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影珊瑚

精彩段落

一个人应该如何去追求自己的爱?对陈子芝来说,这是个极为陌生的主题,他一向烦恼于这个主题的反面,也就是一个人应当如何去拒绝他不想要的爱意。

直到进入娱乐圈为止,从小到大,他在素人生活圈中受到的追捧,是长相平凡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

一个长相出众、家世良好的少年,从小到大都是珍稀资源。

陈子芝从小学起就收情书,他知道自己是很多人心中校园生活最美好的那个碎片,仅仅是望着他从窗边走过,都会是某个少年少女一辈子难以忘怀的,代表了青春年少的代表性画面。

情真意切的告白,他见识过太多,那些结结巴巴的、狼狈不堪的、血淋淋的真心,带了万劫不复的决绝,真正站到面前时,却往往拙于言辞,热切中带了悲剧的宿命感,这颗心被捧出来的时候,其实告白者便知道胜算全无。

因为陈子芝从来不是什么游戏人间的海王,他不会给人错误信号,所有人向他开口之前,就该知道自己会被拒绝。

爱不会因为告白突然发生,告白——不过是一种可笑的仪式,至少陈子芝是这么认为的。

在他看来,倘若双方都具有基本的智商,那么,在求偶期的两个人,互相释放好感信号,压根不需要告白来辅佐,这也提供不了什么帮助。

如果对方喜欢你,那么,他就是喜欢你,倘若他不喜欢,告白也没什么用,在相处中无法确认的心情,也不会因为告白而发生任何改变。

交往……不就是在产生好感后,简单地表现出来,之后便能自然达成的状态么?迄今为止,陈子芝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人,得不到他的人,倒是比比皆是。

当然,他也不能说是没有得到顾立征——否则,顾立征现在到这里来做什么?

只是他想要的,比顾立征已经给他的更多而已。

陈子芝想要全部的顾立征,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求,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他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殊乏练习,甚至成为自己曾鄙视的那种笨蛋:从前,他觉得那些追着自己不放的人,在智力上是有些缺陷的。人和人的相处,遵循双方自愿的原则,自然会达成平衡。

如果有什么东西,在两人的相处中没有自然发展而成,那么,强求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只是对于私欲落空的不甘,颇有些自我欺骗的嫌疑。

现在,陈子芝就正在很起劲地自我欺骗,他对顾立征的需求超过了顾立征的供给,理性的决策无非两种,要么接受现实,维持如今的关系,要么便向他人寻求供给。

拽着顾立征使劲,没有任何意义——他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因为顾立征的探望而喜出望外,拽着他的胳膊抱在胸前,甚至惊喜得笑开了眉眼,簇拥着顾立征登上保姆车,还舍不得松开。

分明两人是独立座位,却还要强行拉着他的手,心情很好地哼起歌,好像顾立征是他的安抚玩偶,抱着拍还不够,想把脸埋进去,蹭一蹭这熟悉的清新香味。

“了不得,看来是真中邪了。”顾立征戏谑地说。

陈子芝也知道,他基本很少做眷恋状,除了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短暂时间,他会假以辞色,平时他还是喜欢钓着顾总。

其实刚开始结识时,他要热情得多,至少不会习惯藏着自己的心思。

只是随着两人关系的推进,他感受到的那些细小的痕迹越多,不安感越来越强,他也就越来越钓,越来越喜欢拉扯。

从前美其名曰,是为了经营关系,维持新鲜感,害怕色衰爱弛,金主跑了。

现在回头看,或许是一种可笑的自我安慰,无非是害怕感情上越来越不对等,也想把自己给藏起来。

一旦意识到这点,他又有些退缩了,松开了强行要和顾立征十指紧扣的手,抽出来打他一下,作为对顾立征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责备。

其实陈子芝一点都不信这个,但根据明星的普遍人设,以及顾立征的重视,他似乎也有必要保持住自己这薛定谔的虔诚。

“什么啊,乱说,我可没中邪。”

他笑着说,“见到你高兴,不行吗?真没想到你会来——而且这么快就来了。”

在车上要握着手,毕竟不便,他托着下巴,靠在扶手上,笑着望住顾立征不放,睫毛轻眨,款款输送秋波,压低了声音,仿佛说出口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他珍藏的重大发现:“看来,我在顾总心里,还算是有点分量。”

顾立征的眼神,一直跟着陈子芝握他的那只手,这会儿才抬起眼,他也笑了,轻轻地拧了一下陈子芝的下巴,顺手把隔音键按了,隔音板徐徐升起,给他们一方私密空间:“看来是我做得还不够了,多会儿了,这才有这个认识,从前那些礼,白送了?”

