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飞光

精彩段落

说起来,还是沈三伏侧面帮助商礼练成了一手好厨艺。

复杂的大菜硬菜不谈,中式家常炒菜,广式靓汤,港式茶点,商礼多少都会一些,不会的也能跟着教程做个差不离,甚至还学了几手白案,心情好时捏两个精致漂亮的小点心。

电视里放着春晚,商礼在厨房揉面,沈三伏站在那里,恍惚回忆起当年在这栋房子里,自己跟两个哥哥过的那个春节。

而今时过境迁,仿佛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他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商礼的身影,觉得二哥这么多年真是保养得非常好,忽略脸上一点很少的细纹之外,几乎还和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还是一样的高眉深目,大多时候神色沉沉,但并不难取悦,有时只是看沈三伏随便做点什么,商礼都会不自觉露出一种笑眯眯的神情,他眼型狭长,眼角很尖锐,乍一看上去显得不好相与,但开心的时候眼尾会弯起来,双眼皮褶皱牵扯起几道微微的细纹,显得沉稳而又温柔。

沈三伏不会揉面,只倚在门框上,静静看商礼动作。

老房子灯泡年久昏暗,连发出的光都雾蒙蒙的,那些模糊的橘黄色光线将商礼虚虚地包裹起来,将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映照得一点也不硬朗了,沈三伏盯着商礼那双揉面的手,继而一路向上,最终将目光落在他二哥微微抿起的嘴唇上。

沈三伏想起好多年前那个夜晚。

那晚他在外地参加一个娱乐性质的晚会,席间上台领了个不痛不痒的奖项,不等晚会结束就早早退席,亲自开车上了高速,打算连夜赶回S市的家里。

他走得匆忙,连礼服和妆发都保持着原样,两个助理都没带,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家给商礼过生日。

深夜的高速又黑又静,偶尔有巨大的集卡满载货物轰隆隆驶过,像一只庞大可怖的钢铁怪物——其实沈三伏成年后商礼一直很不赞成他一个人开车,大抵是对当年沈怀山的车祸一直留有阴影,但沈三伏懒得去乘飞机,只想用最快的方式赶回商礼身边。

到家是凌晨三点多了。

沈三伏轻手轻脚地开门进屋,一眼瞥到商礼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茶几上摆着瓶威士忌,还有只冰桶,里面冰块没剩多少,几乎全化成水。

商礼身上有股明显的酒气,大概已经醉倒有一会儿了。

沈三伏坐在地毯上看了商礼很久。

十八岁那年他和二哥大吵一架,之后感情就再也没好过,这么多年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冷战,只不过时间长了哪一方也许觉得兄弟感情多少还得维系维系,主动放下身段给个笑脸,但常常又因哪句话说得不对了马上话不投机,再次陷入莫名其妙的冷战。

那真是相当别扭的一种感觉,什么都错位了,扭曲了似的,人在眼前时,觉得陌生,觉得触碰不到,可人在远处时,在那些媒体采访或官摄照片里时,又觉得那么近,那么熟悉,对方的言谈举止都再熟稔不过,连下一句话怎么说都全在意料之中。

抓不住,放不下。

沈三伏看了一会儿,直到商礼睡梦中动了动,仿佛要醒,他有些仓皇地收回目光,扶着沙发正要起身,但脖子上那条浮夸的丝绸领带顺势从衣领里滑了出来,轻轻落在商礼的额头上。

沈三伏动作一僵,与此同时商礼睁开了眼睛。

那种陌生的神情让沈三伏一愣,不自觉维持着那个弯腰起身的姿势,可下一秒商礼抬手攥住那条领带,狠狠往下一拽——

沈三伏本来就是半跪半起身的姿势,重心并不稳,被忽然这么一拽,更是直接脚下一滑,趴在了商礼身上。

铺天盖地的酒气萦绕在两人中间,沈三伏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那张午夜梦回频频出现在脑海中的面孔,此刻就近在咫尺地在他眼前,他连二哥的根根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不止如此,还有清晰的鼻息,淡淡的唇纹,下颌上一颗小小的痣。

他们两人僵持着,几乎鼻尖对鼻尖地贴在一起,沈三伏脑子全乱了,他甚至无法自控地颤抖起来,要用尽所有的理智,才能控制自己别不管不顾地就这么吻下去——他想这么做很久了。

沈三伏默默数秒,一边试图判断出商礼眼下的状况。

其实从小到大沈三伏都和商礼很亲近,年少时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与商礼同床共枕,并不觉得有哪里奇怪,后来到了青春期,他初次梦遗,梦里全是商礼的脸,窗户纸被单方面捅破,沈三伏开始刻意与商礼保持肢体上的距离,但除此之外,他们两个在生活上其实是非常非常亲昵的。

商礼对他常年保持着全方位的关心,并且似乎从没把他当成过一个成年人来对待,很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带着半哄半宠的意味,完全是对待孩子的态度,诸如母亲常会用手背试探孩子的额头温度以判定是否发烧,冬天出门前会帮忙将孩子的外套拉链一路拉到下巴,会顺手将被雨雪打湿的鞋子拎起来放在取暖器上烘烤,会帮忙准备尺寸合适的内衣裤,在烧菜时顺手从锅里铲起一块食物喂到来人嘴边,再问问咸淡……

