了。

没一会儿,他又问,“襄王去渤海练兵,几时回来?”

好端端的御书房,硬生生让我侄子作出一股聊斋味儿。

我死之后,没人能管他了,于是也没有人敢请御医来给皇帝看脑子。

到了第三十天,秉笔监八字最硬的宦官也被皇帝吓出了惊厥高热。

这时候,北疆来了消息。

传来消息的,正是本王那支“叛军”。

他们衔摄政王命,逐敌千里。却因深入敌后、腹背受敌,与帝都断了联系。

如今大破突厥,凯旋而归,第一时间将捷报送进宫中。

进京送信的前锋年纪不大,顶多十六七,稚嫩的面皮被晒得黝黑,却难掩兴奋:

“陛下,属下还要去襄王府报捷——陛下?!”

皇帝病了,病了许久。

在他生病的这段时间,越来越多的证据被送到御前。

说的都是一件事。

本王,天下第一倒霉蛋,是冤死的。

无所谓了,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挂念,名利兵权,不过是一纸虚话。

人这一生,只能讲作一个故事。我的故事,不过是十六岁入庙堂,位至一字并肩王,呕心沥血二十年,赤胆忠心,家破人亡,不得善终。

皇帝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含混地喊:

“阿叔……”

“北野焕,你个熊孩子。”

我坐在他床边,想像幼时那样,为他把额角冷汗擦掉,手却从他的鬓边穿了过去。

行吧。

我叹了口气,絮絮叨叨:

“等你好了,办场法事,把叔超度了吧。”

“叔走了,你就别再缠着人家小宦官,冷不丁问我跑哪去了。看把人家孩子吓得。”

“还有叔的尸体,眼见着天气回暖,再放就要臭了,大理寺也不容易。”

“你把叔葬在太白山,和你念念弟弟葬在一处。秦岭上当属太白山最高,我们父子俩留在那,替你守王土。”

“多大了还掉眼泪……别哭了。不用说对不起。叔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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