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5-06-06 来源:长佩 分类:现代 作者:群青微尘 主角:方片 银发打手
当铁栅门被打开时,奴隶们疯狂涌出,如一大群拼力前进的沙丁鱼。警卫机器人被反叛军控制,大多熄了火,乖巧地蹲在墙角。身上带着铜壶刺青的反叛军成员将时熵集团工作人员压制在地,观众们作鸟兽状散,现场乱作一锅沸粥。
也正在此时,2030分部被彻底攻占的画面通过直播传递到了螺旋城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每一位上层人于此刻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面观看影像,一面心乱如麻。
猴脸脸色焦黄,发出疯狂的尖啸,反叛军敲昏了他,将他装入关押拍卖品的铁笼中运走,决定择日另行审问。
通讯频道里传来雪豹兴奋的声音:“我取到了2030分部的资料!这儿简直如一座富矿,待解开他们的动态密钥,分部所拥有的时间技术就算入了咱们囊中了!”
红心笑道:“那这段时日就多劳烦你了。”
他在反叛军成员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被释放的奴隶围在他面前,浑浊的眼仁没有光,像蒙上一层白翳。红心环视他们,朗声道:
“各位同仁。”
奴隶们本来蔫头耷脑,听见他语声,一双双眵眼慢慢抬起。红心说:“你们是想留在这座格斗场的废墟中,还是离开此地,去留随意。”
他脊背绷直,所有奴隶眼皮子不眨地盯着他。红心又道:
“只是鄙人希望,你们的生命不要再用于给他人观赏。从今往后你们的时间属于自己,你们为自己而活。”
奴隶们垂首,神色犹豫,最后却慢慢挪动步伐,走向了反叛军“刻漏”,如几滴小水珠与海洋汇合。
越来越多的人与“刻漏”站在一起,他们选择自己主宰自己的生命。
红心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反叛军“刻漏”一路走来,势力渐而扩大。即便他们走的道途要尝遍辛酸苦辣,仍有人选择托身于此地。
擂台垫层破碎,泡沫垫开裂,金属框架上呈现蛛网状的裂痕。一片狼藉里,流沙搀扶着方片,忽觉对方身子一软,扭头一望,只见他脸色苍白,冷汗顺着下颌淌落,砸在前襟上。
“黑心老板?”流沙叫道。方片不语,一径地喘气。流沙扶住他,隔着夹克摸到他瘦骨支棱的身躯,这是一具未经任何改造的身体,难以想象就是凭借这样孱弱的躯体,方片以精妙绝伦的战斗技巧胜过了那座肉山般的怪物。脆弱、寻常——他是一位普通人。
“送我去‘好便宜诊所’。”方片艰难地说。
“好。”流沙问,“是因为那儿的大夫技术好,也熟悉你身体的景况吗?”
方片脸上挂着冷汗,朝他揶揄一笑,“不,因为那里便宜。”
两人避开狂欢的人群,出了2030分部,流沙开一辆破计程车,钻进曲曲绕绕的巷道。待到“好便宜诊所”前,方片已陷入昏迷,不时自喉间发出混沌不清的呻吟声。流沙停了车,像扛沙包一样将他拎在臂弯间。
诊所蜷在廊房底下,一扇生锈铁拉门,棺材一般关着一片死寂的空气。流沙叩门,不一时,门一响,一个额头凸光的山羊胡老头出现在栅栏间,不耐烦道。
“怎么,来看病的吗?”
流沙点头。山羊胡老头的目光落在方片身上,方片死气沉沉,如一截枯木。老头见怪不怪,拉开门,说:“进来吧。”
流沙走进诊所,一股碘伏的潮气劈面而来,黄铜吊扇、黄漆剥落的墙面,褪色布帘后放一张诊床。他把方片放在床上,动作粗鲁,如同卸货。方片满面是汗,对他的恶行无知无觉。流沙问:
“大夫,他这是患了什么病?”
山羊胡老头慢悠悠披上一件月白粗布褂子,说:“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前些日子我替他缝过针,他还来看过骨折,怎么又闹腾出了新的伤势?”他的目光如淬火钢刀,忽然一闪,“后生仔,你们该不会是联手来诓我的药,再拿去倒卖吧?”
流沙神色漠然:“其实我不认识他,只是路过时见着他不安适,才大发善心地送他来这里。大夫,您且诊治吧,我先行一步,医药费待他醒来后自己结。”
山羊胡老头笑了一声。“你俩都是一个德性,爱车大炮。”他往铁闸门外一指,“桌上有黄连茶,你若渴了,便自斟自饮吧。我要做些检查,你且去门外候着,那儿有马扎坐。”
流沙点头,最后道:“大夫,他是和人打了一架后就变成这模样的,这是什么情况?”