其实很多动作放在已经成年的兄弟之间是不太合适的了。

起码是非常少见的。

可商礼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无论他们两个关系多僵,冷战了多少天没有联系,只要商礼一个电话打给他说家里今晚做了xx菜,沈三伏就知道,那是二哥的道歉,也是送到眼前的台阶。

如同每一个东亚家庭日复一日发生的情景一样:无论父母和孩子上一秒吵得有多么天翻地覆,晚饭时间,随着一声高亢的‘出来吃饭!’,一切情绪也就因此而烟消云散。

-

沈三伏觉得商礼是真的有些醉了。

但没什么证据,只是一种十几年来朝夕相处,因为过分熟悉而产生的直觉。

他没有后退,定定地与商礼对视,心如擂鼓的同时已经打定主意,如果十秒之后两人还这么僵持着,他就要轻轻将头别开一点,从二哥那双形状漂亮的嘴唇上索取一个非常轻、非常快的吻。

当是自己今年的生日礼物。

沈三伏默默读秒,数到7的时候,商礼忽然动了。

他松开了沈三伏的领带,抬手轻轻在沈三伏的嘴唇上抹了一下。

动作很轻,像抚摸,又像只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与此同时沈三伏听见二哥很沉地叹了口气,那一口气吐得很慢,又很悠长,仿佛十分不甘,又无可奈何。

“……二哥?”

沈三伏沙哑地叫他:“你——”

可商礼并没有答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按着他的后背,重新将沈三伏搂进怀里。

“……别怕。”

商礼大概还半梦半醒着,吐字模糊不清:“哥在。”

-

“在那儿看什么呢?”

商礼在揉面间隙抬眼看他,沈三伏一愣,从思绪里回过神来。

“学习一下。”

沈三伏笑了笑,仍在原地没动:“哥还挺会做面食的。”

商礼从鼻腔里哼笑一声:“你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小时候不爱吃饭,我吃饱了撑的去学这种东西。”

“也没有吧。”

“别这么没良心啊。”

商礼拍拍手上的面粉,又拍拍已经揉好了的奶白色面团,扯过一个不锈钢盆扣在上面:“你不记得了?小时候你零食上瘾把自己吃出铅中毒,给你戒零食的时候你像是要绝食自杀一样,什么饭菜都不肯吃,唯独能吃两口王姨手工包的小馄饨。后来王姨家里有事,不能做了,我只好趁她辞职之前跟她学了手包馄饨,好歹把你给喂大了。”

“……”

沈三伏有些讪讪的,但又因为被特殊对待而有些隐隐的欢喜,他走上去,装模作样地扒拉桌面上的盆盆碗碗:“那我帮你干点什么。”

商礼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没洗手别摸面粉,用不着你,看电视去吧。”

但看电视对年轻人来说毕竟早已经失去了吸引力,沈三伏自己就三天两头地上电视,更加不愿意面对那个里面都是熟人的黑盒子,想了想,还不如待在厨房里做点什么。

于是去洗了手,挽起袖子,然后与两大捆带着泥巴的新鲜韭菜面面相觑。

“教过你摘韭菜,还会不会?”

商礼从他身后走过来:“泥巴撸下去,老叶子不要。”

沈三伏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从韭菜捆中捏出两根容貌还算不错的韭菜来,在这个过程中抖落了一些细小的土块,紧接着看见更深处的韭菜根部,一只很小的虫子尸体若隐若现。

“啧。”沈三伏当即皱起眉头。

“给你矫情的。”

商礼嘴上骂他,手上却非常自然地将那两根韭菜从沈三伏手里抽了去,熟练将根部外层的泥土连带一层薄膜一起撸掉,露出雪白的内茎。

“去打两个鸡蛋,把虾泡上。”

“哦。”

沈三伏垂眸看了眼自己指尖上残留的一点点泥土,略一思索,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那点泥抹到了商礼裸露的小臂上。

“……沈三儿!”

商礼半怒半骂地竖起眉,但沈三伏已经长腿一迈逃到了冰箱面前,整个人都隐在冰箱宽大的双开门之后,只露出半截扎着丸子头的乱糟糟后脑。

“要几个鸡蛋?”

“不要了,你饿着吧。”

商礼气得直笑:“你看我待会儿揍不揍你。”

“怎么心胸那么狭窄啊。”

沈三伏从冰箱里捡了三个蛋出来,慢悠悠地敲开,用筷子搅散:“你弟弟我也为你付出过很多好吧,比如——”

“比如什么?”

沈三伏动作忽然僵了一下,随即很快恢复正常,状似轻松地继续和商礼打诨:“比如间接锻炼你学习了很多技能,做饭啊,幼儿教育啊,临床心理学啊,之类的。”

“……我谢谢你啊。”

“哥。”

沈三伏端着装蛋液的碗走过来,好像只是很随意地挑起了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常话题:“你当初怎么不送我去福利院啊。”

“我为什么要送你去福利院?”

商礼也答得不假思索,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个完全无关痛痒的话题:“就你这种自理能力和臭脾气,待不满三天人家就要把你给遣送回来了。”

“是吗。”

“你哥对你也没别的要求,就是等我老了——”

商礼摘韭菜的动作一顿,忽而稍显苦涩地笑了笑:“等我老了,劳烦你花心思照顾照顾我,别给我送养老院去。”

“那不能。”

沈三伏神色淡淡:“你这种臭脾气,人家养老院也忍不了三天,就要把你给遣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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