陈子芝想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之前在京时,送来的那块名表,他“哦”了一声:“那个——那些东西——”

他陈子芝稀罕那些么?这话,陈子芝没有说出口,但意思是浮在半空中的。

他点了点顾立征的胸口,被顾立征一把拿住手,重新扣住,十指纠缠着,带来暧昧的温度。

陈子芝脸上突然一红,又暗骂自己越活越回去,清纯得像是思春期少年,他坚持把话说完:“你的心意,不比这些贵重?你有这个心,我才领情那。”

顾立征失笑说:“你古装戏演多了,说话怎么一股黛玉味?”

以他们俩的关系,也不用只局限于言语上的花腔,顾总直接探身上手,把陈子芝抱到自己腿上——在行驶的车里这样做真的危险,陈子芝一会可能会撞到头,但这会儿他们谁也顾及不了这些,唇舌交缠,吻得热烈。

陈子芝发现,顾立征大概也很吃甜言蜜语这一套,他吻得相当之用力,是之前少见的索取与粗暴。

嘴唇破了,对进组的演员是大忌,小梅会被急哭,哪怕是吻肿了,对剧组都会是极大的影响,但陈子芝眼下顾不得这个也不在乎。

他闭着眼,手指在顾立征脑后的短发中交缠,在强烈的兴奋和甜蜜中,不知为何又感到一阵鼻酸,无数思绪在他脑海中交错着,重叠出顾立征的剪影。

他觉得那个清醒的自己又出来了,冷眼旁观,看着另一个自己不断地坠落,他喜欢着一个把他当成替身的男人,这已经够可悲了,更可悲的是,他还不肯接受现实——喜欢一个心中没有自己的人,不是世界末日,可以接受,爱可以是单向的。

但不肯承认失败,总在顾立征身上寻找着蛛丝马迹,寻找着那一点翻盘的胜算,这是多么的自欺欺人?愚蠢和卑微相比,哪个更让人无法接受?

可他总不肯死心,总不能死心,陈子芝觉得他是有点疯了,但的确又有那么多证据,证明顾立征对他也不是没有动心,证明他离成功不是那么的遥远。

他自己亲身的感觉——不,不是现在他感受到的那个贴着他的家伙,那东西不算,任谁和陈子芝这样接吻,都会硬到爆炸。

这一点是陈子芝再怎么样也不会动摇的自信。不,不是这个。

是一种——感觉,是他从顾立征眼中看出的感觉,他能感受到的心动,除非他瞎了、聋了、傻了,否则误解不了的那些信号。

每次见到他,顾立征亮起来的眉眼,他唇边的自然的笑意,难道非要对王岫那样卑微,才叫爱吗?这些就不叫爱意?顾立征送他的那些名贵礼物,给他的青云前程……算什么?施舍?他怎么不去施舍路边乞丐?

不,这是爱,陈子芝抓着他的判断不放,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他拼命地寻找证据:或许他没有得到顾立征的全部,但仍的确占有了爱意的碎片。

他也是爱他的,只是或许没有那么纯粹,没有那么完整,但他们之间从来也不仅仅是单纯的,替身与金主的交易。

证据是的确有的,而且很多,虽然顾立征升起了隔音板,但他们并没有继续做下去,因为翌日的行程,不但要久坐车中,还有一段山路。

顾立征并不会特意赶来,陪一个床伴,一个玩物去拜山,确认他的精神状态是否良好,关切他的身体,他们不仅仅是床伴关系。

陈子芝不断告诉自己,“你要树立自信”。他不能被王岫绕进去,他要坚持自己的判断。

“没有贸然健身,很明智。我看你脸色还有一点苍白,你每天都有把晚饭吃完吧?”

他们回了公寓,共进晚餐,犹如相识已久的情侣,度过一个温馨的约会之夜,性的确并不是他们之间的唯一主题。

顾立征对陈子芝是关心的,只是有些事他不说,陈子芝感觉不到。

“都有吃完就行,那是温补的方子,算是半个药膳了,都吃完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现阶段,不要担心上镜效果,也不要有进食焦虑,尽量该吃还是要吃。”

总的说来,陈子芝身边遍布了顾立征的耳目,或者说,他的团队除了Amy姐之外,其余人都很自然地会同时向陈子芝和顾立征(往往由司机李虎做代表)汇报工作。

所以营养师换了温补食谱,似乎也很正常,陈子芝只是不知道这是顾立征的吩咐,同样的,他也不会知道自己喝的参汤是什么来路,作价多少——其实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顾立征亲自过问,并且还跑来看他,陈子芝真的不知道,除了心里有他,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他也是有点爱他的,尽管他可能还不知道,或者不敢向王岫承认,但是——

“我是没有进食障碍的,你也知道,我生来就吃不胖……不像是方菲他们,FFFF组节食是已经到厌食症的地步……”

嘴上随意聊着业界八卦,陈子芝的眼神没离开过顾总的脸,这顿饭,他一直看着顾立征,明里暗里,十分探究。顾立征被他看得挑起半边眉毛,等饭吃完了,陈子芝要起身收桌子,他才盖住他的手,侧过脸无声的询问:“嗯?”