山羊胡老头道:“谁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很脆弱,我估摸着他是腰肌劳损吧。”
流沙出去后,山羊胡老头拉上布帘,解开方片的夹克,剪开里衣。那具躯体瘦弱,骨头在皮下根根分明。伤疤斑驳,像一条条冬眠的蛇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其中一条尤为狰狞,从胸口直到小腹,像曾有一把尖刀将他整个人劈开。淤青遍布,腹腔微微凹陷,这像是一具尸体,而非活人的身躯。
老头叹一口气:“你怎么这么胡来?”
方片撑开一条眼缝,含糊不清地道:“现在的年轻人本来就脆弱,还很冲动。”
山羊胡老头看着方片,神色复杂。他想起了久远的过去。
那时,拳皇铁砧方才更名“红心”,与方片一块打理起了扑克酒吧。红心心中对时熵集团的怒火未歇,时常欲去2030分部寻仇,而集团拥有的技术太过先进,常使他铩羽而归。
山羊胡老头还记得,当年的一个雨夜,云层里泛出雷光,如层叠的青鳞。一阵急促的叩门声陡然响起,他拉开铁闸门,望见一位“刻漏”成员搀扶着红心,神色焦切:
“华大夫,求求您救救老大!”
红心脸膛发白,陷入昏迷。而他的四肢及一侧腹部不翼而飞,断面处散发着迷离的色泽。刻漏成员磕巴道:“2030分部的部长猴脸……有一只以大量寿命为代价就能割裂人四肢的量子拳套。红心老大对上了他,结果被一拳砸中,四体被分割往不同的时空了!”
山羊胡老头迅捷地听了红心鼻息,掀开他的眼皮,半晌后道:“他陷入了深度昏迷。”
“是。听说老大的女儿也曾遭此毒手,在那之后就只得靠营养液存活。”刻漏成员十分慌张,“大夫,老大往后也得昏睡一辈子吗?反叛军本就人心动荡,此时离了他,刻漏就得散了……”
山羊胡老头叹息:“他缺失了四体与一半脏器,若能将这些部件拼齐,指不定能让他恢复在这个时空的意识。”
“四肢尚好办,在黑市里能淘到些不受集团监管的义体,但内脏就棘手了。几乎每一件的流向都受到严格的记录,其中又植入了集团的纳米追踪器,以咱们的技术手段极难排除,怕是会暴露反叛军的所在……”反叛军成员发着抖,仿佛怀里揣着一捧碎冰。
“那就是你们要操心的事了,老夫只管救人。”山羊胡老头冷哼一声,将听诊器一放。“找不齐这些器官,你们老大也会像他女儿当初那样,只得泡在营养液里作标本。”
反叛军成员一个劲地发颤。
“还有,如此大批量的植入器官、义体,他极可能发生神经紊乱与排异反应,需忍受极大的痛楚,感知错乱,甚而会就此疯狂。当初你们老大就是顾虑到这点,才没在他女儿身上践行这非人之举的。你们真要对你们老大这样做吗?”
刻漏成员垂头,良久,嗫嚅道:“老大之前曾嘱咐咱们,在未能报仇之前,他不会倒下。若他遭遇不测,我们也会无所不用其极,让他能重回战场,求大夫救救他。”
山羊胡老头听了,沉默地穿上月白褂子,走到诊床前。
在那之后,“好便宜诊所”闭门谢客,只为救治这位反叛军的主心骨。
反叛军刻漏的成员个个焦头烂额,四处寻找未被集团监管的义肢,老式义眼、银背猩猩的手臂、钛金义肢,各式各样的义体被安到了红心身上,然而内脏却始终未能齐全。
“大脑尚在,若是以集团的技术,只要有了维持身体运转的器官,就能让人在这个时空维持意识。”山羊胡老头才结束一场移植手术,将手术刀、镊子放好,走出诊所,与坐在门外的刻漏成员们叹息着道。
刻漏成员面露难色,他们焦急奔走,却仍没能从黑市里拿到可用的器官。有人犹豫着问:“要不,大夫,用咱们的器官?”
山羊胡老头点头:“死马且当活马医吧,如若你们中有人的器官能与他匹配也成。”
老头抱手倚在墙边,“咱们毕竟没有集团的技术,没法强行修改基因,使非匹配器官伪装成相容状态。红心他投靠不了亲故,在你们这群非亲属的人之间寻到血型和人类白细胞抗原相配的概率仅有约1%,希望渺茫啊。”
刻漏成员咬一咬牙,“除了咱们的人之外,我们也在抓紧在底层去寻合适的人了。”
“寻到了又能如何呢?对方会同意将器官移植给你们老大吗?我不提议动粗。你们如果绑架了一位无辜的底层人过来,老夫可不会动手术的。”
刻漏成员们脸泛青气,眉峰紧蹙。有人狠狠捶墙,道:“那集团的人可以么?咱们去进攻2030分部,将他们的员工劫来,用他们的狼心狗肺给红心老大续上!”
“傻仔,红心老大就是因为和分部起冲突才受伤的,如今的咱们哪有本事对付他们?怕不是只会制造出更大伤亡。”其他人赶忙拉住那位冲动的成员。
天晚了,霓虹灯管次第亮起,幽蓝的光浸透底层。刻漏成员们愁眉不展,趿拉着步伐一个个离去。山羊胡老头回到诊所中,不一时,竟有一个身影灵巧地自铁闸门间的缝隙里溜进来。
“华大夫,我带了蜂蜜威士忌,要喝吗?”那人手提酒瓶,笑嘻嘻地向他招呼,鬓边垂落几缕发丝,在灯下发亮,像霜雪,又似月光。山羊胡老头见了他,叹了口气:
“臭小子,进来吧。”
那人正是方片,他自来熟地在扶手椅上坐下,舒坦地挨着红格棉垫。老头知晓他携酒前来准没好事,方片是一个大话精,常诓他药品,制造一些赊欠,每回不争到最低折扣不付钱。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不信你这样好心,只是来同我喝酒。况且,你带的酒我喝不惯,我只喝这个。”
山羊胡老头斜他一眼,从倚樯的博古架上拿下一瓶平底陶瓶,是珍藏已久的黍酒。
方片接过来,笑道:“好,那就随大夫的口味喝这个。”他快手快脚地揭开瓶封,轻车熟路地从架子上取下黑陶杯,自酌自饮起来。山羊胡老头拿过他的蜂蜜威士忌,发现因有包装阻隔视线,自己居然没发现这是一个空瓶。
山羊胡老头没好气道:“又来空手套白狼?你究竟有没有正事要办?老夫可要送客了。”
“自然有事。”方片悠游自在地呷了一口酒,忽而身子前倾,正色道,“是关于红心大哥的器官的事。”
山羊胡老头神色也转为肃然,在他对面坐下:“怎么,你小子在黑市有门道?”
“虽有些门道,但还是没能寻到和红心大哥匹配的器官。”方片摊手。“不过,我想到了一个替代方案。”
他忽而没了笑意,说:“将我的器官移植给红心大哥吧。”
风吹得街上的破木门哐当作响,像即将松脱的牙齿。山羊胡老头心头如有惊雷乍起,沉默许久,他道:
“阿仔,你在乱说一气什么呢!”
方片摇头:“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时熵集团的统治覆灭,环形时间线回归常态,红心大哥就能找回身体,到时他再把器官还给我就行。”
“你是傻子吧,当器官移植如借书还书一般,不考虑配型这些问题?”
面对山羊胡老头如同看疯子一般的目光。方片一笑,解开盘扣,露出苍白的肌肤,老头惊见他的锁骨处烙有一个彭罗斯阶梯的徽标。
“彭罗斯阶梯……”山羊胡老头喃喃道。
这是英国数学家彭罗斯曾提出的一个著名的几何学悖论,指的是一段始终向上或向下,但却无限循环的阶梯,阶梯上并无最高点也无最低点。这是时熵集团的标志。
这徽标也有等级之分,核心层、管理层、执行层的标志分别呈金色、银色、紫色。而方片锁骨处的烙印是漆黑的,像凝固的墨,烙印下有着小小的编号:A-0,这是奴工层的标志。
这时山羊胡老头变了形容,讶然道:“你是时熵集团的……”
灯影幢幢,方片的笑容似也随之明灭。他说,语中如藏机锋:
“奴隶。实验体。要怎么叫我都成。”
山羊胡老头这才忆起他是一位影踪神秘的人物,既非反叛军成员,身上又带着一种仿佛与底层并不相容的气质。只是这答案太出乎意料,他一时哑口无言。
方片十指交握,带着无奈的笑意:
“简而言之,集团养了一批被当作‘器官库’的奴隶,我是其中之一。”
“我经过基因编辑,作为供体的器官能适配于任何人,在干细胞的刺激下能比常人更好地进行器官再生,血液里的纳米机器人还能替我维持器官功能。即便移植了器官,我也不会死的。”
山羊胡老头哑口无言。吊扇转得很慢,影子爬过斑驳的墙面、木药柜,把室内的物什染上黯色。
“动手吧,大夫。红心大哥是反叛军的希望,他的性命远比我的要值钱。”
白金发色的青年唇角含着一抹笑,以手按住心口,无悲无喜,像在叙说别人的故事。
“毕竟我本就是为此而生的耗材。”