“还以为你没发现。”陈子芝也笑了,重新坐下来。

顾立征说:“发现了,怕一问,聊起来了,你饭又吃不完。”

陈子芝情绪一上来就没食欲,原来顾立征是留意到了,只是没提过而已。他的体贴如果自己不说,谁能发觉啊?陈子芝想他对别人是否都是如此,搜索枯肠,找了几个人名都是摇头:从来没有,顾立征对这些人,是明显的上下级态度,在职场,他是绝对的甲方,顾总从来没有照顾身边人的本能,多是被照顾和讨好的那个。

这个认识,多少也增加了他的勇气,陈子芝信口说:“是有点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

一开口,他就知道这话题打不住了,陈子芝指尖发麻,心跳得厉害,凭本能扮演着自己应有的角色。

他托腮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偶尔偷看顾立征一眼:“我们的关系……有点想不通。有时候觉得,还在上一个阶段,还有一些界限,但又有时候,觉得其实没有界限,是我捆住了自己,不知道该不该解开这些误会。”

话里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显了,陈子芝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答案,在期待什么,好蠢的问题,和告白有什么区别?

但既然已经开始,那就不如做到尽,他闭着眼睛,急切地说着,这一瞬间,像是找到了这些年来,所有那些急切而笨拙地在他面前绝望告白的,那些追求者的感觉。原来,陈子芝的报应在此。

“其实,如果是以前,我不会问,你知道我,随缘而走,随感觉而定……

“但是,我又怕我不问,将来后悔,我怕里头存有误会——我是可以问的,只是觉得我不能问,也怕你觉得我是不关心你,不感兴趣,从来都不想问——”

有些事,我是想问的,但,我有没有这个身份问呢?

有些问题,是不必问出口的,真的说出来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关系不是前进就是后退,再也不能保持原状。

所以,他没有问,只是让这个问题在空气中无限地延长。

陈子芝的睫毛扇动着,他那比常人黑了几倍的眼睛,专注地望向顾立征,他们如同在饭桌上翻脸的中年夫妻一样,隔着满桌狼藉的餐具,沉默地对视着。

顾立征也在眨眼,他的眼睛微微地瞪大了,嘴唇也张开了,这是少有的,诧异的表现,顾立征好像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茫然。

看来,这一问,的确也是问到了他的盲区。

“我……”

他说,顿了一下,又说,“我……”

这不像是拒绝,更像是没有答案,陈子芝凝望着他,心跳得越来越快,他几乎不可置信——巨大的惊讶,伴随着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这是他未曾预料的结果。

99%的告白,都是以失败告终,因为真正成功的告白往往不需要告白,在告白发生之前,其实,对那个人的了解,已经足够让自己做出预判。

而此刻,陈子芝得到的结果,居然和他悲观的预期大相径庭。

陈子芝本该得到一个体面的微笑,得到敷衍、糊弄,转移话题和昂贵的礼物作为安抚,得到PUA,得到那些渣男语录,那些甜言蜜语,这一切无非只是为了粉饰那个委婉的拒绝。

但是,这一刻,顾立征犹豫了,空白了,当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时,他也无法用社交技巧与金钱来包装这份沉默。

他以为他不会给的——归根到底,陈子芝只是个替身,但替身是一样危险的东西,就如同王岫暗自担心的那样,替身——总是有望取代正品,陈子芝在这一刻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尽管他还没有十分拿稳,就已被巨大的惊喜击倒。

原来,他也不是毫无希望,原来,顾立征似乎或许可能未必,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爱他。

只要这是真的,只要他没有误解,卑微就卑微,他的心跳得很强劲,在巨大的酸涩和痛苦中,同样感到了那心酸的幸福,陈子芝想:“这样好像也够,这样好像也能活。”

“别人是牡丹,我是狗尾巴草,虽然长在泥巴地里,虽然得到的就这么一点点,但好像,这样也就够了。

“这样我也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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